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冷阳主动约见姜开源,这老贼此前曾数次联系他,这回收到消息却采取拖延,过了半个月才通知他去福满堂总部面谈。

数月不见,姜开源苍老许多,态度却比过去都强硬,想是不甘受辱,抢先怨怼:“你想看我的狼狈相,可能还得耐心等下去。”

冷阳意图明确,收好碍事的情绪,稳静道:“我看了福满堂这个季度的财务报表,业绩缩水了近三分之二,下个季度估计会进一步下滑,不知道你想怎么应付这个史无前例的危机?”

姜开源嘴唇只剩一条黑缝,怨毒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穿刺。

冷阳身体前倾,摆出认真交涉的姿态。

“前些天你家姜秀娜写了篇日志,目的虽然是黑我,但态度很正确。眼下你只有当众向冷家道歉谢罪才有可能取得公众原谅,挽回企业形象。”

姜开源让他把话挑明了说。

他便不客气道:“我不想搞垮福满堂,只要你转让部分股权给我,我就不再跟你斗下去。”

姜开源毫不惊讶地冷笑:“这方案我早就提过,那时你死活不答应,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

“你是看了最近华夫搞得那些鬼名堂,怕我把福满堂卖给他们,才来找我假求和,等取得股份,在福满堂内部有了话语权再另图后策,我早看透你这衰仔的阴险伎俩了。”

冷阳抱着保卫福满堂的心态来谈判,宗旨是避免争吵,试探对方想法,镇定地问:

“这些天华夫没少威逼利诱你吧?都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他们说愿意开价1200亿收购我手里所有的股份。”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福满堂被你搞得声名狼藉,已经是个赔钱货,我拿到这笔钱,可以轻轻松松另起炉灶,东山再起。”

姜开源答话时紧盯冷阳,显然正关注他的反应。

冷阳悄悄捏紧拳头,严肃警告:“你和华夫打了十几年交道,应该了解他们的习性。他们在中国搞本土化,目地是研究中国市场的软肋,寻找法律漏洞,通过设置契约陷阱控制国内的民营企业。你就是中了他们的圈套,才让福满堂变成他们谋取不公平交易的平台。还算你脑子活泛,早早发展非合资企业为自己松绑,其他那些被华夫当做战略资源占有的品牌大部分都破产消亡了。今天你要是让他们收购了福满堂,这个商标不久之后就会步那些企业的后尘,不是被束之高阁,就是被他们吸干最后一滴血再彻底毁灭。福满门是个延续百年的老字号,拥有数万员工,你身为一个中国企业家应该有起码的责任意识,不能把无数人拼搏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市场拱手让给外国人!”

近些年跨国公司争相并购中国各地行业的龙头企业,廉价收购这些企业的优质资产、独有品牌、核心技术和制造能力,将其纳入合资企业,控制企业经营权,最后逐步迫使中方退出,最终达到消除潜在竞争对手,垄断市场的目的。

外资一旦控制了经营权和购销渠道,企业总会出现连年亏损。这在商界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直接目的是“转移价格,用以避税”,还有更深层次的目标:拖垮企业,亏掉东道国拿来合资的资产、资源、坏境、国计民生的基本物资和设施,使得巨额隐蔽收入向国外流失。对中国的危害是半数以上员工丢掉饭碗,政府背上沉重负担,国家多年培育的行业技术自主创新平台被瓦解,丧失与外资企业抗衡的能力。

这些情况姜开源都明白,看他克制不住隐隐显露激愤,立马讥笑:“你们一直骂我是唯利是图的小人,那心里就该有数,用这些大道理教导我是不起作用的。”

“你真要把福满堂卖给华夫?”

“你要是能拿出1200亿,也可以参与竞价。”

“……姜开源,我到底还是高估了你,你不止没节操没底线,根本就不配做人!”

冷阳含恨欲走,姜开源大声喝止:“站住!”,慢慢起身来到他身旁。

世间可能再没有一对似他们这般壁垒分明,冰炭难容的父子。

“知道我为什么选在今天让你来?”

姜开源问得蹊跷,冷阳狐疑不答,静默一阵,秘书敲门传话,说华夫集团的亚太区总裁麦文哲到了。

冷阳顿时紧张,以为姜开源要当着他的面出卖福满堂,即刻狠狠瞪视他。

姜开源淡定道:“你不是自诩很了解我吗?现在就让你再了解得更多一点。跟我来。”

他领着冷阳来到会议室,麦文哲和几名随行人员稳坐不动,等他走近才懒洋洋起身与之握手,态度十分轻慢。

冷阳一露面就被他们认出来,麦文哲怀着戒疑打量他,微笑:“姜董事长,这位先生叫冷阳吧?听说是你与前妻的儿子。你不替我们介绍一下吗?”

姜开源顺手剽窃他的笑容:“既然都认识,就别费事啦。你不用紧张,今天我们该怎么谈就怎么谈,他是来旁听的,做不了主。”

他同时向双方示威,冷阳努力不让眉头起皱,即使失败也不能丢失尊严。

麦文哲与姜开源多次较量,口舌已焦枯,但由于冷阳在场,不得不重复过去的套话。

“姜董事长,我们非常尊重你这些年来对福满堂的发展壮大所做出的贡献,但也相信,一个良好的品牌要持续发展不能单靠个人的力量,需要更完善的管理团队、所有员工和合作者的共同努力。我们华夫集团很珍惜这十多年来福满堂合资企业全体员工和经销商的辛勤努力以及无私奉献。作为福满堂合资企业的主要股东,我们过去、现在、将来都会始终如一地支持福满堂进一步向前发展。本次争端都因你违约而起,对合资企业股东和员工的切身利益造成了严重伤害,虽然不得已采取了法律手段,但我们始终希望通过更温和的合理合法的经济方式解决问题。上次我派代表向你详细介绍了我们的收购方案,只要你认可,资金将很快到位。”

姜开源冷哼:“福满堂每年的净利润近500亿,你想用1200亿收购整个集团,这买卖未免太便宜了。”

麦哲文下意识瞟了瞟冷阳:“这半年你和福满堂遭遇的困境我基本都清楚。由于你和冷先生之间的矛盾,福满堂的商业价值已大打折扣,接下来还将应付我们在美国提起的诉讼,以及向斯德哥尔摩商会委员会申请的仲裁。如果你坚持反对并购,福满堂和你个人的处境将继续恶化。这1200亿只是转让股权的收益,我们承诺并购以后你还能继续担任福满堂的董事长,管理集团运作。我们拥有足够的资源,随时能通过直接投资来支持子公司,而且对中国政府有着长期的投资承诺,一定会保证福满堂所有员工和全体经销商的切身利益,让福满堂取得持续稳定的发展。”

冠冕堂皇的空话听得冷阳很不耐烦,他有过不少陪民企老板与外资洽谈的经验,熟知老外资本家的套路,无论实力大小统统一个德行:骗人不眨眼,咬人不留情。

姜开源漫不经心听完,点起一支烟,嘲谩道:“我先说说跟你们合作这16年的感想吧。这16年里我名分上是董事长,但你们任何一个小董事都能随时钳制我。一边严格要求我完成你们提出的年利润增长率,一边又对我处处设限。我每一项经营活动都得先向你们提可行性研究报告,等待董事会批复。你们那些董事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等批复经常等到黄花菜都凉了。要是不向他们报告擅自执行方案,他们会马上跳出来捣乱。要是遵守规定拉低了工作进度,完不成目标,他们又会骂我经营不善。这16年我天天被这帮人拖后腿,能活到现在都不知掉了几层皮!还有,你们的人根本不懂中国市场,捕捉不到商机,除了每季开一次董事会要我们汇报经营状况、分析市场形势、提出下阶段运营方案,其他时间基本看不到人影。我敢说他们可能连下属几家合资企业的大门开在什么地方的都不清楚。这种既不想承担风险,又不愿履行责任,只想着抢夺别人劳动果实的合作者要来有什么用?”

麦文哲当即批评他言辞偏激。

他光火之下利落地摆证据:“你们的人对我们提出的发展项目总是不满意,不肯投资。等我们自己投资,产生了效益,又死皮赖脸硬挤进来,说白了就是让我们承担前期的投资风险。再不然就是看我们每个项目都很成功,当年投资当年产生效益,好不容易愿意做前期投资了,但投了之后见短期内收益不大又强行退出,给我们摆烂摊子。洛阳的八宝粥项目就是个例子,当时你们非要我们把股权买回去。我们的合资公司是2011年6月成立的,你们却要求我们把合资前5月份的利润也分给你们。这些年你们根据技术服务协议从合资公司拿走了9亿多技术服务费,却没提供过任何技术服务,连我们要筹建一个研发中心,想去华夫总部参观考察,你们都要向我们的陪同人员收取每人2万欧元的陪同费,要是接受培训还得每人再付2万欧元的培训费。我们和你们在越南合资的咖啡厂至今仍在亏本,你们连报表都难得发给我们,而且从设备选型、配方工艺到安装调试、产品质量检测都是我们无偿派人解决。这些零零碎碎的例子太多,我怕当面一笔一笔算起来你脸上挂不住,回头让人列份清单给你慢慢看!”

麦文哲老脸已红,咳嗽道:“姜董事长,我不介意听你发牢骚,但你应该多考虑自身的处境。”

姜开源拍桌打断:“我对自己的处境再清楚不过,你们几次三番想逼我贱卖福满堂,不能得逞就到处告黑状,一会儿说我贪污逃税,一会儿说我作奸犯科,栽赃陷害不能得逞,又朝我家里人下手!”

他猛然抬手指向冷阳,激动道:“这半年多你们派人去这衰仔的餐厅捣乱嫁祸我,花了多少钱雇水军帮他对我搞人身攻击,我这里都有本帐。堂堂跨国公司挑拨激化别人的家庭矛盾,这种下三滥招数在中国只有最阴毒的人才使得出,我就是从这里彻底看清你们的嘴脸,想得到福满堂,下辈子都不可能!”

冷阳一时震愕,辨不清他的决绝是真是假。

麦文哲也恼了,严厉的目光在眼镜片上髹了层寒光:“姜董事长,听你的意思是绝对不肯接受我们的意见了?”

姜开源轻蔑挥手:“我说得够明白了,听不懂问翻译吧。”

麦文哲擦了擦冒汗的脑门,急斥:“我们有确凿证据证明你太太利用离岸公司侵犯合资企业的利益,假如你继续这么不冷静,将面临20亿美元的赔款,个人信誉也会降至谷底。”

“你别吓唬我,打官司我奉陪,看你那点证据能不能告倒我!”

“你们中国人真是连起码的契约精神都没有,就是群污染全球商业的渣滓!”

麦文哲失态爆出恶言,姜开源激怒下被烟呛得剧烈咳嗽,难以及时还嘴。

冷阳孰难忍受这黄皮老外的嚣张无礼,骤然发声,不疾不徐挖苦:“麦先生,真正没有契约精神的恐怕是贵集团。您刚才说华夫对我国政府做出了长期承诺,会对合资公司全体利益相关人士负责,容我提醒,前年华夫收购了南京的长城乳业,这是家有着二十年历史的老牌企业,在2016年以前一直运营良好。可贵方入主后不到三个月就进行了大规模裁员,给这个劳动密集型企业的员工造成了灾难性打击。你们还带去了所谓的先进管理模式、决策体系,让外企白领统治了本土企业,引入数据分析,却对市场一线的消息不屑一顾。无论是观念冲突,还是意见相左,得胜的总是外资高层。就这样原来的管理者下台了,企业开始连续亏损,市场份额一降再降,使这个曾经风靡全国的乳业品牌几乎销声匿迹。有这样人尽皆知的前科在,您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做出先前那番承诺呢?”

麦文哲刚被姜开源打了左脸,右脸又被他的儿子重扇,燥怒道:“冷先生,姜董事长说你只是来旁听的,这件事与你无关,请别擅自介入。”

冷阳保持绅士笑容:“我是福满堂的正统传人,这块商标的归属对我非常重要,虽然暂时没有决策权,但站在商业角度评估,贵集团的确不适合做福满堂的合伙人。您也知道我和姜开源矛盾很深,用会‘糟糕’一词来评价他的为人,可他不接受你们的要求并不是人品有问题,原因都出在你们身上。历数华夫在中国的合作伙伴,不是关停破产,就是被搞得怨声载道。我想贵方应该反思一下其中原因,尽快改变你们的思维、观念和工作方法,多给中国人和你们的合作者一些尊重。如果做不到这点,我担心华夫会在不远的将来被迫告别中国市场,届时你们该如何向投资者们交代呢?”

有头有脸的人忌讳面对面争吵,此事也不能仅凭几句撕逼得出定论,麦文哲率领属下愤然告辞,这一去定会全力开炮,赶尽杀绝。

会议室里只剩下冷阳和姜开源,他悄然注视闷声抽烟的仇人,对其有了一点新认识,很想知道他将如何守卫福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