任勤勤回家收拾行李。
“昨天才出车祸,你今天就要飞去外地出差?”王英又急又气,“‘鲲鹏’的高层都死绝了,你不带队,就没有人了?你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糟蹋身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
“妈,”任勤勤打断了王英的话。她自打从昏迷中醒来,声调就十分低弱冷清,却又让人下意识专心去听。
“惠姨年纪大了,沈铎出事,她肯定不好受,你多照顾她一些。腿子暂时住你那儿,每天遛两次。我去几天就回来。对了,你把恳恳送去二姨那儿是对的。”
说着,又往外走。
“你又要去哪儿?”
“去沈铎的公寓拿一些工作上的资料。”
沈铎的公寓,上下两层近三百平方米,楼顶还有一个花园游泳池,极其奢美。可今日一看,却又觉得是那么空寂幽荡。
一进门,腿子就热情地扑了上来,随即又对任勤勤打了石膏的手表示困惑。
“傻狗子,还不知道你主人躺在医院里,成一个猪头了吧?”
腿子却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任勤勤情绪上的低落,安静了下来,舔了舔任勤勤的脸。
任勤勤紧紧地抱了它一下,感受着小动物对主人无私的关怀。
沈铎的卧室还保持着他前几天出门时的样子。佣人将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空气中漂浮着沈铎常用的古龙水的味道。
任勤勤熟练地打开了保险柜,将几份文件和沈铎的印章收进袋子里。
她的目光落在衣架上的一件衬衣上。
手指轻轻地抚过柔软的面料,而后忍不住,将脸埋进了衣服里,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沈铎的气息。强大、包容,令人觉得安心,感觉到自己被爱着。
泪水再度涌出来,浸透衣料纹理。
任勤勤啜泣着,紧紧搂着这件衣服,好像正被沈铎拥在怀里。
“你平时没这么爱哭的。”沈铎的胳膊有力地搂着她的后背,“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吗?”
任勤勤反而更加哭得不能自抑。
“真是……”沈铎轻笑起来,“我都说过,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当年在瑞士出事后,我就发过誓,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任勤勤哭得哽咽:“你保护我,那谁来保护你呢?”
“有你呀,勤勤。我有你呀……”
任勤勤深深呼吸,将汹涌的感情克制住,用衬衫擦干了眼泪。
她的手放在衬衫胸口的位置,轻轻地抚着。
“是啊,沈铎,现在由我来保护你了。”
从现在开始,她要学着在没有沈铎的情况下,自己继续攀登。这支手不会在她疲惫的时候伸过来,拉她一把了。
她要习惯不再有一个高大坚实的背影走在前面,带着她穿过暗夜里的风雨,在汪洋大海里乘风破浪。
不再有一把沉稳浑厚、充满温暖力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鼓励自己,指导自己如何向前冲刺。
那双扶着她的手不在了,她要自己迈出步子朝前走。
沈铎这些年里教会任勤勤的一切,都是他人生中弥足珍贵的经验,是她从沈铎那里继承来的至宝。
他已将武器交到了她的手上,现在轮到她去和风浪搏击了。
任勤勤小心翼翼的将衬衫挂好,突然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孤寂,和即将独自踏上征途的壮烈。
*
K国,政府招投标中心。
任勤勤一行八人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走进了休息室。
房间里有片刻消音。很多道视线都落任勤勤打着石膏的胳膊上。
“看样子,沈总的事还是传了点出去。”张经理对任勤勤低语。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任勤勤淡然道,“公司里本来也不完全是一条心。”
幕后真凶也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把消息放出去。
“甲方肯定也知道了。”项目的造价负责人说,“待会儿商务标答辩的时候肯定会问沈总的事。”
“到时候,我来回答。”任勤勤说。
任勤勤坐在沙发里,翻着手中的资料。
“任总也真是人如其名。”同行的法务忍不住说,“之前在飞机上,我看您也没怎么休息,都在看文件。”
“没办法。”任勤勤勉强一笑,“我之前参与的部分都没接触核心。待会儿答辩的时候,我总不能坐在旁边听天书,连句话都插不上。”
说到这里,任勤勤也不由佩服沈铎的决策很英明。
要不是他之前将自己安排进了项目组,她要等到现在才开始熟悉这工作,那还真是有点两眼抓瞎。
所以话说回来,他当初那个决定,究竟是吃醋,还是未雨绸缪,或是一举两得?
这个男人,每次觉得把握住了他,接近了他的高度,他又将你甩开一大截。
“任总。”小林附耳过来,“‘航世’的人过来了。”
任勤勤深呼吸,调整了面部表情,扭头朝着邓家兄妹露出一个端庄平静的笑。
邓家兄妹都好生一愣。
邓祖光自然是惊艳于任勤勤笑得优美哀伤,楚楚动人。而邓熙丹则是赞叹任勤勤的皮面功夫越发精湛,什么情绪都不带在脸上。
脑中千回百转,也没耽搁邓熙丹充满关切地走过来拉起了任勤勤的手。
“勤勤,你还好吗?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快出发了,还想着回国后去探望你们。没想到你受伤了还来出差。”
“沈铎的情况怎么样?”邓祖光就显得真切很多。
“谢谢两位的关心。”任勤勤四平八稳道,“沈总的情况很稳定,但是还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所以我现在暂时代替他处理点公司的事务。”
邓家兄妹对视了一眼。
“我就说,沈铎一直是个运气很好的人。”邓熙丹道,“他年轻,身体强健,一定会挺过这一关的。”
寒暄之中,“启东”的团队也走进了休息室。
徐明廷一走进来,目光就在房间里四处搜索,很快就定在了任勤勤身上。
他一愣,眼中继而涌出浓浓的伤痛之色。
任勤勤木然地朝他点了点头。
*
“你的脸色很不好。”休息室外的走廊里,徐明廷打量着任勤勤,满眼痛惜,“你的伤真的不要紧?”
光线明亮的地方,任勤勤的粉底有些掩盖不住淤青和眼袋。厚重的斜刘海掩盖住了额头上的伤口,可徐明廷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到里面的肉色纱布。
“你不需要这么拼命,勤勤。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骨折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任勤勤平静道,“沈铎保护了我,我为他做这点事,算不了什么。”
徐明廷的眼角痛苦地抽了抽。
几日不见,任勤勤瘦了一大圈,本就清瘦的脸颊几乎微微凹陷。
她今日特地穿了一件衬肤色的紫红色衬衫,妆容精致,口红明艳,却依旧难掩面色的憔悴。
可眼睛里那一股心气却又是倔强不屈的,似被压制到极点的人,正养精蓄锐,等待着一场爆发。
徐明廷说:“我听我妈说,小舅还昏迷不醒。姑婆正到处为他找医生。”
有蒋宜这个蒋家人在,徐明廷对沈铎的状况了解得没准被任勤勤还更清楚。
“我还听说,公司里有不少高层为难你。”
“我的资历本来就难以服众。”任勤勤淡淡道,“我也不明白沈铎为什么指定我,而不是唐璇。”
徐明廷苦笑:“这下真要辛苦你了。”
“我这算什么苦?”任勤勤望向徐明廷,“明廷,这场车祸,已经被定性为刑事案件了。这不是一场意外。”
徐明廷双目瞪大,满脸震惊。
“我的车被人动了手脚。”任勤勤一眼不错地盯着徐明廷,“要不是沈铎当机立断,车技又好,我们俩都已经死在车祸里了。”
“你的车?怎么是你的车?”徐明廷难以置信,无头绪地思索:“难道是有人要对你不利,误伤了小舅?不对呀,你的生活圈子这么单纯……”
“我们现在怎么瞎猜都没用。”任勤勤说,“希望调查人员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结论吧。”
“勤勤……”徐明廷欲言又止。他眼中泛着血丝,总有点不忍多看任勤勤,好像她会扎疼他的眼。
“我真没想到你会伤得这么重……我没想到……”
“那么严重的车祸,我只是手臂骨折,这运气已是紫云罩顶级别的了。”任勤勤已没耐心和他继续携手相对泪眼,“我累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吧。”
*
等待答辩的时候,任勤勤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许多张面孔从她眼前掠过。
失控的车里,沈铎向她望过来的笑脸;郭孝文闪烁着复仇怒火的眼;慌乱而又怨怒的蒋宜;永远浮夸的邓祖光和笑得虚情假意的邓熙丹……
还有徐明廷。
刚才,徐明廷的震惊很真实。
他瞳仁放大,脸颊的肉轻微地抽搐,目光并没有闪躲。
任勤勤站得离他那么近,看得一清二楚。
任勤勤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人想要她的命。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她的死与活都影响不了大局势。
沈铎才是他们的目标。
沈铎自己的车有司机每日检查保养,被动了手脚也很容易被发现。只有任勤勤的车,停在车库里吃灰,可以不留痕迹地下手。
也只有任勤勤的车,沈铎才会很放心地坐进去!
一切都计算得那么精准。
因为任勤勤坐在副驾,沈铎才选择用左侧去蹭隔离带,让自己这一侧承受最大的撞击……
痛苦像鬼草一样在胸口蔓延,堵得人喘不过气。
任勤勤咬了咬舌头,让自己从这情绪里振作起来。
事发已第三天,任勤勤已彻底回过了神。
她果决,冷静,懂判断,会取舍,有着坚毅的定力。
任勤勤才不会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无止尽的哀伤上,或者期望一睁眼就能成噩梦里醒过来。
承认现实,迅速选择一条路,一步一步,哪怕踩着刀尖也要走下去。
*
在商务标答辩环节,当商务成本部的负责人问到沈铎的车祸时。任勤勤不需要翻译,直接用一口流利的法语回答。
“是的,先生,沈先生目前还在住院,由我代替他处理公司日常事务性工作,以及出席董事会议。但是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可如果他康复的情况不乐观呢——请原谅我——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一点。”甲方的负责人也很直白,“我们从一些渠道得知,贵公司高层并不认可你,小姐。我们怀疑你对这个项目的把控能力……”
任勤勤冷静地问:“如果换成另外一个得到董事会认可的人呢?你们还会质疑这个人的能力吗?”
甲方的人一阵交头接耳,最后道:“沈先生亲自当然最好,如果不行的话,你说的这样的代理人也没有问题。”
“好。”任勤勤道,“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要不给出一位健康的沈先生,要不就给出一个新总经理。”
*
K国的夕阳似乎比国内要火红许多,哪怕身处都市,望出去也让人联想到国家地理杂志上的那些美丽的照片。
忙碌了一整天,甲方终于公布了前三名。
结果并无惊喜。
第一名就是鲲鹏建设。第二名则是启东,第三名则是航世。
通常来说,第一名基本就是获胜者。只需要等公示期过去,便可以发中标通知书了。
“‘航世’和我们的分差得有点远,但是‘启东’的分数同我们非常接近。”张经理消息灵通,出了一场后怕的虚汗。
差一点,就让‘启东’这一匹突然杀出来的黑马赢了。
邓家兄妹和徐明廷一道走来,向“鲲鹏”的人道喜。
邓家似乎真的放弃了竞争。虽然只取得了第三名,邓祖光却笑得比“鲲鹏”的人都还喜庆。
“‘启东’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实在是可惜!”可是看邓祖光的表情,却满是幸灾乐祸。
邓熙丹不得不拉了一下兄长的衣襟,让他收敛表情。
徐明廷同任勤勤握手,伸的是左手。这个男人永远在细节上这么体贴入微。
“恭喜,任小姐。和你们竞争,哪怕是失败,也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你们还未必失败。”任勤勤说,“我想K国这边负责人肯定已经和你说了。公示期十五天内,要么沈铎醒过来,要么我们能选出一个靠谱的新总经理……否则的话,你们才是最终的赢家。”
徐明廷点头,“但是,我相信小舅一定会醒过来的。”
“借你吉言。”任勤勤嘴角终于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不过在这之前,我们两家公司的较量还没有结束。只是,这一次,是我来带队了。老同学,请多指教。”
徐明廷握着任勤勤的手,没有放开。
“勤勤,”他注视着任勤勤的双眼,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相信,我绝对没有通过不正当手段来竞争的想法。我更是绝对不可能会去伤害你。”
“我相信你。”任勤勤也很坦诚,“但是,明廷,你并不知道,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会不择手段到什么地步。我们已经吃到了教训。而你,做好准备了吗?”
*
登机准备回国的时候,任勤勤接到了郭孝文的电话。
“有几个情况要告诉你。”郭孝文严肃起来,有一种军人式的简洁干练。
“一,你们公司知道了招标结果,已经有董事又在发起董事会,准备选举新代理人了。”
任勤勤并没有什么感觉。从专业的角度,她确实并不够格。
“二,车祸事故报告出来了。确定你的车被黑了。技术出自一位国际上很有名的黑客之手。但是利用他这技术来黑你的车的,另有其人。”
任勤勤说:“所以,这确实是一桩利用我来针对沈铎的阴谋?”
“是的。”郭孝文说,“我们会顺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第三——”
郭孝文的语气终于有了点变化,“勤勤,沈铎一个小时前心脏骤停了一次,但是已经抢救回来了。现在他情况是稳定的。”
任勤勤觉得睁眼看出去,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延时摄影的画面,机舱里的桌椅都有些不真实。
她被惊飞的魂缓缓落回原地,从后背到指尖都在阵阵发麻。
郭孝文说:“沈铎可能还需要动手术,但是风险很大。”
“蒋女士拿不定主意?”
“是。”郭孝文说,“有几个蒋家人在她身边,我觉得他们不怀好意。”
蒋家人此刻能做什么,任勤勤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
沈铎咽气后,光是蒋宜就不知道会继承多少遗产和股份,一举成为“鲲鹏”的大股东之一。
蒋家当初和沈家闹翻,就是因为沈含章觉得蒋家又爱摆臭架子,又贪婪。
比起桀骜不驯,不认舅舅的沈铎,喜欢贴娘家的蒋宜当然更受蒋家人欢迎。
“蒋家人大概巴不得沈铎早点死。”任勤勤冷笑,“飞机要起飞了,我们十个小时后见!”
沈铎的病情稳定后,再一次转回了普通病房。
但是人们心中隐隐有数。如果病情没有好转,他下一次再进ICU,就不一定能出得来了。
蒋宜这些天一直住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酒店里,但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守在儿子身边。
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和自己分开了,三十多年来和自己关系一直很疏远。蒋宜当然不觉得是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有什么不对,只怪前夫对儿子造成了坏影响。
蒋家一直自诩清贵人家,是书香门第。只可惜这个门第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传承。
蒋家最近两代人里,书读得都强差人意,生意更是做得东倒西歪。要不然,以蒋宜的清高,当初也不会“下嫁”沈含章这样的商贾之子。
沈含章当年认清了蒋家又立牌坊又吸血的虚伪嘴脸,壮士断腕,毅然离婚。蒋家并没能在沈家这里占到多大便宜,因此怨念了几十年。
如今沈铎出了这么大的事,后继无人,蒋宜很有可能成为继承大笔遗产。蒋家的妯娌不惜大老远飞来C市,“探望”外甥,慰问小姑子。
任勤勤站在门外,听里面那群妇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沈铎的病情。
“专家也有他们的私心的。手术风险那么大,成功了,他可以国际扬名,失败了,小铎人没了,但是专家没什么损失。他当然巴不得能有个机会练练手。”
“我也觉得,现在情况不是已经稳住了吗?那就多观察几天看看。”
蒋宜的嗓音比上次见时已沙哑许多:“医生说,那个血块压迫神经,长期下去,就算人活着,脑子也会出问题。”
沈媛也已经赶到了,愁苦地附和母亲:“医生说他有可能成植物人呢。”
一个妯娌说:“我说句难听的话。哪怕脑子有点问题,但至少也是活着的。人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其他妯娌纷纷附和。
任勤勤扭头问惠姨:“她们这样有多久了?”
惠姨面色憔悴,声音却饱含着愠怒:“你出差的时候她们就来了,一直缠着蒋女士。开头小铎情况稳定,她们就劝蒋女士同意动手术。现在情况加重了,她们反而又觉得保守治疗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