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任勤勤本以为,徐明廷开着如此拉风的豪车,应该会带她去一家米其林餐厅,或者一家极难约位子的私房菜馆子。

灯光优雅,菜肴考究,旁边没准儿还有人拉小提琴。

可是徐明廷将任勤勤带到了杏外,停在学校门外一家老餐馆门前。

老餐馆专门做粤菜,并不是名店。可是杏外的学生们周末出来打牙祭,最爱光临这家馆子。

自然,也是任勤勤他们当年周末聚餐最常来的地方。

“还记得这里吗?”徐明廷笑问。

“你问的是什么话?”任勤勤已经摩拳擦掌流口水了,“我就算忘了你,也忘不了他们家的鲜肉烧麦!”

没有什么比旧地重游最能唤起往日的情分的。

喝着浓香的鸡丝粥,吃着鲜香的烧卖,往日和几个好友在这里聚餐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眼前。

“这一笼都是你,吃慢点。”徐明廷笑,“当年你就这样,一个人就能干掉一整笼烧卖。我没见过哪个女生像你这么能吃的。”

“能吃的女生可多了,只是大部分都不会在你面前表现出来。”任勤勤说,“我也是和你混熟了后,才不装了。还记得我们刚认识那段时间,我是不是也斯文得很?”

徐明廷是明月清风一般的翩翩佳公子,再泼悍的女孩子到了他面前,都自己收敛几分,多少装个样子。

“是这样的?”徐明廷还有点惊讶。

男人果真看不穿女孩子的这点伎俩?

任勤勤笑:“燕妮你知道的,天真烂漫走萝莉风。你知道她最爱吃各种油炸昆虫吗?”

“不可能!”徐明廷低呼。

任勤勤点头:“蘸点辣椒面,喀嚓喀嚓可以吃这么一大碗。我有视频为证,回头发给你。”

徐明廷脑补了一下冯燕妮大口吃炸昆虫的场面,喉咙里一阵翻涌。宋宝成居然还亲那张嘴呢。

“还有张蔚,那么瘦小的个子,她的酒量可以干翻宋宝成他们半个球队!我同样有视频为证。”

徐明廷握拳,支着嘴不住笑。

“那你的独门绝技么?”

任勤勤很自豪地拍着胸脯:“我吃不胖!”

徐明廷笑出声来。

“想知道我的秘诀吗?”任勤勤朝徐明廷眯眼。

“说来听听。”

任勤勤神秘道:“其实,我是这个城市里的超级女英雄,每天晚上都会换上紧身服在城市里飞来飞去抓坏人,消耗两三千卡路里不在话下……”

徐明廷噗一声,扶额笑个不停。

“勤勤,你真是……我更正一下。你比过去更好玩了。”

任勤勤也这么觉得。过去她对着徐明廷,总有几分拘束,生怕言行不得当,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可她现在没有这个顾虑了。人一旦活络了,当然比过去有趣多了。

不像她和沈铎,第一次见面就砸了人家一棍子,后来又几次被他撞见哭鼻子,毫无形象可言。

不过正因为这样,她在沈铎面前一直很恣意轻松,嬉笑怒骂做自己。他所看到的,便是真的她。

*

饭后,徐明廷对任勤勤说:“下一站,两个选择:一是去公园看花;二是游杏外。”

任勤勤当然选择了后者。

杏外门禁很严。但徐明廷显然早有准备,给他们俩弄来了两张访问证,大摇大摆地进了门。

杏外的楼房和操场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看得出外墙翻新过。任勤勤入学那年才新种下的一排小叶榕已经亭亭如盖,垂着细细的气根。

学校已经放了暑假,但是升学班的学生还在补课。正是午休十分,学生们吃过了午饭,正满地撒欢。

校服样式却是焕然一新,更加时髦漂亮。

一群学生挤挤挨挨地从任勤勤他们身边经过,恣意地大声说笑。营养充足而健美高挑的身躯,光洁饱满的面孔,无忧无虑的神情。

任勤勤有一时恍惚,觉得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和朋友们。

“想回到过去吗?”徐明廷问。

“才不!”任勤勤断然否定,“我花了多大力气才修炼出今天这一身修为,我容易吗?只有混得不好的人才想重生。我对我现在的人生很满意。而且,重新回去高考,去写毕业论文,可饶了我吧?”

徐明廷忍俊不禁:“你还是和当年一样爽利。”

任勤勤更正:“当年我那是口直心快冒傻气,如今才是伶牙俐齿爽朗大气。”

“别太贬低自己。”徐明廷说,“当年的你就很好了。”

任勤勤顺着话讨了个巧:“那现在呢?”

徐明廷望过来的眼眸里含着春水般的笑意。他柔声说:“现在更好。”

时隔七年,徐明廷的魅力非但不见,反而还因为社会的磨练更多了一份积淀下来的厚重。少女或许不大会欣赏,但是对于有一点阅历的女人来说,更加具有杀伤力。

任勤勤脸颊一阵燥热,轻咳一声。

人是不是旧的更好,她不知道,但是酒却是陈的更香。

徐明廷风采更胜一筹,这个校园男神的保质期可真长,倒也不枉她少女时期迷恋了他一场。

*

林荫道。两人并肩,踏着那满地金币般的碎光,缓缓朝前走着。

地上,两人的影子始终隔着一点点距离。

“我们的缘分真不浅。”徐明廷忽然说,“你后来也读了牛津。论高校,我们也是老校友呢。”

“确实呢。”任勤勤笑道,“可惜时间不对,错过了。”

徐明廷唇角的笑容有瞬间的定格,才说:“错过了吗?我不觉得。我们俩现在不是又重逢了?”

“说得也是。”任勤勤急忙纠正,“不过在牛津读书的时候,偶尔经过你们学院门口,忍不住会多看两眼。男生不是都喜欢去撑长篙船么?还想,不知道徐明廷会不会。”

徐明廷一愣:“我还真不会。不过可以去学。”

“都毕业了,学这个做什么?”任勤勤笑,“我也就随口一说罢了。来来,给我讲讲美国。”

其实真要说起来,两人分别这七年里,足迹的交织点并不只牛津这一个地方。

徐明廷在美国,生活在纽约。而任勤勤随沈铎出差,也去过纽约好几次。

沈家在纽约的公寓位于中央公园旁边,宽大的露台可俯瞰公园全景。

而任勤勤只要有空,就往大都会博物馆和古根海姆博物馆钻。沈铎不仅全程提供私人独家讲解,还能带她去百老汇剧场的后台和明星演员合影。

任勤勤不知道的是,徐明廷当时住的公寓,就离他们只有两个街区之远。他每天清晨都会在中央公园里晨跑,周末也很喜欢去百老汇看演出消遣。

也许,曾经,在某个时刻,他们在纽约的天空下擦肩而过,又各自奔向前方。

“这些年,你独自在国外打拼,吃了很多苦吧?”任勤勤问。

“要看和什么样的人比。”徐明廷轻笑,“和豪门子弟比,我吃了苦,可是和普通人,和寒门子弟比,我一直都在享福。”

任勤勤忍不住深深看了徐明廷一眼。

徐明廷当年沮丧地出国念书,连朋友都不想见。任勤勤当时还很担心徐明廷的扛压能力,毕竟他是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孩子。也更怕他想不开可,钻了什么牛角尖。

今天听徐明廷理智地分析自己,任勤勤放下了心来。徐明廷成熟了。

“当年我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徐明廷说,“稍微被雨水打着了,就当天都塌下来了。而且,我爸决意努力偿还债务,我们家变卖了大量的家产。可就是这样,还有债主找上门来。我爸为了护着我和我妈,被他们用鸡蛋砸了一头一脸……”

任勤勤错愕。

徐明廷的声音有一丝颤抖,这段回忆依旧让他痛苦。

“你也见过我爸,多有风度,多斯文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狼狈,跪下来求对方停手,保证一定会还钱。我想替他跪,他不让。他说他的膝盖已经弯了,我的膝盖不能弯……”

“明廷……”任勤勤怔然。

他就是因为这些事,才不肯见她一面的吗?

他当年是真的无暇他顾。

“但是,都过去了。”徐明朝任勤勤释然一笑,“现在我们家不仅没有了债务,还得到了大笔投资,东山再起指日可待。只是从今往后,家里的重担由我来扛着。我不会再躲在父母的背后了。”

任勤勤勉强挤了个笑:“你也真是,什么都不说。当然,就算说了,我其实什么忙都帮不上。这样的朋友,也怪没用的。”

“朋友的作用不是这个。”徐明廷说,“我知道你在背后一直默默关心我,挂念着我。我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在,哪怕在世界的另一端。我也觉得很安心。”

任勤勤不知道,她对于自己的意义,不在于她能为他做什么,而在于她象征着自己年少无忧,最明媚灿烂的一段时光。

所以她被怀念和牵挂,所以阔别多年后看到她没有变,自己有多高兴。

*

他们走到了当年高三所在的教学楼下。

“去楼顶看看?”徐明廷问。

任勤勤和他一通沿着楼梯往上走去。

“我其实一直都从我妈那里听到你的消息。”徐明廷说。

任勤勤不奇怪。蒋太太那性格,只恨早年入错了行,没有进国安局干情报工作,不然现在也许已经是国之栋梁了。

“都说小舅舅对你很器重,花大力气栽培你。你一边念书,一边在公司里做事,职位还越来越高,已经独当一面了。”

“没有传的那么夸张。”任勤勤谦虚,“我实验室的活儿也很多,还有论文要写,现在也不过在基金会里做事罢了,今后的发展方向还是搞科研。不过跟着沈总,还真去了不少地方,见了很多世面。”

“你管小舅舅叫沈总?”徐明廷觉得有趣。

“工作上的称呼,习惯了。”任勤勤忙改了口,“沈铎他……”

直呼其名好像又有点昭然若揭的暧昧。

“小铎哥他……他的生意铺得大,做他特助那几年,三天两头满世界出差。后来进了基金会,跑非洲和南美更多一些。”

他们一层层慢慢地往上走。

还没到上课时间,走廊里有不少高三生。

徐明廷高挑俊朗,风度翩翩,好些女孩子的目光随着他移动。

“男孩子都在看你呢。”徐明廷忽然说。

任勤勤一愣。我?

“你都没发现?”徐明廷笑道,“你一走过来,那一群打闹的男生立刻消停了。”

任勤勤不好意思地拂了一下鬓边的头发。她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人群目光的中心,也并不习惯被人行注目礼。

“这一直是我欣赏你的一点。”徐明廷忍不住说,“你好像到现在,都还不觉得自己有多优秀。”

“那你可高估我了。”任勤勤直笑,“我只是不会高估我的颜值,但是我对的智商和工作能力,那可是超级有自信的。我进基金会才两年,就混成了一把手。你还不知道,我前阵子才把沈铎他姐从基金会里给挤走了。我不是什么白莲花,徐明廷。办公室宅斗,我可是一把好手。”

“我知道你不是白莲花。”徐明廷说,“我一直都知道。你压根儿就不是花花草草,你是一株树。”

他抬起手,推开了楼顶的大门。热烈的阳光照射进来。

*

楼顶和记忆中的相差无几。

“离我们的十年之约还有三年吧?我们提前来打卡了。”任勤勤感慨,“当初我们女生还说,你去了英国,没准能娶公主。”

“什么公主。”徐明廷哂笑,“我现在还单身呢。”

虽然不是有心询问,却是很凑巧地将人家的婚恋状态打探清楚了。

那句“好巧,我也单身”,任勤勤是不敢脱口而出的。她忙把话题转了回去。

“我很感激小铎哥。要是没有他为我规划道路,光凭我自己摸着石头过河,我绝对走不到今天这个高度的。”

“你读书一向很好呀。”徐明廷说。

“不光是念书。”任勤勤说,“眼界和见识,都得从生活和工作中才能获取。”

“你这些年,都跟着小舅舅去过哪些地方?”徐明廷好奇地问。

“那还真有点多。”过往的一幕幕在任勤勤眼前飞速掠过。

她登过泰山,也曾在西南喀斯特地区的地下暗河里漂流过;她在内蒙大草原上跑过马,也驾车穿梭于敦煌的戈壁之中,追逐落日。

大三那年清明节,沈铎带着任勤勤乘坐直升飞机,从船上起飞,去看格林兰的冰山。

巨大的冰山在阳光下崩裂坍塌,砸落进深蓝色的海水里,掀起海啸般的巨浪。

在澳大利亚,沈铎亲自驾驶着一架喷气式小滑翔机,飞跃托雷斯海峡,去往大堡礁。

他们的脚下,海水呈现蒂凡尼蓝,心形礁就像一颗失落的海洋之心……

任勤勤细数着回忆,发觉沈铎教会她的东西实在太多。他实现了自己的承诺,亲自引导着这个女孩,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高处。

他说他不敢占有她,却毫不计较得失地对她倾尽了一切。他说他会伤害亲近的人,可自己却先急着对别人掏心挖肺。

任勤勤的眼眶突然湿润。

他们没有恋爱。可天下有哪个男人,对她能比这个男人更好?

沈铎或许不爱她,却是将她宠得已经离不开他了。

“勤勤?”徐明廷急道,“你怎么了?我那话引起你什么伤心事了吗?”

“没有。”任勤勤忙抹了一下眼角,“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很感人的经历。你知道不,沈铎还安排我跟过船呢。”

“你一个女孩子?”徐明廷吃惊,“小舅舅也真狠心。你吃了很大的苦吧?”

“其实还好。大伙儿都照顾我。我们走的航线也比较轻松。你是不知道,船经过白令海峡的时候,那景色简直美绝了!悬崖壁立千仞,波涛万顷堆琉璃,白鸥在峭壁边飞舞……”

任勤勤回忆着,秀丽的面孔浮着怀念的笑。

“我当时站在船头,正忙着拍视频呢。结果一个浪打过来。要不是沈铎眼疾手快把我给逮住,我现在早就是海峡里的一只水鬼了。”

徐明廷松了一口气:“小舅舅骂你了?”

“可凶了。”任勤勤做了个鬼脸。

可骂完了,他们相互依靠,沉默地站着,欣赏着波澜壮阔的美景。

任勤勤至今还记得,当时的耳机里,正在放着一首歌。

女歌手嗓音嘹亮地唱着:“A whole new world,A dazzling place I never knew……”(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我不曾见过的灿烂天地。)

身边那个人,正是操纵着魔法飞毯,带她去看大千世界的男人。(注)

不知怎么的,任勤勤忽然又想到了撒哈拉。

去年圣诞节,她和沈铎去了摩洛哥。

他们住在贝都因人的帐篷里,喝骆驼奶,摘沙枣,天不亮爬上最高的沙丘看日出。

清晨的沙漠,冷风呼啸。沈铎用一张毯子把他们俩包裹住。任勤勤可以放肆地依偎在男人的怀里,汲取他的体温。

等待日出的时候,沈铎和任勤勤讲起了三毛。讲这位女作家感性、浪漫,又凄美的一生。

沈铎说起了三毛的诗。有一句诗,任勤勤牢牢记在了心里。

“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

日出的天空最瑰丽动人,自西向东,由深蓝过度成玫紫,再化作火焰般的金黄。

沈铎俊美的侧脸镀了一道金边,眼里有火在跳耀。

他望着朝阳,任勤勤则望着他。

女孩心想,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么一座撒哈拉,心甘情愿被埋在沙堆下。

*

既然都到了杏外,拜访老师也就理所当然了。

任勤勤和徐明廷一道做东,请老师们在一家颇有格调的私房菜馆子用晚饭。

黄老邪已年过七旬,却老当益壮,依旧稳坐西南地区第一仙师的宝座。

两个学生都是黄老邪的爱徒,如今都这么有出息,老头儿特别高兴,不顾老伴瞪眼,一口气喝了不少酒。

徐明廷要开车,任勤勤自告奋勇陪黄老邪喝酒。

等徐明廷开车将任勤勤回家时,都已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任勤勤喝的并不多,但是叠加上一整日奔波的劳累,人有些晕沉沉。徐明廷很体贴地让她挽着自己的手,护送她往公寓楼走。

“今天的行程安排得太满,是我的不对。”徐明廷满怀歉意,“主要也是怕你太忙,想再约你不大容易。”

“再忙,老同学请吃饭,这个空我还是抽得出来的。”任勤勤摆手,“哎对了,燕妮听说你回来了,说想找个时间大家一起吃顿饭。不过她和宋宝成又在闹分手……”

“又?”徐明廷忍不住叫道,“我给他们买的结婚礼物都快过保质期了。”

噗——任勤勤大笑起来,酒劲儿让她没有控制音量,爽朗的笑声在深夜幽静的小区里回荡。

没想她这一笑,竟然还召唤出来了点什么。

随着“汪汪”两声狗叫,一只肥壮的边牧从花园里冲出来,朝着任勤勤直扑而去。

徐明廷惊骇,一把将任勤勤往身后拽去。

“哟,腿子!”任勤勤却是语调轻快。

腿子趴在她身上,摇头摆尾伸舌头,一脸谄媚。任勤勤亲昵地摸着它的脑袋。

“快下来,你现在死沉。你主子把你当猪喂呢?”

养猪小能手沈铎同志听到了召唤,迈着两条长腿,慢悠悠地从花园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