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9,华盛顿特区
那一排长长的战利品陈设柜显然都曾是书柜。草蛇灰线,随处可见。柜身可以追溯至几个世纪之前,只是上面的合页和玻璃门上的那几把小锁,不过是数十年前的产物。玻璃四周的框架为樱桃木质地,箱体则是以橡木为材。有人试图在上面做旧以掩盖这一差别,可纹理并不匹配,颜色也有出入。对于行家来说,这样的处理欲盖弥彰。
众议员唐纳德·基恩无意间便将这些蛛丝马迹全都看在了眼里。他看得出来,这地方曾经历过一次大“清洗”,为的是腾地方。想必在过去某个时候,参议员的这间候见室当中摆满了各种不可或缺的法律书,可现在,却只有寥寥数本剩了下来。幸存下来的这几本大部头,此刻正无声地端坐于柜子的幽暗角落,被束之高阁,书籍上裂纹纵横,老旧的皮质封面上,漆面斑驳,犹如被阳光炙烤后的皮肤。
几名同为新手的同仁将候见室塞得满满的,正一边兴奋地来回走动,一边不安地等待着自己政治生涯的开启。同唐纳德一样,他们都年轻而乐观,甚至乐观得有些叫人绝望。他们给国会山带来了改变,他们期待着能够达到他们那些同样天真的前任们未能达到的高度。
就这样,他们一边等待着那位与他们有着同乡之谊的伟大参议员瑟曼的召见,一边不安地彼此交谈着。毕竟,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佐治亚。唐纳德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画面: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聒噪的牧师,正排队等候着教皇的赐见,等着亲吻他的戒指。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柜子里的物品上,沉浸在了玻璃后面的那些藏品中,而一名来自佐治亚的代表,则在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所在街区的疾病防控中心的事情。
“——而且他们的网站上还有这种细节指导,还有万一出现这种情况,好吧,这种——僵尸入侵时的应对措施和预备手册。你们能相信吗?去他娘的僵尸。就像是防控中心还真的觉得有一天会出什么岔子,就像是有一天我们会突然开始互相吞吃一样——”
唐纳德压下了一丝微笑,害怕镜中会映出自己的笑意。他转身看起了墙上的几幅照片——一共四张,一名参议员,最近的四位总统。同样的握手姿势,同样毫无生气的国旗背景和花哨的装裱。总统更迭,可参议员却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的头发花白,并一直花白着,流逝的岁月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不过,四幅照片就这样一字排开,倒也让人少了几分惊艳的感觉。它们看起来有些脸谱化,有些假。就像是一个合集,就像是里边那一个个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都在乞求着,乞求着能同这样一个纸片裁出一般的人——一个路边宣传板上一般的人——站在一起,摆出这样一个姿势。
唐纳德笑出了声来,从亚特兰大来的那名议员也附和着他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对不对?僵尸。可笑。可再想想,好吗?疾控中心为何要弄出这样一种手册出来——”
唐纳德很想纠正这位同僚,告诉他自己在笑什么。看看那些笑容,他很想说。它们就在那几位总统的脸上,可参议员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像是这儿的每一位首脑都心知肚明,知道谁才是真正有权势的人,谁才是不管他们谁来谁走,都会永远在这儿待下去的人。
“——它给出的建议是什么?诸如每个人都应该准备一根棒球棒,还得备上手电和蜡烛什么的,对不对?以防万一。你们知道的,好把僵尸的脑浆给打出来。”
唐纳德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又瞥了一眼候见室外的那扇门,在想自己究竟还得等多久。他收起手机,将目光落回到那个收藏柜上,研究起其中的一排架子。只见一套军装被煞费苦心地安排在其中,精致得如一件折纸艺术品:双袖被折了过来,用别针固定以突出袖口处的金色穗带。军装前,一排纪念币正端坐在一个定做的木架之上,是海外服役人员对参议院表达敬仰的见证。
这两处安排的意义不言而喻:一套旧时的军装,外加数枚现役人员的纪念币,诉说的是两场战争。其中一场,是参议员年轻时打的;而另外一场,则是他作为一名睿智长者所制止的。
“——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可你们知道得了狂犬病的狗会变成什么样吗?我的意思是,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它究竟会有哪些变化——”
唐纳德又凑近了一些,细细去看那些纪念币,只见每一枚上面的数字和标语都不尽相同,分属不同的集团军。抑或是“营”?他想不起来了,他妹妹夏洛特肯定知道。她就在那儿的某个地方,在战场上。
“嘿,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紧张吗?”
唐纳德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是抛向自己的。他转过身去,直面着那位健谈的议员,只见他三十四五岁模样,同自己年龄相仿。在他身上,唐纳德仿若看到了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慢慢凸出的肚腩,以及一路朝着中年的黯然滑落。
“紧张僵尸?”唐纳德呵呵笑道,“不,想必不会。”
那位议员走到了唐纳德身旁,目光移向了那套令人过目难忘的军装——只见它胸口一副鼓鼓囊囊的样子,犹如一名战士依然身处其中。“不是,”那人道,“我说的是见他。”
接待区的门开了,另外一侧的电话哔哔声透了进来。
“基恩议员?”
一名已过中年的接待员出现在了门口,雪白的衬衣和黑色的裙装衬托出了一个苗条而又健美的身形。
“瑟曼参议员现在可以见你了。”她说。
唐纳德拍了拍那名来自亚特兰大的议员的肩膀,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嘿,祝你好运。”那老兄在他身后喃喃道。
唐纳德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很想转身告诉此人:他和参议员够熟,儿时便曾在他膝盖上跳上跳下过。不幸的是,此刻的唐纳德有点儿忙,在忙着掩饰自己的紧张。
他穿过那扇嵌了厚厚镶板的华丽硬木门,进了参议员的内室。这种感觉,可不像是穿过门厅去接一个男人的千金出去约会。这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是一份就要去会见一名同仁,却依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小屁孩儿的压力。
“这边请。”接待员道。她引着唐纳德穿行于一张张阔大而又忙碌的办公桌之间,十余部电话啁啾有声,此起彼伏。一名名身穿西装和利落衬衣的年轻男女,正左右开弓,充当着接线员。从他们那恹恹的表情上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工作日清晨的寻常工作量。
路过一张桌子时,唐纳德伸出手去,用指尖摸了摸上面的木材。桃花心木。这地方,就连一个小小的助理所用的办公桌也比他的要强。还有室内的装饰:长毛绒地毯、阔气的旧式檐口、古朴的琉璃天花板、高悬的灯具——说不定还真是水晶的。
来到那电话声此起彼伏的房间的另外一头,又一扇嵌有镶板的房门打开,米克·韦勃议员现身出来。米克刚刚结束自己的会面,并未注意到唐纳德,他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那个正打开来的文件夹上。
唐纳德停下脚步,等待着自己这位同事兼大学同窗好友走上前来。“嘿,”他问,“情况怎么样?”
米克抬起头,“啪”的一声合上了文件夹,将它塞到腋下,点了点头。“不错,不错。棒极了。”他微笑道,“抱歉,让你久等了。老人家问个没完。”
唐纳德笑了。这他倒相信。米克进办公室时,原本就是一副堂皇而又轻松的样子。他这人不光身材高大,还帅气,更有着与生俱来的魅力和信心。唐纳德过去常开玩笑说,自己这位朋友若非取了一个这么不堪的名字,总有一天会当上总统的。“没关系。”唐纳德说着,将一根大拇指朝着脑后指了指,“我在交新朋友呢。”
米克咧嘴一笑:“那是自然。”
“没错,嗯,那咱们回头见。”
“没问题。”米克拿起文件夹拍了拍他的胳膊,走向了出口。唐纳德瞥见接待员不悦的眼神,赶忙走了过去。她挥手示意他进了一间灯光昏暗的办公室,在他身后拉上了门。
“基恩议员。”
参议员保尔·瑟曼从桌后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来。一丝熟悉的笑容在他脸上闪了一闪——这一笑容,唐纳德在照片和电视上早已见过多次,包括儿时。尽管已上了年纪——若非古稀,也已是年近古稀了——参议员看起来还是一副健康而又精力充沛的模样。一件牛津衬衫被他穿出了几分军装的挺括,健硕的脖子从领结处突出,一头银发被打理得干净利落,就像士兵那样。
唐纳德穿过幽暗的房间,握了握参议员的手。
“很高兴能够见到您,先生。”
“请,坐。”瑟曼松开唐纳德的手,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唐纳德坐到了那椅子亮红色的皮革上,只觉得扶手上一个个金色的扣眼如同钢梁上一颗颗结实的铆钉。
“海伦怎么样?”
“海伦?”唐纳德扶了扶自己的领带,“她挺好的。她现在在萨凡纳呢。她说在招待会上能够见到您,她确实挺开心的。”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你妻子。”
“谢谢您,先生。”唐纳德竭力想要放松下来,但无济于事。办公室头顶的灯虽然开着,但依然如置身棺椁一般昏暗。窗外的云已渐渐露出丑恶的面目——低垂而又漆黑。若是下雨,他便得走地下通道回办公室。他讨厌从那下面经过。他们可以给它铺上地毯,并每隔数步挂上一盏枝形吊灯,可置身于地下的感觉总让唐纳德感到不舒服。华盛顿的这条地下通道,让他觉得自己俨然一只在下水道中逃窜的老鼠,而且随时还会有一种顶棚就要坍塌下来将他埋葬的感觉。
“到目前为止,工作感觉怎么样?”
“工作很好。忙,但很好。”
他想要问问参议员安娜过得怎么样,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门便开了。刚才那名接待员走进来,送来了两瓶水。唐纳德谢过她,拧了拧自己那瓶的盖子,发现已被提前打开了。
“但愿你还不是太忙,能够抽出时间来为我做点事情。”瑟曼参议员的一条眉毛抬了一抬。唐纳德啜了一口水,在想这一本事是否别人也能学得来——那个挑眉的动作。它总能让他不自禁地想要立正并敬上一个礼。
“时间肯定是有的,”他说,“要是没有您的支持,我想我应该连初选都过不了。”他摆弄着膝盖上的水瓶。
“你和米克·韦勃是老相识了,对不对?都是‘斗牛犬’。”
唐纳德一怔,这才意识到参议员说的是他们大学时的吉祥物。在佐治亚时,他并未在体育上面花太多时间。“对,先生。狗狗。”
他暗暗希望自己并未说错。
参议员笑了。他俯身向前,倾泻到桌面上的柔和光线抹在他的脸上,唐纳德得以看见了平时不大容易见到的皱纹的阴影。瑟曼那张干净的脸和宽阔结实的下巴,让他看起来比档案上的照片年轻了不少。眼前这个男人,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从来不会拐弯抹角。
“你在佐治亚学的是建筑。”
唐纳德点了点头。他总是很容易便忘记自己对瑟曼的了解远胜于对方对自己的了解。他们两人之间,其中一人上新闻头条的频率要远高于另外一人。
“没错,本科学的是那个。我当时还打算读研来着,以为相较于画一些盒子把人装进去,自己更善于管人。”
听到自己说出了这番话,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样的句子应该是大学时的专利,应该同用额头开啤酒以及有色心没色胆一起留在学校里。他已不知第几次在想:自己和其他新议员为何要被召来此地?刚接到邀请时,他还以为这不过就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后来,听米克吹嘘了一番自己的会面安排后,唐纳德又觉得这应该是某种例行公事性的安排或是传统。可此刻,他不由得怀疑这是一场权力游戏,一个售卖佐治亚代表席位的机会,以备不时之需——兴许哪一天,瑟曼也会用得上低级别议会当中的选票。
“告诉我,唐尼,你保守秘密的本事怎么样?”
唐纳德觉得浑身的血液顿时凉了下来。他强迫自己笑了笑,压住了突如其来的紧张。
“我当选了,不是吗?”
瑟曼参议员笑了笑,说:“这么说,你在保密方面应该已经学到了最出色的一课。”他拿起自己的水瓶,示意道:“否认——”
唐纳德点点头,呷了一口自己的水。他不知道参议员这话所为何来,但已有些不安,并且隐隐觉得某种幕后交易正在找上自己——而这正是他向选民信誓旦旦承诺过的:自己一旦当选要坚决杜绝。
参议员仰身靠在了自己的椅背上。
“否认,可算是这座城市的灵丹妙药,”他说道,“是将其他原料调和到一起的引子。最近我常对新当选的人讲: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向来也是如此——可总会掺杂着所有的谎言。”参议员将一只手轻快地在空中转了一圈。“你得用同等的虔诚来否认每一个谎言和真相,让那些对你的障眼法牢骚满腹的网站和吹牛大王替你将公众带入云山雾海。”
“唔,是的,先生。”除了这句,唐纳德实在是找不出别的话了,只好又喝了一大口水。
参议员的那条眉毛又是一抬,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相信有外星人吗,唐尼?”
唐纳德差点将一口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他赶忙抬起手捂住嘴巴,咳嗽了几声,擦了擦下巴。参议员不为所动。
“外星人?”唐纳德摇摇头,将湿漉漉的手掌在大腿上擦了擦,“不相信,先生。我的意思是,至少不相信真有绑架什么的。为什么这么问?”
他在想这是不是某种测试。参议员为何要问他能否保守秘密?莫非这是什么秘密入会仪式?参议员依然在沉默着。
“它们并不存在,”唐纳德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说道,“对吗?”
老人的脸上绽出了一丝微笑。“这便是问题所在,”他说,“不管它们是不是存在,外面的闲言碎语都一样。若是我告诉你它们极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你会吃惊吗?”
“见鬼,对,我会大吃一惊。”
“好。”参议员说着,将一个文件夹从桌子对面滑了过来。
唐纳德注视着它,伸出了一只手去。“等等。它们到底存不存在?您想跟我说的是——?”
瑟曼参议员哈哈笑道:“它们当然不存在。”他将自己那只手从文件夹上拿开,双眉朝着桌面挑了挑。“你知道国家航空航天局多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一点资料,以便他们能够往返火星吗?我们自然是不会去另外一个星球的,也不会有其他生物来这儿。见鬼,它们干吗要来这儿?”
唐纳德一时如坠云里雾里,此刻的感觉同一分钟之前已是云泥之别。他明白参议员的意思,明白真相和谎言就如同黑与白之间的对立,但只要混合在一起,一切就会变成灰色,变得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低头瞥了一眼那个文件夹,它同米克拿在手上的那个很像,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政府部门对于过时玩意儿的情有独钟。
“这便是否认,对不对?”他注视着参议员,“您现在就在利用这一技巧,想要打败我。”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再看那么多科幻片了。实际上,你觉得那些书呆子为何总是做着殖民其他星球的春秋大梦啊?你知道这当中都牵涉什么吗?真是荒唐,不划算。”
唐纳德耸了耸肩。他并不觉得这事儿荒唐。他将瓶盖拧回到水瓶上。“对开放空间怀有梦想,”他道,“寻找可供扩张的空间,是我们的天性。不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最终才来这儿的吗?”
“这儿?美国?”参议员笑出了声来,“我们来到这儿,并非因为找到了什么开放空间。我们是让一群人染病,杀了他们,这才获得空间。”瑟曼指了指那个文件夹:“所以我们才会想到这个。我有件事儿想让你帮忙。”
唐纳德将自己的水瓶放在了办公桌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皮革镶嵌上,拿起了那个文件夹。
“这是委员会通过的东西?”
他试着压抑自己的期冀。这很容易让他误以为自己进入办公室一年便成为一份法案的共同起草人。他打开文件夹,将它斜向了窗户方向。外面,正是山雨欲来之时。
“不,不是那类东西。这是关于‘防处设施’的。”
唐纳德点了点头。难怪。那段关于保密的开场白突然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还有佐治亚议员缘何聚集。这是关于防护和处置设施的,简称“防处设施”,正是参议员新能源法案的核心,有关建设一个大型综合场所,以便于有一天能够容纳下全世界绝大多数的核废料。抑或,根据瑟曼刚刚隐晦提及的那些网站的说法,这将会是下一个“51区”,或者一枚最新超级炸弹的制造场所,也有可能是一个秘密羁押场所,专门用来对付那些订购了太多枪支的自由主义者。反正你就去选吧。外面有的是噪音,足以掩盖任何真相。
“是呀,”唐纳德泄了气,“我在我们区也接到了一些有意思的电话。”他并没敢提有人还说见到了蜥蜴人。“我只想让您知道,先生,就我个人来说,我是百分百支持这一设施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参议员。“很高兴不用公开为它投票,当然,不过也该让某些人贡献出他们家的后院了,对吗?”
“一针见血。都是为了公众。”瑟曼参议员长长地喝了一口水,靠在椅背上,清了清喉咙,“你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儿,唐尼。并非所有人都明白这对我们国家是何等的恩赐。一个真正的救命设施。”他微笑了起来。“抱歉,你还是叫‘唐尼’,对吗?还是现在已经改成‘唐纳德’了?”
“怎么叫都可以。”唐纳德撒了谎。他已不再喜欢被人称为“唐尼”了,可人到中年再求改名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将目光落回那个文件夹上,翻开了封面。看到下面的一张画,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它……看起来太眼熟了。眼熟,但却又有些格格不入——就如同来自于另外一辈的人生。
“你看过经济报告了吗?”瑟曼问,“你知道这份法案一夜之间能够创造多少个职位吗?”他打了一个响指。“四万,就是这个数。而且这还单单是在佐治亚。许多就来自于你们区,大量的运输岗位、无数的装卸岗位。当然,现在眼看着它已经通过了,咱们那些后知后觉的同仁又在嘟囔着他们也应该分一杯羹——”
“这是我画的。”唐纳德抽出那张纸,打断道。他将它给瑟曼看了看,就像是参议员发现它竟然夹在文件夹中会大吃一惊一样。唐纳德暗暗有些奇怪,在想这是否是参议员的千金所为——就像一个玩笑、一声问候,或者安娜的一次眨眼。
瑟曼点了点头:“对,嗯,还需要更多细节,你说呢?”
唐纳德仔细看了看那幅建筑图纸,在想这到底又是哪种测试。他记得这幅画,是他大四上生物建筑学课时的临时抱佛脚之作,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不过是一栋一百层的圆柱形建筑,由玻璃和混凝土围成,阳台是一个个花草繁盛的园子,一侧是一个切面,露出了里边的生活、工作和商业区域。他还记得,这幅作品在其他同学所浓墨渲染的实用性方面,几乎是一片空白,当时也算是冒险一试。平整的屋顶上突兀地添加了一片苍翠的草坪——一个恐怖的陈词滥调,对平衡的一知半解。
一句话,它单调而又乏味。唐纳德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个设计突兀地立在迪拜的荒漠之中,同一排排自给自足的摩天大厦为伍,到底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他真不知道参议员究竟想从中得到些什么。
“更多细节。”他喃喃自语,重复着参议员的话,继续翻动着文件夹,寻找着蛛丝马迹。
“等等。”唐纳德翻到了一张需求单,似乎是由一名预算师写的。“这看起来像是一个设计方案。”各种曾经学过却早已忘却的词汇一一映入了眼帘:内部交通流、区划图、空调通风系统、水耕——
“你会得不到阳光的。”瑟曼参议员俯身向前,椅子发出了“嘎吱”一声响。
“抱歉,”唐纳德扬了扬文件夹,“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我会建议你用上内人所用的那种灯光。”他将一只手拢成一个小小的圆圈,指了指当中,“她让那种小小的种子在水中吐出了芽,所使用的灯泡可真是花了我不少钱哩。”
“您说的是生长灯。”
瑟曼再次打了一个响指:“用不着担心费用。你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还会有机电部门帮你,一名工程师,一整个团队。”
唐纳德又将其他文件飞速地翻了一遍,问道:“这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是我?”
“这就是咱们所说的备用建筑,很有可能永远也用不上,可咱们要不在附近弄一个这玩意儿,他们是不会让咱们把燃料棒储存在那儿的。这就像是我地下室中的窗户,必须有那么一扇,我家的房子才能通过检查。这就是……你们叫它什么来着?”
“疏散口。”这个词毫不费力地从唐纳德口中溜了出来。
“对,疏散口。”他指了指那个文件夹,“这栋建筑就好比那扇窗户,一种为了其他部分能够通过检查,咱们不得不去建造的东西。万一遭遇袭击或是发生泄露,这便是员工们可以去的地方。一个庇护所。而且,它还得完美,否则说不定眨眼的工夫就会被关闭。咱们的法案通过了、签署了,并不意味着就大功告成,唐尼。几十年前,在西部就曾有过这样一个项目,通过了,也获得了资金,可最终还是功败垂成。”
唐纳德知道他说的那个项目,一个深埋于大山之下的防护设施。国会山曾有人在鼓噪,说佐治亚的这个项目最终也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而此刻,他正被要求成为这个有可能失败的项目中的一份子。为了它,他说不定得把自己还没坐热的新办公室给搭上。
“我已经让米克·韦勃开始做相关工作了,主要是后勤和规划。你们俩在某些方面得精诚合作。还有,安娜也从麻省理工学院请了假,过来帮你一把。”
“安娜?”唐纳德笨拙地去摸自己的水瓶,手已有些颤抖。
“当然。在这个项目上,她会是你的首席工程师。她所需要的东西全都在那上面,主要是空间利用方面。”
唐纳德喝了一大口水,强迫自己吞了下去。
“当然,也有许多其他人可以用,可这是一个只准成功不准失败的项目,你明白吗?得像一个家庭才行。所以我才选择用我认识的人,可信任的人。”瑟曼参议员十指紧扣,“如果选你就是为了让你做这事,那我希望你能把它做好。这也正是我第一时间支持你的原因。”
“当然。”唐纳德点了点头,掩饰着自己的迷茫。选举期间,他曾担心过参议员对自己的认可不过是看在两家交好的分上。可现在,情况似乎更加糟糕。唐纳德根本就没能依靠上参议员什么,而是反过来了。注视着膝盖上的那张图纸,这位新晋的议员只觉得一份原本就不胜任的工作正在离自己而去——取而代之的,似乎同样叫人气馁。
“等等,”他道,“我还是不大明白。”他研究着那份老旧的图纸,“为什么要用生长灯?”
“因为我想让你帮我设计的这栋建筑——将会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