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星球

“告诉我一些迷人的星球吧,我不喜欢残酷和恶心的场面。”你说。

“好吧,”我笑着点点头。

希希拉加

希希拉加是一个迷人的星球,鲜花和湖泊让所有旅人过目不忘。在希希拉加,你见不到一寸裸露的土壤,每一块陆地都被植物所覆盖,细微如丝的阿努阿草,高耸入云的苦青青树,还有许许多多种一般人叫不上名字,甚至想不出模样的奇异的水果,散发着各种诱人香气。

希希拉加人从来不需要为生存烦恼,他们寿命很长,新陈代谢很慢,天敌也很少。他们采食各种植物的果实,住在一种叫做爱卡呀的大树里面。这种树的树干是圆环形,内环直径刚好够一个成年人舒服地躺下,于是他们世世代代睡在爱卡呀里面,晴天时树枝散向四周;下雨时则会张起来,叶子撑成大伞。

初来希希拉加的人都会迷惑,不知道在这样的星球上,怎么能够诞生文明,因为在他们看来,一个缺少危机与竞争的地方,生命不需要智慧也能存活得很好。然而这里的确有文明存在,而且绮丽活跃,创造性十足。

很多旅人来到这里的第一反应是以后年老可以来此安享晚年,他们多半会以为最大的障碍将是饮食不惯,于是总是迫不及待而又小心翼翼地尝试这里的每一种水果。然而待他们住上一段时间,享受过足够数量的当地人的盛宴,他们便会惊异地发现,他们喜欢这里的每一种食品和每一朵鲜花,但他们却不能忍受这里的生活,尤其是老人,更无法忍受。

希希拉加人一出生就学会说谎,事实上,这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他们一生都在不断地编造,编造各种发生过和没有发生过的故事,把它们写下来、画下来、唱出来,但从来不记住。他们从来不在乎语言是否与真实相符,有趣是他们说话的唯一标准。如果你问他们关于希希拉加的历史,他们会告诉你一百个版本,没有人否定其他人的说法,因为每时每刻,他们都在进行着自我否定。

在希希拉加,人们总是说着“好,我会做”但其实什么都不做,并没有人把这样的话当真,但是各种各样的约定总会让生活更丰富多彩。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人们会按照自己所说的去做,但那总需要特殊的理由。如果有个约会,两个人碰巧都信守了承诺,那么他们多半会结合在一起,一起生活。当然,这样的事情并不算常见,很多人一生都独自度过。希希拉加人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正相反,当他们听说了其他星球人口过剩的困境,便更加认为自己的星球才是最懂得生活的一颗。

于是,在希希拉加上诞生了极为灿烂的文学、艺术以及历史学,成为远近闻名的文化中心。很多外乡人都慕名而来,希望能在某棵树冠下的草丛里,听一听当地人随口讲述的家族的故事。

曾经有一些人怀疑,在这样的星球上能不能有稳定的社会构成,他们总是把希希拉加想象成一个完全没有政府和商业的混乱的国度。然而他们错了,希希拉加政治文明发达,水果出口生意稳定地进行了几个世纪,说谎的语言方式从未给这些进程带来麻烦,反倒有所促进。希希拉加唯一缺少的是科学,这里每颗聪慧的头脑都知道一些世界的奥秘,然而这些碎片却从未有机会拼在一起。

皮姆亚奇

皮姆亚奇是另一个让你弄不清历史的地方,你在这颗星球的博物馆、酒馆和旅馆中,将会听到不同版本的往昔的故事,你会陷入迷惑,因为每一个讲述者的表情都真诚投入得让你不得不相信,然而那些故事却彼此无法相容。

皮姆亚奇的风景写满了传奇,严格来讲,它几乎不能算是一颗球形的星星。皮姆亚奇的南北半球海拔落差巨大,一面几乎垂直的峭壁连绵横亘在赤道附近,将星球隔绝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头上冰雪皑皑,脚下沧海茫茫。而城市就建在这面看上去无边无际的墙上,从天到海,轻盈凹陷的房屋和完美的上下通路,就像一幅巨画接受光芒的检阅。

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个国度建造的历史,你能听到的,只是现在居民们各种版本的浪漫讲述。每个故事都很激动人心,有些充满热血传奇,有些悲壮而苍凉,也有些包含了催人泪下的爱情,当然,这强烈取决于讲述者的年龄和性别。没人能给出一个让所有人信服的结论,皮姆亚奇就这样在唇齿流传间,一天比一天更增加了神秘的魅力。

很多人被这里奇妙的风景和故事所吸引,逗留在这里不愿离去。这是一个无比开放而包容的星球,让每一个旅人快乐地融入,幸福地生活。旅人定居下来,也在悬崖上建造自己的房子,他们将自己听到的故事讲给新的来客,他们心满意足,逐渐成为这里新的主人。

这样的陶醉会一直持续,直到某一天,他们突然在自己的身上领悟到事实的真相。他们会忽然间发觉,皮姆亚奇其实早就已经在无数微妙的蛛丝马迹中彰显了真正的历史:原来所有人都一样,原来这颗星球上只有旅人,而没有真正的主人和继承者。

是的,皮姆亚奇曾经是一颗有着辉煌历史的星球,但不知为了什么被弃置了,皮姆亚奇人远离了他们的家园,只留下一座晶莹的空城,让误打误撞而来的星际旅人们目瞪口呆。他们也许留下了无人能懂的只言片语,也许只是在建筑的缝隙里种下一些隐喻,任凭它们在后来者的头脑中生根发芽,生成关于这颗星球过往的最绚丽的幻想。

没有人知道是谁最早发现了这座无人居住的国度,旅人们的历史也在一代代流传间,有意无意地消逝在空中。所有定居下来的旅人都希望自己是真正的皮姆亚奇人,他们守护着这颗星球,矢志不渝地扮演着热情的主人的角色,直到最后,连自己都以为这里就是自己从始至终的故土。

几乎没有外人能发觉皮姆亚奇的秘密,除了一些走过星空许多角落的真正的流浪者。他们会敏锐地察觉,这里的人们总会太多次提到自己是皮姆亚奇人,而这一点,在大多数原著民主导的星球上,常常被人轻易地忘记。

平支沃

除了皮姆亚奇,星海中恐怕只有在平支沃,你才能见到这么多来自不同地方的生物,带着各自迥异的习俗与文明,在这颗小行星上碰撞、交汇,擦出火花。

平支沃不算大,也不算小,四季温润,气候平和。平原广袤,缺少高山,大地只有微弱的起伏,在与天空交界处画出柔软的曲线。这里有普通星球拥有的一切,但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这里有肥沃的土地,丰富的矿产,多样的动植物,也有让所有旅人载歌载舞的灌木围成的广场,但也仅限于此,再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地方。

平支沃的居民亦如此,平凡无奇。他们属于一类很普通的哺乳动物,个头不大,朴实而善良,容易知足,社会结构松散无比,但人们彼此相处得颇为和谐。

如果说平支沃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可能就算是他们出奇的好脾气了。人们很少见到他们吵架,无论是跟自己人,还是跟形形色色的星际来客们。他们善于倾听,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听人讲话时总是瞪着圆圆的大眼睛,频频点头,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陶醉模样。

对于当地居民这种良好的品性,宇宙中最聪慧的野心家们全都想到了它的利用价值,暗中较劲。是的,有谁不想统治这样一个国度呢?各种各样可以利用的资源,舒适的居住环境,还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多条航线交汇的黄金地理位置。

于是,教育家来了,传教士来了,政治演说者来了,革命者和记者也来了,他们为平支沃人描述着一个又一个天堂般的国度,阐述着一种又一种完美的理念,而平支沃人一次又一次发出由衷的赞叹,一回又一回接受了新的观点。更有甚者,有些球星竟然直接派出了“督者”,堂而皇之地坐上这个星球的最高宝座,居民们却也并未反对,甚至连一点意见都没有。

然而,当这些令人得意洋洋的表象流过之后,这些外星来客便不约而同地失望起来,日子越久,便越发失望。平支沃人从未受到任何一方的鼓吹,即便是相当赞同的教义,也从来没试图遵照去做。他们一边对法制健全的社会赞叹不已,一边对远道而来的立法者所制定的一切规则置若罔闻。

对于这种态度,所有踌躇满志的野心家都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发现,平支沃人的这种言行不一并非来自深谋远虑的伪装,而仅仅是一种生活习惯。面对质询,他们会莫名其妙地说:“是的,你说得很正确,可是世界上正确的东西太多了,正确又如何呢?”

有些星球忍不住了,试图策划强行武力征服,然而总是立刻就有其他星球加以干预,权力与军事的微妙制衡将每一场可能的冲突化解在平支沃的大气之外。

于是,平支沃作为一个外来者聚集的中心,成为了星海中心最为原生态的一个地方。

“你喜欢吗,这些故事?”

“喜欢,不过,又有点不喜欢。为什么每一个星球上都挤满了来自外星的游人呢?这让我有点不舒服,好像动物园。”

“嗯,你说得没错,我也不喜欢这样。一个星球的指纹总是这样一点点模糊了面貌。好吧,让我们来讲一些真正原著民的故事吧。”

阿米亚吉和埃霍乌

关于原著的统治者,我想给你讲两个星球的故事。它们是阿米亚吉和埃霍乌,在这两个星球上,分别有两种不同的智慧生命在统治,而每一种生命都以为自己才是这个星球的主宰。

阿米亚吉的太阳是一对双星,一颗是耀眼的蓝巨星,而另一颗则是沉寂的白矮星,两颗星差不多重量,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体积和辐射。于是,阿米亚吉的轨道便呈现出不规则的葫芦形状,在随两颗太阳自转的马鞍形势场里,旋动着华尔兹一般的舞步。

每当处于蓝巨星一侧,阿米亚吉便进入漫长的夏天,而在白矮星一侧,则是同样漫长的冬天。夏天的星球各种植物滋生蔓长,疯狂地舒展筋骨,而在冬天,绝大部分寂然陷入沉睡,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种在空旷的大地上悄然绽开。

夏天和冬天,阿米亚吉分别被不同的生命所统治,一种在繁盛的夏日丛林中翩翩起舞;另一种在荒芜的冬日旷野上踽踽独行。夏天的阿米亚吉人住在藤蔓编成的屋子里,当天气变凉,屋子便随着枝叶的枯萎烟消云散;而冬天的阿米亚吉人住在岩壁厚重的洞穴里,当天气转暖,洞口便会被日益茂密的草和蕨类掩映得痕迹全无。

每当夏天的阿米亚吉人进入冬眠的时候,他们会分泌一种保护自己的液体,沉入地下,这种液体将会引得一种叫做乌苏苏的小昆虫发情,大量繁殖,进而唤醒耐寒植物阿洛冬,而这种不起眼的小小的植株,将会启动冬天的阿米亚吉人缓慢地苏醒;当冬天的阿米亚吉人走完自己这一季的旅程,他们会在临近冬天结束的时候,产下自己的婴儿,这些新生的精灵在一层界膜的保护下,在土壤里孕育成长,这种成长引发的离子反应能够改变土壤成分与PH值,由此则会唤醒一系列植物陆续绽放,宣告这颗星球热闹的夏天,也宣告夏天的阿米亚吉人的统治来临。

于是,阿米亚吉的两种智慧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存是和另一种文明相互依赖,互为表里。他们均有很多优美的著作赞颂神的指引,让他们在沉睡与苏醒间获得新生,但他们始终没发觉,他们既是神灵召唤的孩子也是神灵本身。

至于埃霍乌,情况则完全不同。埃霍乌的表面上,同时生活着两种智慧与文明,他们相互可以清楚地感知对方的生存,但却完全不知道,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有着情感、逻辑和道德准则。

原因很简单,这两种生命有着相差悬殊的时间尺度。

埃霍乌是一颗运行奇特的星球,自转轴与公转轨道面的夹角很小,而自转轴本身又在缓慢但不停歇地旋转运动。于是,星球表面被划分成四块区域,靠近赤道的长条按照埃霍乌的自转进行日夜交替,而两极冠的两块则以自转轴的自转速度呈现自己的晨昏相隔。这两种日夜划分时长相差数百倍,因而在这两种不同地域诞生的生命,就有着相差数百倍的时间尺度。

在赤道的埃霍乌人看来,极冠经历着神秘而漫长的极昼和极夜;而在极冠的埃霍乌人看来,赤道的黑暗与光明在顷刻便颠倒数次,实在是一种有趣的现象。赤道的埃霍乌人小巧灵活,数十万人聚集在一起生活;而极冠的埃霍乌人则有着与他们的日夜相适应的新陈代谢,形体也和他们的时间尺度相适应。

有时,赤道的埃霍乌人也会到两极来探险,他们总会在迷宫一样庞大的树丛里迷路,也会把偶然遇到的房子当做难以攀援的陡崖;而当极冠的埃霍乌人到赤道附近游荡的时候,他们常常看不到细节,以至于无意中摧毁那些小人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就像古老的寓言中关于大人国和小人国的记述一样,他们彼此生活在同一颗星球,不同的世界。

有时候,赤道的埃霍乌人会不由自主地猜想,极冠的大生物也会有智慧吗?他们心想,像那样缓慢的、几百年都不怎么动弹的物种,即便有意识,也是单纯而迟缓的吧。而极冠的埃霍乌人也会在心里发出类似的疑问,然后叹息着摇摇头,觉得那种朝生暮死的小动物,根本来不及体会生命与文明吧。

于是,埃霍乌的两种智慧经历着相同的学习、工作、爱恨争斗,他们的历史在两种时间尺度上同样展开,相互印证。但是他们不知道彼此,也不知道所谓时间长短,不过是以自身生命尺度来衡量宇宙。

“等等,”你忽然插嘴说道,“你怎么能同时知道这几种文明?你是什么时间到了阿米亚吉?在埃霍乌又经历了怎样的尺度呢?”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其实换作你也能知道。这就是旅人与居者的差别,这就是旅行。”

“这就是旅行吗?这就是为什么要旅行吗?”

“是,也不是。”

“你想知道旅行的意义吗?那就让我讲一个关于旅行的星球吧。”

鲁那其

鲁那其的居民能造出星海里最漂亮的车、船、飞艇和弹射机,其精美和复杂程度常常超出外星访客的想象,也远远超出这个星球上其他所有工程的相应科技水准。

直觉良好的人能够立刻推想出其中的原因,推想出旅行对于鲁那其人的意义,只不过,更深的原因就是一般人很难发现的了,他们想象不出,为什么这些聪明的人把一生精力都花在旅行和旅行的准备上,而不是从事一些更有成果的创造。而只有对鲁那其人的成长有着充分了解的人,才能多少理解这种无需理由的生命驱动。

鲁那其有一块巨大的盆地,那里氧气的聚集超过其他地方,土壤肥沃而湿润,小瀑布注入一潭清澈的湖水,鲜花四季盛开,球状果树围绕着柔软的草坪,七彩真菌随处绽放。每个鲁那其人都在那个盆地里出生并度过无忧的童年,没有人知道他们怎么降临到这个世间,从他们睁开眼的那一刻,这个盆地就是生活的全部。

总有一些时候,总有一些人,想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或者想找到神的居所。于是,他们长高了,长得能够攀上盆地较缓的那片山坡的那些大石头;于是,他们走进密密层层的迷宫般的树林,顺着山坡一直向盆地之外爬去。他们说不清自己长大的年龄,因为每个人开始增高的时刻都会不同,没有人知道事情到底在什么时候发生。

走出盆地之后,他们会一直走一直走,但却什么都找不到。他们会遇到很多之前出来的人,然后发现那些人仍然在找,旅途仍然是旅途,秘密也仍然是秘密。因此,鲁那其人的生命就是一场迁徙,他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不驻足,他们造船造车造飞机,想要尽量加快自己的步伐,走遍这个星球,走到天的尽头。

有时候,很偶然间,他们中的一些人会顺着荒僻的小径来到一片山野,那里盛开着一种神奇的银色花朵,散发出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气味,这气味令每一个鲁那其人晕眩,令他们之间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的情意,令他们第一次发觉彼此的吸引力,令他们爱抚、结合,相互奉献。然后,他们在水边产下小宝宝,孩子被溪水带入瀑布下的盆地,而他们自己则双双逝去,融入泥土。

就这样,一个如此简单的循环成为了鲁那其人旅行和生活的全部意义。

“关于成长,我还可以讲几个简短的小故事。”

延延尼

延延尼人的年龄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就像树的年轮一样不断增长,永不停歇,长高长大长出岁月的标志,每一年都比前一年更高大一分。大人是孩子身高的几倍,而年轻人和老人之间可能会相差好几尺的长度,最老的人总是高出周围人一个头,孤独地兀立着。

因此,在延延尼人的世界里,几乎没有什么忘年之交,和与自己年龄相差甚远的人交谈是一件辛苦的事情,说话久了,抬头低头的人都免不了肩颈酸痛。而且事实上,不同年龄的延延尼人也通常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们房子的高度不同,买东西的货架不同,一个只能见到另一个的腰带,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延延尼人并不能无限地增长下去,有时他们早上醒来,会发现自己的身高没有变化,如果连续几天如此,他们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们并不太伤心,因为长高其实很辛苦,很多人是自己觉得倦了,便随意找个借口停了下来。死亡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但具体有多长谁也说不清,他们从来没有计算过,而是简单地把最终年龄定在不再长高的那一天。在他们看来,时间是状态改变的量度,成长停止了,时间也就停止了。

延延尼最高的一间屋子是一个世纪以前盖的,当时曾经有一个异常长寿的老人,一年年过去,头顶能够碰到当时最宏伟建筑的屋顶。于是人们特意为他建了一座单人的宝塔,宝塔的底面积相当于一座小公园。在他死后,再没有人能够活到那样的岁数,于是这座宝塔便被辟为了两层,改建成了一座国家博物馆。据说那位老人曾在宝塔的每一个窗口边留下一本日记,记述了在对应身高下的生活起居,后来的人们曾经爬上梯子取下来阅读,但辗转的次数多了,就不知散落到了何方。于是,现在的人们只好流连在空空荡荡的窗口旁边,凭空猜测,一个抬脚可以跨过一条河的老人每天该怎样洗漱饮食。

提苏阿提和洛奇卡乌乌

提苏阿提和洛奇卡乌乌是另一对反义词,这两颗相距十万光年的小星星就像是偶极子的两端,相互否定又相互映照。

提苏阿提人比很多星球的居民形体要小,皮肤异常柔软,形体改变迅速。这颗拉马克主义的星球将基因表达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超越限制,将物种变化压缩进个体短短的一生。

提苏阿提人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发生变异,练习攀爬山崖的人手臂会越来越长,长得超过全身的高度,而操作机器的人能分化出五六条胳膊,一个人就能同时控制几个关键阀门的开合。街上每个人的长相都非常不同,随处可见占据半张脸的大嘴,面条一样随风摇摆的腰身,还有全身上下覆盖着铠甲般角质层的胖球。这种变化终身伴随,没有人能从另一个人的长相上判断出他的父母,就连他的父母本人,只要隔离足够长的时间,便再也难把自己的孩子从人群中辨认出来。

只不过,说“意愿”其实并不确切,并不是每个提苏阿提人都能变成自己想变的模样。很多时候,他们对自己的想法还很模糊,只是偶然的一次跨越或是一次碰撞,便发觉自己的腿变长了三分,或是背上长出了一排小刺,于是几年以后,他们就变成了一步能跨上二层楼的长腿支架和全身尖利硬刺的战斗高手。

因而,很多提苏阿提人都比其他星球的人更加谨小慎微,他们会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生怕自己一个不留意,让临睡前做的鬼脸变成第二天的龇牙咧嘴,变成脸上的肿瘤,从此无法消除。

在提苏阿提拥挤的大街上,你可以一眼就分辨出每一个人的生活和事业,而这一点,恐怕是洛奇卡乌乌与提苏阿提的唯一共同点。

在洛奇卡乌乌,人们的长相同样分成很多种,分成奔跑者、歌唱者、铸造者、思想者,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类型,而不同人种的差异,也同样可以从他们的肌肉、形体、尺寸和五官构型上分辨得清清楚楚,与提苏阿提的情形非常相似。

然而,在洛奇卡乌乌,生命的历程却和提苏阿提截然相反,这是一颗达尔文的星球,彻头彻尾地否认用进废退的任何努力。在洛奇卡乌乌,基因的变异几率很小,依着无序变异、自然选择的原则,慢慢地改变,慢慢地分化。然而由于特殊的无性生殖,洛奇卡乌乌人的体细胞变异可以在遗传中持续地表达,那些在体内一代代更迭的细胞,将自己对生存适应的信念毫无保留地传给下一个体,因而父母的变迁,便能在子女的身体上一直传承下去。

于是,铁匠的儿子天生便比其他人强壮,钟表匠的女儿也生来就具有超人的视力和灵巧的手指,这种差异经过千年积累,慢慢演变成完全无法调和的分化,每种职业变成一个独立的物种,甚至有些职业都消失了,对应的物种也仍然保留而发扬。

维系所有这些智慧物种的是语言,只有通用的文字和相同的染色体数目让他们认可彼此的同宗同源。除此之外,他们便再没什么共同的地方,没有人羡慕其他人的工作,就像猴子不会羡慕一头恐龙。鸟有天空鱼有海,他们在同一座城镇里擦肩而过,看见了彼此却什么都没看见。

提苏阿提人将物种演化上演了一亿次,却拒绝了真正的进化: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他们的胚胎仍然还是一样,圆滚滚保持着原始的造型。而洛奇卡乌乌刚好相反,他们的每一个个体都感觉不到分化和演变,然而却在沧海桑田的漫长岁月间,画出一条条连贯的曲线。

“你撒谎,”你撅起了小嘴说,“在同一个宇宙里怎么能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规律呢?”

“怎么不能,我可爱的小公主,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一些毫无意义的微小变化,连贯起来就成了规律。也许你现在笑一笑,或是皱皱眉,在将来会变成两种结局、两条规律,可是现在的你又怎么能晓得呢。”

“是这样吗?”你若有所思地歪着头问,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看着你的样子,轻轻地笑了。你坐的秋千静静摇摆,带起的风一前一后地拂动着你耳边的细发。其实问题的关键是繁殖方式,只是这样的答案太枯燥,我不想说给你听。

“你知道吗,真正的关键不在于我说的话是否真实,而在于你是否相信。从头至尾,指挥讲述的就不是嘴巴,而是耳朵。”

秦卡托

嘴巴和耳朵只有在秦卡托上才最具有存在的意义,对于秦卡托的人们来说,说话不是消遣,而是生存的必需。

秦卡托的一切都不算特殊,唯独有着异常浓厚的大气,以至于没有光线可以穿入,星球表面一片黑暗。秦卡托的生命从温热浓稠的有机洪流中产生,在岩浆中获得能量,在不断涌出的地热之火里生生不息。对他们来说,滚烫的山口就是他们的太阳,是神居住的地方,是力量与智慧的来源。在山口外面,他们可以找到源源不断生成的斯塔亚因糖,那是他们的食物,他们的生命之本。

秦卡托人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光器官,没有眼睛。他们用声音来寻找彼此,耳朵既能聆听又可观察。当然,确切地说,他们并没有耳朵,而是用身体感知一切,他们的整个上半身布满梯形小膜板,每块小膜板上都有几千条不同长度的小弦,可以对不同频率的声音产生共鸣。而每一块小板所记录的相位差,则会在大脑中汇集出声源的位置,不仅判断距离,还能勾勒出物体的准确形状。

因此,秦卡托人每天都在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听别人说话。他们发出声音来感知别人的存在,也让别人感知自己的存在,他们不能沉默,沉默了就有危险,沉默会让他们恐慌。只有连续不断地说,才能让他们确定自己的位置,确定自己还活着。他们争取说得大声,因为这样会让自己看上去更亮,更容易被人发觉。

有的时候,有些孩子天生声带就有缺陷,于是他们几乎不能生存。一不小心就被横冲直撞的大家伙掀翻在地,别人甚至都不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孩子。

“这太悲伤了,你讲的故事为什么越来越短,但却越来越悲伤呢?”

“悲伤么?是我讲的故事悲伤,还是你听到的故事悲伤?”

“这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有分别。我还到过另一个星球,那里的人们能发出一万种不同频率的声音,但却只能听见其中一小部分,耳朵的共鸣远远赶不上喉咙的震动,因此人们听到的永远比说出的少。然而最有趣的是,每个人能接收的频率都不太一样,所以他们总以为自己听着同一首歌,但其实一千个人听到了一千首歌,只是没人知道而已。”

“你又在哄我了,哪有这样的地方呢?”你咬咬嘴唇,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现在开始怀疑,你真的去过那些星球吗?是不是你编出来让我开心的呢?”

“我亲爱的小公主,从奥赛罗开始,每个骑士都用远方的传奇来打动心中的姑娘,你能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吗?我和这些星球的关系,就像马可·波罗和他到过的城市,就像忽必烈汗和他刀下的疆土一样,就在睁眼和闭眼的瞬间逐一转换。你可以说我真实地去过,也可以说我从来未曾离开。我讲述的星球散落在宇宙的每个角落,但有时也会突然汇集到一起,就像它们原本就在一起似的。”

听了这话,你吃吃地笑了:“我明白了,它们是在你的故事里汇集了,而现在你又把这故事告诉了我,它们也就汇集在我脑袋里,对不对?”

我看着你扬起的笑容,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声,这一声足够安静,你从我的笑容里也看不出端倪。我该怎么说呢,我该怎么告诉你,故事不能汇集任何东西,如果它们注定要分离。

“是呀,”我静静地说,“我们坐在这里说故事说了一个下午,我们有了一个宇宙。只不过,这个故事不是我告诉你的,在这个下午,你和我都是讲述者,也都是聆听者。”

津加林

津加林是我今天给你讲的最后一个星球,故事很短,一会儿就讲完了。

津加林人有着和我讲过的其他星球居民都不一样的外形,他们的身体就像是柔软的气球,又像是在空气中飘游的水母,透明而结构松散。津加林人的体表是和细胞膜差不多的流动的脂膜,不能随便透过,但遇到其他脂膜却可以融合再打散。

当两个津加林人相遇的时候,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会短暂地交叠,里面的物质混在一起,再随着两个人的分开重新分配。因此,津加林人对自己的肢体并不十分看重,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现在的身体里有多少成分是来自相遇的路人,他们觉得只要自己还是自己,交换一些物质也没什么关系。

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其实“自我”的保留只是一种错觉。在重叠的那个瞬间,最初的两个人就不存在了,他们形成一个复合体,再分开成为两个新的人,新人不知道相遇之前的一切,以为自己就是自己,一直没有变过。

“你知道吗,给你讲完这些故事之后,你听我说完这些故事之后,我就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了。我们在这样一个温柔的下午在时空的一点重叠,从此之后,你我的身上都会带有对方的分子,哪怕我们将这场对话都忘掉。”

“你是说,你讲的津加林就是我们自己的星球吗?”

“我们自己的星球?你说的是哪一个呢?有哪个星球曾经属于我们?还是我们曾经属于哪一个星球?”

“别再问我那些星球的坐标,那些数字是宇宙最古老的箴言,它们就是你指缝间的空气,你伸出手将它们全都揽住,但再张开依然是空空如也。你我都和它们在时空的同一点上相遇过,只是最终又走远了。我们终究只是旅人,唱着含义模糊的歌谣,流浪在漆黑的夜空,如此而已。”

写于二〇〇五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