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监狱中的胡瑛,早把广州准备起事消息告诉蒋翊武、刘复基知道。文学社领导人会商后,决定放手大干,迅速发展组织,迎接广州起义。
农历二月二十五日,文学社假黄土坡招鹤酒楼召开代表会。此时距黄鹤楼元旦文学社成立仅只一个半月,由于社员齐心协力发展社务,四散的群治学社、振武学社同志积极参加,外面又有《大江报》鼓吹,入社同志已达两千余人。工程八营也建立了文学社组织,鄂城人马荣做代表出席会议。彭楚藩以宪兵营代表身份出席会议,文学社声势大振。
首先由蒋翊武做社务报告,一致通过贵州遵义人王宪章出任文学社副社长。讨论问题时,章裕昆提出临时动议,发言道:“本社社员按月缴纳经费,已够维持开销。建议以后取消社员月捐,提请代表会讨论。”
于是,众代表纷纷议论,多数赞成。唯有刘复基独力反对,说道:“不能仅顾眼前,将来本社有大事,经费由哪里出?”
章裕昆道:“各标营士兵月收入最多者四两八钱银子,最低者三两九钱,除伙食外,剩余甚少。且多有家庭负担,哪有钱再出捐款。现有许多热心同志,因顾虑月捐而不敢入社,妨碍本社发展。经过反复辩论,一致通过取消月捐。代表会还有两项成果,马队八标没有文学社组织,应该设法联络,对《大江报》也提出希望。会议开得极为成功,各代表兴高采烈,聚餐后尽欢而散,各回标营。”
宪兵彭楚藩饮酒略有醉意,归家时路过黄土坡五号,恍惚间想:我许久未见孙武,何不进去看看他在家没有?适逢孙武在屋,二人便饮茶闲聊起来。孙武道:“最近我想在这附近开座酒馆,结纳军中志士。”
彭楚藩问道:“是不是为响应黄兴在广州起事?”
孙武一惊,诧异道:“楚藩兄如何知道广州起事?”
彭楚藩笑道:“摇清兄莫惊,这不是官方传出的消息,是文学社透露出来的。”
孙武更为惊讶,问道:“什么文学社,哪来的文学社?”
彭楚藩道:“难道摇清兄真的是蒙在鼓里吗?”
孙武道:“我从未听说过,都是什么人组织的?”
彭楚藩道:“有些人你都认识,蒋翊武、刘复基、詹大悲担任领导职务。蔡济民也与闻其事,狱中胡瑛是幕后指挥。你说未听说过,我不相信。”
孙武道:“如此说来,楚藩兄也是文学社的人了。”
彭楚藩道:“摇清兄邀我参加共进会,我就参加共进会。他们邀我参加文学社,我就参加文学社。反正都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宗旨相同,我都赞成。如果有人讨嫌我,我就离去,不伤感情。”
孙武立刻转换面色笑道:“楚藩兄怎么这么说,我们是肝胆相照的老朋友,跨社跨会完全是正常的。我既在同盟会入盟,又在办共进会。只要目标一致,长江万里归大海。只是近日我正焦急。黄兴派谭人凤送款来运动新军,我酒馆铺面已经看好,写信给邓玉麟要他立刻回汉,但至今仍无消息,真怕误大事。如此无所作为,反被文学社占了先着。丢人!丢人!”
又过了四五天,邓玉麟才携带家眷乘船到达汉口码头,雇马车拉到长清里。邓玉麟二十七八年纪,中等身材,方脸浓眉,上身穿对襟棉袄,下穿藏青棉裤,一副忠厚农民打扮。谢氏却打扮得十分时髦,青缎夹裤,碎花红缎夹袄,外罩一件大红毛线衣,发髻上插一朵绒花。邓玉麟见到孙武便要叩头,孙武抢前一步扶住了。谢氏满面笑容道过万福,孙武也回了礼。孙武把邓玉麟夫妇安顿在楼上,问询过一路情况,就和邓玉麟到楼下单独密谈。孙武把同盟会即将在广州举事,谭人凤带来经费运动新军,以及各项打算说个详细。孙武道:“武昌铺面已经找好,明日我们再去看看。有空儿你先去各标营走走,特别炮八标你是当过兵的。见到一般熟人,就说领东开酒馆,以后多照应。碰到旧日知己,革命同志,就说要应接举事,多多联络感情。”
正谈到这里,居正推门而入,孙武做过介绍,居正打量邓玉麟那忠厚模样,喜不自胜,说道:“以后我们一块儿共事,要多辛苦你了。”
邓玉麟道:“不到之处,还要哥哥们指点。”
三人围桌攀谈半晌。最后,居正拿出一百块钱交给邓玉麟道:“这是开办费,先设法把酒馆开张,钱不够以后还有。”
当日,孙武从饭馆叫来外卖招待,邓玉麟夫妇晚间又陪伴看戏。次日雇马车把行李拉到江边,过武昌到孙武家中住下。孙武偕邓玉麟出门沿街溜达,看看铺面。临街铺面一大间八方丈,另有两小间各三方丈。月租大洋五元,孙武已先付了订钱。孙武和邓玉麟商量早日开张,单只邓玉麟夫妇人手不够,还需找个管账先生照料门面。邓玉麟道:“我有个姑舅弟兄叫张育万,在方言学堂读书,平时热心革命,我去把他拉来管账。”
接着,邓玉麟便去方言学堂找他姑舅弟兄张育万,说明这次回武昌的使命以及开酒馆的计划,邀请帮忙。张育万在学堂因秘密传阅革命书报,被记大过一次,心中正愤懑难平。听到邓玉麟约他参加革命活动,立刻满口答应,问道:“我们这团体头领是谁?”
邓玉麟道:“就是共进会的孙武,他还在同盟会入盟,是我拜把盟兄。”
张育万道:“孙武这名字我听说过,只是没见过人。”
邓玉麟道:“只要你肯帮忙,愿意参加共进会,我做你介绍人。当前形势紧迫,共进会决定大发展,以响应同盟会在广州起事。你有什么可靠朋友,可联络一下。”
张育万道:“有些要好朋友,待我尽量联络。”
张育万十分热心,又联络同学郭寄生一块儿帮忙。酒馆所需桌、凳、床板等物,向方言学堂别墅姚家花园借用,省下不少开办费。仅请泥工师傅打个炉灶,把房屋粉饰一新,又去黄鹤楼杂货摊上买些各类盘碟、酒杯、餐具等。邓玉麟和谢氏搬进后院一间小屋居住,另一间小屋做雅座,招待入盟同志使用。孙武给酒馆起名“同兴酒楼”,酒帘悬于门前。开张头天晚上,孙武偕彭楚藩到酒楼来,向张育万、郭寄生两人取出共进会志愿书。志愿书誓词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共和,平均人权”。张育万等填过志愿书,孙武面授暗语。暗语手势是:与同志相见先一鞠躬,对方如式鞠躬答礼。(当时朋友见面,旗人作半跪屈膝,普通是相互抱拳拱手)继即右手握拳。孙武解释道:“此乃严守秘密之意。”
孙武又做左手抚胸示范动作,解释道:“此乃抱定宗旨之意。”
再整理领扣,孙武道:“此乃恢复中华之意。最后问何处来,何处去等,彼此所做暗语不错,便是同志,即可交谈革命机密。”
张育万等接受孙武传授,并演习两遍,便告成功。稍停,孙武向邓玉麟道:“我不望‘财源茂盛达三江’,却喜‘生意兴隆通四海’。查光佛和潘公复均已来到武昌,只那刘公迟迟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当时彭楚藩在场,彭楚藩道:“仅写信不济事,我意派人去襄阳保驾。”
邓玉麟道:“传信给刘公,要他多带信来,将来大功告成,我们举他为都督。”
大家一笑。孙武说道:“潘公复刚从外地回来,他和刘公是同乡同学,待明日找他商量,就说我们共推他去襄阳迎接刘公回省主持。酒楼先开张营业,钱不够以后设法解决。”
众人同意,当晚散了。
一切准备就绪。三月初二日,同兴酒楼门前燃放过一阵鞭炮,便正式开张营业。
第一天就高朋满座。炮八标和共进会员徐万年、孟发臣带领许多新军朋友前来饮酒祝贺。炮标各营士兵中,以襄、豫两地人氏最多,个个膀大腰粗、性情直爽,一经启发联络,都愿服膺革命。又因地点适中,其他标营新军士兵也来光顾。酒楼内设五张方桌,另有雅座一间。各类白酒、黄酒、菜肴价格,对新军士兵一律九折优待。谢氏略加打扮,照着酒柜。邓玉麟经理兼跑堂,张育万、郭寄生帮忙做司账。邓玉麟又找到杨洪胜帮忙采购。杨洪胜原籍湖北谷城人,是年三十六岁,在三十标当兵时结识邓玉麟,参加共进会。前年退伍在工程八营不远处开爿杂货店,卖烟酒之类,专做军营生意。酒楼采办货物,均由老杨代办。酒楼开张后门庭若市,新军士兵趋之若鹜。旧相识把邓玉麟扯到一边低声问:“邓哥,你怎么开起酒楼来,有什么秘密消息吧!”
邓玉麟看是素有革命志向的,便俯耳说:“孙文、黄兴要在广州起事,孙文派他兄弟孙武来联络人马。”
对方惊愕问道:“孙文兄弟在哪里?能不能引见一下?”
素不相识的新军士兵前来饮酒,邓玉麟也能攀谈上。客人醉醺醺地向邓玉麟打招呼问道:“老板,你这是从哪儿搬来的酒馆?”
邓玉麟笑容可掬地回答道:“实不相瞒,我过去在炮八标当兵。”
客人问:“你怎么穿号褂子,开起酒馆了呢?”
邓玉麟叹口气道:“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人老了,像我这样的也不能升官,当兵能当多久呢?”
客人也感叹起来,拍案说道:“这世道就是太不公平。汉人当兵,最高当到正目。旗人当兵,不出三年就是队官、管带。各标营旗籍官兵,都是双粮双饷,一切享受,都在汉人之上。日常生活,汉兵比旗兵见面矮三尺,汉兵不能正眼看旗兵,你一正眼看他,旗兵马上质问你:‘你看什么?鬼日娘养的……你吃谁的饭?’如果你不回答‘吃皇上的饭’,马上就会大祸临头。轻者禁闭,重者杀头。这怎能有出头之日呢!”
邓玉麟低声道:“是啊,这只有逼上梁山一条路。”
小小的同兴酒楼成了新军士兵畅谈革命的场所。邓玉麟从中发展革命同志,在后面雅座内填写志愿书,传授手势暗语,再由司账在账簿上做记号:凡正目、伍长为银元,士兵为铜元,在账簿上记下姓名做欠账。如此依式办理,便成为共进会的革命同志。以后,有钱无钱都可来酒楼饮酒,传递消息,或带朋友来接洽参加共进会。
忽一日,快打烊时,一个身着军装的彪形大汉昂首阔步走进酒馆。邓玉麟看他龙眉虎眼,英武非凡,便急忙迎接。来人进门道:“我要雅座。”
邓玉麟掀门帘向雅座内招待,原以为他身后还有客人到达;谁知这大汉只要二两白酒、一个拼盘独饮。邓玉麟正自纳闷,忽听雅座内喊道:“酒保,再来二两。”
邓玉麟急忙端上二两,那大汉从邓玉麟手中接过,仰着脖子一饮而尽,一面夹着菜肴,一面说:“再来二两。”
邓玉麟心中叹服这大汉好酒量,又暗暗诧异,既是酒量大,何不一次要上一斤八两,何苦要我来回折腾,莫不今晚要出什么怪事?但又不敢作声,只好又去端来二两白酒。
那大汉四两酒落肚,已有点醉醺醺地,把这二两白酒接过,瞪着眼睛说道:“酒保,这二两是敬你家的。”
邓玉麟躬身谢道:“实在抱歉,小人不会饮酒,多谢老总厚意。”
大汉道:“敬酒不吃也罢,我请你们老板前来说话。”
邓玉麟躬身答道:“在下就是,老总有何吩咐?”
大汉说道:“恕我有眼无珠。请问一件事,听外面传说,孙文弟弟孙武到武汉来了。请老板代为介绍会面,我有话要说。”
邓玉麟因见大汉行径蹊跷,便问道:“老总尊姓大名?”
那大汉道:“本人姓熊,是工程八营正目,老板不必多疑,你这里情形我都知道。告诉你实话,我也是个老手,过去孙党的人我认识不少,只是不认识孙文的弟弟,得请老板做介绍。”
邓玉麟察言观色,心中狐疑不定,说道:“不知老总认识孙党何人?现在究竟要见何人?”
大汉道:“大名鼎鼎的刘静庵算不算党人?张难先、胡瑛均曾在工程八营当兵,算不算孙党的人?”
邓玉麟略放心些。说道:“请老总留下姓名,待小弟转达,约定时间再和老总相会如何?”
那姓熊的取过笔墨纸张,龙飞凤舞写下“工程第八营正目熊秉坤”几个字,递交邓玉麟道:“我名字已写给你,这是性命攸关之事,请马上给我通报,要对方回信。否则醉酒失礼,切莫见怪。”
邓玉麟带上纸条,急去黄土坡五号孙武家,见居正也在这里,邓玉麟把纸条交上,把大汉要他引见之事说过。孙武拍手叫好,说道:“楚望台军械所由工程八营监守,正急于联络而找不到门路,快把他引来见面。”
邓玉麟转身回去传信,不消片刻,便把大汉熊秉坤带来。
一见面,熊秉坤哈哈大笑道:“多年不见,这是日知会孙摇清先生吧?”
孙武道:“兄弟正是,老总何以知道。”
熊秉坤施礼说道:“外间传说孙文之弟,来武汉联络革命势力,我顿觉其中有诈。我在日知会时曾听先生讲演,只是无缘相识。据传先生逃避海外,何时归来的?今日有什么计划?”
孙武听了心头火热,拍掌道:“既是日知会老同志,我们就无事不可奉告。这位居同志刚由东京回来,接受总部命令,推进湖北革命。我去年在东京见到我们大老板孙文,在香港见冯自由先生,那真是我党外交部长派头。目前计划,要立即响应广州举事。武汉地处中原,乃战略要地。我历述湖北有利条件,力争在武汉首先发难,他们均不相信我们湖北新军。使人莫可奈何。”
熊秉坤慨然说道:“只因张之洞时代,湖北新军参与镇压安徽起义,承受耻辱。但今非昔比,湖北新军中知识分子日益增多,对满清的王朝专制深恶痛绝,三五同志革命小团体如雨后春笋一般,遍布各标营,汉族长官也充耳不闻,一旦举事,都会纷纷来投。现工程营新建文学社组织,文学乃文人学士之事,非我所好。外间传说同兴酒楼是革命机关,所以冒昧来访。工程八营有志革命者甚多,弟素认为小团体难成大事,因此日知会事件后,仅只私下交换看法,未曾直接与闻。现在同盟会起事,当务之急,小团体结为一大团体,一旦举事,都会纷纷来投,揭竿而起,必然成功。”
居正先是半天不语,这时插言道:“熊君说得太好了。英雄所见略同,我们何不携手做番事业?”
熊秉坤道:“第二十九标蔡济民,原是日知会学友,他组织军队同盟,实力颇强,摇清兄可以设法联络。”
孙武道:“蔡济民是我老朋友,已有联络。其他各标营也有共进会组织,现仅工程八营无人主持。秉坤兄素有革命大志,请即参加共进会,并担任工程营总代表如何?”
熊秉坤慨然允诺道:“同盟会是海内外第一大革命团体,推翻清朝的革命领袖必是孙、黄二位。共进会有同盟会做后盾,广州已有布置,摇清兄在武昌响应,兄弟情愿追随左右,以效前驱。”
孙武立刻拿出志愿书来,熊秉坤在灯下填了。孙武传授了共进会的暗语手势,当场任命熊秉坤为工程第八营总代表,负责发展共进会组织。熊秉坤便壮志满怀地回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