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号地堡
他无法休息,时间是残酷的,缓慢而又叫人茫然。没有时钟来记述它们的流逝,也无人理会他在门板上那恼羞成怒的拍打。唐纳德就这样被扔在了自己的双层床上,躺在那儿,盯着上铺床垫下的铁丝交织成的方形图案,听着水流涌过隐藏的水管时所发出的汩汩声响。他实在是睡不着,也丝毫不知道此刻到底是午夜还是午后。整座地堡的重量,似乎都紧压在他身上。
当无聊渐渐变得无法忍受时,唐纳德实际上放弃了,将那份报告从头到尾看了第二遍。他看得很是仔细,发现它并非原件,签名的笔迹很是平淡,而且他记得自己当初是用蓝笔签的。
他浏览着一个地堡崩溃的过程,看着自己关于资讯部的学徒太过于年轻的结论。他的建议是适当提高年龄段。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这样做了。兴许已是这样,可问题依然还在。报告中还提到了一个他所吸收的年轻人,一个问了一个问题的年轻人。此人的曾祖母属于那种还记得过去的人,同唐纳德很像。他在报告中建议容许每一位被吸收对象问上一个问题。毕竟,他们将被授予的是《遗赠》。在这样一个最后的教化阶段,干吗不让他们看看更多的真相?
一声轻微的“咔嗒”声从锁孔中传来,瑟曼打开了房门,唐纳德将报告叠了起来。
“感觉好些了么?”瑟曼问。
唐纳德没说话。
“能走吗?”
他点点头。走。此刻他真正想要的,是一路尖叫着沿着走廊奔跑,再在墙上擂出几个洞来。不过走走也好,至少在下一次漫长睡眠到来之前。
两人沉默着进了电梯。唐纳德注意到在按下五十四层前,瑟曼刷了他的身份识别卡。其他按钮上的数字大多已有磨损,但唯独这一层依然还鲜亮着。若是唐纳德所记没错,那一层应该尽是屋子,一些他们兴许永远也用不上的屋子。电梯慢了下来,已接近了那一个向来都会被直接跳过的楼层。门滑开,一排排一眼看不到头的架子出现在了眼前,上面尽是致命装备。
瑟曼领着他沿着正中的通道径直向前走去。两侧尽是一只只木箱,一侧印着“弹药”的字样,一些较长的箱子上面则印着“M22”和“M19”这样的标识;头盔和防弹背心,装了一排又一排,其中一些箱子上甚至标着“医疗”和“配给”这样的文字;更多的箱子上面则不见任何标签。在那些架子外,能够见到一块块油布,下面鼓鼓囊囊的,显出翅膀的形状,想必那便是无人机——无人驾驶飞机。在一场已成为历史的没来由的战争中,他妹妹便曾操控过这玩意儿。只是没想到,它们的遗骸竟出现在他眼前,加了油,盖了油布,散发着油脂和恐惧的味道。
越过无人机,瑟曼率先走进了一片昏暗。这片仓库似乎无边无际了。在阔大房间的一头,一丝亮光从一扇开着门的办公室中透了出来,间或还夹杂着纸张翻动以及某人转身时带出的椅子的嘎吱声响。唐纳德来到门口,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就坐在那儿。
“安娜?”
她正坐在一张硕大的会议桌后面,盯着一摞纸张和一台电脑显示器,左右各是一排样式雷同的椅子。不过,她的脸上倒是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只有一丝心领神会的笑和甚至笑容也无法遮掩的疲惫。
就在唐纳德目瞪口呆之际,她的父亲已走进了房间。瑟曼捏了捏她的双臂,吻了她的脸颊,可安娜的目光却一直同唐纳德的交织在一起。老人低声对自己的女儿说了些什么,随即宣称自己还有事情要做。直到参议员离开了房间,唐纳德才缓过神来。
“安娜——”
她已经绕过了那张硕大的桌子,将双臂环在他身上,开始悄声说起了话,说起了安慰的话语。唐纳德陷在了她的拥抱之中,突然间精疲力竭,只觉得她的一只手关切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的头,随即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自己的双臂则锁在了她的背上。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悄声问道。
“我来这儿的原因跟你一样。”她松开了双臂,“我在寻找答案。”她走开几步,看了看纷乱的桌子:“兴许,是不同问题的答案。”
一张熟悉的图纸——五十个地堡的坐标——就盖在桌上。每一个地堡都如同一个小小的圆盘,全都压在玻璃下面。十二把椅子围在四周。唐纳德意识到这应该是一间作战室,是将领们站在周围推动塑料模型,嘴边动辄挂着以千为单位的死亡数字的地方。他抬起头,看到四壁全都挂满了各种地图和图纸。一个卫生间与会议室相通,门上的钩子上挂着一块毛巾。一张行军床被支在了远处一角,上面的铺盖很是整洁。一盏灯放在一口木箱上面。延长出来的电线四处蜿蜒。处处皆是一个房间被临时改为住房的迹象,而且为时已是不短。
他转向最近的那面墙,翻了翻上面的图纸。其中一些竟然有三层厚,而且上面遍布标注。这并不像是在策划什么战争,倒像是前生的法制节目中那些让他恹恹欲睡的犯罪场景。
“你醒来的时间比我长多了。”他说。
安娜站到他身旁,一只手栖息在他肩上,唐纳德犹如被烫到了一般,一惊。
“差不多已经有一年了。”她的手滑向了他的后背,然后才离开,“给你弄点喝的?水?我还藏着一点苏格兰威士忌。他们藏在这些箱子里边的东西,我爸一大半都还不知道呢。”
唐纳德摇摇头,转过身,看到她消失在卫生间中,然后听到水龙头打开的声音。待再次现身时,她手捧玻璃杯,啜起了里边的水。
“这儿出什么事了?”他问,“我为什么要上来?”
她咽了一口水,将杯子朝着四壁挥了挥。“是——”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原本想说没什么事的,可就是这些鬼东西让我实在是没有头绪。不过,绝大多数都与你无关。”
唐纳德再次环顾四周。一年了,她就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他将注意力转向了安娜,只见她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插着一支钢笔,除了双眼下的一圈黑,皮肤一片苍白。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竟能住在这样一个地方。
桌子正对面的墙上是一份打印出来的图纸,上面是一圈圈坐标,是整个设施的分布图。一个熟悉的红叉就打在左上角,想必那便是12号地堡;在旁边,有一个新打的叉,看起来是10号地堡;在坐标的右下角,则是一片不知所谓的混乱。他走近了一步,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摇晃。
“唐尼——”
“这儿出什么事了?”他问,犹如低语。安娜转向了他正看着的方向,又瞥了一眼桌子,他这才意识到她的图纸也都散落在设施的同一个角落四周。玻璃表面上尽是红、蓝二色笔所做的各种标注。
“唐尼——”她又走近了一些,“情况不妙。”
他转过身,看起了墙上的图纸上那些凌乱的红色标注。既有叉,也有问号,还有红墨水所做的标注、线条和箭头。约莫有十至十二个地堡被着重标注了出来。
“有多少?”他一边问,一边试着数了数,想象了一下数千人丧失性命的画面,“他们都死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不知道。”她喝完水,沿着长桌走上前去,将手探进了一张被推到桌子下面的椅子中,拿出来一支酒瓶,往她的塑料杯中倒了几指。
“是从40号地堡开始,”她说,“它大约一年前变黑了——”
“变黑?”
安娜啜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点点头,舔了舔双唇:“先是视频没了信号。并非突然一下子全没的,但最终他们把它全控制住了。我们无法同那儿的头儿联系,也没办法接触其他人。厄斯金当时负责,他遵循《秩序》,发布了关闭那个地堡的命令——”
“你的意思是杀了所有人。”
安娜扫了他一眼:“你知道的,我们必须那么做。”
唐纳德想到了12号地堡。他记得自己当初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就如同那个决定早已等在那儿一般。系统自动运行,他所做的,不就是去做不得不做的事情,对着一个别人写就的流程照本宣科么?
他研究着那幅画了红叉的大图:“那其他的呢?其他地堡呢?”
安娜长长地一口喝完了杯中的东西,张大嘴巴吸了一口气。唐纳德注意到了她落在酒瓶上的目光。“42号地堡不见后,他们唤醒了爸爸。等到他来找我时,又有两个地堡不见了。”
又是两个地堡。“为什么找你?”他问。
她将一缕散下来的头发塞向了耳后:“因为没有别人了。因为参与设计这个地方的人,不是走了,便是技穷了。因为爸爸绝望了。”
“他只是想见你。”
她笑了。“不是那样的,相信我。”她将空杯子朝着桌子上的一个个圆圈和散落的纸张挥了挥,“他们当时使用无线电的频率非常高。我们觉得应该是从40号地堡开始的,是他们资讯部的头儿捣的鬼。他们黑了无线电系统,开始同附近的其他地堡联系。我们无法切断,这一招他们也防到了。爸爸对此刚一有所怀疑,便同其他人力争,说无线网络正是我的特长。他们最终妥协了。没人真想动用无人机。”
“和什么人力争?谁知道你在这儿?”唐纳德忍不住在想这事的危险性,不过兴许这也只是他的弱点在向他尖叫。
“我父亲、厄斯金、斯尼德、把我带出来的他的助手。不过那些助手已不能再工作一班了——”
“深冻?”
安娜皱起眉头,往她的杯中又“哗啦啦”地倒了一些液体,而唐纳德突然意识到在自己沉睡的这段时间里,竟错过了这么多。整班轮值人员都已不见,又有一个地堡变黑,一个红叉被画在了地图上。整整一片角落的地堡,都遇到了某种麻烦。而同时,瑟曼已经醒了一年,在处理此事,还有他的女儿。唐纳德将一只手朝着房间指了指:“你在这儿坚持了一年?为了这事儿?”
她突然将头扭向了门口,笑道:“我在其他地方被关的时间更长,情况也更糟。不过,是呀,确实很难受。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地方。”她又呷了一口,杯子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唐纳德不由得想,自己之所以会醒来,兴许正是因为她的弱点,就如同她醒来是因为她父亲的弱点。接下来会是什么?他去深冻室寻找他的妹妹夏洛特?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失去了同十一个地堡的联系。”安娜往自己的杯中瞥了一眼,“我想我已经把事态给控制住了,但咱们还是得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那地方到底还有没有人活着。我个人不想这么做,可爸爸想要派侦察机或无人机。大家都说那太过于冒险。而现在,18号地堡似乎也在玩火。”
“于是你们觉得我能帮忙?你父亲以为我都知道些什么?”他绕过会议桌,朝那酒瓶摆了摆手。安娜往杯中倒上酒,将杯子递给了他,随即伸手去取她显示器旁的另一个杯子,而唐纳德则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行军床上。事情太多,他需要消化一下。
“并不是说爸爸觉得你知道些什么,他甚至根本就不想让你上来。没人该从深冻中醒来。”她将盖子拧回了酒瓶上,“是他的老板。”
第一口苏格兰威士忌就差点呛了唐纳德一口。他咳嗽一声,抬起袖子擦了擦下巴,而安娜则一脸关切地注视着他。
“他老板?”他喘了一口气,然后问道。
她眯起了双眼:“爸爸跟你说了要你来这儿的原因,对不对?”
他从兜里摸出了那份报告:“一些和我上——我当值时写的东西。瑟曼有老板?我还以为是他在负责呢。”
安娜一本正经地笑了。“没人负责,”她告诉他,“是系统在负责,它自动运行。我们建造了它,原本就是让它自动运行的。”她从桌后起身,走过来,坐到了他身旁。唐纳德往一侧让了让,给她留出了更多空间。
“爸爸负责挖坑,那是他的职责。他们一共有三人,负责绝大部分的计划。另外两人在如何隐藏这个地方方面有一些想法,爸爸说服了他们,最终决定大张旗鼓地来建这个地方。核废料处理设施便是他的点子,而且他当时的职位也正好方便做这事。”
“你说三个,另外两个是谁?”
“维克多和厄斯金。”安娜将一个枕头调整了一下,靠在了墙上,“当然,都不是真名。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名字便是名字。在这下面,你想做谁都可以。厄斯金最先发现了威胁,跟维克多和爸爸说了纳米的事。你会见到他的。他跟我一样,也一连上了两个班,在为那些地堡的损失工作,可这并非他的专业领域。还要吗?”她朝他的杯子扬了扬下巴。
“不了。我已经有些迷糊了。”他并未补充说并非因为酒精的缘故,“我记得我值班时便有一个维克多,就在走廊对面的办公室中工作。”
“同一个人。”她移开了目光,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爸爸说他是老板,可我跟维克多工作过一段时间,他从没那样想过自己。他只把自己当成一名管家,曾开玩笑说觉得自己就像是诺亚。因为18号地堡的事情,他几个月前就想唤醒你,可被爸爸否决了。我觉得维克多喜欢你,他经常提起你。”
“维克多提起过我?”唐纳德还记得走廊对面的那个人,那个精神病专家。安娜抬起手来,擦了擦双眼。
“对。他是一个睿智的人,能够说出你在想什么,所有人在想什么。这儿的绝大部分都是他策划的。他写了《秩序》,写了原版的《公约》。这些曾经全都是他的设计。”
“曾经?”
她的双唇颤抖了。她将杯子仰起,送到了口边,但杯底已没剩下多少液体。
“维克多死了,”她说,“两天前,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开枪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