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的脚步声回荡在底层轮值储备区当中,数千副冰棺就那样密密匝匝地摆放在一处,犹如一块块闪亮的石头。他弯下腰,看了看身边的一块铭牌。他已忘了去记路线,暗暗担心还得从头再来上一遍。将一块手帕送到嘴前,他咳了咳,擦了擦嘴唇,继续向前走。一样冰凉而又沉甸甸的物件就放在他的口袋当中,紧贴着大腿。而在他心底里,同样揣着一份冰冷和沉重。

他终于找到了那副标着“特洛伊”的冰棺。唐纳德抬手抹了抹玻璃,看向了里边。只见一名男子正躺在其中,似乎苍老了许多,比唐纳德记忆中的老迈。苍白的皮肤笼罩着一层蓝。银色的头发、白色的眉毛,同样泛着一层蓝色。

唐纳德注视着这人,犹豫了起来,几番思量。他来到这儿,既没带轮椅,也没有药箱,只有一份冰冷的沉重、一份纤薄的真相、一份想要知道更多的欲望。有时,在找出一件事情的解决之道前,得先让它发生。

他弯下腰,在控制面板上将唤醒自己妹妹的步骤又重复了一遍。他一边输入密码,一边想到了正等在宿舍当中的夏洛特。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下面的所作所为。她不能知道——瑟曼曾像是他们两人的第二个父亲。

旋钮被转向了右边,数字在闪烁,温度在一点点爬升。唐纳德直起腰,绕着这个写着他的名字——那个他们给他安上的名字——的盒子踱起了步。这副棺材此刻正装着他的创造者。瑟曼渐渐温暖了,而唐纳德心底的那份寒冷则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唐纳德再次对着那块已被染成淡红色的手帕咳了咳,将它塞进衣兜,抽出了一条绳子。

他站在那儿,突然想到了维克多的一份文档。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轮到他来解冻“索命”了。维克多曾写过一份报告,说的是狱卒和囚犯互换角色的实验,受辱者变为了辱人者。唐纳德当时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可恶,不相信人们会变得如此之快,觉得结果很难让人信服。但他亲眼见到了人们是如何怀着崇高的理想来到国会山,也亲眼见证了他们的变化。在这一班,他刚刚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便已感觉到了它的诱惑。他自己的发现是,邪恶的体系造就邪恶的人,每一个人都有堕落的潜质。所以,有的体系才需要终结。

温度上升,棺盖解锁,伴随着一声叹息打开了。唐纳德伸进手,将它抬了起来。他隐隐有些期待里边能有一只手突然弹出,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但里边却只有一个人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热气蒸腾。仅仅就是一个人,赤裸,可怜,一条管子连在胳膊上,另外一条插在双腿间。肌肉塌陷,苍白的血肉藏在皱纹间,头发一缕缕地耷拉着。唐纳德抓起瑟曼的双手,将它们合在一处,将那条绳子在瑟曼的双腕上缠了几圈,再从双手间拉过,绕过绳圈,拉紧,打了一个结,随即后退一步,紧盯着那两片皱皱巴巴的眼睑,观察着生命的迹象。

瑟曼的双唇动了,分了开来,像是尝试着吸了第一口气。这种感觉,就像是亲眼看着一个人死而复生般,这让唐纳德第一次赞叹起了这机器的神奇。他对着自己的拳头咳了咳,瑟曼动了动。老人的眼皮眨了眨,融化的白霜顺着眼角流下,借了他几分虚假的人性。皱巴巴的双手抬了起来,想要去擦擦眼角的眼屎,去擦擦像是粘在一起了的眼皮。随即,瑟曼感受到了绳索的存在,发出了一声闷哼,更加清醒了起来,看出了一切都不大对劲。

“别动。”唐纳德告诉他。他将一只手放到了老人的额头上,感觉到了他骨子里的那份寒意,“放松。”

“安娜——”瑟曼低声道。他舔了舔双唇,唐纳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甚至连一杯水都没带过来,更别提那种苦涩的液体了。他意欲何为,此时已再明显不过。

“能听到我说话吗?”他问。

瑟曼的眼皮再次张开,眼珠转了一圈,似乎聚焦到了唐纳德的脸上,目光闪烁,突然认出了什么。

“孩子……?”他的声音异常嘶哑。

“躺着别动。”唐纳德告诉他。瑟曼歪向一侧,对着那两只被绑缚的手咳了咳,他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绳结,一脸的迷惑。唐纳德回头检查了一下远处的门:“我需要你听我说。”

“这儿出什么事了?”瑟曼抓住冰棺边缘,试图坐起身。唐纳德将手探进裤兜,掏出了那支手枪。眼见枪口平平地指向了自己,瑟曼张大嘴巴,一动不动盯着那黑色的铁器,潜意识似乎在一瞬间解冻了。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只有一双眼睛在动,并最终同唐纳德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什么年份?”他问。

“距离你把我们全都杀死之前还有两百年。”唐纳德说。心底里的恨意带得枪管也颤抖了。他将另外一只手也伸出去,双手握枪,退后半步。瑟曼是如此地虚弱,而且还双手被绑,可唐纳德依然不敢有丝毫大意。这老家伙就像是寒冷清晨里一条盘着的蛇——唐纳德总是忍不住在想——一旦天气暖和,他究竟会干什么。

瑟曼舔了舔嘴唇,注视着唐纳德。丝丝缕缕的蒸汽从老人的双肩处升了上来。“安娜告诉你了。”他最后说道。

唐纳德突然有了一份残忍的冲动,想要告诉他安娜已经死了。他还有一份虚荣,想要坚称这是自己一个人发现的。不过,他只是点了点头。

“你得明白,这是唯一的法子。”瑟曼低声道。

“有上千种法子。”唐纳德说。他将枪换到另外一只手中,在外套上擦了擦汗津津的手掌。

瑟曼瞥了一眼枪,随即目光又在屋内逡巡了一圈,在寻找着帮助。片刻过后,他靠回了冰棺里。机器当中,热气蒸腾,可唐纳德却分明看到他开始颤抖。

“我还一直以为你打算永远活下去呢。”唐纳德说。

瑟曼笑了。他再次研究了一下绳结,又看了看挂在自己胳膊上的针管:“已经够久的了。”

“什么够久了?将人性都毁灭殆尽?让其中一个地堡自由,然后坐在这儿杀死其他的?”

瑟曼点了点头,蜷起双腿,抱住了脚踝。没有了衣服,没有了高挺的胸膛,他看起来是如此瘦弱,如此不堪一击。

“你救了这些人,就是为了杀死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还包括我们。”

瑟曼低声回了句什么。

“大声点。”唐纳德说。

老人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可唐纳德却亮了亮手中的枪。那是他唯一可能得到的东西。瑟曼点了点胸口,想要再次开口,唐纳德谨慎地向前迈了一步。“告诉我为什么,”唐纳德说,“我才是这儿的负责人。我。告诉我,否则我发誓会立刻把所有人都从他们的地堡当中放出去。”

瑟曼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蠢,”他嘶声道,“他们会互相残杀的。”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唐纳德听到了周围每一副冰棺的嗡嗡声响。他又靠近了一些,越发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

“我清楚你是怎么想的,”唐纳德说,“我也知道这次大清洗、这次重启。”他用枪点着瑟曼的胸膛:“我知道你把这些地堡当成了一艘将人们带向一个更好世界的星际飞船。我已经看了所有你有权限去看的笔记、备忘和文档。可在你死之前,我还是想听你说说——”

唐纳德只觉得双腿在颤抖,一阵咳嗽堵到了嗓子眼。他赶忙去摸手帕,但还没来得及捂住嘴巴,一口粉色的血沫已经喷到了银色的棺盖上。瑟曼静静地看着。唐纳德稳住自己,想了想自己都说到哪儿了。

“我想知道为何要有这么多心痛,”唐纳德觉得自己的声音带着嘶嘶声响,嗓子像是着了火一般,“这么多来了又走的悲惨生活,这么多人在这下面等着你去杀戮,这么多人永远也醒不过来。你自己的女儿……”他在瑟曼的脸上搜寻着反应:“为什么不把我们冻上一千年,等这一切结束后再唤醒我们?我现在终于知道自己都帮你建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为何就不能让我们把一切都睡过去。如果你真为我们准备了一个更好的地方,那又干吗不直接带我们过去?为何要有这么多苦难?”

瑟曼依然一动不动。

“告诉我为什么。”唐纳德说。他的声音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但他假装自己没事儿。枪口已经下垂,他将它往上抬了抬。

“因为没人可以知道,”瑟曼终于说道,“它得同我们一起死去。”

“什么死去?”

瑟曼再次舔了舔嘴唇:“知识。我们没有收入《遗赠》的那些东西。那种只消按下一个按钮便能将它全部终结的能力。”

唐纳德笑了:“你以为我们就再也发现不了它们了吗?那种毁灭我们自己的法子?”

瑟曼耸了耸赤裸的肩,上面升腾的蒸汽已经消散:“最终会,可所需要的时间要比现在长得多。”

唐纳德将手中的枪朝着四下里的冰棺挥了挥:“那所有这一切都会随之而去。我们只能选择其中一个群体,你的星际飞船只有一艘可以着陆,其他一切都会被关闭。那就是你们的契约?”

瑟曼点了点头。

“呵,有人打破了你们的契约,”唐纳德说,“有人把我放上了你的位置。我现在才是羊倌。”

瑟曼睁大了双眼,目光从枪口转向了唐纳德衣领上夹着的身份识别卡,不停地咬紧牙关,又将它们松了开来,上下牙的“咯咯”打架声也随即终止了。“不!”他说。

“这工作从来就不是我要的。”唐纳德说道,更像是对自己而非瑟曼。他稳住了枪口:“所有这些工作。”

“我也一样。”瑟曼回答,而唐纳德则再次想起了那些囚徒和狱卒。也有可能此时在这冰棺中的便是他,此时站在这儿拿着枪的也有可能是任何人。这,便是这个体系。

他心底里还有上百件事想要去问,想要去说。他想告诉这个人,他曾几乎视他为父亲,可若是一名父亲有多么可敬就有多么混账,那又有什么意义?他想对着瑟曼大喊大叫,责问他究竟都对这个世界干了什么。可唐纳德心底某处却知道这份伤害早已在许久之前便完成了,而且还无法治愈。而且最后,他心底还有一部分想要呼救,想要将这个人从他的冰棺中放出,想要去代替他,蜷缩在里边,回去睡觉——他心底的那个地方是如此地清楚,清楚去做一名囚徒会比做狱卒简单上一百倍。可他妹妹就在上面,正在恢复。他们俩都有更多的问题需要去解答。而且在那个不远的地堡当中,一场变革正在悄然发生——一场终结暴乱的变革,而唐纳德想要看看它是如何演绎的。

这一切,犹如走马灯一般在唐纳德心头一一掠过。要不了多长时间,威尔逊医生便会回到他的办公桌上,说不定会瞥上一眼屏幕,然后碰巧看到这边的监控画面。唐纳德已经意识到,唤醒这个老人,听听他的诸般借口,原本就是一个错误。这地方原本就没什么真相可言。

瑟曼俯身向前。“唐尼。”他说着,将那两只被缚的手朝着唐纳德的枪伸了过来。他的双臂是如此虚弱,移动得如此缓慢,唐纳德觉得他似乎根本就不是来夺他的枪的,而是想要将它拉近一些,顶到自己的胸膛上,或者像维克多那般塞到自己的口中。老人的目光当中,尽是无尽的悲凉。

瑟曼的手就那样伸过了冰棺边缘,朝着那只枪而来,而唐纳德差点便把它递给了他,只是为了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不过,他选择了扣动扳机。他趁着自己还没来得及后悔,扣动了扳机。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声惊人。一道白光闪过,一声恐怖的声响带着回音传遍了上千个沉睡的魂灵,随即便有一个人轰然倒在了一副冰棺当中。

唐纳德的双手颤抖了。他想起了自己第一天去办公室的情形,想起了这个人对自己的种种作为,想起了许久之前的那次会面。他就那样获得了一份自己并不大胜任的工作,一份一开始时看不清它的庐山真面目的工作。还记得那个早晨,当他以一名参议员的身份醒来,意识到自己已成为这个强大的国家中少数几个接近权力核心的人时,恐惧伴随着成就感一起到来。而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疯子的病友——那个疯子要求筑起自己的避难所的高墙。

这次不一样了。这次,他会慨然接受这份责任,无所畏惧地去领导。他和妹妹都在暗处,他们可以弄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然后修复它,重建所有遗失的秩序。一个实验已经在另外一个地堡当中开始,一次囚徒与狱卒之间的角色互换,而唐纳德打算看看结果。

他抬手关上了那冰棺的盖子。闪闪发光的棺盖上残留着一片血沫。唐纳德再次咳了咳,擦了擦嘴巴。他将枪塞进兜里,离开了那副冰棺,一颗心怦怦直跳。而那副盛着一个死人的冰棺,则在安静地嗡嗡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