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细胞侵占了夏蓓丽体内所有器官,却并没有妨碍她准确的判断力。仅靠一张手帕无法让姜秀娜认清事实,而她已没有时间精力去布局设套,思前想后唯有一个办法能一劳永逸:向警方供认她指使关佩珊谢美兰毒杀姜开源的罪行,借口供将贺阳拖入犯罪团伙。
宁愿让娜娜恨我,也好过她将来被渣男贱女谋害,变成第二个冷忆梅。
夏蓓丽有着女性少有的果敢狠辣,一般人做生死决断总会反复犹疑,在决心上留下参差不平的缺口。她的决心是光滑的横切面,与敌人同归于尽时也不例外。当天下午便录好自首视频,附上唆使要挟关佩珊、谢美兰犯案的录音,装在一只U盘里,命跟随她多年的助理楚薇次日一早送去刑警大队交给专案组负责人。
晚间她招来姜承望,与他做最后的促膝长谈。
“小望,你最近越来越瘦了,隔两天不见就变个样子,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姜承望在她和姜开源之间来回奔忙,劳心劳力日渐憔悴,当着母亲的面强打精神,自称近期在辟谷,瘦了以后身体反而更健康。
他自从车祸后迷上了道教,本就与世无争,被宗教陶冶得更加显清心寡欲,大有看破红尘的趋势。
夏蓓丽无力解他的心病,哀叹求恳:“小望,妈妈最不放心你和娜娜,娜娜瞒着我们私自和贺阳领了结婚证。我刚知道贺阳背地里和关佩珊私通,这两个人都心机深沉,往后必然对娜娜不利。可娜娜现在对我怨气很深,不肯相信我的话,你一定替我多劝劝她,如果她仍然执迷不悟,你就得时刻留意,谨防她遭人陷害。”
贺阳听说上述情况,气愤道:“我也曾看到贺阳和关佩珊一起去酒吧,没想到他们竟然是那种关系。这人以前就背叛过爽姐,如今又背叛娜娜,简直毫无信义可言!”
夏蓓丽说:“他当初追求娜娜,看重的是我们的家世,唯利是图的男人最危险不过了,翻起脸来比仇人还可怕。家里没有靠得住的亲友,我走之后你就是娜娜唯一的保护伞,到了紧要关头不能再心慈手软。还有一件事,华夫集团在游说娜娜收购你爸爸赠予冷阳的股份,想借娜娜中转吞并福满堂。假如娜娜得到股份后再动这心思,你必须全力阻止。福满堂是我和你爸爸一生的心血,不能毁在外国人手里。”
姜承望点头保证,劝母亲先将养身体。
夏蓓丽今日过度劳累,体力已然不支,但分外珍惜这诀别的一刻,喘着气握住儿子的手,眼中泛起泪光。
“小望,妈妈这辈子从来朝前看,做过的事都不后悔,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由于我和冷家姐弟结仇,连累你遭人报复,失去了健全的身体。每次看你一瘸一拐的样子,妈妈都很自责,恨不得把自己的腿换给你。”
姜承望知道母亲一直小心避开他的伤处,在她病重时听到这些忏悔,反而为她心痛,微笑摇头:“妈妈,您别难过。俗话说天有黑夜不明,地有高低不平,也许我命中就该有这样的劫难。好在已经平安过关了,要是往后能一直太太平平,那也不算亏。”
夏蓓丽相信以他平和的心态定能重获幸福,伸出双臂示意他靠近,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含笑祝愿:“好孩子,你是老天给我的礼物,好好保持你的正直善良,但记住不可以再轻信他人。”
姜承望酸楚哽咽,却没听出这是母亲的遗言,想让她早点休息,随后告辞退去。
第二天夏蓓丽早起,背着医护人员离开医院,先去A行榕州支行,打开自己的VIP保管箱,取出一支古早版的浪琴女士机械表。
这块表是当年范瑞明送她的礼物,花了两年积蓄托人从香港购回,她只戴过几次。不久范瑞明亡故,她睹物思人不忍佩戴,悄悄珍藏近三十年,准备当做自己的随葬品,就在今天。
她将表带系于左腕,上紧发条,停摆二十多年的指针又滴滴答答转动起来,仿佛爱人的低语,为她的胸膛注入暖意。她握住手表,感到解脱前的舒畅,默默祝祷着:阿明,我们马上就能见面了,你等我和我们的女儿道个别,准时来接我……
接到夏蓓丽的电话,洪爽来到福满堂总部楼下。她现在任福满堂餐饮有限公司总经理,负责打理连锁餐厅的事务,和冷阳一样每天不可开交,听生母坚持见面,无奈以体恤病危人士为出发点抽身前来。见面后看她亲自驾车,还化了浓妆,完全没有重病患该有的安分守己,当下黑脸怨责:“医生批准你出院了吗?到处乱跑,万一出了事又会给其他人添麻烦。”
这话隐含关怀,夏蓓丽甚感欣慰,此次告别应该不再是自作多情的独角戏。她让洪爽上车,载着她来到大学城附近的港口。
天气晴朗,江水倒映碧空,白色的水鸟在水天之间散做珍珠,左岸是耕稼陶渔的田园水乡,右岸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迥异的景色令观者宛如站在新旧时空的交接点。
洪爽问夏蓓丽为什么带自己来这儿。
夏蓓丽惬意地眺望远景,目光穿越数十年光阴,落在那念念不忘的美好片段。
“这里是我第一次和你爸爸正式约会的地方,那天他很紧张,不知道该跟我说什么,在江边看风景时讲了一个关于鱼的冷笑话。说有条大鱼要吃小鱼,小鱼拼命逃跑,大声喊救命。大鱼骂它:‘小东西,你是鱼,又不是人,怎么能喊救命呢?’,小鱼心想:‘对啊,我怎么会喊呢?’。讲到这里他就停住了,我知道他在等我问后面的情节,就问他小鱼接下来该怎么做。他说接下来小鱼就不叫了,然后一个人傻乎乎的笑起来。”
洪爽面无表情,这笑话冷到了南极,还挺像自家老豆的风格。
夏蓓丽微笑:“你也觉得这笑话很无聊吧?要是其他人讲的,我肯定会当场翻白眼,可你爸爸后来那个笑容非常好看,好像天上水面的光全都跑他脸上去了。我看着他心噗噗直跳,确定自己是真的爱上他了。”
洪爽万分奇怪地转头:“你是不是真糊涂了?以前那样嫌弃我老豆,一有机会就狠命踩,现在跟我说你真心爱过他,骗谁呢?”
夏蓓丽笑容转作讥讽:“你以为我在说洪万好?怎么可能。”
洪爽一脚踩中地雷,脸被惊疑拉长:“你刚刚说和我爸爸来这儿约会,不就是说我老豆吗?”
夏蓓丽温柔的视线钢针般扎人:“你明明已经听懂我的话了,洪万好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我和范瑞明的孩子。”
愤怒以绝对领先优势占据洪爽的反应,握拳詈斥:“你都快死了,还想在我们家搞分裂?就不能给自己积点阴德,免得下辈子投胎变畜生!?”
夏蓓丽分外冷静:“我怕我死后你会从别人嘴里听到歪曲丑化阿明的版本,必须趁现在说明真相。这件事洪万好也知道,你回去问问看,我想到时候他不会再否认了。”
洪爽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捏紧了,下意识去开车门,夏蓓丽按下门锁,执意留住她。
“我快撑不住了,会长话短说的。首先对于外人的诋毁,我不做解释,但我和阿明是真心相爱的。当初,洪万好去香港工作,委托阿明监视我,阻止我去跳舞看电影和朋友聚会。洪万好不是头一回搞这些恶心的小动作,我也像骂其他人那样骂过阿明。他没跟我对立,耐心向我解释,说洪万好这么做是想保护我。我见他相信洪万好的一面之词,也气愤地说出自己的想法。那时所有人都不理解我,觉得我做人不现实不安分,听我说实话更会责怪我。可阿明没有,第二天他又找我聊天,说的话都很温和中肯,难得的是竟然能理解我的感受,体量我的委屈,还为以前的误会向我道歉。我终于找到一个知心人,那以后常和他见面闲聊,渐渐的对他的好感越来越多。他很聪明但一点不市侩,对每个人都友善真诚。做事严谨认真,有上进心,能吃苦又不乏生活情趣,到现在我都认为他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男人,比你的冷阳还优秀。”
她说话时洪爽不停砸打车窗,防弹玻璃纹丝不动,她的心跳更乱了,怒吼打断:“别说了!我不想听你美化自己的婚外恋,已婚女人背夫偷情就是不检点,勾引别人老婆的男人都是无耻奸夫!”
夏蓓丽的语气相映地急促了:“我们也不想偷偷摸摸,准备等洪万好回榕州就对他坦白然后谈离婚。谁知先被洪万和发现了,那衰佬扬言去找冷长生告状,阿明最敬重师父,怕惹冷长生生气,追着他哀求,结果被头上掉落的窗户砸中……他走得那么突然,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当时我眼前一片漆黑,以为自己也跟着死了……”
回顾前情,她重温伤痛欲绝的感受,立时泣不成声。
“阿明亏就亏在太善良心软,他当时干嘛要救洪万和呢?那衰佬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他,活着也是废物庸才,任他被砸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洪爽在乱流中焦急抓取救生衣,恐惧道:“老豆带我做过亲子鉴定,还给我看过鉴定书,我就是他的亲女儿!”
夏蓓丽抹泪解释:“那份鉴定书我早就看过了,他是用阿明的头发做的鉴定,申请人填了自己的名字。上次我和姜开源去洪家,想把你夺回来,逼洪万好再领你去做鉴定,你没看到他当时心虚的表情吗?要不是冷阳反应快,先带你离场,他在那时就露陷了。”
洪爽不敢启动回忆,只拼命抓她的漏洞:“你那么爱范瑞明,怎么会在他尸骨未寒时勾引姜开源?所有人都知道你自私又冷血,死到临头还装什么痴情!”
夏蓓丽悬泪惨笑:“我和阿明约好了,要一起开家全国最棒的餐厅,把分店开到世界每个国家。阿明家境贫寒,没过过好日子,我勾引姜开源是想完成我们两个人的梦想,替他享受他本该得到,却没能享受的富贵和荣耀。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些我都做到了,姜开源名义上是福满堂的董事长,实际只是我和阿明的打工仔,要不是我一时大意遭他暗算,还会为福满堂缔造更多辉煌的传奇。”
她激动地咳嗽,吐出一大口鲜血。
末期血癌最怕出血,那等于为血管打开水龙头,休想轻易止住。
她抓紧时间,去电问助理是否已将资料送交警方。
楚薇说专案组负责人已接收U盘,并着急关问:“夫人您在哪儿,阿望和娜娜都在找您。”
夏蓓丽不加理会,挂断后关闭手机。
洪爽被诸多疑惑困在不断缩小的窄缝里,急切挖掘通道,问她:“你说你被姜开源暗算,这是怎么回事?”
夏蓓丽冷哼道:“我这病就是那混蛋害的。”
“怎么害的?”
“这你就别问了,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道理。”
洪爽猜不到她隐瞒内情是在保护姜秀娜,直觉判断这与姜开源中毒事件有关,追问:“那姜开源是怎么中毒的你知道吗?”
夏蓓丽再度冷笑:“我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吗?吃了要命的大亏,自然得如数奉还。所以买通关佩珊和谢美兰,趁姜开源留宿香云期间下毒。那两个废物东西办事不利,没毒死他,不过后来把他变成了痴呆,这倒比我预设的结果更理想。”
这对夫妻相互构陷时丧心病狂,直令洪爽毛骨悚然。
“人是你害的,却让我老豆背锅,你还有没有人性!?”
夏蓓丽安抚:“你别急,我已经录好视频向警方自首了,他们这会儿已拿到关佩珊等人的罪证,我还把贺阳捎带上了。他和关佩珊私通,肯定在背后出了不少坏主意,饶上他一点不冤。等警方坐实他们的罪名,洪万好自然能洗清冤屈,娜娜的安全也有了保证。”
她哆嗦着往嘴里塞了几颗特效药,爬在方向盘上,感慨凝望呆愕的女儿,浸透泪水汗水的脸突然洋溢幸福光泽,伸手触摸她,遭到抗拒后惋惜缩手,柔声道:“小爽,我让冷阳签了那份协议,以后你才是福满堂真正的主人,我和阿明的理想就靠你延续了。妈妈最后还想对你说,你别看洪万好对你好,假如你爸爸健在,他会比洪万好更疼你,我们一家三口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你要记住,你的父母是相爱的,你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带着美好的祝愿降生,这辈子都会美满幸福。”
门锁开了,洪爽遑急下车,步姿失控摔了个趔趄,顾不得疼痛,惊忙爬起逃跑。
只听夏蓓丽在身后呼喊:“小爽,妈妈去找你爸爸了,你多保重!”
她无心理会此言含义,埋头奔跑,几秒钟后听到引擎轰鸣,紧接着是一记巨大的落水声。
仿佛被无形的网拦住,她仓皇回头,岸边已响起垂钓者和游人的尖叫,她奔向江堤,看到在水面载沉载浮的车顶。
“有汽车落水啦!”
“好像是故意开下去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一点没踩刹车!”
“快报警啊!”
“警察来了也没用,只能帮忙收尸了。”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冷不防再睹惊险一幕:一名女青年到场不久蹬掉鞋子,身体腾空扎入江水,在惊呼声中游向沉没的汽车。
洪爽此时没有多余杂念,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夏蓓丽丧命,她运动全能,水性也不错,快速游至目的地,潜入水下靠近汽车,试图救人。
汽车落水时门窗紧闭,在强大的水压作用下车门俨若密封,她掰断了开关,急忙将脸凑近玻璃,查看内部的情况。
夏蓓丽在冲撞发生时选入昏迷,落水不久慢慢醒来。车内正迅速渗水,与她身体的失血速度相仿,下坠感持续着,好像正落入寒冷的冰狱。
她安然闭眼,等待死神光临。转瞬又被车门上的拍击声惊动,睁眼看到贴在窗上的人影。
“小爽……”
她惊讶呼唤,被血呛到不能呼吸。恐悚地注视她,埋怨着她的冲动。
洪爽见她还活着,拼命用拳头膝盖撞击车窗,不肯放弃一线生机。
目睹她不懈救援的情状,夏蓓丽骤然狂喜,她最钟爱的女儿终于放下粗暴冷漠的对抗,甘冒奇险营救她,这就表示母女间已冰释前嫌。
她挣扎着将手掌贴住车窗,覆住洪爽的手掌,实现刚才未成功的触碰。
掌心间似有暖意流动,为冷酷的死亡融入一缕温馨。
洪爽快憋不住气了,游回水面换气,再次下潜时汽车已被水流冲走。
她追不上流速,混合泥沙的江水能见度又很低,连续潜游再未找到车辆踪迹,被迫在体力耗尽前放弃,勉力游回岸边,抓住江堤上的石缝喘气。
人们在上方高声呼喊,她的脸还朝向江面,莫名的悲痛蹑着步子扑来,如同一种本能席卷她全部的感官。
看她爬在堤上痛哭,所有好心人都在安慰她别怕,不久慌忙垂下绳索。
她不予回应,权把悲痛当做避难所,尽量呆得久一点,暂时不去面对支离破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