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号地堡
鸦夫人所讲的故事,都是从孩子们的书中而来。当中有蔚蓝的天空、苍翠的大地,还有如猫似狗但却比人还要大的动物。幼稚的东西。故事当中那个更加美好的地方,让米什更加憎恨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当他离开顶层,一路曲折向下,越过农场以及那些代表着他的青春的楼层时,他再次想到那个更好的世界,对自己所认识的这一个气馁不已。一个关于别处的承诺,愈发凸显了他所熟悉的世界的瑕疵。他已经离开,去做了一名运送员,已经展翅飞走,去做了所有他想做的事情。而现在,他真正想做的便是走得再远一些,超出这个世界所能容许的范围。
这些都是危险的念头。它们让他想到了他母亲,想到了十几年前的今天,她被送去的那个地方。
越过农场,米什似乎在地堡深处闻到了一丝燃烧的味道在空气氤氲,舌根处还有一丝烟尘的味道。兴许,不过是一堆垃圾,不过是某个人不舍得花钱将它们送去回收而已;抑或,是某个觉得这地堡已时日无多,无需再进行回收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意外,可米什对此深表怀疑。已没人再那样想。他能够看得出,在楼梯上的那些人脸上;他能够看得出,这个地堡已是岌岌可危,就在人们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上,在东躲西藏的孩子们身上。昨夜的一场乱斗,似乎刚好证明了这一点。
米什调整了一下背包,匆匆朝着三十四层的资讯部而去。待他到达时,一群人已经聚集在了平台上。大多是他这般年纪,或者更大一些的男孩,许多他还认识,更多的则来自中层。几人胳膊下面还抱着电脑挤在人群之中,电线挂在一旁晃荡着。米什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发现一道屏障已被设在了门前。两名安保人员正守着那道临时大门,只容许垂头丧气的通讯技术人员通过。
“邮件!”米什大声叫道。他奋力挤到前面,小心翼翼地掏出鸦夫人写的那张条子,“杰弗里长官的邮件。”
一名安保人员接过了条子。米什被后面的人群挤得紧贴在了屏障上。一名女子挤了过去,一边匆匆朝着安全门走去,一边拉了拉外套,显然松了一口气。宽阔的走廊一角,一群年轻男子正在听着什么人的介绍,只见他们站成了齐整的几排,一脸的全神贯注,但睁大的双眼当中还是透出了紧张的意味。
“这儿他妈的怎么这么乱?”眼见得屏障已为他分开,米什问。
“谁他妈的说不是呢?”一名安保人员回答道,“昨晚电力出了故障,烧坏了许多电脑。我们的技术人员全都在加班加点。下面机电部什么的起了火,农场上又发生了暴力事件。你听广播了吗?”
机电部。太远了,不可能闻得到火灾的气息。关于昨晚的突袭,已有流言传出,这让他再次想到了自己鼻子上的伤口。“什么广播?”
安保人员朝着那群男孩指了指:“我们在招人,新技术人员。”
米什放眼望去,所见尽是年轻人,正向他们训话的是一名安保人员,而非资讯部的人。那名安保人员将纸条递还给米什,指了指安全门。只见先前挤进去的那名女子正在刷卡通过,一颗硕大而又熟悉的秃头扭了过来,看向了她的臀部,一直盯着她进了走廊。
“先生!”米什一边朝着大门走去,一边叫道。
杰弗里回过头,脖子上那深深的皱纹和褶皱不见了。
“呃?哦——”他打了一个响指,在努力回想着他的名字。
“米什。”
他将一根指头晃了晃:“没错。你这是有东西要给我吗,运送员?”他伸出了一只手,但似乎兴趣并不大。
米什将那张纸条递给了他。“实际上,我是奉鸦夫人之命,来送点私人物品的。”他从文件袋中掏出来那个划掉了许多名字的封好的信封,“只是一封信,先生。”
这名老安保人员瞥了一眼信封,接着看了看那张写给他的纸条。“罗德尼没时间。”他摇了摇头,“我还是给不了你具体时间,可能得几周……你愿意把它留在我这儿吗?”
又一次,他伸出一只手,只是这一次的兴趣似乎大多了。米什警惕地将信封收了回来:“不行。就没有办法让我亲手交给他吗?这可是鸦夫人的信,伙计。要是首长让我来送,那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杰弗里笑了:“你也是她的一个孩子?”
米什点了点头。这位安保部门的头儿将目光越过他,看向了一名手拿身份卡朝着大门走来的男子。米什让到一旁,那男子刷卡进去,朝着杰弗里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早”。
“跟你说吧,我晚点儿会给罗德尼送午餐进去。到时,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当着我的面把信交给他,这样我也就不用担心鸦夫人挑我的理儿了。怎么样?”
米什笑道:“很好,伙计。我很感激。”
保安官指了指喧嚣的大厅入口:“你何不去给自己拿杯水,去会议室等一会儿呢?那儿有些男孩在参加笔试。”杰弗里将米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实际上,你干吗不也去填一张申请表啊?我们能用得上你。”
“我……唔,对电脑不大懂。”米什说。
杰弗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你便。一名伙计稍后会来替我,我到时去找你。”
米什再次谢过他,穿过阔大的走廊入口,只见那群齐整的年轻人依然在听咆哮般的介绍。另一名安保人员挥手让他进会议室,同时给了他一张试卷和一根炭条。米什看到试卷的背面空着,于是将它接在了手里。不过,他无意去做那试卷,在这地方,想要找到一张可用的纸,得花上半个代币。
宽大的会议桌旁,尚有数张空着的椅子。他选了一张。几名男孩正用碳条在纸上画着,个个皆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米什背对着唯一的窗子坐下来,将袋子放在桌上,手中握着那封信。他将申请表塞进袋中,以备日后之用,随即第一次细看起了鸦夫人的笔迹。
只见那信封异常老旧,却只用了五六次,边缘处已被磨得很薄,一条窄窄的缝隙当中,露出里边一张叠好的纸。米什又凑近了一些,看到那是一张非常粗糙的纸,很有可能出自鸦巢中的一个孩子之手——将几张废纸混在一起,贴在板子上,经一夜晾干而成。
“米什。”桌旁有人嘶声叫道。
他抬起头,看到布拉德利正坐在他对面。只见这位同为运送员的伙伴,将他的蓝色汗巾系在胳膊上面。米什还以为他在底层跑固定路线呢。
“你也在申请?”布拉德利嘶声问。
另外一名男孩对着自己的拳头咳了一声,像是在示意他们安静。看起来,布拉德利已经填完自己的申请表了。
米什摇了摇头。身后的玻璃上传来了一声敲击声,他猛地转过身,手中的信差点儿掉在了地上。杰弗里将头从门口探了进来。“两分钟。”这位安保人员对米什说完,又将大拇指朝着脑后指了指,“我在等他的餐盘。”
米什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门随即被拉严实。其他孩子好奇地抬起头看着他。
“快递。”米什对布拉德利解释道,故意提高了音量,好让其他孩子听到。他将袋子又拉近了一些,将信藏在了它后面。孩子们继续写写画画。布拉德利皱着眉头,看着其他人。
米什再次研究起了那个信封。两分钟。那他和罗德尼又能待多久?他轻轻摸了摸信封一角的封口。鸦夫人用的牛奶糊糊抹在几个月前——兴许几年前——早已干透了的胶水上,效果并不是太好。他目不斜视,一边注视着布拉德利,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那一角弄了开来。这种行为,显然违反了运送员的第三条基本守则,不过他告诉自己这次是特殊情况,是两位老朋友在谈话,而他刚好在场,碰巧听到而已。
尽管如此,当他将那封信抽出来时,双手还是不由得发抖。他低头瞥了一眼,继续将那张纸藏在袋子后面。深灰色的廉价纸张上面,布满了紫色和红色的笔画。上面的字是用粉笔写的,也就是说那些字着实不小。白色的粉末聚集在纸张的折痕之中,微微一抖,便如同旧水管上的尘土一般簌簌飘落。
快啦,快啦,鸟妈妈在歌唱,
飞翔,飞翔!
一首老式童谣当中的一部分。“拍起你的翅膀”,米什想起了后一句,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念道。这是一只年轻乌鸦学习自由翱翔的故事。
拍起你的翅膀,面向光明飞翔。
飞呀,飞,努力去飞!
他刚想去看信的背面,去看这些儿歌碎片之外的真正内容,却听到有人又拍打起了窗子。几名男孩放下了手中的碳条,显然吃了一惊。一名男孩压着嗓子骂了一句。米什猛地转过头,看到杰弗里正在玻璃外面,手中颤巍巍地端着一个金属托盘,一颗秃头正在烦躁地转来转去。
米什将信纸折好,塞回了信封。随即,他举起了一只手,告诉杰弗里他就在这儿,同时舔了舔手指,在封口浆糊上抹了一下,重新粘住了信封。“祝你好运。”虽然拿不准对方以为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还是对布拉德利如此说道。随即,他从桌上抓起自己的包,顺势抹去了散落下来的粉笔灰,匆匆出了会议室。
“咱们走。”杰弗里显然有些恼火。
米什赶忙跟在他身后。他回头朝着那扇窗户瞟了一眼,随即又看了看那些挤在临时屏障外面的人群。只见一名通讯技术人员抱着一台电脑走向人群,电线整齐地盘在上面,一名妇女在屏障后面绝望地伸出双手,就如同一位在呼唤着自己宝宝的母亲。
“人们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送电脑上来了?”自己所从事的行业让他对物品的来去很是好奇。看起来,运送员们的饭碗又被人抢走了一部分。洛克这下有脾气要发了。
“昨天。怀克决定不再派技术人员出去修理,说这样更安全一些。人们在外面遭到了抢劫,但又没有足够的安保人员去巡逻。”
两人穿过几道门,沉默着沿着走廊曲折向前。每一个办公室当中都有噼里啪啦的声响或者人们的争论声。米什看到电子零件和纸张散落得到处都是,不由得在想罗德尼到底怎么了,为何只有他一人享受送饭待遇。兴许,他的朋友有麻烦了。兴许,他又干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莫非他们在三十四层有秘密监狱?他不知道。就在他刚想开口问杰弗里罗德尼是不是在蹲班房时,这名老警卫停在了一扇宏伟的大铁门前。
“给。”他将托盘递向了米什。米什将信叼在口中,将它接了过来。杰弗里回头瞟了一眼,用身体遮住米什的视线,在门口的键盘上输入了密码。沉重的大门两侧立刻传来了一连串咣当声响。真他娘的没错,罗德尼还真有麻烦。这到底是什么牢房?
门向里敞开,杰弗里抓起托盘,告诉米什就等在这儿。米什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安保主管走了进去,双唇上还残留着牛奶糊糊的味道。这房间的进深好像不浅,里边灯光忽明忽暗,呈红色,像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就如同火灾警报灯在闪。杰弗里大声叫起了罗德尼的名字,而米什则努力想要绕过他的背影,好好看上一眼。
片刻过后,罗德尼便来了,像是在等待着他们一般。眼见米什也站在那儿,他立刻瞪大了双眼。米什奋力合上了自己的下巴——一见到自己的朋友,它便差点掉在了地上。
“嘿。”罗德尼将那扇沉重的铁门又往里拉了拉,同时瞥了一眼走廊,“你来这儿干什么?”
“见到你真高兴,”米什说着,递过那封信,“鸦夫人送来了这个。”
“啊,公事。”罗德尼笑道,“你是以运送员的身份来这儿的,嗯?是不是,朋友?”
罗德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可米什还是看得出来,自己这位朋友很是沮丧。他看起来像是已有好几天没睡觉了,双颊深陷,眼睛下面尽是黑眼圈,下巴上也已冒出了一圈胡须,曾经费力打理过的头发也已被剪短。米什朝着屋内瞥了一眼,在想他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不过,他唯一看到的便是一个个高高的黑色铁柜,只见它们一直延伸到了视线之外,一排与一排之间的间隔很是规整。
“你这是在学修冰箱?”米什问。
罗德尼回头扫了一眼,笑了:“那些是电脑啦。”他依然是一副屈尊俯就的口吻。米什差点想要提醒这位朋友: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俩同岁。罗德尼是他唯一想要提醒此事的人。杰弗里不耐烦地清了清喉咙,似乎对这样的闲聊很是不满。
罗德尼转向了这位安保主管:“介意给我们几秒钟吗?”
杰弗里移动了一下重心,靴底僵硬的皮革带着一声嘎吱声响。“你知道我不能,”他说,“就因为这事,我可能还会被臭骂一顿。”
“你说得对。”罗德尼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自己原本就不该这么问。米什仔细观察着二人之间的交流。尽管已有几个月没见,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到罗德尼依然还是老样子。他肯定是碰到某种麻烦了,很有可能因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而被发配到这儿来干资讯部最叫人唾弃的工作。念及此处,他不由得笑了笑。
罗德尼突然紧张了起来,似乎听到了屋内深处的某种动静。他朝着二人竖起了一根手指,告诉他们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就好。”他说着便奔了回去,赤裸的脚底板“啪嗒啪嗒”地拍打着铁地板。
杰弗里抱着双臂,不满地将米什上下看了一遍:“你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一起上的学。”米什说,“罗德尼犯了什么错?你知道的,只要我们在课堂上胡闹,鸦夫人便会罚我们俩擦黑板,把整个鸦巢打扫一遍。我们都是一起来做的,我们俩。”
杰弗里玩味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咧嘴做了一个笑的表情。“你以为自己的朋友有麻烦了?”他似乎就要笑了,“小子,你什么都不知道。”
米什还没来得及反问,罗德尼便回来了,一脸的笑容,上气不接下气。
“对不起,”他对杰弗里道,“那事儿得去处理。”他转向了米什:“谢谢你跑一趟,哥们儿,很高兴见到你。”
就这样?
“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米什不情愿地说道,没想到这次会面竟这么短暂。“嘿,别那么见外。”他走上前去,想给自己的朋友一个拥抱,可罗德尼却伸出了一只手。米什愣了愣,看着那只手,有些不解,在想他们是否真的变得这么生分了。
“帮我给所有人带个好。”罗德尼说道,似乎已不打算再见任何人。
杰弗里清了清喉咙,显然已有些不高兴,打算走了。
“我会的。”米什努力压下了话语当中的悲哀,接受了朋友的那只手。两人像路人那般握了手,罗德尼脸上的笑容一颤,一张藏于掌心的叠好的字条突兀地塞进了米什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