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049,RYT医院,德维恩医疗中心

唐纳德曾参观过五角大楼一次,去过白宫两次,每周要在国会大厦进出十几次,但特区所有这些地方的安检,同RYT的德维恩医疗中心比起来,全都是小巫见大巫。漫长的检查,让同参议员那短短一个小时的会面,显得有些不值了。

等到他全身上下被扫描了一个遍,终于获得通往纳米生物科技楼的资格时,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去,被塞了一套消毒服装,采了血样,并不得不让各种扫描仪和刺眼的光束轮番将双眼探测了一遍,并记录下了——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面部的红外扫描图像。

来到纳米生物科技楼,越是往里走,门越是厚重,而且每条通道都有彪形大汉在把守。待得特勤人员——医院当中唯一被特许留下了制服和墨镜的人——终于进入视线之时,他便知道,自己已经近了。只消一名护士将他领入一扇不锈钢大门,最后扫描一遍,纳米生物科技室就在里边等待着他。

唐纳德提心吊胆地紧盯着那台硕大的机器。这样的设备,他还只是在电视剧当中见过,而眼前这一台,甚至比电视当中那些还要大,还要令人望而生畏。它看起来就像是一艘被放逐到了RYT大楼里的小型潜艇。只见它洁白无瑕的外壳上尽是一束束的管子和电线。而纵向看过去,则是数扇小小的玻璃窗,让人不由得想到了船上的舷窗。

“你确定我进去安全吗?”他转向了护士,“因为我不着急,完全可以等下次再来拜访他。”

护士莞尔一笑。她不过二十几岁的模样,棕色的头发绾在脑后,简单而又漂亮。“绝对安全,”她向他保证道,“他的纳米不会和你的身体相互影响。我经常在同一个房间当中治疗多名病人。”

护士领着唐纳德来到那机器一头,转动锁轮。只听得一阵沉闷而又刺耳的声响过后,一扇舱门伴随着气压的改变同密封胶条分离开来,像是轻轻喘了一口气。

“要是真这么安全,那墙壁为什么还这么厚?”

一声温柔的轻笑。“你会没事的。”她朝着舱门挥了挥手,“我密封好这扇门之后,会有轻微的延迟和嗡嗡声,然后内舱便会解锁。只要转动转轮,一推就开啦。”

“我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唐纳德坦白道。

老天,听听他都说了什么。他可是一名成年人,为什么就不能直说自己已经受够了,不想再进去了呢?为何又要容许自己这样被人翻来覆去地折腾呢?

“请您进去吧,基恩先生。”

护士将她那双小手放在了唐纳德的后背上。不知为何,这名年轻漂亮女士的一双妙目,竟战胜了他对这个硕大的舱室以及其中那些看不见的仪器的无边恐惧。他泄了气,发现自己正低头钻进那扇小小的舱门,恐惧紧紧地攫住了内心。

只听到“砰”的一声响,身后那扇门关闭了,只留下他一人,置身于一个很难容得下两个人的弧形空间中。一连串咣当声传来,锁柱相继插入了舱门两侧。在他两侧的弧形墙壁下,皆设有银色的长凳。他想要站起身,但头顶却碰到了天花板。

一阵愤怒的嗡嗡声传了进来。他后颈上的毛发霎时倒竖起来,空气当中充满了电流的味道。他寻找着通话设备,寻找从门内同参议员交谈的方式。若真有这样的设备,那他便不用再往里去了。这地方让他有些喘不上气,他得出去。外面那扇门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转轮。一切,似乎都已失去了控制——

内锁发出了“咣当”一声响,唐纳德扑向了那扇门,试了试门把手。他屏住呼吸,打开了舱门,逃离那个小小的气闸,逃进了舱中央一个更大一些的房间。

“唐纳德!”瑟曼参议员从一本厚厚的书上抬起头。他趴在其中一条沿着舱壁而设的长凳上,手脚大开,旁边是一张小桌,摆放着笔记本和笔。一个塑料托盘上,残羹剩饭一目了然。

“您好,先生。”他说这话时嘴唇几乎没怎么动。

“别在那儿傻站着,进来。你都快把好东西给放跑了。”

压制着内心的忐忑,唐纳德走出门,将门关严。瑟曼参议员笑出了声:“你还是喘上一口气的好,孩子。它们要是愿意,完全可以穿透你的皮肤。”

唐纳德呼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寒战。兴许是他的幻觉,但他确实感觉到浑身都在微微刺痒,一如被萨凡纳夏日里的蠓给叮咬了。

“你感觉不到它们的,”瑟曼参议员道,“全在你的脑海中。你知道你和我的区别。”

唐纳德低头瞥了一眼,发现自己正在挠着手臂。

“坐吧。”瑟曼指了指对面的长凳。他穿着和自己身上一样的消毒服,显然已有几天未刮过胡子。唐纳德注意到舱室的另外一头是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墙上装着一个莲蓬头,连着弹性软管。瑟曼欠起身,放下赤裸的双足,拿起一瓶已空了一半的水,啜了一口。唐纳德依言坐下,一滴冷汗顺着头皮流了下来。长凳另外一头是一摞叠好的毯子和几个枕头。他看得出来,这些长凳若是展开,便是简易床,却想象不到在这样逼仄的棺材当中睡觉,到底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您想见我,先生?”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空气当中满是金属的味道——机器的余味依然残留在他的舌根。

“喝吗?”参议员打开长凳下的一个小冰箱,掏出了一瓶水。

“谢谢。”唐纳德接过了那瓶水,但没有打开,只是享受着它贴在掌心的凉爽。“米克说他已经向您汇报过了。”他很想补充说,既然这样,那这次会面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瑟曼点了点头:“确实是。昨天跟他见的面。他是一个可靠的孩子。”参议员笑了笑,摇了摇头:“讽刺的是,刚刚宣誓就职的这一班人,很有可能是国会这么长时间以来见过的最好的一群了。”

“讽刺?”

瑟曼挥了挥手,将这一问题赶到了一边。“你知道就这种疗法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吗?”

长生不老?唐纳德差点脱口而出。

“它给了你思考的时间。在这儿待上几天,一切带有电池的东西都禁止带入,只有几本书可读,几张纸可写——确实能让你的脑子清醒起来。”

唐纳德暗暗压抑着心底的想法。他不想承认整个流程是多么地让他不舒服,刚刚在那个房间当中又是多么恐怖。在知道那种小小的玩意儿正在穿透参议员的身体,选取着他身体里的细胞进行修复之后,他有些反胃。万一那东西关闭,静脉里的血液立刻变成了墨汁一般的颜色呢?这念头让他打了一个冷战。

“是不是很不错?”瑟曼一边问,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呼出,“这份安静?”

唐纳德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吐了一口气。

瑟曼低头看了看自己膝盖上的书,随即抬起目光注视着唐纳德。

“你知道是你祖父教我打的高尔夫吗?”

唐纳德笑道:“知道。我看到过你们俩在一起的照片。”他仿佛又想起了祖母翻老相册时的样子。她对相册情有独钟,最喜欢将电脑上的照片打印出来,再塞进相册,说这样会让她觉得更加真实。

“你和你妹妹对我来说,一直都像是自己的家人。”参议员道。

突如其来的开阔让他有些不舒服。在这小豆荚的一角,有一个小孔,通过它,空气得以循环,但屋内还是很暖和。“我很感激,先生。”

“我想让你进入这个项目,”瑟曼说,“完完全全地进入。”

唐纳德心里一凛:“先生,我真的尽心了,我保证。”

瑟曼抬了抬手,摇摇头。“不,我说的不是那个——”他将手放到膝盖上,垂下了目光,“你知道的,我过去经常在想,你们不管有什么,都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你们这个年纪。全都一清二楚,你知道吗?”他将指头在空中晃了晃。“见鬼,你跑向办公室,挤过那堆乱七八糟。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唐纳德点点头:“是呀,我有几件事得坦白。”

参议员将双手拢成了碗状:“就像是你试图去把水捧出,一滴都不让它漏下去一样。”

唐纳德点了点头。

“甚至就连总统想要背着人干点什么好事都不可能了。”

眼见唐纳德眯着双眼,一副不解的表情,瑟曼又挥舞起了手:“在你没来之前。但这就是问题,就是我的发现,不管是在海外还是在华盛顿。是漏出去的那几滴无关紧要的水,是不经意的小疏忽,是尴尬,但并不是什么生与死的大事。你想要入侵一个国家吗?看看诺曼底登陆。去他娘的,看看珍珠港。或者‘九一一’。根本就不是问题。”

“抱歉,先生,我不明白——”

瑟曼猛地将手往前一伸,然后指头猛地一下收拢,抓住了一把空气。唐纳德开始时还以为他这是示意自己闭嘴,但随即参议员便凑上前来,将那只手伸给唐纳德看,仿若里边真抓了一只蚊子。

“看。”他说。

唐纳德凑近了一些,但依然什么东西也看不出来,只好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先生……”

“那就对了。而且你也看不到它是怎么来的。那就是他们现在正在干的事情,那些阴险小人。”

瑟曼参议员松开了那只空空如也的手,盯着大拇指指肚看了一会儿,在上面“噗”地吹了一口气:“这些小子们可以缝,他们就可以拆。”

隔着指肚,他紧盯着唐纳德:“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进那个中东国家是为了什么吗?我告诉你,和核武器根本就没什么关系。我钻过那地方的沙丘里边的每一个洞,那里边的老鼠都比核武器更加值得去追。你看,他们早已找出了悄无声息地攻击咱们的法子,用不着自杀式袭击,更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唐纳德确信,他并没有任何资格去听这其中的任何一句话。

“呵,对方自己也没搞明白状况,只会一味去窃取以色列人的东西。”他朝唐纳德微微一笑,“所以,我当然得开始玩追逐游戏了。”

“我不明——”

“这里边的东西都是按照我的DNA设计的,唐尼。想想吧。你有没有测过自己的血统?”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唐纳德,就像是研究一只杂种狗。“你到底是什么血统?苏格兰?”

“也许是爱尔兰,先生。我真的说不上来。”他并不想直言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这个话题似乎更符合瑟曼的胃口。

“哦,这里边的东西分辨得出来。要是它们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完美,那肯定能行。它们能够分辨出你来自于哪个家族。还有就是那个中东国家正在研制的东西:一种你根本看不见的武器,你没法阻止,而且一旦它认定你是犹太人,哪怕只有四分之一的犹太血统……”瑟曼将大拇指横在脖子前一拉。

“我还以为我们搞错了呢。一直就没在那个中东国家发现任何核武器。”

“那是因为它们自毁了。遥控。噗。”老人睁大了双眼。

唐纳德笑了:“您的话听起来很像那些阴谋理论家——”

瑟曼议员直起身,将头靠在墙壁上:“唐尼,是阴谋理论家像我们。”

唐纳德等待着参议员哈哈大笑,或者微笑。但二者都没有。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问,“或者我们的项目?”

瑟曼闭上双眼,依然向后仰着头:“你知道佛罗里达为何有如此漂亮的阳光吗?”

唐纳德想要尖叫,想要拍打房门,直到他们将他给绑起来从这儿拖出去。不过,他没有,只是呷了一口水。

瑟曼的一只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再次审视着他。

“因为从非洲吹过来的沙子没能横渡大西洋。”

唐纳德点了点头。他似乎明白了参议员的言外之意。他曾听到过同样的担忧在二十四小时新闻节目上传播,说病毒和微型机器能如何如何在全球传播,就像是种子和花粉几千年来所干的那样。

“它就要来了,唐尼。我知道。我到处都有耳目,甚至包括这儿。我之所以让你来这儿见面,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在内部派对上也有一席之地。”

“什么?”

“你和海伦两个人都有。”

唐纳德挠了挠自己的手臂,瞥了一眼门。

“它现在暂时还只是一个应急预案,你明白吗?任何事情都有预案。总统可以钻进山里,可咱们需要的是一种不一样的东西。”

唐纳德想到了那名来自亚特兰大的议员所絮叨的关于外星人和疾控中心的事情。这听起来就跟那个一样,一样都是胡说八道。

“我很乐意为任何您觉得重要的委员会服务——”

“好。”参议员拿起膝头上那本书,递给唐纳德。“看看这个。”瑟曼说。

唐纳德看了看封面,有些熟悉,但上面并非法文字,而是“秩序”。他将这个大部头随意翻到一页,浏览了起来。

“从现在开始,那就是你的《圣经》,孩子。在战场上,我曾见过一些孩子还没你膝盖高,却能背下整部《古兰经》。你得更好才行。”

“背下来?”

“尽你所能吧。还有,别担心,有一两年的时间。”

唐纳德眉头一抬,很是讶异。他合上书,看了看书脊。“很好。我会用得上的。”他很想知道这期间是否会涉及加薪,或者没完没了的会议。这事儿听起来很荒唐,但他不想拒绝这位老人,尤其是在他每两年就得重新竞选一次的情况下。

“很好。欢迎。”瑟曼俯身上前,伸出一只手。唐纳德试图让自己的手掌深陷进参议员的手中,却只让自己的手更加疼痛了。“你可以走了。”

“谢谢您,先生。”

他站起身来,松了一口气,抱着那本书,朝着气闸走去。

“噢,唐尼?”

他转过身去:“什么事,先生?”

“全国代表大会年内就要召开了,我希望你能提前打算,把它写进你的日程。还有,确保海伦也能出现在那儿。”

唐纳德只觉得双臂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莫非这便意味着一次真正的晋升?兴许还会有在大舞台上的一次演讲?

“一定,先生。”他知道笑容已经浮现在了自己脸上。

“噢,还有就是,对于这里边的东西,我恐怕没完全跟你讲实话。”

“什么?”唐纳德心里一凛,笑容消失了。他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但意识却在继续同他开着玩笑:舌根处的金属味道、遍布皮肤的刺痒。

“这里边的一些好东西,主要是为你准备的。”

瑟曼参议员紧盯着唐纳德看了一会儿,随即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唐纳德转回身,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去转动转轮,眉头上已是一层亮晶晶的汗珠。直到他锁牢了气闸,直到那门封住了参议员的笑声,他才吐了一口气。

周遭的空气传来了一阵嗡嗡声响,震荡的静电在杀戮着漏网之鱼。唐纳德呼了一口气,比寻常任何时候都要重。随即,他蹒跚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