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住进来的时候,我们的墙是镭,屋顶是铯。弄清楚这一点不太容易——在这个阶段,材料灰不溜秋,看上去都差不多——但弄个清楚却绝对有用处。如果谁家的地板是钚,那大家都得小心,我们会把自己的房子开得远一些,以免他家弹出的中子打在我们墙上。邻里和睦当然重要,但有了危险,谁都会像沙漠里的鸵鸟。
在那样的房子里住着的人也都非常小心,不敢烧开水,烧了开水也不敢把杯子掉在地上,一不小心把杯子掉在地上也不敢大声尖叫。我就亲眼看到过一个房子,在一阵轰隆隆之后,链式反应30秒就完成了,Oh, Bang,房子就没了,房客们沮丧地坐在地上,收拾行囊。
最开始的几天什么都得小心,我们不工作,每天打扑克,临睡前打赌第二天房子的模样。
谁也不知道每次衰变什么时候发生,也不知道会衰变成什么,所以这样的猜测成为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很多人家都会经历金的阶段,所以金被认为最平庸,铯会稍微好一点,而谁家要是一觉醒来发现四面全都是铅,那就大声乐吧,随便掰一个栏杆下来,就能做好多戒指卖给爱漂亮的小姐们。
最不幸的是房子一不小心衰变成汞,还没睡醒就发现自己躺到了大地上,房子变得亮晶晶,流得到处都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通常生活最幸福,不管是锡、银,还是砷,住起来都挺舒服。
然后大部分房子都会成为铜或者铁,当然还有少数会是锌和钴,不过总体说来是没什么区别的。
这个金属阶段会持续很长,好像房子们自己也很愉快,不愿意再抽风了似的。
在这些房子里做饭时间不能太久,时常能听到这样的叫唤:“安娜,你快关上炉子,我墙上的画框开始熔化啦!”
住在这些房子里,冬天不太好过。那个时候最重要的是把床推到屋子中央,以免睡梦中不小心把手贴到墙上,第二天早上揭不下来。另外,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避免临睡前脱毛衣的时候碰到墙壁,一下子把室友电醒过来。
过了这段时间就要小心了。每个人都会认认真真做好准备。
房子的大部分结构会变成钙、硫、铝之类,但却总有一小部分变成氯。有时是窗框,有时是门廊。这些部分通常不会飞走,而是把空气里的小水滴吸引过来,变成黄绿色的水膜,维持应有的造型。
有的人还为此感到高兴,他们哪知道这样的后果。只有当晚上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时候,听到持续不断的咕咕嘟嘟的声音才会猛然警醒,感到害怕。这是一种像慢性胃炎一样折磨人神经的过程,你永远猜不出那些镁会在什么时候反应光,但又情不自禁地去猜测,感到危机,幻想着正面墙壁正在一点点消融,这感觉让人无法入睡。
不过,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对整个生活了然于胸的人就不会有这种焦虑。他们知道一切都是早晚的事,所有的房子早晚都会化成气体,飞散空中,不用这种方式,就用另一种。
即使有的房子还会变成钠、碳或是锂,也不过是延缓了结局,延缓几天而已。最后还是都会衰变成气体,变成氧气、氟气、氮气、氢气。
我们的房子会衰变,只有这一条才是可靠的。
从某种程度上讲,看这过程发生本身就是件有趣的事。看那宏伟的坚固的怎样变成轻飘飘的无影无形的。最后的几天,很多人都喜欢安安静静地坐着,等着看自己怎样扑通一下子重新回到土地上。
扑通。一屁股坐到地上。啊哟大叫,再哈哈大笑。
然后我们再去排队,等着分到下一所房子,等着整个过程循环,以不同的方式和样貌。过程都相仿,唯一不一样的是自己。只有经历过一两回,我们才会对任何一个阶段本身不那么认真。
唯一稀奇的事情就是大地不会衰变。我们的房子塌了,我们却没有掉进虚空,只是Oh~Bang,然后揉揉屁股,人还活着。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的大地不衰变?
写于二〇〇六年九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