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212,1号地堡

轮子掉了一个头,轮椅发出了一声嘎吱声响。轮子每转上一圈,便会传出一声哀吟,随即又是一阵死寂,周而复始。唐纳德沉浸在这份节奏当中,任由他们推着自己前行。呼出的气体在眼前凝成了白雾,这屋子当中的彻骨寒意丝毫不亚于他骨髓当中那一份。

一排排冰棺沿着两侧铺展而来。小小的屏幕上尽是一个个闪着橙光的名字——一个个用来将过去和现在割裂的假名。唐纳德任由他们将自己朝着出口推去,一个个名字从眼前滑过。脑袋异常沉,记忆沉重,取代了梦境里渺若云烟的飘忽。

身着淡蓝服装的男子引着他穿过大门,进了走廊。他被推进了一个熟悉的房间,屋里是一张熟悉的桌子。他们将他赤裸的双脚从踏板上抬起,轮椅不停摇晃。他问多久了,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一百年。”有人说道。这也就是说,自打分组之后,已是一百六十年过去了。难怪这轮椅这么不稳——它的年龄比他还要大。在唐纳德睡过去的这漫长的百年时光里,上面的螺丝早已松动了。

他们扶他站了起来。冬眠过后,双脚依然麻木,寒冷渐渐变成了令人痛苦的刺痛。帘子被拉起,他们让他对着一只杯子撒尿。愉快而又舒爽。尿样犹如墨汁一般黑,尽是从他体内冲出的毒素。纸袍不足以让他暖和过来——他清楚这份寒意来自于自己的体内,而非这个房间。他们又让他喝了一些苦涩的液体。

“他要多久脑子才能清醒过来?”只听有人问道。

“一天,”医生道,“最早也得明天。”

他们让他坐着,抽了他的血。一名白衣白发的男子站在门口,眉头紧蹙。“尽力而为。”白衣男子朝着医生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继续,唐纳德还没来得及在飘忽的记忆当中搜寻出他的样子,他便已经消失了。眼看着那些刚从自己体内抽出来的被冻得发蓝的血液,唐纳德眩晕了。

他们选了那部熟悉的电梯。周围有人在说话,但声音却是那么遥远。唐纳德感觉像是被人喂了药,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停止服用那些药片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唇,觉得嘴唇和手指都在颤抖。他在摸那个溃疡,那个他藏药片的所在。

溃疡不见了,想必是在他几十年前的沉睡中愈合了。电梯门从中间打开,又有一些梦幻时光在唐纳德脑海中淡去。

他们将他沿着另外一条走廊推了下去,齐轮椅高的墙面上,尽是一道道的黑色弧线,昭示着橡胶和油漆的一次次接触。他用散漫的目光茫然地看着那些墙壁、天花板和地砖,看着它们上面那几个世纪的沧桑。昨天,它们似乎还崭新如初;而现在,则已破旧不堪,污垢遍布。唐纳德记得自己曾设计过这样的厅、廊,还记得自己曾以为它们能够挺立一年又一年。真相一直在那儿,在设计稿中同他对视,疯狂得叫人无法直视。

轮椅慢了下来。

“下一间。”一个粗暴的声音在背后说道,听起来有些熟悉。唐纳德被推过一扇紧闭的房门,到了另外一扇门前。一名勤杂工绕到了轮椅前,屁股上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一把钥匙被掏出,伴随着一连串干净利落的咔嗒声插进了锁孔。铰链一声呻吟,门被推向里边,灯被打开。

那是一个如同囚室一般的房间,透着一股陈腐的味道。头顶的灯闪了几下才亮起来。角落里有一张窄窄的双层床,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小桌、一张梳妆台和一个卫生间。

“我为什么来这儿?”唐纳德嘶哑着嗓音问。

“这就是你的房间。”那名勤杂工一边说,一边收起了钥匙,一双年轻的眼睛看向了推轮椅的人,在寻求对方的肯定。那名身着淡蓝色服装的年轻人匆匆绕过来,将唐纳德的双脚从踏板上抬起,放在了一床透着岁月陈旧气息的毯子上。

唐纳德最后的记忆是被一条狂吠的狗追上了一座白骨垒成的山,那狗还生着一对像是皮革一般的翅膀。可他真正的最后记忆是什么?他记得有一根针,记得正在死去。那才是真实记忆。

“我的意思是——”唐纳德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为什么……醒着?”

他差点说出了“活着”。两名勤杂工对视了一眼,将他从轮椅上抬到了双层床的下铺上。轮椅嘎吱一声响,被推向了后面的走廊。推轮椅那人停了停,宽阔的双肩让门口显得更加逼仄了。

其中一名勤杂工握住了唐纳德的手腕,两根手指轻轻地压在他那冰蓝色的血管上,嘴唇不停地动着,在默数。另外一名勤杂工则将两粒药片扔进了一只塑料杯,随即开始拧一个水瓶上的盖子。

“那个就不必了。”门口那个侧影说道。

拿药的那名勤杂工回头瞥了一眼,一名老人走进了这小小的房间,屋内的空气似乎变了一些味道。房间仿若在缩小,叫唐纳德有些难以呼吸。

“你是索——”唐纳德悄声说道。

白发老人朝着两名勤杂工挥了挥手。“给我们一点时间。”他说。抓着唐纳德手腕的那人停止了数数,朝着另外一人点了点头。两人走开了,未被服用的药片在纸杯当中哗啦作响。老人那张脸唤醒了唐纳德内心的什么东西,撕开了他的视线和梦境的混乱。

“我记得你,”唐纳德说,“你是索命。”

一丝微笑闪过,牙齿如头发一般白,皱纹在嘴角和眼角堆了起来。走廊上的轮子嘎吱叫着,正被推走。门“咔嗒”一声合上。唐纳德似乎还听到了锁舌的声响,不过也说不准,他的上下牙齿偶尔会打一下架,而且听力也还有些模糊。

“瑟曼。”那人纠正道。

“我记得。”唐纳德说。他记得他的办公室,楼上那一间以及远处的那些,还记得一个依然在下雨的地方,青草在长,樱花一年绽放一次。这人是一名参议员——曾经。

“你能记得,对我们来说倒是一个需要解开的谜题。”老人将头歪向了一侧,“不过现在,这样倒也好。我们需要你的记忆。”

瑟曼靠在了那张铁制梳妆台上,看起来像是已有好几天没睡觉的样子,头发未经打理,丝毫不似唐纳德记忆中的样子。双眼下面,也是一圈黑。不知为何,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唐纳德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床下的弹簧让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晃动。一幅恐怖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当中有一名记得自己的名字并且想要自由的男人。

“我叫唐纳德·基恩。”

“这么说,你果真记得。你知道我是谁?”他拿出来一张叠好的纸,等待着答案。

唐纳德点了点头。

“好。”索命翻开那张纸,将它放在了梳妆台上,折痕向上,冲着天花板。“我们需要你记起一切,”他说,“等脑子清醒后,研究一下这份报告,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等你的胃好受一些后,我会让他们送一份适合的饭菜下来。”

唐纳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你昏过去了一段时间。”索命说着,一只手在门上敲了敲。

唐纳德将赤裸的脚尖在毯子上扭了扭,只觉得双脚正在慢慢恢复知觉。先是“咔嗒”一声响,随即门才被推开,参议员再次挡住了门口的光线,成为了一道黑影。

“休息一下,然后咱们一起寻找我们的答案。有人想要见你。”

唐纳德还没来得及问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房门便已再次被封严。不知为何,在房门被关,他也离开之后,这个逼仄小屋当中的空气似乎更加充裕了一些。唐纳德深深吸了几口气,聚集起浑身的力量,他抓住床沿,艰难地站起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摇摇欲坠。

“寻找我们的答案。”他大声重复道。有人想见他。

他摇了摇头,世界似乎旋转了起来。说得就像是他真有什么答案一般。他唯一有的,便只是疑问。他还记得唤醒他的那名勤杂工说有一个地堡正在倾覆。他想不起来是哪一个了。他们为何会为了这事而唤醒他?

他摇摇晃晃地朝着门口走去,试了试门把手,证实了一个自己早已料想到的事实。随即,他走到了梳妆台前,那张纸就在那儿,折痕看上去是那么熟悉。

“休息一下。”想到这个建议,唐纳德不由得笑了,就像他真能睡着一般。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已经睡了一辈子。他拿起那张纸,打了开来。

一份报告,唐纳德还记得这种东西,它是一份报告。一份关于一个年轻人做了一件可怕事情的报告。周围的房间扭曲了,他就像是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一幅幅画面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变幻,有正在死去的被困男女,有他在发布某种骇人的命令,也有一张张脸正在一条走廊上偷偷地看着他。那条走廊是那么遥远。

唐纳德眨了眨眼睛,收起泪水,报告在手中颤抖着。这不就是他写的吗?是他签的,他还记得。可下面写的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笔迹,却不是他的名字。

特洛伊。

唐纳德的双腿变得僵直,他赶忙去摸索床,但伴随着记忆的汹涌而至,他却一跤坐倒在了地上。特洛伊和海伦。海伦和特洛伊。他记得自己的妻子。他想象着她消失在一座山后,双臂伸向天空,炸弹落下,妹妹和某个无名的黑影将他拖向后面,人们犹如潮水一般涌下一片斜坡,冲入一个白雾弥漫、好深好深的深坑中。

唐纳德想起来了。他还记得自己为虎作伥,对这个世界所做下的一切。他还记得一名困惑的男孩置身于一个满是死人的地堡当中,还记得一排排服务器间的那名学徒。那个男人让12号地堡走到了尽头,而唐纳德则签署了一份报告。可唐纳德——他都干了什么?他所做的,远不止杀害整整一座地堡当中的人那么简单。是他,画了一张图纸,帮忙终结了这个世界。记忆纷至沓来,他手中的报告在颤抖,落在纸上的泪水化开成了一圈圈淡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