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期中考试, 赵醒归果然发挥一般。两天考完,他没去管成绩公布,直接请假回家, 做起去北京的准备。
受伤后,赵醒归只离开过钱塘两次, 一次是去上海做手术, 躺在救护车里来回, 另一次就是自驾去梧城过年,这还是第一次坐高铁出远门。
对于这趟出行,赵醒归既期待又担心, 期待的是, 卓蕴会和他一起去。
哪怕只是去北京看病,但一想到卓蕴每天都会陪在他身边,与他同吃同住同行, 赵醒归就特别满足,觉得这趟出行像是一次春季旅行。
范玉华已经在北京X医院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订好房间, 还特地给儿子定了一间无障碍房。赵醒归不知道这趟出去要待几天, 自己收拾着行李,除了换洗衣服和书本作业, 他还要带上一大堆纸尿裤、床上用的护理垫、湿纸巾,还有……开塞露。
这, 就是他担心的事。
大小便失禁是截瘫患者最头疼的事情之一,赵醒归平时生活规律, 饮食比较清淡,日常会摄入足够多的粗纤维食物和水果蔬菜, 每天早上都会排便一次。
他有轻微的便意, 但排便时还是会有障碍, 需要在马桶上按摩小腹很久才能自主排便,有时候自主不了,就要用到开塞露。
可是出了远门,住宿、饮食都不如在家方便,也不规律,赵醒归很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而出糗。
他想,这些天是不是白天都得穿纸尿裤?可这玩意儿得常换,不换很容易让皮肤长褥疮,还会很臭。
但出门在外,换纸尿裤实在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他习惯躺在床上换,坐在轮椅上的话,没人帮忙,他还真不太搞得定。
那天晚上,范玉华问他“过得辛苦吗”,赵醒归说辛苦,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种每日都要面对的生活琐事。
他知道,一对恋人或夫妻生活在一起,是亲密无间的,就像他的爸爸和妈妈,关上卧室的门,他们会向彼此展露最真实的自己。
赵醒归没有和卓蕴一起生活过,有时会偷偷地想,他的生活那么麻烦,又狼狈,卓蕴真的能接受吗?
谁会喜欢一个脏兮兮、臭烘烘的男朋友啊?
他甚至会想,人为什么不能像貔貅那样只进不出?如果没有排便排尿的困难,他的生活就会舒适许多,会更有尊严,出门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四月三十号一早,赵醒归五点就起了床,把自己弄干净后,他考虑很久,还是穿上了纸尿裤。
五个多小时的长途旅行,再加上进站和出站,几乎需要一整个白天,赵醒归不想在上厕所这件事上提心吊胆,想着到北京后好好洗个澡得了。
吃过早饭,苗叔开车带他和范玉华去高铁站,卓蕴已经到了,穿着休闲卫衣和牛仔裤,拖着一个小行李箱,在进站口等他们。
高铁站很大,人潮汹涌,拥挤繁忙,赵醒归想要行动更方便些,就带上了轮椅车头,自己开着电动轮椅在人群里穿梭,远远看到卓蕴,就冲她招手:“卓老师!”
“赵小归!”卓蕴长发披肩,甜甜地喊人,“阿姨,苗叔,早上好。”
范玉华悄悄打量她,卓蕴不知道赵醒归已经“坦白从宽”了,还像往常一样面对范玉华,说:“我这几天刚好有空,就想陪小归一起去北京,我还没去过北京,刚好去玩一趟。”
范玉华也不说破,让卓蕴把车票拿出来看,赵醒归一行三人买的都是商务座,假期车票很俏,卓蕴买的时候商务座已经没了,她只买到一张一等座。
苗叔主动说:“我和小卓换个座吧,让她和小归一起坐。”
卓蕴忙说:“不用不用,我坐自己的座位就行,苗叔您别和我换。”
赵醒归仰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她。
卓蕴:“呃……”
苗叔和范玉华看得想笑,范玉华拍板了:“小卓,换一下吧,五个多小时呢,你和小归可以聊聊天。”
苗叔附和道:“对对对,小归和我这个老头子坐在一起,多无聊啊!”
卓蕴心里过意不去,却难以拒绝,其实,她也想和赵醒归待在一起。
现在的高铁站无障碍设施做得都不错,对依靠轮椅出行的旅客很友好,赵醒归从进站安检到检票上车,全程畅通无阻,时不时的还有工作人员来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赵醒归作为重点旅客可以优先检票、优先上车,来到站台上,他才卸下轮椅车头,自己划着轮椅进入车厢。
苗叔去了一等座车厢,赵醒归三人在商务座车厢的座位是并排的,1+2,范玉华去坐那个单独的座位,赵醒归和卓蕴坐在一起。
为了转移方便,赵醒归自然坐过道,卓蕴靠窗,她看着赵醒归把自己挪到高铁座位上,赵醒归的左腿又因为痉挛而抖动起来,有别的乘客正好经过,看到他这样子被吓一跳,“啊”地叫了一声。
赵醒归听到了,没抬头,卓蕴在他面前蹲下,帮他按摩左腿,按摩片刻后,他的腿终于不抖了。
范玉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在心底叹了口气。
等赵醒归坐好,卓蕴跟着乘务小姐去把轮椅放到指定位置,向对方咨询车上是否有无障碍卫生间。
乘务小姐说:“有的,在7号车厢和8号车厢交接处。”
卓蕴很郁闷,赵醒归所在的是1号车厢,这一路过去,也太远了吧。
她回到车厢坐下,赵醒归没坐过商务座,正在好奇地研究按钮,卓蕴看着他的座椅变成一张半躺的“床”,便如法炮制,觉得很新鲜:“哇!perfect!”
两人并肩躺下了,卓蕴在座位上小小地打了个滚,侧过身问赵醒归,“你坐得舒服吗?”
“还行。”赵醒归说不上来,座位变成的“床”虽然不短,但他个子太高,两只脚还是露在了座位外,呈“丷”形无力地垂落着。
他撑着椅面调整姿势,卓蕴往他腰下塞了个U型枕,是她自己带来的,问:“这样呢?会不会好一点?”
赵醒归能感觉到后腰的枕头:“嗯,舒服多了。”
范玉华就在过道另一边,已经戴上耳机,开始闭目养神,似乎不想打扰两个年轻人。卓蕴探出脑袋看看她,又往赵醒归身边靠近了些,嘴凑到他耳边小小声地问:“赵小归,苗叔不在,一会儿你要上厕所怎么办?我问过了,无障碍厕所很远,在7号车厢。”
赵醒归神色不太自然,犹豫过后还是决定说实话。
这是他的生活日常,不想对卓蕴隐瞒。
他也把嘴凑到卓蕴耳边,手拢着她的耳朵说:“我今天穿纸尿裤了,路上不会喝太多水,不用去上厕所。”
卓蕴瞪大眼睛:“啊?你不是说……你能感觉到吗?”
赵醒归声音很轻:“我是能感觉到,但这是在火车上,上厕所不方便,很容易控制不住,如果把裤子弄脏会更麻烦。”
“哦。”卓蕴点点头,“赵小归,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就告诉我,知道吗?”
赵醒归笑:“知道,我有需要会和你说的。”
高铁开动了,飞速地离开钱塘,往北方驶去。
卓蕴和赵醒归的座位间隔着两个厚厚的扶手,没法靠在一起,只能尽可能地往彼此身边凑,一人戴一个耳机,拿着平板一块儿看电影。
卓蕴问乘务员要来两块毯子,盖在自己和赵醒归身上,有了毯子的遮挡,他俩的左手和右手终于牵在一起。
赵醒归一下下抚摸着卓蕴的手指,电影都看得心不在焉,卓蕴倒是看得很投入,还试图与赵醒归聊聊剧情,结果发现身边的少年目光发直,嘴角漾着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卓蕴:“……”
偏偏这是一部爱情/悬疑/动作电影,除了跌宕起伏的烧脑剧情,里头还有感情线,男女主有吻戏,还有好激烈的床/戏。
当男女主在昏暗的房间里缠绵接吻时,赵醒归的眼睛终于聚焦了,看着看着,他又转头看向卓蕴,喉间一个吞咽,嘴唇还动了一下。
卓蕴狠狠地掐了下他的左手,赵醒归“嘶”了一声,卓蕴用气声说:“想什么呢?你妈妈就在边上。”
赵醒归本来也不敢在车上做什么,只是情不自禁,他又看向屏幕,电影里的男女主吻着吻着,已经滚到了床上。
看着那不停起伏的被子,卓蕴和赵醒归一同沉默下来。
看完一部电影,卓蕴收起平板,和赵醒归凑在一起小声聊天。
她问:“你紧张吗?”
赵醒归:“紧张什么?”
“要去医院做检查。”卓蕴说,“如果医生说不能手术,怎么办?”
赵醒归笑笑:“那就不做,还能怎么办?”
“如果医生说可以做手术,我也挺担心的。”卓蕴在毯子下抓紧他的手,“这手术要全麻吗?”
赵醒归说:“要,是在脊柱上做。”
赵伟伦把手术原理、方式和预期结果都咨询来了,不同的患者会有不同的手术方案,赵醒归把自己知道的知识都说给卓蕴听,卓蕴不懂医学,听得一知半解,问:“会有风险吗?”
赵醒归说:“是个手术就会有风险,割阑尾搞不好都能死人,但那是小概率事件,我不怕,就想去试试。”
卓蕴瘪着嘴:“怎么办,我被你说得,好像都开始紧张了。”
赵醒归用手指刮了下她翘起的嘴:“别紧张,大不了就还是这样。”
他维持半躺的姿势已经两个多小时,下半身完全不能动,在清醒的状态下令他感到疲惫,进而感到烦躁,很想换个姿势,却又无能为力。
他看着自己那两条腿,春裤单薄、柔软又宽松,布料下的腿就被映衬得格外纤细、病态,赵醒归说:“卓老师,我说过,我没对手术结果抱太大希望,只要能有一点点改善,能让我的腿多一点力气,能更好地控制大小便,我就满足了。”
这句话刚说完,赵醒归突然眉头一皱。
卓蕴察觉到了,急问:“怎么了?腿又发麻了?”
“不是。”赵醒归对她耳语,“我感觉……要上厕所了。”
“那、那怎么办?”卓蕴坐起来,“要不我陪你去?我帮你。”
赵醒归闭着眼睛摇摇头:“算了,别折腾了。”
他抬手捂住眼睛,感觉到卓蕴又躺下来,她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小声说:“没事的,赵小归,别在意。”
赵醒归也不想在意,但这真的是一件很尴尬的事,他那么直白地告诉自己的女朋友,他想尿尿了,却因为厕所太远,去一趟困难重重,只能选择待在座位上“就地解决”。
就像一个小婴儿一样。
几分钟后,赵醒归身子轻微颤抖,手臂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知道这是身体给他的最后信号,膀胱已经撑到了极限。
然而他还是没有感觉,把手偷偷伸到毯子底下,摸了下裤子,可以很明显地摸到,纸尿裤已不再是干燥状态。
“好烦。”赵醒归扭转上身,把背脊对着过道,眼前只能看到卓蕴的脸,他垂着眼眸,“我想洗澡。”
卓蕴说:“没事,到酒店就能洗澡了。”
赵醒归爱干净,很不愿意以这样的状态在室外待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自己身上会有一股味道,这就是他不能接受纸尿裤最重要的原因,情愿千辛万苦地学会自主排尿。
此刻,他的眼神里透出脆弱,只愿在卓蕴面前显露,问:“卓老师,你会嫌我脏吗?”
卓蕴摇摇头,温柔地说:“不会,这又不是你能控制的,是因为你受伤了呀。”
赵醒归说:“去北京,只要五个多小时,飞纽约,要十五个小时,转机的话会更久,二十多个小时、三十多个小时,都很寻常。”
卓蕴说不出话来了。
赵醒归眼里的失落渐渐消失,变成了坚毅与执着,他用力握紧卓蕴的手,乌黑的眼珠子亮得吓人,好听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但我会去纽约找你的,我一定会去,你没那么容易甩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