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铎怎么样了?”她问郭孝文。
郭孝文回答:“目前情况很稳定,人在ICU里,还没有醒。他有什么新的情况,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蒋宜眉头皱作一团,很不喜欢郭孝文自作主张。
但是儿子说过,如果自己出事,全沈家和蒋家加起来都没有他这个师兄一半可信。沈铎也一早就给了郭孝文许多授权,方便他在自己没有行为能力的情况下出来替他主事。
蒋宜并不算个能人,又久居美国,在国内展不开手脚。既然要用郭孝文办事,也就只有忍让几分了。
“我能去看看他吗?”任勤勤问。
“不能!”蒋宜气急败坏的一口回绝。她还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任勤勤倒也不勉强。
“这位韩队长,我非常愿意配合你们的调查。”任勤勤冷静地说,“但是我时间紧迫,必须立刻去公司开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同车去,在车上问话。我再让我的司机送你们回去。”
蒋宜不满,嘴唇动了动,韩毅就已先点了头。
“行,任小姐。那我们这就出发吧。”
任勤勤看了看表,吩咐小林:“通知唐特助,请她把高层会议挪到十点半。我会到场。”
“你去参加高层会议?你想做什么?”蒋宜突然有一种预感,自己不会喜欢任勤勤的答案。
任勤勤侧头望了过来,苍白阴郁的脸,照不进光的双眼,可眉宇之间,却又透着一股强劲的斗志。
“您负责守护好沈铎的命,我则替他守护好公司。这就是我要做的。”
*
都市长街里,车马如龙。
一辆七座的商务车里,任勤勤就着温水服下一颗止痛药。
然后,她语气镇定,语言平直,条理清晰讲起了她和沈铎近来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即将竞标的项目,重逢的老同学,突然出现的旧敌,拒掉的婚事,还有他们感情上的进展……
韩毅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机敏锐利,又沉稳含蓄。他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全神贯注。
任勤勤一直回忆到事故发生,镇定到近乎麻木的神情才终于出现裂缝,丝丝痛苦渗了出来。
等任勤勤说完后,韩毅体贴地给了她一点时间调整情绪,才问:“任小姐,你最近和什么人起过什么冲突,或者过去结过什么仇吗?”
任勤勤茫然地摇头,“我的生活很简单。当然,我也不是万人迷,可最近确实没有和人有过纠纷。”
“出事的车辆登记在你的名下吧?这辆车以前有没有过异常?”
“是我的车。”任勤勤说,“可是我很少开。以前开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问题。昨天开车出城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
“那你昨天开这辆车,是临时起意?”
“也不是。”任勤勤说,“昨天是法事最后一天,我和沈铎约好了要过来给他父亲烧香祭拜的。我一个人过去,就开自己的车了。”
“沈铎自己有车,但是选择开你的车回来,是谁的主意?”
任勤勤颦眉,觉得这问题意有所指。
“是沈铎。他说开我的车,我就把钥匙给他了。你知道的,男人都喜欢自己开车。韩队,我的车……”
韩毅继续问:“沈铎发现车不对劲后,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他只叮嘱了我几句公司上的事。还安慰我。他预感不好,觉得自己要出事了。”
“他没有说怀疑什么人对车动了手脚?”
“没有。”任勤勤摇头,“从发现车失控,到出车祸,时间很短。他当机立断……”
沈铎将方向盘往左打去的那一幕冲上眼前。任勤勤痛苦地闭上了眼,觉得浑身每个细胞都在颤栗。
韩毅问:“你这辆车之前的维修和洗车记录,可以提供一份给我们吗?”
任勤勤盯住了他,“韩队,我的车被人动了手脚,是不是?”
韩毅说:“时间太短,初步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和事发情况推测,应该是系统被入侵,自动巡航功能出了问题,动力和刹车系统都被绑架。所以我想知道你这辆车的记录。你上一次开它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底。”任勤勤垂着眼,“我和朋友出门玩……”
话音戛然而止。
就是她和冯燕妮他们去游乐园玩的那一天。沈铎偷偷跟过去,在摩天轮上向自己表白的那一天。
徐明廷的车因为违章停车被拖走了,于是不得不开她的车。
“是你开车的吗?”
“不。”任勤勤嗓音有点飘,“是我朋友……前面提到的那个姓徐的老同学。”
韩毅记性极好,不用翻前面的记录:“就是和你们公司竞同一个标的那家公司的老板儿子?”
任勤勤咽了一口唾沫:“是……但是当时是我主动提开我的车的。而且之后车又一直停在地下车库里,谁都有可能对它动手脚!”
“我们会去调查的。”韩毅合上了笔记本,“谢谢你的配合,任小姐。将来有什么新问题,还会再来打搅你。”
车已开到了“鲲鹏”总部大门口。
任勤勤也不要小林扶,自己下了车。小杨和总裁办的秘书科长已等在门口,皆是严阵以待状。
“韩队,”任勤勤将韩毅唤住,“不会是徐明廷。”
韩毅的剑眉轻扬了一下。
“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任勤勤说,“不论怎么样,他都会守住‘君子’这个底线的!”
*
唐璇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会议室,她新提拔上来的男助理紧随其后。
凡在本地的公司高层,都已就坐。众人一脸阴云,纷纷交头接耳,几位沈铎派的董事更是肃穆地沉着脸。
“各位领导,”唐璇站在主席位上,凌厉的气场横扫去了全场嗡嗡的议论声。
“最新的消息,沈总的伤情很稳定,但是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醒过来了吗?”立刻有高管追问。
唐璇抿了一下嘴:“还没有……”
会议室内又嗡地扬起一层议论声。
唐璇不得不敲了敲桌子:“在沈总休假期间,他的工作由我代为负责处理。”
唐璇是沈铎特助,她做代理人合情合理。高管们并没有异议。
“但是,K国那个投标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原定是沈总带队,明天就出发的。现在怎么办?”
“唐特助抽得开身?张经理自己带队不行吗?”
“这么重要的项目,有高层负责人带队会更好一点吧……”
“沈总出事会对我们竞标不利!”
“沈总到底伤得怎么样?”有一位高管大声问,“我怎么听说这次事故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
一石惊起千层浪,这句话也说出了在场不少人心中的怀疑。
唐璇秀气的脸黑如锅底,“黄总,事故才发生了十来个小时,交警的事故报告书还没出呢,你就提前断案了?”
闹哄哄的争议声中,会议室的门滑开。任勤勤走了进来。
深色的衣裙,没有血色的脸,头上的纱布和打着石膏的右臂,整个人似乎只有黑白灰两个色调。
这年轻女子平日里总是以明媚大方、朝气蓬勃的形象示人。而此刻那双眼毫无生气,黑得如寂灭的夜。
众人心里都泛起一阵凉意。
任勤勤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了主席位上坐下。唐璇皱着眉头,不得不让开。
任勤勤朝高管们点头致意:“各位领导,各位同事,请原谅我现在身体不方便,长话短说。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满会议室二十多对目光聚在了这个年轻女子身上。
任勤勤音量不高,缓慢却清晰:“我刚从医院过来,沈总还没有恢复意识,但是伤情非常稳定。相信他不久就会康复,回到我们中间。这次车祸目前看来是由爆胎引起的。各位都是公司的肱骨栋梁,一举一动都会牵系到下面千万员工。还请诸位谨言慎行,不要凭借自己的猜测,就妄下断论,从上而下制造谣言!”
刚才出声的黄总挨了一记耳光,老脸抖了三抖。
任勤勤继续说:“我知道诸位都很想知道,在沈总缺席的这段时间,该由谁来代替他处理工作。在半个月前,沈总未雨绸缪,指定了一位代理人。”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唐璇望去。
唐璇的面孔僵硬地绷了起来。
任勤勤平静地说:“他的代理人,就是我。”
*
总裁办的茶水间今日的热闹程度,并不比刚结束的那一场高官会议差。
“所以说,是真的?沈总指定的代理人,不是唐特助,而是任秘书长?”
“是啊。当时整个会议室都炸了,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但是任秘书长是有备而来的。授权书,公证书,连律师都带来了。铁板钉钉,高层们再不服也没用。现在全公司就她是头儿了。”
“我说句公道话,任勤勤确实很能干,我也挺喜欢她的。但是论资历和能力,还有高层的认可程度,唐璇还是远在任勤勤之上的。”
众人纷纷点头。
最主要的是,任勤勤这两年都在基金会工作,并不处于集团公司的权力中心。她临危受命,紧急上任,工作恐怕没那么快上手。
“小刘,你们唐特助是不是气坏了?”
被称作小刘的,就是唐璇新提拔上来的男助理。因为机敏会来事儿,人帅嘴甜,最近特别得唐璇喜欢,一直带在身边。
小刘端着咖啡杯笑了笑:“我们唐姐是什么人,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么会为了这点事就不高兴?任秘书长是沈总的‘自己人’,当然比唐特助要更亲一点。他信任任秘书长也没什么错。”
就差直接说沈铎任人唯亲,有失水准了。
“这倒是。唐特助城府深,一向藏得住气。只是她和任勤勤关系一直很好,现在因为这个事,会不会闹僵呀……”
“可是高层们都不服任勤勤这个代理人,她的工作怎么展开?”
“何止!”一位亲历了会议的助理说,“有一部分董事当场就闹了起来,不承认任勤勤,要召开董事会,重新选一个更合适的代理人。”
这等于是当场驳回了沈铎的人选。
沈铎人躺在医院里,隔空收到这么一记耳光,不知道会不会因祸得福,气得醒过来。
“那后来怎么又算了?”
小刘抿着咖啡,低垂的眼中掠过一抹不明显的神色。
他回想着刚才那一幕。
支持派和反对派的大声争吵中,那个清瘦苍白的女子缓缓站了起来。
说也奇怪,任勤勤在公司里并不是位高权重的人物,在元老面前也只是个年轻后辈。可她只是一个起身,就让满场嘈杂消了音。
这气势,小刘以前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就是董事长兼总经理沈铎。
“各位领导,”任勤勤平静道,“我也知道我资历浅难以服众。但是请记住,我这个代理人只是临时的。也许沈总明天就能醒过来。短短几日,各位都等不起吗?”
一句话就将很多反对派的嘴堵住。
“更何况——”任勤勤提高了音量,颤抖的气息带着一份浓烈的酸楚与悲壮,“在场还有不少股东,沈铎对你们可真心不薄呀!自他接手公司以来,效益每年稳定增长。如今大形势这么不好,各行业都在衰退,可各位拿到的分红只多不少。谁都不能说沈总不是个好领导人,对吧?”
这话确实说到了股东们的心坎上,狠狠挠了一把痒痒肉。
“如果诸位真想换掉我,我也无能为力。只是,沈总才刚出事还不二十四小时,各位就急着推翻他的人事命令。接下来是要怎么样?各派推举自己的人,争夺代理总经理的位置,然后让公司陷入派系厮杀中吗?”
说到最后,话如利刃,横扫全场,将那些还冒着的气焰一刀两断。
先前还叫嚣着要召开董事会的股东不敢再出声。
任勤勤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气场收拢了回去,恢复了谦恭有礼的晚辈姿态。
“沈总会康复的。这个男人,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倒下。我在这里,恳请各位领导、股东,看在他一直是一位好总经理,好董事长的份上,从感情上多支持一下他。让我们多等他几天,可以吗?”
说到最后,几乎声泪俱下,喉中哽咽。
在场的许多人,尤其是沈铎亲信一派的,无一不动容。
“商场上不能只讲利益,不讲情谊。”一位元老董事开了口,“大伙儿共事多年,同甘共苦一路走来,越是危难关头,就越该相互体谅扶持。沈总人还躺在医院里,你们就急着将他指派的人赶走,争权夺利,连公司的利益都不顾了。这么没有远见,自私凉薄,实在让人心寒。”
这位老人是三朝元老,跟着沈含章的父亲从南洋一路过来的,在公司里德高望重。他一开口,无人再敢有异议。
*
“所以……”茶水间的人讨论到这里,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总经办紧闭着的门。
模模糊糊的争吵声正不停从里面传出来。
会议结束后,任勤勤就和唐璇关在了办公室里,显然谈得并不愉快。
“……你不服气也没用!”任勤勤突然打开了门,“你只是个打工的,唐璇!”
“你少跟我摆老板娘的架子!”唐璇大步走出来,“K国那项目要是搞砸了,等沈铎醒来,你自己向他交代!”
任勤勤甩上了门,唐璇扬长而去。
整个大办公室里死寂一片,无人敢出气。
任勤勤在午后返回医院。
沈铎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没有出来。
蒋宜果真派了两名保安,守在病房门口,生怕任勤勤这样的闲杂人等闯进去。
任勤勤坐在窗下的长椅上,隔着护士台望着病房大门,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
郭孝文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该休息一下。你自己也受了伤。”郭孝文说,“敏真知道了你的事,急得不得了。但是她在惠灵顿开会,一时赶不过来。”
“让师姐放心。”任勤勤轻声说,“不把这事整明白,我是绝对不会倒下的。”
女子双目无神,可那灰败哀伤的面孔中,又透着一股倏人的狠劲儿。
郭孝文说:“沈钦回来后,沈铎和我的人都一直在盯着他。他还真相当老实。虽然和当年道上的哥们有联系,但是对方也都已经洗手不干了。再说,害了沈铎,他能有什么好处?”
沈铎未婚未育,死后遗产都归蒋宜和沈媛,以及小沈钧,沈钦是分不到一个字儿的。
“直接的利益没有,总有间接的吧。”任勤勤说,“沈铎出事,许多在谈的项目都会受影响。公司一乱,就有乘人之危来占便宜的。沈钦要是胃口不大,从对家那里收好处,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他手里还有‘鲲鹏’的股份,公司不好,他也吃亏。”
“如果……”任勤勤转动眼珠望过来,“如果对方的目的,不是和‘鲲鹏’竞争,而只是取代沈铎呢?”
只是沈铎倒下了,公司还是公司,项目继续进行,股东继续分钱。
郭孝文不屑:“谁有能力取代他?沈铎掌管集团这么多年,也早就把上下整治得服服帖帖。比他更好的领导,我看短时间内是找不出来的。况且,要给沈钦多大的好处,才能让他冒这个险。”
任勤勤说:“沈铎还站着的时候,就像一根定海神针,镇住了海底的那些妖魔鬼怪。他一倒下,那些东西就会从黑暗里爬出来,开始争抢厮杀。我们等着看他们显形就是。就是要麻烦郭二哥你跟紧这个案子,保护好沈铎。蒋女士……我始终是不大放心的。”
“这个你就放心交给我。”郭孝文说。
任勤勤望着对面的病房门,怔怔道:“郭二哥,我是不是在做梦?”
郭孝文心里一痛,拍了拍任勤勤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无声地安慰着。
“真像在做梦呢。”任勤勤呢喃,“要不然,太平盛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遭了这么大的祸?沈铎他先前还在拜佛呢,转眼就躺里面了。他捐了那么多钱,心那么诚,佛祖怎么都不保佑他?”
郭孝文觉得手背一凉,就见大滴大滴的泪珠正从任勤勤眼中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从认识沈铎的时候起,我就觉得他无所不能,那么强大,就像一个神。可现在,这个神为了保护我倒下了。我真没想过他会有倒下的一天……”
“勤勤呀……”郭孝文这样的钢铁男儿最见不得女孩子落泪,一时有点手忙脚乱,“你也别太担心。大脑是很精密的部位,受伤后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的……”
任勤勤紧闭上眼,浑身痛得像被一把利刃穿透。
她这才知道沈铎是大脑受了伤。
郭孝文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只好把话敞开了:“蒋女士已经请了好几位国际知名专家会诊,给出来的结论都还比较乐观。沈铎年轻,身体一向健康,恢复能力也很强。虽然现在看着像个猪头,过几天消肿了,还是帅小伙儿一枚……”
任勤勤破涕为笑。
“你要是想看看他,我去给你想办法。”郭孝文朝那两个保安瞥了一眼。
任勤勤摇头,“我现在不能见他。我憋着一口气的。我怕见了他,就泄气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泄气。”
郭孝文佩服:“真不愧是沈铎选中的人。”
任勤勤的泪止住了,漆黑的眼里,泛起一抹冰冷的恨意。
“沈铎他没害过人。相反,他古道热肠,乐善好施,尽其所能地照顾身边的人。那些贪婪自私、蛇蝎心肠的人,才该躺在里面,生不如死!”
郭孝文从未在这个女孩脸上见过这种杀意,不由得愣住。
“我该回去了。”任勤勤起身,“我要替沈铎带队去K国参加竞标,明天一早的飞机。一来一回大概要三天。在这期间,就请郭二哥多费心了。”
“我也就这么一个师弟。”郭孝文苦笑,“有什么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