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号地堡
几小时过后,一名医生送来了汤和面包,还有一只高高的玻璃杯,装着水。唐纳德饥不择食地吃着,而那人则在检查他的胳膊。暖和的汤让人感觉很好,它滑向他的体内,似乎在将热量朝着体外辐射。唐纳德用牙撕下一块面包,用水送了下去。他绝望地吃着,似乎要将这么多年的禁食给补回来。
“谢谢你,”他一边吃一边道,“这些食物。”
正查看他血压的医生抬头看了一眼。这名医生已上了年纪,身材壮实,双眉浓密,头顶一圈稀稀落落的头发,犹如挂在山顶的一圈白云。
“我叫唐纳德。”他自我介绍道。
老人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解,灰白的双眼看向了手中的笔记板,似乎有些拿不准到底应该相信病人,还是相信笔记板。测量仪上的指针和着唐纳德的脉搏跳动了起来。
“你是谁?”唐纳德问。
“我是斯尼德医生。”虽然话语当中透着不自信,可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唐纳德长长地喝了一口水,很是感激他们将它保持在常温状态。他再也不想要任何寒冷的东西进入自己体内了。“你哪儿来的?”
“哧啦”一声响,医生撕下了唐纳德胳膊上的绑带。“十层。不过,我上一班是在六十八层上的。”他将仪器放回包里,在笔记板上记了些什么。
“不,我的意思是你是哪儿人?你知道的……以前。”
斯尼德医生拍了拍唐纳德的膝盖,站起身。笔记板回到了门外的钉子上。“接下来的几天,你可能还会有点儿眩晕。一旦打颤,一定要告诉我们,好吗?”
唐纳德点了点头。他记得之前便曾得到过这样的嘱咐。也许就是上一班的时候?兴许,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重复,为的是照顾那些记忆有问题的人。他不是那种人。这次不是了。
一个黑影落在了屋中,唐纳德抬起头,看到索命正站在门口。他抓紧了手中的金属托盘,以免它从膝头滑落。
索命朝斯尼德医生点了点头,可这两个都不是他们的名字。瑟曼,唐纳德告诉自己。参议员瑟曼,他是知道的。
“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瑟曼问医生。
“当然。”斯尼德抓起他的包,走了出去。门“咔嗒”一声关上,只留下了唐纳德和他的汤。
他一勺勺静静地喝着,很想听清门那头的嘀咕声都在说些什么。瑟曼,他再次提醒自己,不是参议员。参议什么?那些日子已一去不返。唐纳德画了那些图纸。
那份报告映入了他的眼帘,依然合在梳妆台上。唐纳德咬了一口面包,想起了他画出来的那些楼层。此刻,这些楼层都变成了真实的东西,真实地存在着。人们住在其中抚养孩子、欢笑、干仗、在浴室中唱歌、埋葬死去的人。
几分钟过后,门把手一歪,门朝里打开了。索命独自走进屋来,反手将门关严,对唐纳德皱眉道:“感觉怎么样?”
汤匙在碗沿上撞出了“咔嗒”一声响。唐纳德放下手中的东西,紧紧抓住了托盘,以防止双手颤抖,防止它们握成拳头。
“你知道的,”唐纳德咬牙说道,“你知道我们干了什么。”
瑟曼双手一摊:“咱们做的都是咱们不得不去做的。”
“不,别跟我说那样的话。”唐纳德摇了摇头,杯子中的水颤动了起来,犹如危险正在降临。“这个世界……”
“咱们拯救了它。”
“撒谎!”唐纳德的声音嘶哑了,他试着想了想,“已经不再有世界了。”他回想起了从顶层、从餐厅当中看到的那些景象,他记起了那些焦黄的山、可怖的云。“我们终结了它。我们杀了所有人。”
“他们已经死了,”瑟曼说,“我们都一样。每一个人都正在死去,孩子,唯一重要的是——”
“住口。”唐纳德摆了摆手,赶走了这些话语,就如同赶走了一群嗡嗡作响的蚊蝇。“这没任何正当——”他感觉到自己嘴唇上的唾沫,于是抬起衣袖将其擦去。膝盖上的托盘猛地滑了下去,瑟曼飞快地伸出手,一把将它抓住,动作快得根本就不像是这样年纪的人所为。他将剩下的食物放在了小桌上。两人的距离更近了一些,唐纳德更清晰地看出了他的苍老。皱纹更深了,皮肤松散地挂在骨头上。唐纳德不由得在想,自己睡过去后,瑟曼到底有多长时间没睡了。
“在战争中,我着实杀过不少人。”瑟曼看着托盘中那些只吃了一半的食物,说道。
唐纳德发现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位老人的脖子上,他将双手死死地握在一起,以防它们做出别的动作。这么突兀地坦承杀戮,似乎恰恰说明瑟曼看透了唐纳德的内心,似乎也是对唐纳德的一种警告。
瑟曼转向梳妆台,拿起了那份叠起来的报告,将它打开。唐纳德瞥见了一片淡蓝色的污迹,那是他先前冰凉的泪水。
“有人说杀人这回事干得越久便越容易。”瑟曼说。声音听起来很是悲凉,丝毫没有威胁的味道。唐纳德垂下目光紧盯着自己的双膝,看到它们正在抖动。他将脚后跟紧贴在毯子上,试图将它们钉在那儿。
“对我来说,却只会更难。曾有一个人,在中东——”
“在整个该死的宇宙。”唐纳德一字一句,悄声说道。他口中虽然这么说,但满脑子想的却是自己的妻子海伦走错了山头,所有的存在都已变成了一片废墟。“我们杀了所有人。”
参议员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吐出。“我跟你说了,”他说,“他们已经死了。”
“你永远也说服不了我。你可以给我吃药,或者杀了我,但我向你保证,你永远也别想说服我。”
瑟曼盯着那份报告,似乎有些疑虑。纸张在微微地晃动,但兴许是因为头顶通风孔中的气流。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像是同意了。“给你吃药不管用。我看了你上一班的记录。有很小比例的一部分人,身体里有某种抗体。我们想弄明白为什么。”
唐纳德唯有付之一笑。他靠在床后的墙上,隐在了上铺的阴影里。“兴许是因为我看过了太多,不容易忘记。”他说。
“不,我可不这么想。”瑟曼低下头,继续保持二人目光的接触。唐纳德啜了一口水,双手都握在杯身上。“你看得越多——痛苦越深——药效越大,忘记也就越容易。一些人是例外,所以我们要采样。”
唐纳德瞥了一眼自己的胳膊,只见上面依然贴着一方小小的纱布,盖住了医生的针头留下的血斑。一阵讽刺的感觉,混合着无助和恐惧,从心底涌了上来。“你弄醒我就是为了抽我的血?”
“也不完全是。”瑟曼沉吟道,“我对你的抗药性确实好奇,但唤醒你的原因——确实有人要我这么做——是我们正在失去地堡——”
“那不正合你意吗?”唐纳德啐道,“失去地堡。我还以为你求之不得呢。”他想起自己曾在12号地堡上用红墨水画了一个叉,就在那个失去了许多生命的地堡上。他们罪有应得,地堡是消耗品,他们便是这么跟他说的。
瑟曼摇了摇头:“那外面发生的事情,我们还有待查证。不过在这儿,倒是有人……有人觉得你说不定能邂逅答案。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然后便可以把你放回下面去了。”
回下面。这么说,他这次出来也待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弄醒他,不过是为了采他的血样,窥探一下他的内心,然后便会把他放回下面睡觉。唐纳德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只觉得它纤细而又孱弱。他正在那具棺材当中死去,只是速度要比预料的慢些。
“我得知道关于这份报告你都还记得些什么。”瑟曼将它递了过来,唐纳德摆了摆手。
“我已经看过了。”他说。他不想再看了,闭上眼睛便能看到那些绝望的人们涌上外面尘埃飞扬的大地。而那些人,正是他命令他们去死的。
“我们还有其他药,可以缓解——”
“不,不再吃药。”唐纳德将双腕交叉,再猛地朝着两边一挥,“你看,我并没有对你们的药产生什么抗药性。”这便是真相,他已受够了谎言。“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只是停止了服药而已。”
坦承的感觉可真好。不过,他们会拿他怎么办?把他送回去睡觉?他又喝了一口水,让坦承的感觉慢慢沉淀了一会儿,这才咽了下去。
“我把它们藏在牙龈下面,过会儿再把它们吐出来,就这么简单,很有可能所有存有记忆的人们都是这么做的。比如哈尔,或者卡尔顿,或者别的什么名字。”
瑟曼冷冷地注视着他,用报告一下下地敲击着掌心,似乎是在消化他的这一席话。“我们知道你停了药,”他最后说道,“而且还知道是何时停的。”
唐纳德耸了耸肩:“那我的谜底就揭开了。”他喝完了杯子中的水,将空杯子放回了托盘上。
“让你产生抗药性的药物成分并不在药片当中,唐尼。人们之所以会停药,是因为他们已经开始有了记忆,而非反过来。”
唐纳德注视着瑟曼,有些不大敢相信。
“一旦停药,你的小便便会变色,你藏药的地方也生出了溃疡。这些迹象,我们全都看在了眼里。”
“什么?”
“药片里根本就没有任何药物成分,唐尼。”
“我不信。”
“我们给所有人服用,里边确实有产生免疫的人,但你不应该。”
“胡说。我记得。吃完药我就会头晕,但一停药就会好很多。”
瑟曼将头歪向了一侧:“你之所以停药,是因为……也不能说你好了,是因为恐惧已经开始渗透进来。唐尼,药物在水中。”他朝着托盘上那只空杯子指了指。唐纳德循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心底立刻泛起一阵恶心。
“别担心,”瑟曼说,“我们会查个一清二楚的。”
“我不想帮你们,不想再谈论这份报告。不管想见我的是谁,我都不想去见。”
他想见的是海伦,唯一想见的便是他的妻子。
“你要是不帮忙,成千上万的人便有可能会死。虽然我不大相信,但你还是有机会从这份报告当中偶然想起点什么。”
唐纳德瞥了一眼通往卫生间的门,只想把自己锁在里边,强迫自己去吐,将所有的食物和水都吐个一干二净。兴许,瑟曼是在诳他。兴许,他说的是实情。若是谎言,便意味着那水不过是水;若是实情,则意味着他身体里确实存在着某种抗体。
“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写过那该死的玩意儿了。”他坦承道。究竟是谁想要见他?他估摸着又是一个医生,也有可能会是一个地堡的头儿,或者某个负责这一班的人。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能够感觉到压力正变得越来越大。兴许,他应该遂了他们的愿,好被送回下面睡觉,回到梦里。在梦中,他偶尔会见到海伦。也只有在那儿,他才可能同她在一起。
“好吧,”他说,“我去。可我还是不明白我究竟能搞明白什么。”他又摸了摸自己胳膊上被他们采血的地方。疼痛传来——一份深深的痛,深得像是一块淤青。
瑟曼参议员点了点头:“我倾向于相信你,可那姑娘可不这么想。”
唐纳德愣住了:“姑娘?”他搜寻着瑟曼的目光,在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姑娘?”
老人皱起了眉头:“让我唤醒你的那个。”他朝着双层床挥了挥手:“休息一下。一早我来带你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