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进会紧急会议散会后,杨时杰、杨玉如便过江到《大江报》拜访。此时,詹大悲也刚接到上海《民立报》,阅后惊心动魄,思潮翻腾,忽见客人来访便起身迎接。略作寒暄,话题自然谈到广州起义失败、黄兴战死等消息上。詹大悲道:“广州事败,使人万分痛惜。不知诸兄有何见教?”
杨玉如道:“吾会刚刚通过应急方案。广州起义失败,必然震动朝廷,牵连湖北。共进会、文学社是宗旨相同的革命团体,特派我们前来联络。”
于是,把会议四项意见,向詹大悲一一说明。詹大悲听后说道:“感谢诸兄推诚相见,如此关照。革命党人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决不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我已派人过江去请蒋、刘二位来报馆。诸兄如能稍候,待蒋、刘二位共同商谈。”
二杨表示同意。闲谈中,杨时杰道:“去年在东京,宋教仁对中国革命提出上中下三策,认定在边陲省份起义为下策,牺牲大而难以成功。现在不幸而言中了。……”
詹大悲问道:“听说宋教仁、谭人凤拟筹组中部同盟会,不知进展如何?”
杨玉如道:“经费无来源,纸上谈兵而已。”
说话间,刘复基走进屋来。詹大悲问:“翊武没来?”
刘复基道:“翊武值日,要我一人来。”
詹大悲道:“广州起事失败,伤亡惨重。”
说着把桌上《民立报》推到刘复基面前。刘复基先通扫标题,感到触目惊心,再一目十行地看过新闻内容,陡然一阵昏晕,急忙用手扶住椅子。虽然尽力克制,眼圈已湿润,沉痛地说道:“克强吾师果然遇难了吗?”
杨时杰道:“广州举事是失败了。克强存亡难逆料。据觉生看法,宋教仁在报上施放烟幕也未可知。”
刘复基道:“但愿克强师仍能健在。”
詹大悲道:“原想请翊武来研究一下。恰巧共进会的二位杨先生枉顾,现在正好共同商谈。”
于是,杨时杰、杨玉如重新说明来意,把共进会对当前局势看法及拟采取对策说了一遍。刘复基心情冷静下来,说道:“文学社成立时就确定以武昌为起义基地,以新军为主力。文学社与共进会都是湖北最大革命团体。如能联合一致,定可携手完成革命大业。贵会目前所采取的对策是妥当的。我昨日得到最新情报,武昌督署西辕门不准出入,瑞澂拒绝会客。夜间巡逻增加双岗,较平日异常严森。我社在新军中的活动也要采取相应措施。”
双方又谈些其他闲话,商定以后随时加强联络,客人便起身告辞。
詹、刘送走客人后,再回到房内商量。刘复基道:“共进会前来联络通报,对我们文学社以友党相待。共进会在各标营即日开始停止活动,这值得我们效法。我回去和翊武商量,也通知各标营取消常会,以避风声。”
詹大悲道:“取消常会,时间略长,又易失去联络,岂不形同解散?!”
刘复基道:“我和翊武已有考虑,在小朝街八十五号张廷辅寓所设立机关,张是自己同志,自愿让出二楼。”
詹大悲道:“听说最近营中请假困难。”
刘复基道:“我设法对付。”
商量妥当,刘复基便立即归营。
时过中午,詹大悲去大成公司用午饭。吃完饭,刚出饭堂门口,过道内一小伢在墙角处掩面哭泣。詹大悲扯了一把,见是排字房学徒刘心田,便问道:“小刘,你出了么事?”
小刘更加伤心,抽泣不已,并不回答。詹大悲再细看,见小刘的半边脑袋血糊糊的,吃惊问道:“你头么样了?”
小刘哇地一声放声恸哭,詹大悲把小刘抱起到明亮处细看那半边头,竟是一个血包,外面敷些赤褐色土灰之类,便追问怎样把头打破的?为何不去医治?又轻声细语安慰半天,小刘才伤心地抽噎着说:“今天休假,我约几个朋友去武昌玩小划子,我们玩得很高兴,从黄鹤楼到紫阳湖,迎面碰到几个旗兵,要我们滚出去。我们几个不服,我们是在旷野里玩,又不是在他们家里玩。我们说:‘你们管不着。’那旗兵骂我们:‘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狗崽子睁开眼看看,我们是什么人?’他们开口骂人,我们更不服,我们赌气说硬要玩。话未说完,旗兵就抢上来打我们。我不服,就和他厮打,朋友都吓跑了,几个旗兵围住我打,打得我头破血流……”
说着,小刘又啼哭不止。詹大悲俯身问道:“你头上擦的什么药?”
小刘道:“旗兵打破头,推我出紫阳湖,幸亏一位好心肠的太婆,把我扯进屋里,用香灰给我止了血,敷了伤口。”
詹大悲叹道:“唉!紫阳湖是皇殿花园,是清人的禁区,你怎去那里玩呢?”
小刘忽然仰起头,倔强地道:“他们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詹大悲道:“你还小,有些事你还不懂啊!”
小刘道:“他们不该围着打我,我要报仇。”
詹大悲道:“好啦!好啦!我送你去隔壁日本药房,把伤口看一看。你还没吃饭吧,给你两个铜板去吃碗面条。心里有气,暂时忍耐一下。”
说罢,詹大悲就带刘心田到药房洗伤口,换药,又安慰几句,便回报馆发稿。
夜晚,詹大悲派人找刘心田前来。刘心田想:是因为我闯了祸,詹先生要责备我吧!谁知,詹大悲先看了伤处,再和颜悦色问道:“小刘,你说要报仇,你打算么样报仇呢?”
刘心田答道:“我磨把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去捅他们几个。”
詹大悲哈哈笑了,然后严肃说道:“你这么点年纪,有多大力气,一个人,怎么报得了仇?你那把刀子还未捅到人家,就被人家扭住胳膊了呢!你应该找大家,找一个报仇的地方。”
刘心田问:“我找哪个呢?”
詹大悲道:“只要你有报仇的决心,回头我帮你找。”
刘复基回营和蒋翊武通声气后,决计请长假出营。次日上午,轮派刘复基值岗协司令部大门。忽有标统未带护兵从面前走过,刘复基侧视而未举枪敬礼。标统忽停步,呵斥道:“你为何不敬礼?”
刘复基道:“部下一时眼花,未看清是官长。”
标统怒道:“胡说,你目无官长,给我就地跪下。”
又看过表,命令道:“罚跪半小时。”
悻悻而去。刘复基在阳光下屈膝跪了半小时,受此胯下之辱,下岗后写报告道:“部下近日右眼昏盲,视物不清,医治无效,在军中服务殊多困难,特请假出营治疗,请予批准。”
然后,呈递队官,等候批复。
两天后,队官将请假报告退回,批示:“可在医疗室医疗。”
刘复基又写报告道:医疗室中医医疗无效。再次当面恳请出营。队官道:“前日标统处罚之事,不必耿耿于怀。现在一旦离去,在军中辛苦付之东流。你原是报界中人,如另有高就,我也赞成。否则,还是留下为好。”
刘复基作揖道:“长官好意,部下深为感激。只是右眼昏盲误事,长期不治,将来当兵不成,从事报业更加困难。环境关系,不得不去。”
隔日,传令兵忽来通知刘复基,队官报请管带批准,可以离营。
刘复基顿觉心胸豁亮。急忙解除武装,收拾行李。翌日告别朋友、同志,离开新军营盘。蒋翊武在半路送行,商定以后活动、接头事项。
刘复基先把行李搬到阅马场的一座小旅馆内。略事休息,便去小理发店把发辫剪掉。对镜自顾,感慨系之。回忆十九岁时跟随黄兴在长沙起事,谋泄失败东渡去日本,第一次剪去发辫。在东京参加同盟会后归国旅居武汉,准备参加新军筹建革命组织,但那时没有发辫军营不收,只得重新蓄发才得当兵。经过惨淡经营,军营中革命组织已粗具规模,刘复基出营设立机关。剪发又蓄发,蓄发又剪发。刘复基手抚秃顶,头目清爽,身心轻松。想道:“剪发屠龙,时在今朝了。”
下午,刘复基便过江到大江报馆,詹大悲见面笑道:“复基兄终于剃光头,还旧装矣!”
刘复基也笑道:“雪耻先雪发,不亦乐乎。”
詹大悲又说:“想不到离营如此之快。”
刘复基便把借罚跪写报告请假事说过,詹大悲朗声笑道:“小诸葛,巧施苦肉计,绝妙!绝妙!”
二人戏谑几句,便转入正题。刘复基道:“成立机关后,我每日去各标营联络,携带各种材料仍不方便,如能有一年轻后生做帮手才好。”
詹大悲道:“大成印刷公司有一小伢,他想出来做事,我给你送去,你已搬到小朝街了吗?”
刘复基道:“我行李先放在阅马场小旅馆,张廷辅晚饭前回家等我,就搬过去。”
詹大悲道:“我明日带小伢去小朝街。我社在武昌设机关后,办事大为方便。上午,杨玉如先生又来访,拟明日下午,请文学社负责人去长湖堤龚霞初寓所,协商今后两团体联络办法。我已派人告诉王守愚、蔡大辅出席,由你牵头前往,不知是否可以?”
刘复基一口答应下来。詹大悲道:“你略做准备,明日洽谈时心中有底。我刚看稿件,正头昏脑涨。明天上午带小伢过江去小朝街会面,再仔细商量。”
刘复基提笔写下小朝街八十五号张宅地址,然后过江搬家。
小朝街紧临紫阳湖畔,是条古老狭窄的小巷。八十五号系独家一院,两爿板门紧闭。底楼青砖到顶,二楼是木板房,算做两层结构。刘复基扛着行李到八十五号门前轻轻敲门,一老汉出来开门,刘复基说道:“麻烦大爷。”
这时,身穿军服的张廷辅早从屋内迎出,接住行李,说道:“我请假半日,一直在家等你。”
刘复基道:“我过江去会大悲,让你久等了。”
张廷辅直隶人氏,在第三十标任排长。陆军讲武堂毕业,为人慷慨豪爽、见义勇为。原是将校研究团成员,后并入文学社。家中人口仅妻子贺氏、岳丈及老年女仆。因得知文学社觅房屋设机关,便自动将楼上空房让出,洒扫干净,只等刘复基搬来。刘复基提起行李上楼,张廷辅又一把扯住,说道:“先吃饭,吃过饭再上楼。”
刘复基只好先进入楼下堂屋,向贺氏嫂嫂问过好。桌上已摆好酒杯碗筷,张廷辅把刘复基按到上座,说道:“今日为复基兄接风。”
刘复基急忙谦让,请岳丈老汉上首坐下,自己在客位打横。老妈子端来菜肴,张廷辅便斟酒,开始饮酒说话。只因张廷辅把设革命机关事向家中瞒着,因此闲谈时只说些标营中事。饭后,张廷辅把行李提上二楼,安排好灯盏,便仍回营盘中去。
次日上午,詹大悲果然带着一个小伢找到小朝街八十五号。刘复基上前迎接,詹大悲向身后小伢说道:“快来见见,这是刘复基,刘先生。”
小刘上前行礼。詹大悲又向刘复基道:“这伢叫刘心田,满机灵。原在大成印刷公司当学徒,我向胡石庵先生要了来。”
刘复基抚摸着刘心田问:“十几岁啦?家中有什么人?”
刘心田都一一回答。刘复基夸奖道:“是个有出息的伢!你姓刘,我也姓刘,今后就叫我叔叔行吗?”
刘心田立刻向刘复基行礼,口称:“叔叔。”
于是,十六岁的刘心田便参加了革命。
登二楼后,看那屋顶略嫌低矮,但收拾得十分整洁,墙壁粉刷一新,光线也还充足。詹大悲道:“文学社机关既成立,宜有些书香气息。明日买两个大书架,把我那里中外图书带些来陈列。黑板、文房四宝更不可少。万一外人来此,认为本社确系求学处所,不露破绽。”
刘复基道:“大悲兄所虑极是,这里还要精心布置。初步计划,除有其他事务,我每日轮番去各标营联络。晚间,考虑拟订举义计划大纲,供翊武等讨论。”
詹大悲又问道:“共进会邀请在长湖堤龚宅开会,复基兄有何考虑?”
刘复基道:“既是共进会主动邀请,二杨可能会有新的建议!”
詹大悲道:“现鄂省以我文学社和共进会为最大革命团体,我们与玉如又是报界老朋友,望兄善为周旋……你这里一日三餐怎样开伙?”
刘复基说:“廷辅说他家请有佣人,就在他家搭伙,不必再起炉灶。”
詹大悲道:“那就太方便了。”
然后,又把刘心田唤到面前叮咛道:“在这里跟刘叔叔做事,是个好地方。我知你勤快,每天将屋中打扫干净,或是出去办事,一切听叔叔话。想家时,向叔叔请假,过江去看看妈妈。”
刘心田道:“我不想家。”
詹大悲又夸奖嘱咐几句,便过江回汉口报馆。
午饭后,刘复基去小东门王守愚家中,蔡大辅已在等候。王、蔡二人原曾在第四十一标二营当兵,都是振武学社成员。年初离开军队,专门从事革命活动,在文学社中分工会计、书记职务。三人会合,便一路去长湖堤龚寓和共进会的杨玉如、杨时杰、李作栋见面。彼此寒暄后,就武昌革命交换意见。双方一致认为广州起义失败,清廷震动,各地戒备必然森严,革命暂处低潮。但湖北革命力量隐蔽而雄厚,党人应暂避其锋,风声过后,再图大举。谈到双方合作问题时,因为初次洽谈,都带有几分客气。共进会二杨表示:“我们两个团体本来是殊途同归,现在正是要同归的时候了。”
文学社的刘复基也说:“我们两个团体都以推倒满清为宗旨,本来是一致的。还有许多像蔡济民、彭楚藩跨会跨社人士,合则两美,离则两伤,譬如风雨同舟,大家都能和衷共济,就能达到目的地。到了紧急时刻,双方提出要做的事应当不分彼此去做。”
双方互相洽谈,又互相窥探。杨玉如说道:“团体大了,经费问题十分重要。共进会经费主要靠同盟会东京总部拨款或私人捐助。文学社的经费是怎么解决的?”
刘复基道:“文学社经费依靠社员捐款。”
杨玉如不无同情地说道:“想来文学社仅靠社员捐款,基金难免有些困难。现孙武正在筹划一笔巨款,拟拨付一部分给文学社做补助费。”
杨时杰也接口道:“我们合作后,势必要一人主持各项事务,我觉得孙武精明能干,比较合适。”
文学社三代表听后大为惊异,一致反对。
刘复基道:“本社不接受补助费。但孙武如果有何计划,本社在可能范围内当竭诚接受。彼此不得猜疑,互相攻击破坏。”
空气顿时紧张,二杨也觉有些失言,忙解释道:“今日原为商量将来联络和互通情报,并不是推谁为领袖。今日商谈,收效甚大,其他事以后从长计议。”
这样,洽谈至此结束。
刘复基回到小朝街机关时,蒋翊武、张廷辅正在坐等消息。刘复基把洽谈情况讲过,蒋翊武拍案而起道:“我早说过,这些穿长衫的留学生最难相处,我们早晚要上当。这是抬出孙武,把我们文学社一口吞掉,真他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复基道:“翊武不要意气用事,要冷静对待。”
蒋翊武道:“你回答得很好,我们不接受补助。以后如果再谈,请共进会孙武出面,我来对付他;否则,不必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