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梦游一般从剩下的两个柜子里取了物品,又迷迷糊糊地坐电梯回到了威尔逊医生的办公室,放下了那名反应堆工程师的私人物品。他借口睡眠不好,找威尔逊医生要了一些有助于睡眠的药,并记下了那药的摆放位置。待威尔逊离开办公室,带着药品去了实验室后,唐纳德又不客气地取了一些那种药片。他将它们碾碎,往其中加了两匙用来制作苦涩药水的绿色粉末。他没有任何计划,一个个机械的动作就那样一一做了出来。在他的生命当中有一份残酷,他想要将它终结。

来到深冻层,推着一张装满物品的轮椅,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具冰棺。唐纳德探出一根手指,循着棺盖的表面抚摸。他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光滑的表面,就像是担心它会割伤他。他记得曾像这样摸过她的肌肤,总是那样害怕,从不敢屈服,亦不敢放手。感觉越好,伤得也就越深。每一份关怀,都是对海伦的亵渎。

他缩回手指,紧紧地握在了另一只手中,像是在给它止血。靠近她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安娜赤裸的身体就在那装甲一般的外壳里边,而他就要将它打开。他扫了一眼深冻层无垠的大厅——拥挤,却又是如此孤寂。威尔逊医生应该还会在实验室中待上一段时间。

唐纳德跪在冰棺一头,输入了自己的密码。他心底某处,其实还是希望这密码并不管用。这份力量实在是太过于强大,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可面板却发出了“哔哔”的声响。唐纳德稳住自己的手,像先前看过的那样转动起了旋钮。

剩下的便是等了。温度在上升,他的愤怒在消退。他拿过那杯饮料,晃了晃,又检查了一遍,以确保所有的东西都已到位。

棺盖幽幽叹息一声,开了一条缝。唐纳德将手指插进缝隙当中,将它抬起来,随即小心翼翼地伸进手去,移除了同安娜手臂上的针管相连的管子。浓稠的液体从针管里漏了出来。他看了看,明白了另外一端的排气阀的工作原理,将它拧了拧,渗漏便停止了。唐纳德打开椅背上的毯子,将它垫到了安娜身下。她的身体已经暖和了。白霜化成水滴,落进了冰棺内侧的引水槽中。此刻,他才意识到,那毯子更多地是为自己准备的。

安娜动了动,眼皮翕张,唐纳德拂了拂她额前的头发。她双唇微分,一声轻柔的呻吟随之而出,带着数十年的睡意。唐纳德知道那份僵硬,清楚关节处那份深沉的寒意。他恨,恨自己这般对待她,恨自己即将对她做的事。

“放松。”眼见她开始用颤抖的双唇寻觅空气,他说道。她的头无力地从一侧滑向另外一侧,口中呢喃着什么。唐纳德扶她坐起身,拉了拉毯子,盖住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轮椅就静静地等在他旁边,上面放着药箱和那只膳魔师水杯,唐纳德却无意将她抱出并抱进轮椅。

她眨了眨眼,眼珠转了一圈,终于落在了唐纳德身上,随即眯起双眼,像是认出了什么。

“唐尼——”

他在她的双唇上读出了自己的名字,而非听到。

“你来接我了。”她无力地说。

唐纳德看着她打了一个冷战,暗暗压下了想要去抚摸她的后背并将她揽进怀里的冲动。

“什么年份?”她舔了舔嘴唇,“到时候了?”她的双眼又睁大了一些,眼角潮湿,目光当中暗藏着恐惧。消融的白霜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唐纳德还记得自己当初这样醒来时,脑海当中尽是新近的梦境,意识模糊。此时的她,想必也是这样。“是时候寻找真相了,”他说,“你就是我出现在这儿的原因,不是吗?”

安娜茫然地注视着他,意识模糊。从她眼角的抽动当中,从她微张的双唇上,唐纳德都已看出来了,看出了他们当初这般对他,这样唤醒他时,自己反应的那份迟滞。

“是。”她点了点头,动作是如此地轻,“爸爸永远也不会唤醒我们。深冻——”她的声音变成了低语:“你来了我很高兴。我就知道你会来。”

一只手从毯子中伸出,抓住了冰棺一侧,像是要欠身起来。唐纳德将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转身从轮椅上拿起那只膳魔师水杯,将她那只手从棺沿上拿开,把那杯饮料塞进了她的手中。她扭了扭,将另外一只手也伸出来握住膳魔师水杯,放在膝盖上。

“我想知道为什么,”他说,“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带到这个地方?”他环顾了一圈四围的冰棺——一座座诡异的坟墓在掬捧着死亡。

安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膳魔师水杯和上面的吸管。唐纳德松开她的胳膊,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了那台手机。安娜的注意力转到手机上面。

“你那天都干了什么?”他问,“是你把我和她分开的,不是吗?还有咱们最后敲定图纸的那晚——米克错过的那些时光——也是你的杰作。”

一丝阴霾滑过了安娜的面庞,一些深沉而又黑暗的东西泛了上来。唐纳德原本以为会遭遇迫不及待的解释、决绝的态度、坚决的抵赖,可安娜却是一脸的悲伤。

“那么久了,”她摇了摇头,“对不起,唐尼,可那都过去那么久了。”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了门口,像是预感到了危险。唐纳德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咱们得从这儿出去,”她嗓音嘶哑、脆弱而又遥远,“唐尼,我爸爸,他们达成了一份契约——”

“我想知道你都干了什么,”他说,“告诉我。”

安娜摇了摇头。“米克和我所做的事情——唐尼,在那时看来似乎是对的。我对不起你。可我得跟你说另外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的声音纤细而又无力。她舔了舔嘴唇,看了一眼吸管,可唐纳德却抓住她的一条胳膊。“在你深冻的时候,爸爸唤醒了我,让我又上了一班。”她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他,牙齿“咯咯”直响。她在回想:“我发现了一件事——”

“停,”唐纳德说,“别再编故事了,别再撒谎了。我只要真相。”

安娜转开了目光,一阵抽搐涌遍她的全身,她体若筛糠。热气从她头发上蒸腾而起,冰棺上凝结的水汽突然增多了。

“原本就该这样。”她说。她说话的方式、她那躲闪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原本就该这样,你和我在一起。这地方是咱俩建的。”

唐纳德只觉得一阵新的怒火腾地从心里蹿了上来。他那两只手抖得竟比她的还要厉害。

“我不该这么孤独的,”他咬牙切齿地说,“而且你也无权决定这种事情。”他用双手紧紧地抓着冰棺边缘,抓得指关节发白。

“你得听我说,我必须告诉你。”安娜说。

唐纳德等待着。是解释还是道歉?她爸爸原本便差不多已经夺走了他的一切,可她又来劫掠了一番。瑟曼毁了这个世界,而安娜则毁了唐纳德的世界。他在等待着,看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爸爸订了一份契约,”她的声音渐渐有力了,“我们将永远也不会被唤醒。咱们得从这儿出去,我需要你的帮助——”

又来了。她丝毫不在乎她已毁了他这一事实。唐纳德只觉得心底的怒火在渐渐退去,他的身体当中似乎出现了一道缺口,那汹涌的怒气犹如潮水一般,来了又去,无法聚集,只好伴随着一声叹息和嘶嘶声响摔得粉碎。

“喝吧,”他温柔地抬起了她的胳膊,“然后你就可以告诉我,告诉我该怎么帮你了。”

安娜眨了眨眼。唐纳德拿起吸管,放到了她唇边。正是这对嘴唇即将告诉他一些东西,让他继续迷惑,利用他,以让她自己不再那么茫然,不再那么孤单。他已听够了她的谎言,受够了她的荼毒。再去听她说话,便是为虎作伥。

安娜的双唇裹住了吸管,双颊凹陷,开始吸了起来。一股叫人恶心的绿色液体,顺着吸管涌了上去。

“好苦。”她刚吸了一口,便低声说道。

“嘘——”唐纳德告诉她,“喝吧,你需要这个。”

她照做了,唐纳德帮她捧住了膳魔师水杯。喝了几口,安娜又停了下来,说他们必须从那儿出去,那儿不安全。他一边附和着,一边再次将吸管引向她的嘴边。危险的是她。

安娜没喝完,便抬起头注视着唐纳德,一脸的迷惑。“我……怎么这么困?”她一边问,一边缓缓地眨动着眼睛,想努力睁开。

“你不该把我带到这儿,”唐纳德说,“咱们不该这样过活。”

安娜抬起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了唐纳德的肩膀。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重重地靠在了他身上,而他则突然回想起了他们的初吻。那是在大学里,那天晚上她喝多了,在他举办联谊会的房子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头就枕在他肩上。而唐纳德则一动不动,将那姿势保持了整整一晚。聚会在继续,最终归于沉寂,而唐纳德的一条胳膊却被她压住,越来越麻。待他俩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安娜先醒来,莞尔一笑,谢过了他,说他是她的守护天使,并给了他一个吻。

此刻回想起来,恍若隔世,已成了亘古的记忆。生活不该如此拖沓。可安娜那晚的呼吸却分明清晰如昨。他还记得上一个班次时,两人同躺一张小床上,她枕着他的胸口入眠。随即,他便听到了,听到她颤抖着突兀地吸了最后一口气。一大口。接着,她的身体僵了一僵,冰冷的指甲颤抖着陷进了他的肩膀。唐纳德就那样抱着她,直到她的指头慢慢松开,直到安娜·瑟曼吐出了她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