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002

“搬回来的事情你跟阿现你们小两口商量就好。”

“好,霍姨再见。”

付温枝低头挂断电话的须臾,楼下的卡宴早已经开走,周围又只剩下雨声。

付温枝坐电梯下到一楼的时候,前台大厅正在闹龃龉。

看样子事儿不算小,穿制服的前厅员工、礼宾员、保安,没穿制服的客人围作一团,离得远也听不清在争论什么,闹哄哄的。

前台小姑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跟其他人一齐围在那边,看到付温枝的时候像看到了救星,一路小跑到了她跟前:“付经理,您可来了,出事了。”

付温枝蹙下眉,往事发中心看去:“出什么事了?”

“就是办理入住的客人跟大厅里的客人发生了点冲突。”前台指着不远处人堆中间,有四五个拖着行李的的中年人,脸上给还写着舟车劳顿过后的疲惫 ,站在他们正对面的是个衣着精致的男孩,看上去十岁左右。

她凑到付温枝耳边,小声继续说:“拖着行李箱那几位是汪氏千金婚宴新郎那边的亲属,好像是新郎姑姑姑父,经理你说巧不巧,那小男孩是汪小姐堂姐家的孩子,咱们店的超v,这谁惹得起。拦又拦不住,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付温枝加快脚步,高跟鞋清亮的声音被吵闹声覆盖,她看到如前台所说,工作人员围在旁边,不知所措得很明显。

她看向前台,低声问:“怎么闹起来的?”

前台:“这不是下雨了,礼宾帮客人送行李,那孩子在大厅里等家长,就站在门口,说行李上脏水都溅他衣服上了,那边几个客人可能也是比较敏感,当时就挂不住了,一来二去就吵起来了。”

汪氏千金的婚礼声势浩大,付温枝接到要到瑞景总店上班的通知之后就特地做过功课。

不光财经周刊、临市晚报这些主流媒体有过相关报道,更多的是很多三流娱乐小报不明来路的小道消息。有家娱乐报明晃晃在版头一行大字写着“与豪门男友含恨分手,汪小姐怒嫁北方凤凰男”,缺德是缺德了点儿,事情来龙去脉也算是说得比较清楚。

这本娱乐小报上还特地提了一句这位新郎出身北方小镇,家境困难,一家子人省吃俭用供出来这么一位高材生,汪家对这家亲家一万个不满意,不过是碍于汪小姐说一不二,只能默许

也不知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不过不论真假,婚礼当前,两家人任何一点小矛盾,都有可能成为大矛盾的导火索。

付温枝思及此,在事发地两步外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冲两边客人说:“不好意思几位,是我们的疏忽。我是这里的经理,让我来帮你们解决问题好吗?”

她使了眼色示意保安先离开,然后没等人说话,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包未拆封的纸巾 ,分给了在场的前台、礼宾每人一张,自己手里还拿了一张。

其他人没懂她意思,正面面相觑,现场气氛似乎因此尴尬地停息了一两秒。

众人反应过来前,付温枝已经走到那个超v小男孩面前,蹲下身,温声询问:“弟弟,可以告诉姐姐衣服哪里脏了吗,姐姐先帮你擦干净,待会儿你换其他衣服,我再拿到洗衣房洗干净送回到你房间可以吗?”

前台跟礼宾见状都懂了她的意思,围到那几个中年客人面前,也如法炮制要帮他们擦干净行李箱和衣服。

小男孩见到付温枝蹲下身帮他擦衣服,摆着手退后一步。

“谢谢,不过不用了。”

墙上的挂钟无声无息地走了一小格。

紧接着,另一边几个大人也跟着摆手拒绝。

看样子事情的突破口出现了。

付温枝把纸巾递给男孩,笑一下,起身问几位中年客人:“一路上辛苦了吧?下午茶已经备好,让他们带几位回房间先休息一下,等会儿我们把茶点送过去,您几位看好不好?”

前台姑娘看着那几个年长的客人痛快地答应下来,其中为首的中年男人说是新郎姑父的那位,更是连连称好,说这小经理真是会办事,临走时都不忘回头看了付经理好几眼,被他太太狠狠瞪了一眼才肯走。

客人一走,前台就没忍住冲着付温枝感叹了一把:“付经理你也太厉害了吧,就这么轻松就给摆平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客人就满意地走了!”

旁边还有其他同事也跟着附和:“是啊,我还以为今天又得麻烦一阵,没想到经理一下就搞定了。”

“尤其是客人还那么满意!”

“我看客人哪是满意,分明是看付经理长得漂亮,你看那个新郎的姑父走的时候眼睛恨不得长脑袋后面看付经理。”

“我证明!他从进门就一直看经理!什么色鬼啊,老婆在旁边眼睛还不老实。”

“就是,不过还是付经理业务水平厉害,一开口让人感觉什么火气都消了。”

“……”

付温枝笑笑,没有说话。

这个社会上的人,似乎总喜欢磨平人的棱角。

早前亦舒的一句话,在网络上也狠狠流传过,说“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块迎来送往的地毯不可,否则总有人来替天行道,挫你的锐气。”

付温枝不一样。

她这种温柔周到,看起来像是任你揉扁搓圆的服务模式,周身上下,没有棱角。有种让人想怪罪也怪罪不起来的魔力。

处理完这桩突发事件,把两边都安抚好,付温枝就开始进一步了解汪氏婚宴的具体情况。

事实上婚礼当天具体的现场布置、宾客安排、餐饮酒水都有各部门相关负责人专门与婚庆公司的负责人对接,付温枝的工作范围只在婚礼前后对入住客人的安排,平稳地过渡到婚礼结束即可。

但是下午下班前,付温枝收到来自房务部主管Francis的消息。

打开微信,是两条语音。

“Delancey”,这是付温枝的英文名,Francis是个精致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一口标准的临市腔调,很有老临市人的劲,“今天中午你处理的两件事蛮不错的呀,婚宴的事我正好缺一个助手,就你来当好伐?今天可以下班了,早些回去休息,明天上c班,c班晓得吧?就是晚班,上午不用过来,晚上值班,婚宴相关就全权交你处理。”

虽然目前仅仅在今早晨会见过一面,可付温枝甚至能想象到Francis在说这些话时,边倚在办公桌边边摇晃不锈钢保温杯的样子。

后面一条语音,Francis更是连普通话都懒得讲:“侬蛮好的。”

接到下班通知,付温枝也不多留,交代手底下人两句,就跑到更衣室换衣服。

换掉小香风套裙跟白衬衫,付温枝穿上自己的衣服。

今天第一天上班,她特地穿了身靓丽的职业装,浅粉色雪纺衬衫,衣领两根长长的带子一前一后交叠,一走起路来就两根带子就跟着轻摇慢晃,下身是一条纯白色收口铅笔裙,配双细带高跟凉鞋,像滤镜拉满的韩剧女主。

这一身好看是好看的,弊端就是太干净太薄透,容不得半点儿污渍,要时刻保持纤尘不染。

下班前,付温枝特地抬头看了眼,大厅时钟明晃晃写着时间。

16:45。

“现在是16点45分,闻总。”

黑色卡宴平稳行驶在临市中心商务区的主干道上,前排的司机看眼后视镜,恭谨地说。

车子后排,一左一右坐了两个男人。

静谧而明净的车内,偶尔响起三两声薄膜键盘快而稳的响声,像平稳的白噪音,听得人昏昏欲睡。

平静是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的,坐右边的温敛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接起电话的同时叹了口气,忍不住一把合上闻现的电脑:“行了,敲一路了,不歇会么。”

他又看了眼窗外,一场大雨刚刚结束,地上积水未消,模糊地映出周遭一眼望不见头的钢铁森林。

再收回眼的时候窥见后视镜里,坐他左边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掀眼,意味不明地乜过来。

温敛有点后悔合上这人的电脑。

打电话来的是他们另外一个发小谢明灏,这小子外号大喇叭,一张嘴整天哇啦哇啦个不停。正如现在,电话一接通,车厢里就满是谢明灏的声音:“喂敛哥,不是,你真打算这几天住现哥那儿啊?”

温敛是不该住在闻现的酒店,至少不该是瑞景中心店。

温敛也算是近期八卦小报的焦点人物,原因倒不为别的,只是后天是他谈了六年的前女友办婚礼的日子。

临市上流圈子就这么大,八卦媒体那么一写,闹得沸沸扬扬。

婚礼地点又刚好是在他好兄弟闻公子他们家集团旗下的瑞景国际,没人清楚汪越汪大小姐这一出是有意还是无意。

温敛开起口来还一副不当回事:“马上就到了,明天晚上来我房间单身趴,别忘了。”

也对,他么,临市著名浪荡子了。

电话那头的谢明灏听温敛这边说不通,转而问闻现:“阿现,现哥,你真让他住你那儿啊,不关心关心他?”

“关心什么。”闻现腔调淡,带着点儿下午时分特有的倦怠,不急不缓的。

他总这么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矜贵,冷淡,拒人千里。

这家伙没人性。

谢明灏苦口婆心:“前女友后天结婚,他这两天就住她楼上,你都不关心下他晚上睡不睡得着觉。”

“你睡得着么?”闻现慢腾腾地掀眼,问右侧的温敛。

温敛还大言不惭:“睡不着呢,每晚失眠。”

这回答听上去就不大正经。

车厢内有一秒钟的静默。

一秒钟后。

后视镜里,穿烟青色西装的男人冷白而修长的手指握住笔记本电脑,手背上青筋隐现,下一秒不耐地随手丢垃圾似的把电脑往过去一扔,刚刚还没个正经的温敛本能地去接。

闻现看也没看他,没什么耐性:“有病就治。”

他没心思,也懒得劝。

温家在临市房产多得是,温敛偏偏要跑到瑞景中心店住,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他有什么办法。

挂断了谢明灏的电话,黑色卡宴刚好开进酒店车道。

旁边一块巨型石碑精雕细刻着一行黑金字——瑞景卡尔特国际酒店。

温敛还记得闻现一早说过房间一应都已经安排好,他就不在酒店露面了,是以适时地开口:“车就停这儿吧,我自己进去就行,你不是还有工作。”

“嗯。”闻现靠着皮质椅背,正闭眼假寐,不咸不淡地应一声。

温敛手伸到车门把手上,想叫闻现明天晚上一起来party,被不远处马路边一桩意外吸引去了注意力,张口时话成了:“美女有难啊。”

就在刚刚,温敛看到,路边公交站牌前,穿一身浅色职业装的姑娘正等车,姑娘盘靓条顺,惹眼得很。不过一瞬间的事儿,一辆越野经过,车轮卷起地上还未渗透的积雨,唰啦啦全溅人姑娘身上去了。

大片大片的水渍,里外尽湿,活脱脱一幅泼墨山水图。

温敛开了车门。

雨后阳光反射进车厢,闻现皱着眉睁开眼。

他没应温敛最后那句明天晚上记得来,只是看见不远处,算不上熟悉,也不算上陌生的,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付温枝接到Francis的下班通知就换了衣服到酒店正门外马路边的公交站等车。

下午一场阵雨刚刚停息,公交站的座椅湿漉漉,她穿着身上这套浅色衬衫铅笔裙,站在站牌前,装束跟这里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

越野车从她面前经过时,她正低头在看手机,工作群里发出来份新排班表,显然是因为她的到来特意修改过的。

Francis告诉她明天开始上C班,她在表格上找到C班那一栏,看得认真。

凉而湿润的触感透过衣服到皮肤上,付温枝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她抬起眼的时候越野车已经开出去好几米,留下的是大片泥水浇透她的衣服,铅笔裙被染成灰色,雪纺衬衣被浸湿,清晰可见里面蕾丝文胸的纹路。

这里是临市中心商务区,多得是游客、上班族,来来往往的人/流,她能感受到,很多道目光落到她狼狈的身上。

本能地一手挡在胸前,只是作用微乎其微。

付温枝蹙着眉看一眼马路另一头,连公交车的影子也没有。

周遭投过来的眼神愈演愈烈,她挡也挡不住,不挡也不是,略显慌乱地打开叫车软件。

上车点是“余汇区-瑞景卡尔特国际酒店中心店”,目的地是“云山区-寿裕南路-朝晖社区”,输入过很多次的目的地,今天却忙中出错一连两次都错误,她有些懊恼,正想删掉重输,蓦地觉得肩上一沉。

一件烟青色西装外套被披在她的身上。

眼前兜头罩下来一片阴影,是一个男人。很高。付温枝看过去,平视只见他解掉一颗扣子的衬衫领。

皮肤很白,喉结精凿细刻。

站在她面前不动如山。

付温枝屏息,不确定地往上看。

下颌、薄唇。

她想说谢谢,卡在了触及对方眼睛的一刻。

雨后的城市难得削减暑意,一道微凉的风刮过,公交站牌铁皮翕动,传出些微的响声。

男人半垂眼,神色淡,伸手来替她拉了下西服衣襟。

西服里的体温一分一寸侵入她的身体里。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她也是像现在这样,怀着感恩、敬畏、客气,仰着头反复斟酌后才忐忑地叫一声:“闻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