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于福山市立大学医学部看护学专业的辰见洋子从小便成绩优异。初中毕业典礼上,还作为年级代表发表了演讲。因此她的双亲对她充满期待,辰见洋子本人也是抱着这种自觉成长起来的。自己是独生女,一旦行差踏错,双亲的晚年生活就没保障了。
她早就想将来要成为一名护士,先到大医院就职,再独立出来,开展老人护理工作。这是她刚进入大学时便一直怀抱的梦想。因为若要当医生,她的偏差值有些不足,而家里又没有足够的金钱余裕供她上私立大学。
她想先大量积累护理经验,等习惯了那份工作后,再在鞆开设一个NPO法人公司。洋子非常喜爱自己出生长大的鞆,认为全日本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美丽的海港小镇,所以她一点都不想离开。
她在大学里得知海外有一种叫NPO的机构,日本很快也会出现。像老人护理这样的社会服务性工作,不正适合利用那种机构吗?她的计划随着学年的增长而变得愈发具体了。
她还曾经幻想,如果真的成立了这么一个组织,自己就要当领导。她看看身边的人,实在找不到能够胜任组织中心人物的女孩子。放眼整个护理学专业,没有谁会主动说出创建组织的提议,就算有人提出,她也不认为那个人比自己有能力。
这个组织应该由自己提议创建,自然也该由她来掌管。
她要在自己家旁边租一个办公室,招聘几名女性员工,再以积分制的形式找几个主妇来当志愿者。附近那家百年老店可以改造成办公室。这样既能保持城市景观,还能向政府要一些资金。除此之外,她还想展开富有地方特色的护理服务,想摸索前所未有的看护模式。那必须是个能够引领全国、极度先进的模式。
洋子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与她的出生地鞆这个海港城市之特性有着密切的关系。这里虽是个古老的海港城市,但地方过于狭小,无法进化为现代化的国际港口。虽然至今仍发挥着渔港的作用,但规模很小。又由于镇中狭窄,无法引来企业工厂进驻。这直接导致了居民的流失和工作机会锐减,年轻人都往大城市跑。因此在这个小镇上,老年人的比例正逐年上升。
日本正处于少子老龄化社会进程,到二〇四〇年至二〇五〇年,日本的老人,也就是六十五岁以上的国民,将占国民总数的百分之四十。日本将是全世界第一个到达这一老龄化社会比例的国家。
而鞆的老年人只需再过几年就会达到那个比例。换句话说,在与老年人有关的医疗问题上,鞆过不了多久就将走在日本的最前沿,也就是世界的最前沿。
只要在这里从事针对老年人的医疗工作,尝试各种方法,摸索出一个制度来,无疑会对日本的将来,乃至世界的将来做出前所未有的贡献。
这对于选择了护士这个职业,打算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这项事业的洋子来说,是个充满挑战性的目标。
很快,高龄患者的医疗问题将不可避免地成为日本医疗的中心。因为要不了多久,日本人中就有一半人口是老年人了。而这群人身体上存在各种病症,并渐渐走向死亡。因此,针对占全国人口将近半数的人的护理,将成为每个日本人必须面对的日常问题,也会成为日本社会最大的话题。
可是,让这些人全部住进医院是不现实的。如果不经判断就向不断增加的老年人提供病床,医院就会面临倒闭——因为国家的法律规定,不能向他们收取医疗费。虽然有些残忍,但今后将老人从病房里赶出去的现象必然会逐渐增加。事实上,已经开始有大医院走上这条路了。
被赶出来的老人该去哪里呢?当然是回家休养,然后请护士和医生到他们家里进行诊疗和护理。医生无法每周上门,因此,这样的上门护理必定会以护士为主力。医生只需按轮班制在医院里待命,有电话打来,再上门对需要急救的老人提供诊疗。
换句话说,上门问诊和护理将会成为今后的主流。这也就意味着女性将成为战斗的主力军,护士们将成为真正的主角。但如果将近一半的国民都是患者,人手就肯定不够了。所以还要召集足够的志愿者,动员他们加入战斗。
为了激励志愿者参与,就要建立一个积分制度。年轻时进行志愿活动得到的积分终生有效,等自己年纪大了,病卧在床时,就能用积分换取一定的免费护理。而为了实现这一点,就必须创建一个与行政直接相关的NPO法人组织。
到了这种制度得以实现的时代,她们这些护士也不能只掌握护理知识,还需要掌握护理老人的专门技巧。她们要召集志愿者,对他们进行培训,还要站在时代的前沿,发掘自身为社会发展建言献策的演讲能力和领导能力。从初中起,洋子就暗自觉得拥有这样的能力。她每学年都会当一回年级委员或副年级委员,在学校里拥有一定的声望。她认为自己的行动能力也绝不比男同学差。
一旦上门护理的工作走上正轨,她就要把自己一路以来的奋斗历程著书出版。然后偶尔到广播节目里做做嘉宾,启蒙社会大众。当她高谈阔论老人问题的未来和新制度的构思时,父母一定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她能得到社会的尊重,还能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但她现在还只是一名学生,还处于为一切打基础、做准备的阶段。洋子家并不富裕,父亲是工资微薄的公务员,尽管只有三年,但要付清女儿的大学学费已经很勉强了。洋子之所以选择护理学,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让父母少付一年学费。
中午休息时,洋子在大学食堂的留言板上看到了招聘保姆的广告。照顾对象是一个四个月大的男婴,由于还在哺乳期,照顾起来应该挺麻烦的,但她还是想去试试。因为她所在的护理学专业有一门选修课是保育园实习,洋子选过这门课,积累了一些经验,很希望能借此机会实践一下。
她打过电话后上门拜访,孩子的双亲是居比修三和笃子夫妇,婴儿名叫善树。父亲是做皮革制品的工匠,家里的餐厅就是他的工作室,中间摆着一张兼做餐桌的大桌子,就是他的工作台。
孩子的父亲话不多,给人感觉有点不好相处。母亲虽然健谈,但话语中总显露出居高临下的态度,并不是洋子善于应付的类型。但没关系,她觉得自己能胜任。
若背对正门,面前就是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窗。玄关左边则是厨房。没有窗户的两面墙上都是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的嵌入式储物架,放眼望去全是抽屉和双开门柜子。储物架里存放的大部分是加工皮革用的各种工具,还有数量惊人的皮革,分门别类地塞在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这些东西占据了整个储物架的三分之二空间,剩下的地方则放着资料、书籍,以及皮革制成的艺术品和相册等物。
但修三还是个成长中的工匠,仅靠皮革加工,尚无法养活一家人。为此,二人还在港口附近的一家俱乐部打工,靠在色情服务业兼职赚取生活费。每到傍晚,他们就会一起出门,直到深夜才归来。去的时候坐公交,回来则是出租车。除了周日,二人每天都去上班,跟全职差不多。孩子出生后,晚上就必须找个保姆来照顾婴儿了。
居比家所在的内海小区正好在洋子从大学回家的路上,去打工很方便。那个小区离主干道很远,但洋子每天不是坐公交上学,而是骑车,所以并没有感到不便。
洋子本来就很喜欢小孩子,也想把这次经历当成自己生孩子前的练习,一石二鸟。她对这类工作很有兴趣,孩子睡着时还能做点功课,对洋子来说可以称得上最完美的兼职。
那是她开始兼职的第五天夜里。已经完全习惯了工作节奏的洋子关掉起居室里的灯,一边看电视一边用奶瓶给善树喂奶。阳台上的荧光灯一闪一闪的,应该是老化了吧。关掉大灯以后,她对那盏闪烁的荧光灯越来越在意,变得烦躁不堪,无法集中精神看电视和喂奶了。
正值夏日,阳台的落地窗敞开着,玄关的铁门也打开一条缝,但她完全不担心有蚊虫飞进来。居比夫妇为了节省空调电费,吩咐她晚上尽量不要开空调,为了不引蚊虫,她才特意关掉了起居室的灯。
关掉室内照明后,洋子借着阳台上的灯光看电视,觉得挺舒服的。这么待着她也完全不会想开空调。小区所在的山丘离濑户内海不远,常常会有海风吹过来。只要不是特别闷热的天气,即使是大夏天,夜间的室内也是很凉爽的。
最后,洋子放下奶瓶站了起来。电视剧放到一半,进入广告时间。她抱着婴儿,拉开纱门,走到阳台上。一直闪烁不停的荧光灯让她有点受不了。
阳台的角落里也堆满了加工皮革的工具。洋子抱着婴儿,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工具,慢慢走到闪烁的荧光灯下。
抬头一看,荧光灯的一端有些发黄。果然如此,是灯管老化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把灯管拆下来。
曾有人告诉她,荧光灯最费电的瞬间是点亮的那一刻,一旦亮起来,就不太费电了。所以,这种不断闪烁的状态对一个节约用电的人家来说是最糟糕的。因为镇流器不断工作,等于不停开灯关灯,电力就会一直消耗。这对夫妇连空调的电费都想省,这种浪费电的行为也应该避免才对。
洋子想,还是帮他们把这个灯管拆掉吧。不知道家里有没有替换用的灯管,但阳台上本来装着两根,只拆掉其中一根也不会陷入一片黑暗。
只要拆下来,就能少浪费很多电,自己也不用被闪烁的灯光搅得心烦意乱。
荧光灯下正好放着一个木制脚凳,只要站在上面,应该就能够到灯管。脚凳一侧还有两截阶梯,她看了一眼怀里的婴儿,善树包裹在粉红色的襁褓里睡得正香。洋子不想吵醒他。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孩子放到婴儿床上,但很快就放弃了。她曾经有过把婴儿轻轻放到床上,他马上就大哭起来的经历。难得善树睡着了,她可不想把他吵醒,害他大哭。
无论是大学的实习室还是自己家,换荧光灯管都是洋子的活儿。虽然她个子不是特别高,但不知为何,大家都觉得洋子很精通机械一类的东西,所以她早已习惯了更换灯管。她抱着婴儿,小心翼翼地爬上了脚凳。为了安全起见,她并不打算站到最高处。
她左手抱住婴儿,把他搂在胸前夹稳,再找到荧光灯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指尖碰到了不断闪烁的灯管,阳台的天花板并不太高,但从洋子所在的位置虽然能碰到灯管,却无法抓住并转动那个圆筒状的玩意儿。洋子改变主意,右脚踏上脚凳的最高处,战战兢兢地撑起身子,试图整个人站上去。
就在这一瞬间,脚凳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一块东西猛地朝旁边飞了出去。那东西撞到阳台的金属扶手上,发出一声尖利的金属摩擦声。
碰撞声在黑暗中回响,洋子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她的身体猛地在空中倾斜,那是因为脚下的踏台突然扭曲了。金属声震耳欲聋,就像地狱煮人的大釜发出的轰鸣。
洋子本以为脚凳是放在水泥地面上的,怎知并非如此,它是放在两三个工具上面的。由于脚下散乱着各种工具,光线又暗,她根本没注意到。
而其中一个工具可能只有一小节被塞在脚凳下,所以洋子刚才一移动重心,就把它给碾飞出去了。
洋子在空中失去了平衡,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跌落下来,侧腹狠狠地砸在了扶手上。整个阳台都震动着,发出乐器坏掉一般的残音。与此同时,剧烈的疼痛传遍全身,让她连叫都叫不出来,嘴里只发出一声呜咽。那一瞬间,她十分确定自己的肋骨出现了骨裂。
疼痛让她根本无法站立,但洋子并没有蹲下身,她已经顾不上了。恐惧如同无底洞一般将她吞噬,让她不由得毛骨悚然。她知道自己想大声尖叫,口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个东西从洋子怀里飞出去,落入了夜幕之中。比起自身的疼痛,这个事实更让洋子陷入崩溃状态。不仅头发,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拼命抓住扶手,但这一行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惨不忍睹的悲剧已然发生。就在刚才,就在上一个瞬间。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会发生这种事,自己身上竟会发生这种事!
这是噩梦,比噩梦还可怕。这绝对不是现实,绝不是现实。祈祷瞬间升级为确信,洋子试图死死抓住这种感觉。自己的人生不能出现如此可怕的事情。自己一直在拼命地努力,所以绝不该发生这种事。
洋子手上没有任何东西。什么都没有。
孩子——洋子呆滞地看向半空,然后看向地板。她觉得孩子应该落在阳台的地板上。如果是那样,应该还有办法。
但上面什么都没有。婴儿不在那里。
一小团粉红色物体落入了夜空。她瞥到了那个瞬间,婴儿消失在夜色中。她目睹了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
婴儿——向着两层楼下的地面,旋转着坠落下去。这难以置信的事实,带来世界末日般的绝望。
几近癫狂的洋子眼中涌出泪水。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发出悲鸣。她猛地蹲下,又忽地站起,倚靠在昏暗的阳台边。世界陷入到一片绝望之中,并缓缓回旋着。
这个瞬间,她的脑中闪过一连串近乎尖叫的话语。
“不是我的错!”
为什么他们要把不稳定的脚凳放在光线不足的阳台上,还不把脚凳稳稳地安置在地板上?是他们的错,这样不管换成是谁都会中招的。随便放在一堆工具上,然后置之不理,实在是太过分了。太危险了。正常人都会把脚凳放在地面上啊,我被陷害了。是把脚凳放成这样的那个人的错!
我好心替他们换灯管,我本来根本不需要干这种事情的。他们又没有付我换灯管的钱。我是真心想帮帮他们,这是不求回报的好意,他们却在阳台上设下如此可怕的陷阱。我是被害者,这不是我的错,根本不是我的错。
洋子一边想,一边不自觉地跑了起来。她的行为并非出于自身的意志,身体只是爆发性地自己动了起来。她此时已经吓掉了魂,几乎要晕过去了。
她飞奔着,呜咽随时要冲口而出。洋子一边低声哭泣,一边穿过房间,跑出玄关,踉踉跄跄地穿过走廊,拼命冲下楼梯。由于双腿僵硬,她好几次差点儿摔倒。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她经过邮箱旁,跳过与地面相接的两级楼梯,冲到小区前的空地上。几米开外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条粉色的毯子,婴儿坠落在地。
洋子边哭边向婴儿走去。靠近的同时,她本能地查看四周,视野被眼泪遮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她赶紧用力擦掉泪水,努力让视线聚焦。
世界在夜幕的笼罩下显得空荡荡的。虽然是夏夜,却听不到蝉鸣。这个位于山顶的小区处在完全的静寂中,仿佛不存在任何东西。没有风声,没有车声,也没有孩子的声音。
右前方二十米左右是另一幢公寓楼,这之间没有半个人影。左边是一片宽阔的草地和树林,有路灯,眼前还有一片灌木,哪里都没有人。白天常有人带狗散步,现在却没有。就像一个突然被切割出来的真空世界。
眼前那幢公寓楼的外墙已经陈旧不堪,黑灰色的墙面在风雨的蹂躏下变得惨不忍睹。墙上只有几排小透气窗,没人能通过那里向外窥视。阳台在反面,而亮着白色小灯的透气窗也仅有两三扇而已。
小窗右侧是公寓的楼梯转角,被一扇及腰高的水泥墙挡着。白色的荧光灯下不见半个人影。楼房停放着无数自行车,那附近也静悄悄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人影,洋子的这种行为极有可能源于自保的潜意识。虽然她自己并没有察觉,但内心的本能已经做出了行动——摆脱这一状况的欲望。先确认状况,再进行处理,邪恶的想法猛地冲上洋子的脑海。像一条毒蛇抬起三角形的头,出于本能地自我防范。
洋子惊讶于自己的丑态,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但这种心理本身也是一个陷阱。就在那一瞬间,洋子踏入到陷阱中。她心里在想,虽然自己犯下了无法洗清的罪行,但没被任何人发现,真是太好了。
这种想法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但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意味着她原本健全的精神已受到爆发性的全面侵蚀。然而,如果她不这么想,就难以处理眼前的悲剧。维持一般人的感性,她的心理便无法承受如此重压,必定会陷入癫狂,所以——所以她需要这种恶魔的心境,她在心里迅速为自己想好了借口,但头脑还是渐渐沉入了深渊。自保的心理迅速滑向犯罪之路。
她站起来,走了三步。但双脚根本感觉不到地面,就像踩在软绵绵的云彩上。她的身体摇摆不定,随时都有可能跌倒。她已经失去了直立的感觉,身体倾斜,两条腿无法正常向前迈动。每走一步都会摇晃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上。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想必就是这种感觉吧。
视野里一片昏暗,浑浊不清,就像身处海底。不,由于沉重的绝望,那种黑暗比海底还深。全身都黏糊糊的,是出汗了吗?她连自己为何浑身湿透都不知道了,是恐惧和绝望的冷汗。恐怕是因为这个吧,她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湿嗒嗒的,又像空气突然消失了一般。
心脏鼓动得犹如摩托车引擎,正以骇人的速度跳动着,发出急促的声音。再这样下去随时都会彻底停止。啊,不过那样也好,洋子想道,她不想面对即将出现的惨剧,她想逃避。
她边想边抽泣,泪水和鼻涕顺着面颊滑落。她终于发现自己的眼泪是使视线模糊的原因之一。
好不容易走到坠落在地的婴儿旁边,洋子在婴儿上方俯下身,眼前是噩梦般的光景。凄惨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想象,看起来就像恐怖电影中的一幕。
婴儿口鼻流血,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但还是把白色的口水巾和粉红色的小毯子染成了黑色。由于周围太黑,看不出血液的红色,从那小小身体里流出的黏稠液体,看起来只是黑乎乎的一团。
下一个瞬间,洋子又看到了更让她绝望的东西。婴儿躺着的水泥广场上,到处都是黑色的小点。仔细一看,小黑点不计其数。洋子睁着满是泪水的双眼呆呆地看着,渐渐明白过来,那都是血迹。婴儿被甩在了石头上,血液飞溅了出去。
她觉得自己不行了。这些血迹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就算她跑回房间拿拖把来拖,也一定弄不干净。天这么黑,一定会有遗漏的地方。护理学课上教过“鲁米诺反应”,就算把人眼可视的血迹擦掉,鲁米诺反应也能维持十年之久。自己这种门外汉就算再怎么伪造现场,也一定会被警方的鉴证科识破。
她拼命鼓起勇气,看向婴儿头部。由于头盖骨破碎,孩子的额头和整张脸都明显变形。孩子是头朝下摔在水泥地上的。
自己怎么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来?!她忍不住闭上眼睛,然后稍微睁开一条缝,用指尖碰了碰婴儿的小脸。摸起来就像瓷娃娃一样,那张小脸比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头还冷。
泪水又涌了出来。她意识到自己犯下了这辈子都无法得到原谅的罪,强烈的悔恨使得她全身发软。很快,洋子连蹲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双手撑着冰冷的水泥地面,坐了下来。
就在这个瞬间,冰冷的东西拍打在洋子的手背上,但她对此没有任何想法。她不想做出反应,干脆放任不管了。没想到手背上又被敲了两三下。
很快,洋子的头顶、前额、裸露的两条手臂都遭到了拍打,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痛。这使她不得不做出反应。
她缓缓抬起头来,在路灯的照耀下,无数雨点化作雪白的光柱,随风飘舞,缓缓坠落。洋子情愿淋湿自己也不愿让婴儿暴露在雨中,于是她伸出手,从地上抱起了婴儿,把他搂在胸前,站了起来。
直到她完全站起来之后,才意识到现在保护婴儿不被淋湿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可她已无法继续思考,只能呆滞地迈步,沿原路返回。当她弯腰准备走进楼里时,视线突然瞥到一丛沿着水泥地缝隙长出来的野草,草丛里还有一把铁锤。
她穿过邮箱间的昏暗通道,走上楼梯。交错抬起沉重的双腿,向上攀爬。虽然完全不想思考,但即将面对的地狱光景还是不断闪现在脑海中。她实在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她肯定会被警察逮捕,头上盖着一件外套,双手被铐在一起,隔着车窗仍被拼命拍照。这个样子的她将会出现在新闻报纸上,妈妈会痛哭一场,甚至想自杀。爸爸在职场上会混不下去。好不容易才付清贷款的房子也要卖给别人,双亲则会考虑连夜离开这里。
老人护理的NPO法人机构,这个梦也就此破灭了。大学也不得不退学。就因为刚才那一个瞬间的失误,自己的人生就彻底毁了。
她猛地回过神来,发现楼梯间的荧光灯坏了,周围一片漆黑。她此前一直没发现,这个小区到处都是坏掉的荧光灯。由于建筑陈旧,外观也不是特别时尚,居民们都不会特别关心,也没人去替换坏掉的荧光灯。
想到这里,洋子不禁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做换灯的蠢事。她头痛欲裂,泪水又涌了出来,口中发出呜咽声。这么破旧的小区,就算照明坏了也不关她的事啊,都是别人的事情,她为什么要那么积极地帮人家换灯呢。就算电费多,也不用她来支付啊。
回到房间了。她慢慢关上玄关的铁门,坐在居比先生用作工作台的桌子旁。发着呆,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
她把死去的婴儿放到婴儿床上。因为实在找不到放置的地方,只能先将就了。要是她刚才直接这样做就好了。随后,她又慢慢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死死盯着。电视上播的连续剧还在兀自继续着,女人轻快的笑声传入耳中,这让她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快。
我该打给谁呢?不能打回家里,如果告诉妈妈,她一定会哭的。然后自己也会哭出来,一旦哭出来,她就再也无法思考了。
应该打给警察,自己要自首,毕竟害死了一个孩子。虽然她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意,只是好心想帮这家人把阳台上的荧光灯换掉而已。如果自首了,跟警察解释一下,他们应该也能明白。虽然不能指望无罪,至少不会被判死刑吧。
她不太清楚法律条文,但这明显是过失致死,不是故意杀人。更何况自己是初犯,没有前科,连罚款都没交过。就算被判个一年半载的徒刑,也一定会有缓刑的。
但是,真能这么顺利吗?婴儿的双亲,特别是母亲,一定会怒发冲冠。如果给我缓刑,一定无法平息她的怒火。就算一审给了缓刑,他们也一定会聘请恶毒的律师上诉。在自己被判入狱之前,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搞不好还会推翻过失杀人,给自己捏造一个故意杀人的罪行。
要是被认定为故意杀人,一年半载的徒刑肯定是不可能了。就算不被判死刑,至少也要蹲好几年监狱。那样一来,自己就要被扔到女子监狱去了。光是想想她就感到头晕目眩。她将被迫穿上囚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见到家人,要是被分到多人间,肯定还会被欺负,天天以泪洗面。
这还不算什么,一个年轻女孩会因这件事暴露于镜头之下,在新闻和谈话节目上曝光,各家媒体都会刊登她的大头照,再配上引人眼球的可怕报道。童年时就是个喜欢虐待小动物、欺负同学的问题儿童——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情也会出现。
不仅是我,连双亲也没脸出门了,他们的人生会因为我而彻底毁掉。鞆是个小镇子,父亲将不得不辞职,母亲也没法去做兼职。全家人会跟失去了护士资格的我一样,被黑暗的社会所湮没。
大学里也会掀起轩然大波。男同学会对自己彻底绝望,纷纷离去。爆炸性新闻会瞬间传遍整个学校。教授们会对自己彻底失望,并伤透脑筋。
他们会烦恼该如何应付一个成了杀人犯的学生,会因担心损害大学声望而纷纷转而非难自己,还会编造出自己原本就是个问题学生的谎言。
就算从大学退学,彻底放弃结婚生子的希望,出狱以后,自己还是不能被社会接受,无法成为一般的社会人。就算天崩地裂,自己也绝不可能得到相亲的机会,今后只能在社会的昏暗一隅苟且偷生,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像个动物一样活下去。
不要!她在心里大吼,怒气直冲脑袋。自己一直认真地努力,努力得不能再努力了。在学校,她始终是成绩优秀的学生,处处替他人着想。多次得到老师的赞赏,朋友也对她心怀敬意。
她一直都秉持“我为人人”的诚意,组织各种活动,像这样不顾个人得失的女孩子,她自己都从未遇到过第二个。但为何偏偏遇上了这种事情呢?她一直拼命努力,拼命学习,拼命参加社团活动。却偏偏注定堕落为社会的失败者,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洋子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此时,她脑中突然浮现出正在交往的男朋友的脸。他名叫小坂井茂,曾经是个三流演员,现在在一家咖啡店打工,但还是没个稳定的工作。
小坂井总是待在汽车修理厂里,和几个钟爱汽车的年轻人聚在一起聊天,也并非真正的工作。他似乎会帮修理厂的老板做些事情,但并不领工资,也没有得到系统的技术指导。
小坂井真心感兴趣的东西,无非就是汽车和摩托车了。他本人好像也想通过平时在汽修厂打打下手来学习一些技术。但他的性格很消极,从没有表现出为这一目标去努力的样子,更没有向修车厂老板提出什么意愿,只是帮那个老板跑跑腿而已。作为跑腿的报酬,他有时能把工厂里的车,或者别人送来修理的跑车借出来开两圈。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
小坂井看上去就不太具备成为专业维修人员的资质,而他自己好像也明白这个事实。只是他对别的东西都没有兴趣,因此也无法探索自己究竟适合怎样的工作。年纪快三十了,他便也像常人一样觉得该着急了,但他的世界实在太狭窄,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还是这样,一天一天地浪费着生命。
能称得上工作的,只有在咖啡店当服务生这一项而已。鞆有几家咖啡店的老板跟修车厂老板很熟,当他没了生活费来源时,他就到一家名叫“潮工房”的咖啡店去当服务生。因为脸蛋和身材都不错,他吸引了各种年龄层的女性粉丝,因此咖啡店老板把他当成招揽生意的招牌,倒是不愁没工作。
他原本似乎想当一名演员,还加入了东京的某个剧团,在电视上出演过几次小配角,但从未出名过。他还在戏剧学校旁边的咖啡厅里打过工,过了将近十年类似的生活。后来父母劝他该放弃了,小坂井便与当时正在交往的、同样在鞆长大的一个女演员悄悄回到了故乡。可后来那个女演员自杀了。那以后,他由于伤心过度而失去了活力,一直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他父亲是公务员,一家人住在给公务员分配的住宅里,没有兄弟姐妹。如果家里是做生意的,他这种状态可能还会有些改观吧。
“潮工房”开在港口附近,是一家看上去挺时尚的咖啡厅,在护士专业的女孩子们中很受欢迎。洋子被朋友带着去了一次之后就喜欢上那儿了。加上离她家很近,她便渐渐成了那里的常客。虽然洋子很早以前就知道那家店,也挺喜欢的,但从来没进去过。
一来一往的,她与小坂井渐渐熟悉了。而小坂井之前去医院看望那个女演员时与洋子有过接触,并挺欣赏她的。他总是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白衬衫、黑围裙,那种干净的感觉很适合他。而且他笑起来十分好看,身边的朋友们都对他议论纷纷,让洋子也有了点兴趣。结果有一天,他竟对洋子发出了邀请,最后两人就成了时不时出去兜兜风、看看电影的关系。小坂井似乎是真心喜欢洋子的。
然而朋友们听说她正与小坂井交往,纷纷态度大变,告诫她说小坂井是个花心大萝卜,最好小心点儿。还说他身边有一大群暴走族朋友。但在洋子本人看来,小坂井完全不是那一类人。他高中时代好像被朋友影响,干过一些类似暴走族的事情,但那只是父母管教不足的结果,实际上他更像一个胆小的大少爷,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对人的依赖心理也很强。只要她稍加坚持,对方就会嘿嘿笑着,即使有时会略显犹豫,最后还是会听自己的。偶尔他也会反驳,但只是做做样子,不会真的坚持自己的主张。
虽然是他主动对洋子发出的邀请,但并非为了得到她的身体。也看不出他有任何玩腻了就分手的意图。本来他就不是那样的男人,甚至还有点小孩子般的单纯。即使两人到广岛开车兜风,或坐在电影院的昏暗角落里,别说触碰身体,小坂井连她的手都不敢拉。而洋子正好喜欢他这一点。
那个人不仅不像暴走族,还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看上去也没有其他正在交往的姑娘,就算提出结婚,他也很可能会同意。然而,洋子虽然喜欢小坂井,却远远没到想跟他结婚的地步。
洋子早已决定,自己的结婚对象应该是能够胜任NPO代表的男人。她连自己的恋爱对象也算入到远大事业的一环中。
尽管如此,洋子却不喜欢那种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当然,如果对方拥有十分突出的能力和精准的判断力,她还是会甘心跟随,只是她还未遇到过那样的男人,所以目前小坂井的顺从反而更合她意。但凡事都有极限。虽然自我意识不强有其优点,但小坂井的优柔寡断有些过分了。照他那个样子,要是让他管理几个护士,没准反而会被护士欺负到头上,那可就事关组织秩序的问题了。
小坂井虽不是那种惊为天人的俊俏男子,但他的笑容,以及和人说话时脸上那种安静等待又略显惊奇的神情,都有着独特的魅力。不仅如此,他个子高挑,身材完美,带出去无疑很长面子,洋子对此还是很中意的。
小坂井看上去像是那种会被女性主动搭讪,但不会被认真对待的男人。而洋子也慢慢产生了同样的想法。不过,随着跟这个比她年长,且性情温顺的男人交往的日子渐长,她也对他产生了一些感情,并主动深化了他们的关系。
不过,她还是不想跟小坂井结婚。因为他不聪明,文化程度也不高,看不出有什么干劲和激情。说得难听点的话,简直有点不像个男人。不能跟朋友炫耀就算了,在交往中洋子也从未对他产生过敬意。
他有时会滔滔不绝地说些大道理,可一旦关系到具体的行动,却又时时倦怠,与主张相矛盾。被人指责时就会情绪低落,这算是他的底线。说白了就是他的底线太高了。洋子更希望以后的丈夫能有些神秘感,给人一种不知深浅的感觉。反正她就是把小坂井当成了填补空当的备胎。
听他说,会成为一名演员,也并非出于自身的强烈愿望,而是由于成长过程中缺乏思索和自省,便把儿时的梦想拖拖拉拉地带到了成年而已。如果他的外表不那么英俊,恐怕早就放弃了。洋子经常想,自己身为一个女人,都有着如此清晰的人生规划,他怎么那样呢。
要是小坂井有个可信任的前辈,那他恐怕会因为前辈的一句话就心甘情愿地去咖啡店当服务生,去修车厂当修车工,或者当个售货员,甚至加入黑社会吧。说白了,他压根儿没有自我。拥有自我的前提是拥有自信,而要拥有自信就要有一定的头脑。换句话说,他是个没脑子的人。如果是个女人,还能仅凭外表获得一定的自信,但男人没这么容易。
虽然洋子不打算与小坂井结婚,但也没有别的对象,更何况小坂井好像还挺喜欢她的,人也的确长相英俊。所以洋子虽然心存犹豫,却还是跟他保持着关系。
陷入沉思的洋子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放在桌上,死死盯着。电视机的声音让她烦躁不已,于是她走过去,关掉了电源。
洋子盯着手机旁边的木纹思考起来。由于居比先生把这里当成工作台,导致桌子上有无数划痕。洋子知道,遮盖房间两面墙壁的无数抽屉和柜子里除了各种皮革原料,还存放着大大小小的刻刀和大号匕首,连锤子都有好几种。除此之外还有焊条和烙铁,以及在皮革上绘图的颜料。桌面上还遍布着烧焦的痕迹和倾洒的涂料。
差不多是晚饭时间了。洋子带了晚餐便当来,是她在自己家的厨房做的。她每次来这里兼职,都会泡一杯茶,吃自己带来的晚饭。但今晚她一点食欲都没有,甚至不觉得饿。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心口沉重不堪。呜咽声不受控制地从胸口冲出来,胃液也在不停翻腾。
一动不动坐着的她听着窗外的雨声。虽然没有特别注意,但“唰唰”的雨声一直灌进耳朵里,且越来越大了。外面在下雨这件事本来已经被她遗忘,之所以重新注意到,是因为雨声十分嘈杂。
她缓缓抬起头,转身看向身后的阳台。刚才她吓坏了,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连玻璃门和纱窗都没关。所以她现在能清楚地看到外面无数的白丝。那些白丝忽隐忽现,被阳台上的荧光灯照射得不断闪烁。
水汽像烟雾般侵入室内,但她一点都不想动。
她现在正跟一个死人共处一室。身处这么一个噩梦般的现实中,站起来去关窗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猛地瞪大眼睛,一个出乎意料的想法让她呆滞了片刻。她发现了一件事。阳台下方,这栋建筑物门前的那块黑色水泥地上飞溅的血迹!她想起来了,这么大的雨,一定能把那些血迹冲掉吧——肯定会彻底冲刷干净,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这样一来,鲁米诺反应也肯定会变弱。不,应该说,没有了血迹就不会引发警方进行血液检查的想法。
在缜密的检测下,血迹很有可能会被检测出来。但如果一开始没有怀疑那个地方有血迹,也就不存在什么检验了。过不了多久,这栋楼里的居民会无数次走过那片水泥地,他们鞋底上的泥土会将血迹掩盖得更加完美,更加难以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这个想法就这么突然冒了出来。那恶魔般的自卫本能还在持续,洋子本身虽然没有察觉,但她的精神状况早已不能算一般人了。
鉴证组会在大楼入口前进行血液检测吗?他们为什么要检测?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如此自问过一番后,她又感到了眩晕,眼前发黑。但洋子还是着了魔似的思考着。
因为孩子死了,警察推断那里会有血迹。为什么孩子死了?因为孩子的尸体就在这里。那如果没有尸体呢?没有尸体他们就不会产生那些想法了,不是吗?但尸体不会自动消失,而我这个保姆就在这里。
能不能让尸体消失得很自然呢?不可能。就算自己完美地隐藏了尸体,也会遭到怀疑。人们会质问自己把孩子藏到哪儿去了。
不——她又想,搞不好并非不可能……
紧接着,又一个想法闪现出来。居比夫妇,也就是孩子的双亲,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她看看墙上的钟,还不到九点。夫妇俩至少要到凌晨一点才回来,晚的话要到两三点。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打电话给洋子,让她直接在为她准备的小床上过夜。第二天早上他们会一起吃早餐,然后洋子离开。这是早已养成的习惯。
换句话说,她还有很多思考时间。洋子听着雨声,忍不住又陷入了沉思。然后她想,虽然这么想有点不够谦逊,但这场大雨会不会是神明对自己的救赎呢?上天肯定是怜悯她的遭遇,才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不是吗?她能不能这样认为呢?
照这样下去,自己的人生注定没救了。虽然不知道能活多久,但她才二十一岁,却眼看着一生就要毁了。
人生被毁的还不只她一人,还有她的双亲。双亲的命运也会被一同拉入深渊。仅仅因为那一瞬间的失误,自己一家三口的人生就会彻底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双亲应该还在为自己这个独女感到骄傲吧。
她从小成绩就好,经常当选班级委员和干部,总是朋友圈里的中心人物,还经常参加辩论赛和舞台剧表演。但过了今晚,一切就都没有了。不,不仅是没有了,还更加严重。自己会变成一个罪犯,闻名全国的恶棍。
不过,她还有四小时时间,还有这场雨。她能否在四小时内从深渊中拯救自己和家人呢?
这是她绝望的挣扎,是的。毕竟自己做出了那么可怕的事。但她也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绝对。自己的行为并非出于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倦怠或恶意。那其实是一种善意的行为,只不过善意失败却导致了罪恶。而将双亲从这场善意的恶果中拯救出来,不正是合理且正当的吗?
雨声越来越激烈,变成了倾盆大雨。她向外一看,只见敞开的纱窗和玻璃门外面,阳台另一端的黑暗中,已经成了暴雨肆虐的舞台。这么大的雨,她是回不了家的。
四小时的宽限期,还有这场意想不到的暴雨,如果好好利用,应该能找到挽回的办法。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养育自己长大的双亲。有没有办法把他们从地狱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呢——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愿意面对所有的痛苦。肉体的痛苦她也会欣然接受,自己毕竟犯下了如此深重的罪孽。就算断掉一条胳膊,她也不会抱怨,只能默默忍受。不,她一定会忍受的。所以,到底有没有办法呢?
洋子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阳台门口,关上了玻璃门和纱窗。雨声远去,房间里陷入一片静寂。
随后,洋子走向水槽,往壶里装满水,放到煤气炉上打着了火。
她站在一旁,想等壶里的水烧开,但她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回到了放着手机的桌边。她拿起手机站起来,调出电话簿,找到小坂井的名字。
“喂,呃,茂……”洋子对接通电话的小坂井说。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十分沙哑,几乎没办法好好说话,而且在颤抖,抖得连嘴都合不拢。
“嗯,哪位?洋子?”小坂井用明朗的声音询问。他是东京口音,因为学习舞台剧时进行过发声练习。东京口音也是洋子喜欢小坂井的原因之一。
“嗯。”洋子说。
“你在哪里?很冷吗?”小坂井问。
是吗?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冷吗?洋子拼命转动脑子想着。她拼命思考,想利用他的误会做点儿什么,却什么都没想出来。
“阿、阿茂,阿茂、阿、阿茂……”
她又叫了几声,小坂井笑了起来,因为洋子的声音抖得实在太厉害了。
“到底怎么了?”那声音听起来毫无心机,洋子不由得感觉到他和自己之间的落差。他现在仍停留在日常生活中,而自己已经深陷泥沼,独自沉沦了。
“怎么了?你在外面?”
除了小坂井的声音,话筒里还传来挪动身体的响动。他应该是由睡姿改为了坐姿。
“啊?我在发抖吗?”洋子问。
“嗯,在发抖。”小坂井说。
“快来救救我。”洋子说,“还好我们一起买了手机,总算能联络到一个人了。我现在只能靠你了。求求你,真的求求你了。”
她一边说,牙齿一边打架。她碰了碰光着的手臂,上面已经起满了鸡皮疙瘩。
“你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别突然吓我啊。”小坂井强忍着笑意说。
“阿茂,你在哪里?”
“现在?在家。躺在房间里看漫画呢。”
“太好了。那你周围没别人吧?”
“没有,就我一个人。”
“太好了。我现在在兼职当保姆的那家人这里,小区里的那家。”
“啊,就是水吞那里?”
“嗯,是的。水吞向丘的内海小区。B栋二〇四,居比先生家。”
“嗯,是你打工的地方啊。”小坂井说。
“是。”
“然后呢?”
“你能马上过来一趟吗?”
“啊?”
小坂井惊呼一声。
“别太大声,求求你了。”
洋子压低了声音,她想通过这种举动让对方察觉事态的紧急。
“这么晚?外面还在下暴雨哦。”
“我知道,可是求求你了,我能打这种电话的只有你了。我遇上麻烦了。”
“你开车从悬崖上摔下去了?”
小坂井说了个笑话,兀自笑了起来。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了……不,比那还要严重。”
“哈……”小坂井不笑了,然后说道,“真的吗?”
“真的,事关生死。求求你,我只能依靠你了,快来救我。”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话也说不完整了。此时小坂井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生死?”
“嗯,是的。”
“你受伤了?”
“还没有。”
“还?”他尖声反问。这也不怪他。一滴眼泪冒了出来,划过洋子的面颊。
“别说了,你快来吧。”
“我知道了,我该怎么做?”
“马上来,求求你!”
她勉力恳求,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有好一会儿没办法说话。小坂井陷入又像困惑又像为难的沉默,过了好久才说:“可是我怎么过去啊?”
“你没车吗?”
“现在没有。之前那辆菲亚特已经还给田中汽车了。”
“那坐公交车来呢?”
“不知道这会儿还有没有公交车了。我倒是有辆摩托车,从潮工房老板那儿借来的。”
“啊,那你就开那个来……”那样最好,如果他坐公交车或出租车来,就会出现目击证人。
“不过雨这么大,应该很难。那辆摩托车挺旧的,搞不好半路上会熄火。”
“求求你,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披上雨衣,再戴上头盔的话,应该不会淋湿吧。”
“那你就那样来,马上来。我以后真的什么都听你的。好吗?求求你。”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你这样我根本搞不清状况。”
“电话里不好说。求求你相信我,好吗?我爱你。”
“好吧,我知道了。现在马上过去。”
“你知道小区在哪儿吧?内海小区,之前你送过我一回。”
“嗯,我知道。”
“别告诉你家里人,偷偷出来。引擎也要等走远了再开。”
“啊?你这是要干什么,抢银行吗?”
“之后再跟你解释。车里有油吗?”
“当然有。”
“太好了。”如果他开到加油站去,这么大的雨一定会被人怀疑,而那个怀疑最终会变成目击证词。
“我要翻窗户出去吗?”
那更好,洋子心想。她同样不想让小坂井的家人知道他出去过。
“嗯,拜托你了。然后,等会儿到了小区,你把车停在斜坡下面,然后走上来。B栋哦,二〇四室。”
“嗯。”
“别被别人看到了,到小区底下时给我打电话。”
“嗯,不过现在等我换了衣服准备好,找到雨衣、拎着鞋子、翻出窗户,推着摩托车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再点燃引擎,冒着大雨一路开到水吞,光路上都要花三十分钟,所以你再怎么催,也要将近一个小时呢。”
“我知道,我等你。”
那样很好。洋子已经想到他到这里需要一定时间。她得先用保鲜膜把婴儿的尸体包裹起来,再找个纸袋装进去,让人一眼望过去看不出来那是具婴儿尸体。就算自己最终会把真相告诉小坂井,她也必须保证哪怕不小心被别人看到了纸袋里的东西,也不知道那是尸体。
趁着那一小时,她可以完成这些准备工作。而且她必须把计划的细节都考虑清楚,另外还要编出一个让小坂井信服的故事来。
“到了小区底下给我打电话,我下来接你。就在邮箱那里见。”
“知道了。”小坂井说完,洋子就挂掉了电话。
她用烧开的水泡了茶,强迫自己喝下去,好让心情平静下来。不一会儿,手机就响了。小坂井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已经到小区下面了。洋子叫他马上上来,还说会在B栋门口等他。
她走到阳台上,向下张望。雨势还很大,雨幕中的广场空无一人。她不禁想,还好自己住在乡下。如果这里是东京,一个小区里无论如何都会有几个人走动。在这样一个拥有大量住户的小区里,现在的寂静反而是异常的。莫非是因为暴雨吗?
不一会儿,身穿雨衣的小坂井出现在下坡路的路灯下。他戴着头盔,脚步略显匆忙地朝坡顶走来。于是洋子飞快地跑进屋,关上玻璃门,朝玄关跑去。
她穿过走廊,跑下楼梯,在黑暗的转角停下脚步,仔细倾听周围是否有脚步声。她不想见到任何人,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到。
周围一旦安静下来,就能清晰地听到急促的雨声和不知从哪里发出的流水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她重新动起来,尽量安静地走到一楼,躲在不锈钢邮箱的阴影里,耐心等待着。
一个穿着透明雨衣的男人猛地出现在门口。可能因为浑身湿透,他脱掉头盔的动作有些笨拙。
雨声在他背后噼噼啪啪地响着。洋子从阴影里冲了出去,猛地抱住他。
“呃,你快放开,我身上都是湿的。”小坂井说。
“没关系!”洋子说,“湿了也无所谓。”
她已经策划好了,此时把自己弄湿完全没问题。
不过她紧紧抱着小坂井并不是出于演技,她真的很高兴。她一直忍受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是无法继续忍耐下去的。
他为了自己冒着这么大的雨,骑着摩托车,浑身湿透还是跑了过来,这份诚意让她十分感动。
她把脸凑到小坂井被淋湿的脸上,寻找他的唇,吻了上去。她强行把舌头探进去,先轻轻舔舐他的牙齿,再吸吮他的下唇。
小坂井好像吓了一跳,但还是放任她吻了下去。可能担心把她弄湿,他并没有搂住她。不一会儿,他就主动回吻她了。
洋子放开他的唇,看着他的眼睛说:“抱住我。”
她环视四周,他身后的雨幕中没有人,只有哗哗下坠的雨丝。
“我浑身都湿透了。”小坂井说。
“没关系。”洋子小声喊道,“没关系,弄湿我的衣服吧!”
小坂井闻言,抬起抓着头盔的手,又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环绕在洋子背后。
洋子穿着一件修身背心。她早已预料到自己的衣服会被弄湿,而且很有必要被弄湿。
他们再次亲吻,然后分开。洋子急切地寻到小坂井的手,握紧,然后用力地拉扯起来。
“我们进屋吧,快来!”她转过身,迅速走向走廊。
走进房间,关上铁门,洋子伸出手,把小坂井背后的门锁上了。紧接着,又从他手上一把夺过头盔,然后说:“茂,站着不要动,千万别动哦。”
她觉得自己有点像抢劫犯。小坂井很顺从地穿着还在滴水的雨衣,站在玄关前的地板上等待着。
洋子先把头盔拿到厨房的水槽里倒放着,然后拿起搭在水槽边的橡胶手套,回到小坂井身边,把手套递了过去。
“戴上这个。”她命令道。
小坂井吃了一惊,“啊?为什么?”他问。
“求你了。你必须戴上这个,相信我,就当是在救我。”
说着,她凝视着他的眼,又抱上去,印上了嘴唇。
洋子的双唇离开后,小坂井如同下定决心一般,匆匆戴上了手套。他好像觉得洋子在开玩笑。
“是因为手会弄脏吗?”小坂井问。
“嗯,有可能。”洋子说。
戴好手套,小坂井看着洋子。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好像觉得这是一个玩笑。因为他不明白洋子为什么对他提出这一连串要求,所以才会露出略显困惑的笑容,他会不明白也理所当然。
洋子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尽管如此,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似乎想鼓励小坂井。小坂井露出奇怪的表情,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紧接着洋子说:“喂,我们在这里做吧。”
小坂井脸上的笑容消失,愣在当场。然后哼了一声,问:“做什么?”
“抱我,快抱我,现在。”
洋子重复了一遍,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坂井。
她现在应该是一副不容拒绝、极度认真的表情。她无言地站着,兴奋和紧张让她的肩膀剧烈起伏,呼吸也粗重起来,这样子看上去一定像情动的样子吧。
小坂井呆呆地张着嘴。
“呃,什么?你在开玩笑吗?”洋子用力摇头。
“为什么?”他问。
“我,想要。”洋子回答。
“我不明白。那个……”
她一边听小坂井说话,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掀起了短裙。紧接着,她又弯下身,拉下了内裤。
“呃,是这样,可是……”
小坂井试图说些什么,但洋子很快凑过去,堵住了他的嘴唇。
洋子不由分说地拉扯着小坂井的身体,两人双双倒在厨房门口的地板上。因为过于突然,小坂井招架不及,轻易就被拉倒在地上。他身上还套着湿漉漉的雨衣,因此地板马上就被弄湿了。
等二人的嘴唇分开,洋子撑起身子,小坂井赶紧说:“这个,雨衣,得先脱了——”
“没关系。”洋子一边在他怀中扭动,一边说。
洋子此时真的兴奋起来了,但她搞不清到底是性兴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可是地板都湿了,这不是别人家嘛。”小坂井说。
“没关系,你别在意。我等会儿自己擦干净。”
洋子说着又缠上小坂井的身体,掀开短裙,把光裸的双腿缠绕在雨衣上,紧紧攀住小坂井。然后用膝盖顶开塑料雨衣,向下方侵入。她挣扎一般露出一侧肩膀。然后,又艰难地解开了胸罩的背扣。
小坂井用指尖拉下她的胸罩,发现自己还戴着手套,便试图将其脱掉。她赶紧抓住他的手。小坂井必须戴着手套。
洋子沉下身子,乳头突然被舔了,她因这出乎意料的刺激叫出了声,身体自然而然地向后仰去。她生怕自己会失去行动力,便再次弯下身,吻住了小坂井。
她保持着亲吻的姿势,脱下内裤,用左手高举起来。然后用力一扔,将其扔到了房间一角。其实落到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只要越远越好。
洋子抱着男人,维持接吻的姿势转了半圈,坐在了小坂井身上。随后她伸手向下探索,解开小坂井的皮带扣和纽扣。拉开拉链,把手伸了进去。
她还是头一次如此主动,小坂井也明显兴奋起来了。于是洋子自动打开身体,然后说:“可以了,茂,进来吧。今天不会有事的,射在里面吧。”
虽然身体处于兴奋状态,洋子的头脑却是清醒的。这是她计划的一环,必须保证其顺利实施。
一切按照洋子的要求完成,二人躺在地板上试图平复呼吸。洋子浑身湿透,就像在雨里转了一圈回来。地板也被小坂井的雨衣弄湿了,这样就好。一切都按计划发展。
小坂井累得一动不动。不过这也不怪他,毕竟他来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场重体力劳动。
洋子慢慢爬了起来,朝厨房里看了一眼。水槽下放着一个纸袋,被保鲜膜层层包裹的婴儿尸体就在里面。
她摇晃着走到储物架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她知道这里面放着一把细细的刻刀。她取出刻刀,顶在自己腹部,正好在肺部下方和肾脏上方。她回想着解剖图,用触诊找出了这个位置。
洋子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因为一旦犹豫,她就下不了手了。她鼓起全身的力气,猛地刺了进去。超乎想象的疼痛使她眼前一片空白。疼痛让她想大声哭泣,仿佛部分大脑遭到了破坏。疼痛逼得她快要发疯,似乎意识抽离了身体。
捂住腹部的指尖流出黏稠的血液,血液缓缓向下延伸,染红了短裙。洋子强忍疼痛,又往里刺了一些。手感告诉她刻刀的尖端并没有碰到内脏,而是刺入了中间的位置。血液使得刀柄打滑,腹部的肌肉死死地绞住刀刃,并不断收缩。
她重新握住刀柄,这次换成两只手。她拼命忍住尖叫,总算把刻刀拔了出来。双手突然失去了力量,但凶器被僵硬的手指夹着,停留在空中。
大量血液突然喷溅出来,迅速填满她捂住伤口的掌心,紧接着又滴滴答答地落到裙裾上。更多的血液滑过裙裾,往地板上掉落。液体滴落在木地板上,发出骇人的响声。
她再也忍不住呻吟,痛得弯下了腰。双腿无法保持站立,眼前一片发黑,手肘狠狠地撞上了储物架,使她猛地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扭曲着,拼命控制染血的指尖不去触碰储物架。洋子用肘部支撑着身体,勉强维持站立。
身体出现了强烈的贫血反应。双腿发抖,进而开始发软。膝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还有剧烈的呕吐感,低吼声从喉咙里滑出。那声音违背了她的意志,越来越响。最后,她再也无法掩饰。
意识在渐渐消失。她心想,这可不行,站不住了。一旦失去意识,计划就会失败。要振作!
洋子对自己呵斥道,现在她正在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啊。
她联想到武士切腹,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她不由得对武士们心生敬佩。意识在不断抽离,低低的抽泣使得嘴唇颤抖,要保持毅然决然的心态对她来说太难了。
“你、你干了什么!”
她听到小坂井在大喊。他身上还套着雨衣,“哗啦哗啦”地站起来,匆忙走向洋子。他扶住洋子的后背,让她转过身来,然后仔细看着她的脸。
感受到男人的触碰,胆怯一口气爆发出来,洋子被强烈的依赖感所侵蚀,这似乎是女人的本能。她抬起头看向小坂井,希望他做点什么,希望他能让自己得到解脱。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不是医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接受过类似的指导。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洋子觉得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因为小坂井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她拼命睁开眼睛,轮流看着自己的伤口和地上的血迹。
“那个,扎到你了?太不小心了。”小坂井又问。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离洋子有五十米远。在她渐行渐远的意识中,只能隐约听到那个声音。
“求求你,照我说的去做。”
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她什么都看不到,也无法思考。疼痛在无限放大。但她必须按照计划行动,不然自己就要完蛋了。她现在必须走到桌边去,但因为过度的疼痛,身体无法动弹,必须让小坂井扶她过去。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是不小心扎到的吗?”小坂井又问了一遍。
洋子只能勉强听清。他会这么问的原因不难想象,但自己实在没有回答的力气。
“听我话,求求你……”
说着,洋子痛苦地弯下了身子。小坂井以为她要倒下了,赶紧伸出手,把她撑住,然后在她耳边说:“啊,嗯,我知道了。”
就在此时,染血的刻刀落在地上,发出“咔哒”一声。洋子不禁想,怎么现在才掉,她都没发觉手上还握着刻刀。
洋子看到小坂井扶着自己的肩膀,一只手还反射性地伸了出去。但刻刀上的血液实在骇人,他又把手缩了回来。
“捡起来。”洋子用沙哑的声音要求道。必须要让他把刻刀捡起来,她想让小坂井的手形留在刻刀上。
她看到小坂井拾起刻刀,他手上戴着橡胶手套,所以不会留下指纹,仅仅会留下一个戴着橡胶手套的男性手形。
“放在……水槽上。”洋子要求道。
小坂井看着洋子说:“哈?为什么?”
“听我话!”洋子发出近乎悲鸣的声音。在渐渐远离的意识中,她已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完全没余力再解释什么。
“啊?哦哦,我知道了。”
小坂井顿时慌了神,木然地走到水槽边,把刻刀放在了不锈钢水槽边。
“带我到桌边去。”刻刀被放下的同时,洋子又要求道。
“啊,嗯,知道了。”
小坂井抱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洋子配合他的脚步慢慢走着。要是没有他的引导,她根本找不到桌子在哪儿。洋子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腰部碰到桌子边缘,她知道自己到达目的地了。于是缓慢地转过身,膝盖靠着桌子边缘,站了起来。一直支撑着她的小坂井稍微离开了一些,她的腰就迅速下沉,双腿完全失去力气了。
“坐到椅子上吧。”小坂井扶住她的肩膀说。
“不用了,就这样。”洋子强忍疼痛挤出一句话。她还有事情要完成。
她使劲儿睁开眼睛,说:“帮我把毛巾拿过来。”她指着水槽旁边折叠整齐的蓝色毛巾。
“呃,嗯,我知道了。”
小坂井放开洋子的身体,迅速取来了毛巾。没有了支撑身体的人,洋子险些瘫倒,但她还是拼命撑住了。
“放到桌上。”听到洋子的命令,小坂井把毛巾摊开来。
“唉,不是那样,要摊开,先揉成一团,再胡乱放上去。”洋子说。
“这样?”小坂井一一照办。洋子则透过越来越模糊的双眼拼命看着他。
“可以,不过你再拢一拢……嗯,就这样,谢谢。”
说话间,血染的痕迹越来越大,洋子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你的伤口很深啊,还是赶紧去医院……”小坂井战战兢兢地说,“这样会死的,快点儿吧。”
但她不能。
“没事,伤口在肾脏和肺部之间,内脏没有受到损伤。”洋子说。她是谨慎选好位置之后才刺入的。关于这一点,她很有自信,她解剖学成绩很好。
“但你出了很多血啊,失血过多会——”
“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可怕。行了,没事的。茂,把那个茶杯拿来,倒茶。”洋子命令道。
“倒茶?!”小坂井失声叫道,“这个时候倒茶……”
“好了,快去拿。”洋子加重语气道。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这些话的。
小坂井慌张地拿起桌上的茶杯。
“茶已经凉了。”他边说边把茶递了过来。
洋子伸出没有血色的苍白手臂接过茶杯,朝自己的伤口倒。小坂井顿时惊呆了。
然后洋子把还剩了大半杯茶的杯子放到桌面上,故意推倒了。茶杯在桌上转了一圈,留下一片扇形的茶水渍。被揉成一团的毛巾也沾到一些,变成了深蓝色。
“我要躺在桌子上,帮我一下。”洋子说。
小坂井这时还没从震惊状态中恢复。
在小坂井的帮助下,洋子缓缓趴到桌子上。不停流血的伤口恰好压在毛巾上,这是她刻意安排的。
“这样就行了。”洋子声音沙哑地说,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还是仰着躺比较好吧?”小坂井担忧地说。他可能害怕让伤口向下会增加压力,导致出血更加严重吧。
趴在桌上的洋子点了点头,闷闷地说:“这样就行,没办法了。”
“为什么啊?你会死的!”小坂井带着哭腔叫道,“到底什么没办法啊!”
“没事,我会加油的。”洋子说完,又继续道,“你看到那个有很多抽屉的大柜子了吗?就是你背后的那个,嵌在墙里的。”
小坂井回过头,又转回来,问:“啊,你说那个?”
“柜子前面的地上不是有根棍子吗?木棍。”
“嗯,有。”
“旁边是不是还有根皮绳?”
“啊,嗯,有的。”
地上有一副皮绳,绕成一圈一圈的,看起来似乎很长。
“拿到这里来,放到桌子上。”
小坂井走到柜子边,弯下身,拿起木棍和皮绳。然后转过身来,放到桌子上。紧接着,他发出了惊叫。
大概是看到从洋子腹部流出的鲜血已经蔓延到桌子上了吧。此时桌子上一片血红,还能听到血液顺着桌边流到地板上的嘀嗒声。
“不行,快到医院去吧。我现在去叫出租车,弄不好你会死的!”小坂井紧张地说。
伤口周围已经麻痹,感觉在抽离,疼痛倒是也缓解了一些。洋子知道此时不能使用止血剂和麻醉剂,只能咬牙硬撑下去。
“没事的,我对伤口进行了压迫。茂,就让我这样吧。血会止住的。我这样,把双手伸上去。”洋子说。
但小坂井似乎没听懂,又反问道:“啊?嗯,然后能怎样?”
“只要这样,我就能得救了。”
“啊?为什么?”小坂井问。也难怪他不懂,这是护理学中的一种止血法,叫压迫止血。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方法,但效果都不那么理想。
有些老师甚至说,想要止血,护士只需记得压迫就行了,完全没必要记其他方法。
“你要帮我把双手的手腕绑到木棍两端。”
小坂井闻言,又吃了一惊。
“你、你说什么?!”单纯的小坂井现在只会惊讶了。
“喂,你真的没问题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别喊,别太大声。这事关我的生死哦。”洋子说。
小坂井反驳道:“我知道,看看就知道了。不过,这不是事关生死,而是必死无疑啊。你这样根本活不下去,肯定会死的。别开玩笑了,我很讨厌血,看到就想吐。”
说着,他就转过头去。
“坚持一会儿,还差一点了。”洋子说。
“我当然会努力啊!”小坂井尖声叫着,又问,“但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啊?我完全不懂!”
“为什么?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洋子说。她的体力正在迅速流失,没时间一一向他解释。而且她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真相告诉小坂井。她考虑到双亲,才做出如今的决定。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就不想被小坂井劝服,不想放弃这个不可能完成的计划,不想去向警察自首。
“为什么啊!”一无所知的小坂井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我根本不懂。你做这种事情,真的能得救吗?”
“是的。”虽然已经呼吸困难,但洋子还是坚持道。
“那你告诉我理由啊!从哪里得救啊?”
“我不能说,但你要相信我。”
听她这么一说,小坂井惊得张大了嘴。
“你、你真的能坚持下去吗?会死的,真的会死的。你想死吗?”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洋子说。虽然体力消耗过度,声音里已没有了力度,但洋子的意志还很坚定。
“我连救护车都不能叫吗?”
“绝对不能,你一叫我就死了。”她坚定地说。
“不叫你也会死啊。”
“不会死的,相信我。除了这样我没办法了。”
“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做死的准备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非逼得你要去做死的准备?”
“阿茂,你听我说。我还想跟你在一起,还想跟你做爱,阿茂一定也这样想吧?”洋子略显犹豫地说。
小坂井已经完全呆住了。
“快跟我说是,阿茂也想这样吧?”
洋子转过头,盯着小坂井的脸。雨声依旧嘈杂。
洋子看着小坂井的脸,揣测他的心思。她试图寻找一些要素,看自己能否把他当成自己人,能否把真相全盘托出。如果说出来,后果会如何?小坂井在知道真相后,是否依旧愿意帮助自己。
如果他知道洋子干了违法的事后担心自己可能被连累,因而做了缩头乌龟的话,那就彻底完了。为避免事情变成那样,还不如继续瞒着他。
就算他依旧愿意帮助自己,也有必要估量一下他是否具备足够的力量。如果他一被周围人施压就脱口说出真相,轻易被别人的思想左右,那还是继续瞒着他,替他决定下一步行动更好。
“啊?嗯,那是当然!”小坂井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说。这不太靠谱的态度引发了洋子的不安,那不是为了心爱的女人能够赴汤蹈火的男人的表情。
“所以你要帮我,我只能这样了。这是我思前想后做出的决定,你一定要帮我。”
小坂井闻言低下头,悄声说:“当然会帮,我肯定会帮你的……”小坂井边说边搓着双手。
洋子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他所表现出的是何种感情。
“把我的手腕绑在木棍的两头。要绑紧。就算血液不流通了也无所谓,其实那样更好,如果不那样,这个计划就失败了。要绑得紧紧的。”
“什么?!”
小坂井又抬起头,露出惊愕的表情。他呆愣了一会儿便走到桌边,双手撑在没有沾到血的地方,然后用要求真相的语调和极度认真的表情说:
“你要我把你绑起来?!洋子,我会帮你,但你要给我解释一下。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在命令我,但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根本想不通。要是你有什么计划,就告诉我,否则很可能会搞砸啊。”
洋子闻言,考虑了一下。她在心里揣测,这个男人的内心与他此时的语气一样强硬吗?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当然会对你解释,可我也害怕啊。我只能依靠你了。要是你听完了却不帮我,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就只能去死了。”
说完,她盯着小坂井的脸。她想知道,这个人真的能就算天塌下来也会帮自己吗?还是那种以道德为挡箭牌,最终选择逃避的男人?小坂井不是个坚强的人,这一点洋子早已知道。所以,她虽然希望小坂井是前者,心中却不抱什么希望。
“都说了我会帮你的啊!”小坂井说,但洋子还是听出了一些退缩之意。
“茂,别逼我自杀,求求你。”
洋子说着,眼泪流了下来,那是意识到身边只有这种懦弱男人后绝望的眼泪。
“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抛弃你的,相信我。”小坂井说。
“我可以相信你吗?真的可以吗?”洋子边哭边说。要是自己真能相信他、依赖他,那该多好啊。
“当然啊,那还用说。”
小坂井嘴上虽然这么说,洋子却听出了话语里的勉强,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相信这个人。
自己的一生都赌在这上面了,不单是自己的,还有双亲的一生。
“你能发誓,不管我等会儿说出什么,你都不会抛弃我吗?”她试着说。结果小坂井脸上真的闪过了一丝犹豫,洋子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绝望。
他开始恐惧了。洋子又因为强烈的恐惧哭了起来。她没有同伴了,今后她得独自奋斗下去。她不由得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一旦陷入沉默,外面的雨声就传了进来。
“呵。”洋子原本期待小坂井会说些让她放心依赖的话。她耐心等待着,但小坂井说出来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是美惠子……”
“啊?”她没听清。
“是美惠子的诅咒。”小坂井喃喃道。
“你在说什么?”
“我找不到全职的工作,没上过大学,想当演员却没当成,根本说不出什么大话来。”
“啊?”洋子吓了一跳。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些来了,洋子无法理解小坂井的真实想法。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
“是脑子的问题吗?洋子,你是得了抑郁症吗?还是精神分裂症?或者类似的病?如果是,你也别瞒着,我不会在意那种……”小坂井盯着洋子说。他很久没有这样直视洋子的双眼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洋子说。
“因为洋子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奇怪啊。好像脑子坏掉了,我还以为你要对我坦白什么,你也知道,最近这种事挺多的。”
“什么事?”
“你知道,最近就连相亲介绍书上,都会把这些事情写得清清楚楚。”
“啊!”洋子发出绝望的叫声。她眼前发黑,打击又带来一阵疼痛,甚至丧失了意识。过了许久,她的意识才慢慢恢复。
洋子又战战兢兢地说:“茂,你去相亲了?”
她的语气里透着惊恐,全身都开始颤抖,而且这次的颤抖越来越剧烈。虽然不太可靠,但她一直把小坂井当成唯一的同伴,而他居然去相亲了?他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说出来,是想让我去死吗?
“啊?怎、怎么可能嘛。”小坂井慌忙道。
“你看过相亲介绍书了?有人给你送去的?专门送到你那儿去了?”
她说着,觉得血液流失得更快了。她不禁屏住了呼吸。小坂井去相亲了?他要跟其他女人结婚?他一直有这个打算,却隐瞒到了现在吗?
“啊?没,怎么会……其实不算正式的。”小坂井说。
他在说什么呢?不管是不是正式的,相亲就是相亲。那是身边没对象,又想找个人结婚的人才会干的事。
“虽然不是正式的,但还是送去了,对吗?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洋子说着,感到自己全身寒毛直竖。
“不,其实是日东第一教会的老师,他吩咐人家给我介绍的。”
洋子感到强烈的恐惧,同时呕吐感不断涌上喉头。
她被抛弃了。制造了这么可怕的事件,被卷入无边的不幸深渊,此时连小坂井也要抛下自己,留她独自承受痛苦。
她觉得自己不行了,彻底完蛋了,只能去死。她感到眼前又一黑,觉得自己搞不好就要这样死掉了。
“你怎么了,在吃醋吗?”
小坂井的声音勉强传进已陷入崩溃状态的洋子耳中。不知是第几次落泪,洋子开始哽咽。一波又一波的绝望袭来。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怎知绝望还在持续。
洋子知道小坂井加入了横岛的一个叫日东第一教会的新兴宗教。可能因为潮工房的老板是信徒,小坂井受到了他的影响吧,毕竟他本来就是个容易被别人影响的人。
这也是洋子无法真正对小坂井产生敬意的原因。小坂井的生活不顺,但在洋子看来,各种挫折也反映出小坂井的努力不足,但他不承认自己的不足,而把一切都归结为命,甚至去向宗教寻求救赎。
洋子本能地觉得那样不好。与镇上的家庭妇女不同,小坂井是个男人,男人应该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命运,她希望小坂井能认识到这一点。向宗教寻求庇护实在是太可笑了。甚至把恋爱和婚姻也交由宗教来安排,这根本没道理。他都有洋子了,为什么还去相亲呢?
“茂,你难道要跟其他女人结婚吗?”
“怎么可能!”小坂井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闪到了一边。
“真的?”
“真的。”
“我能相信你吗?”
“当然。”小坂井目光闪烁地说。
洋子在徒劳的等待中沉默下来,安静地流着眼泪。
“是这样,你会不会被黑社会缠上了?”
听到小坂井的声音,洋子回过神来,一边哽咽,一边压抑住心中的绝望。同时她又自问,这种忍耐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受这句话的刺激,洋子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了起来。黑社会?她做梦都没想过这个词。莫非自己目前深陷其中、无法抽身的状况,在小坂井眼中是另一种样子?
“啊,你怎么会那么想?”由于还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说法,为了拖延时间,洋子这么询问道。
“那是什么?”
小坂井指着水槽下方的一个大包。洋子吓了一跳,小坂井发现了吗?他表面上一副呆愣的模样,原来脑子还是在思考的。
“莫非是毒品之类的东西?”
毒品?洋子吓了一跳。毒品。毒品——又是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字眼。怎么回事儿,他到底在想什么?洋子拼命转动大脑,想绕到小坂井思路的前头去。
她必须掌握小坂井的想法,但现在的她体力流失,思考能力也在下降。大脑仿佛拒绝运作,迟迟无法接上线。
她看向小坂井的脸,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怯懦。他在害怕?原来如此,难怪他会提到黑社会,她猛地回过神来。
小坂井认为,洋子是牵扯到黑社会的毒品案件里了。终于想通了。
“茂,你有过那种经历吗?”她问。
他会那么想,应该是亲身经历过吧。洋子认为小坂井不是那种光靠线索就能自己得出结论的男人。
“也不能说没有,以前帮教会保管过一些。是被真喜多尊师拜托的,老师是绝对不赞同毒品交易的,只是教会成员中有些黑帮人士,他们信仰的心很虔诚,但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警方逮捕,不得已,尊师只能来求我,让我帮忙保存一小段时间。”小坂井说。
洋子闻言,沉默不语。
洋子是这样想的:她想让小坂井成为自己的同伴,但他不是能完全信任和依赖的男人。无论从信念还是能力上来说都是如此。那么,她干脆利用小坂井得出的结论,让他替自己做事,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很受他们的信任。所以,你应该也一样吧?刚才我稍微看了看袋子里的东西,都用塑料袋一层一层包了起来,一大块一大块的,看起来跟我见过的东西很像,所以我就这么问了。是这样吗?”
洋子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小坂井以为纸袋里的东西是毒品,并推测是不是别人寄放在她这里的,因为他曾有过同样的经历。
洋子吸着鼻涕,叹息着,同时继续拼命思考。他正把自己的经历衍伸到眼下的状况中,这种举动的确符合小坂井的性格。他只会在自己的经验范围内理解别人的行为,这是他的一个特质。
洋子重新思考,既然如此,相亲一事也有可能并非他的主观选择。他只是在回忆自己经历的同时,加入了教会的集体相亲,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而且,要是相亲一事已成定论,他也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雨跑过来了。
没事的,暂时还不会有事,洋子心想,事态还没到让人彻底绝望的阶段。
“不愧是茂,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嗯,你说得没错。”洋子经过一番思索后,慢慢地说。
洋子想,必须想个好办法,好好利用现在的状况,把话说圆。绝对不能失败。
“果然如此。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坂井战战兢兢地问。他倍受打击,声音里满是紧张。
“医院那种地方,其实是很混乱的。”洋子打算用现场编造的故事进行解释。
“尤其是经营上,难免有一些猫腻。我实习的那家福山综合医院,里面好像乱得很。那个很照顾我们的院长,还有医院的管理层,在医院几乎要破产的时候,不得已,接受了一些黑道的帮助,结果黑道就来要求他们处理一些毒品。他们说已经跟警察通好风了,可是警察最后还是查到医院来了,我当时刚好在场,他们就把那东西塞给我了。我根本拒绝不了。”
“你这样可不行啊。”小坂井大惊失色地说。
他相信了!洋子知道自己得手了。他就是如此单纯的人。
于是她继续道:“嗯。我本来想拒绝的,但我一直想等毕业后,跟班上关系好的女孩儿一起到那个医院入职。所以,我最后没有拒绝。”
她吸了吸鼻子,满脸的泪水和红肿充血的眼睛也起了帮助。
“那你打算怎么办啊?这样太冒险了。”
“我决定假装被偷了。”洋子假装消沉地说。她并不需要动用演技,因为全身的活力早已被抽离了。虽然疼痛已稍微缓解了一些,但她此时已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
“什么?为什么?”
“就是假装我被别的黑帮袭击,被刺伤了,然后连毒品也被抢走了呗。”
“别说蠢话了,你还是绑上重物,把毒品沉到海里去吧。”小坂井愤然提出了更符合常识的建议。
“那可不行。”洋子反射性地否定。但在话说出口后,她又想了想这个做法的可能性。她马上意识到,那样做或许更好。尸体这种最直接的物证,最好能尽快从世界上消失。
干脆就这样吧,交给小坂井去处理吧。她开始倾向这个选择,但是不行。如果小坂井不能成功把尸体处理掉,那东西过不了多久就会浮上海面,很可能会被人发现。那样一来,这个计划就会出现破绽。而且小坂井现在对日东第一教的尊师死心塌地,如果他心生犹豫,跑去找那个尊师商量——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不能依赖他。
“为什么啊?!”他不服气地问。
“没有时间。”洋子脱口而出。说完这句话,她就开始拼命思考一个合理的解释。
“待在这里的时间,回家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待在学校的时间,这些时间段大家都会给我作证。你要我怎么抽时间去扔啊?所以……”
“那我去帮你扔掉。”小坂井说。洋子闻言,内心又产生了强烈的动摇。如果真能交给他做,那就太好了。
“不行,我不能把茂也拖累进来。”洋子还是抛开犹豫,坚定地说。
小坂井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才说:“可是……是吗……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我总算明白了。不过,要是事情闹到警察那里……”
“不会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所以,茂你也不能跟别人说。”
“呃,这我当然会保密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小坂井的脑子里却混乱不堪,洋子也在混乱的边缘摇摇欲坠。她想,这样算把话说圆了吗?但大脑实在过于疲劳,已经无法做出判断了。
“呃,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夸张啊?”
听到小坂井的话,洋子又拼命让脑子运转起来。
“只要让把东西塞给我的医院管理层知道,就行了。他们肯定会接受的。那个黑帮组织听了院长的解释,肯定也会接受的。”
小坂井闻言,呆呆地盯着半空。
“会吗……可是……”小坂井陷入了沉思。
“可是,为什么要把手捆起来啊?”
“要是普通的捆绑,肯定会被追问为什么不用手机报警。但如果把双手这样绑在桌子上,不就动不了了吗?所以我才要这样。”
“哦,原来如此。可是,你这样谁会发现你啊……”小坂井前思后想,又提出一个问题。
在他犹豫的时间里,洋子已经想好了答案,她流畅地答道:“这个家的主人,居比夫妇。”
“啊……哦哦,也是。”
小坂井越来越混乱了。但想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
“那我要不要跟那个医院的人联系一下啊?”他说。
看来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替洋子着想。
“千万不要。你跟他们联系,不就会被怀疑了吗?”
“啊?哦,是吗……”小坂井点着头说。
“你的声音会被记住,那样很危险。”
“是吗,真的吗……会不会被黑帮的人袭击啊……”他边点头边说。
“要是那些黑帮成员从院长那里听说你联络过他,肯定会怀疑抢毒品的是你,然后就会来袭击你……”
“呃,是吗……也对。”他的脸上露出怯色。
“这家的人快回来了。所以,我再忍忍就好。”洋子说。
“嗯,是吗……我知道了。我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带回去之后,要怎么办啊?”小坂井问。
关于这一点,洋子也做好了计划。
“茂,你房间里不是有冰箱吗?你专用的那个,里面冰着一些酒水。”
“啊,那是潮工房的老板给送我的,说那个冰箱太小,放在店里不方便,就给我了。”
“那个一点儿都不小啊。”洋子说。
“是,只是放在店里的确不太够用。”
“你把毒品放到冰箱里吧。等风声平息下来,我会联络你的。你要耐心等我。”
“冻起来吗?”
“嗯,听说那样比较好。”
“冻起来比较好……那是什么啊?到底是什么毒品?”
洋子并没想好毒品的名字,她缺乏这方面的知识。
“茂你千万不要看,不要打开。”她严肃地说。
“啊?哦,那我不打开。”
小坂井说完,洋子松了口气。
“答应我。”她又确认了一次。
“我答应你。”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是听人说冻起来比较好。”洋子说。
“嗯……可是,把你的手捆在棍子上,要再怎么把棍子固定在桌子上呢?”
“你看那边的柜子。”
小坂井闻言,转头看向那个有很多抽屉的柜子。那是个大型壁柜,嵌着好几十个抽屉。
“右数第二列,从下面数第三个抽屉,里面放着锤子和铁钉。除了皮革加工道具以外的工具都放在里面了。都在一个抽屉里。”
“右数第二列,从下面数第三个……”小坂井边指边数。
“没错,就是那个,你把整个抽屉都拿过来,然后把捆住我双手的木棍钉到桌子上。”
“啊,你要我把你钉到桌子上?”小坂井大声说。
洋子不禁想,还好外面的雨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没错,要钉得死死的。然后你拿着那个包,赶快回家去,之后只要等我联系你就好。好吗?”
“呃,嗯,我知道了。”小坂井说。
“我会给你手机打电话的。”洋子说,“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要等我。”
洋子让小坂井用两条毛巾分别捂住她的嘴和眼睛,再伸直双手让他把木棍钉在桌子上,然后便让他回去了。走时她还叫小坂井别关灯,因为暴力团伙在离开入侵的房屋前还老实关灯,这种事实在太奇怪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她也不想让小坂井的注意力转移到阳台那个还在闪烁的灯管上。
她让小坂井把橡胶手套带走,随便在路上找个地方藏起来,如果让警方在手套内侧查出小坂井的指纹就不好办了。洋子看着小坂井的眼睛,恳求他无论被谁问到,就算是警察,也一定要坚称自己没来过这里。小坂井也坚定地注视着洋子,保证他绝对不会说漏嘴。
虽然小坂井意志不太坚定,但洋子还是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可以信任他。而且,警方应该不太可能去找小坂井取证。如果她被问到,就说几个看起来像黑社会的男人突然跑进来,对自己施了暴。但洋子推测,就算警方会展开这方面的调查,那也将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宝贝孩子被绑架,对方还要求了赎金,再看到保姆腹部受了重伤,读到纸条上不准报警的警告,居比夫妇应该不会向警方报案。纸条上写着的金额那对夫妇勉强能凑足,她以前听居比先生说过,他们家有两百万存款。索要这些钱只是虚张声势用的,只要他们能准备好就行,洋子根本不打算要。
洋子推测,夫妇俩看到自己所受的伤,一定会十分担心孩子善树。他们不希望孩子受伤,而对方要求的赎金正好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因此,她认为夫妇俩一定会答应这个要求,他们不会报警的。她听说笃子夫人好不容易才怀孕,善树是来之不易的孩子,夫人一定会考虑失去孩子的后果。
在等小坂井来的时候,洋子已经写好了要求赎金的纸条,放在了婴儿床里。因为塞在小毯子下面,小坂井肯定看不到。但孩子的母亲一定会翻开毯子。
她指定的交付赎金的地点在淀媛神社,时间是明天晚上十点,还让居比夫妇读完纸条后马上将其烧毁。夫妇俩一定也会完成这个要求的。
她一时间想不到更合适的地点,不过淀媛神社也不是非常糟糕的选择。要是她写一个夫妇俩不认识的地方,他们肯定会到附近去询问,那样就会增加被别人知道的可能,而被求助的一方肯定会报警的。因为如果不报警,就成了他们的责任。洋子从以前的对话中知道,笃子夫人认识淀媛神社这个地方。
不过,就算他们把钱拿去了,也见不到绑架犯,更加不可能见到孩子。因为绑架犯一开始就不存在。夫妇俩一定会在夜晚的神社中徘徊,不知如何是好。在他们发愁的时候,天亮了,然后他们可能会去报警吧——不,他们可能会烦恼好一阵子,但不会马上去报警。会觉得可能情况有变,还是先回家等候绑匪联络更妥当。换成洋子,她也会这么做的。
装了两百万的纸袋可能也会被带回来,然后他们就一直等待绑架犯的电话。但那通电话永远不可能打来。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对方都不会跟他们联络。这样一来,夫妇俩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他们应该什么都做不了,换做是洋子,也会那样。首先,时间一长,再想报警就更难了。
因为那样会在心里埋下为什么不早点儿报警的想法,然后悔恨,责备都是自己导致这一悲剧。
而且,很难在整整两周后才去跟警察说自己的孩子被绑架了,已经太晚了。他们肯定会被警察责备说报警太晚。就算他们狠下一条心去报警,到那时,目击者和相关人员的记忆都模糊了,调查会变得困难重重,夫妇俩肯定也会想到这一点。
善树只有四个月大。要是一个小学生失踪,那是很难隐瞒的。先不说学校会提出疑问,邻居也会问“你家孩子到哪儿去了”。作为父母,就不得不报警。在那种情况下,就算本人不愿意,也会被周围逼迫,做出报警的选择。
但才出生四个月的善树邻居基本都没见过,且居比夫妇并不是跟邻居关系特别好的那种人。善树不怎么爱哭,这栋楼里可能还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孩子的存在。男人本来就大大咧咧的,喜欢关心别人的邻家妇女应该也对这孩子没什么印象。在这种状态下,就算被问到,也能轻易搪塞过去。
对夫妇俩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善树是个小学生或初中生,已展露出特有的性格,跟父母有了很多互动,丧子之痛肯定会更加深重。但如果只是个四个月大的婴儿,应该没什么值得回忆的往事,印象稍显单薄。世界上还有许多打掉腹中胎儿的夫妻,如果处理得当,他们可能会当孩子从来没出生过,今后就这么生活下去。如果两百万被拿走了,他们可能不会轻易忘却,至少女方不会忘记。但钱不会被拿走,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认为只要再生一个就好了吧。洋子天真地这样想着。
不,他们肯定会这么想的。只要信念足够强大,现实就会屈服。很快她就会被送到医院进行治疗吧。等体力恢复,能够自由行动后,她就给小坂井打电话,把婴儿尸体取回来。接下来,只要自己偷偷把它处理掉就好。这样一来,所有事情就都解决了。
只要不报警,就不存在绑架事件和婴儿坠楼死亡事件,自己也就不会被警察质询,不存在不得不向警察撒个弥天大谎的难题。而小坂井那边,根本不会有警察去询问,他刚才做出的保证也就不会遭到考验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已经演变成大暴雨。雨声穿过开了一道缝的阳台落地窗传进来。她一个人待在室内,被孤独静寂的雨声所吞没。啪嗒啪嗒的滴水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愈发强烈的水的气味。因为被蒙住了双眼,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河川之中。
但她的双手无法动弹,不能去关上落地窗,也没办法打电话。洋子再次确认自己目前的状态,这种不自由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想到这里,仿佛连疼痛都减轻了不少。为了止血,她让伤口处在被压迫状态。而绿茶中含有的丹宁成分替伤口消了毒。
小坂井独自一人,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带着婴儿的尸体骑摩托车回家了。洋子突然想,下着这么大的雨,他能安全到家吗?沿海那条路这时搞不好已经像小河一样了吧。
但这样的担心只是一闪而过。腹部突然传来剧痛,连带呕吐感猛地涌了上来。大脑被绝望占据,无法正常工作,甚至无法思考。她忍受着疼痛和恶心,一动不动地趴着,身体渐渐被类似睡魔的感觉占据。洋子想,是不是大脑分泌出了麻醉成分呢。她让大脑努力运转,试图以此忘记疼痛。
一小时就像一天一样长。在那近乎无限的时间里,洋子静静地等待着,等待居比夫妇俩回家。她希望他们能早点儿回来,她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说,那些话像话剧台词一样,在她心里重复了无数遍。不管多么痛苦,她都要把那些话说出来。
要是晕过去,她就没办法说出来了。所以她希望居比夫妇能早点儿回来,再拖下去,自己就要失去意识了。
不过她早有准备,就算失去意识也不会出问题。她准备好了一封信。她不惜刺伤自己,制造出如此可怕的犯罪现场。如果有人读到那封信,肯定会感叹自己的遭遇之悲惨。
又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洋子觉得自己一直在疼痛的海洋里挣扎。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身体渐渐沉入阴暗的海底,下一个瞬间又浮了上来。但那只是空想,实际上,洋子的身体被牢牢地钉在桌子上,伸直双臂,动弹不得。
她被一声刺耳的尖叫唤回了意识,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晕过去了。捆绑着手腕的皮绳被慌忙切断,双手恢复了自由。蒙眼布和捂嘴的毛巾也被拿走,紧闭的眼睑后面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她心想,啊,他们回来了,居比夫妇回来了。
“你没事吧?到底怎么回事儿?振作点儿!”
是男人的声音。身体被轻微摇晃着。但来人马上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伤口,便停止了晃动。由于大出血,此时自己肯定苍白不堪。他搞不好以为我已经死了,那可不好。要是对方动作太猛,伤口又会再次撕裂,导致出血。
在因痛苦而模糊的意识中,洋子知道自己必须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于是拼命动起嘴唇。
快点儿,快点儿说出来,她想。要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
“对不起,对不起。”洋子拼命道歉。她一边说一边拼命唤起仅存的一丝力气,眼睛稍微睁开一条缝,看清了蹲在刺眼的荧光灯下,抱住自己身体的人正是居比修三。
她真心感谢他的出现,自己终于得救了。同时拼命自我暗示,要坚持这个想法,这时,眼泪成功地涌了出来。
呜咽让她的话连不成一句,只得断断续续地不断道歉。
“赶快叫救护车,还有……报警。”
居比先生的声音传来,洋子拼尽全力阻止了他,她像个演员一样流利地说出早已想好的台词。
“孩子,善树被绑架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拼命反抗了,但他们人太多,我被很多人按住,被扎了肚子,被强暴了。”
“啊!”居比先生惊叫一声。
洋子很希望他掀开裙子查看自己的内裤,但对方没有做出这种鲁莽的举动。
“绑匪一定不希望你们报警。他们要求了赎金,所以警察那边……”
就这些了,洋子的意识在渐渐抽离,但她恍惚觉得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接下来,她只要不断向他们道歉就好。
“够了,够了。”
居比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悦耳无比。恶心感已经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太好了。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啊,我要晕倒了,洋子想。我可能会就这样死掉,她又想。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她听到丈夫对妻子叫喊,但妻子似乎没有马上行动。她已经慌了神,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
婴儿床发出碰撞声,毯子似乎被掀开了,然后,洋子听到女人绝望的尖叫。
“善树,善树!”
啊,太好了,不知为何洋子这么想。事情按照这样的情节发展,实在是太好了。如果直接向她道歉,老实承认自己不小心害死了善树,不知会被那个女人怎么报复。洋子沉浸在轻微的安宁感里,慢慢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睛。从窗帘的缝隙间射入貌似朝阳的光线。
“啊,雨停了。”她首先想到,晃了晃迷迷糊糊的脑袋,第一个想法是给小坂井打电话。她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索,手提包不在那里。环视周围,发现这里是医院。看病房的摆设,应该是福山市立大学附属医院。自己果然被送到这个地方来了啊。如果能看到窗外的景色,她应该能更加确定。
这里似乎是单人病房。她本以为会被安排到大病房,心下倍感安慰。看来由于自己曾在这里做过实习护士,因此得到了特殊待遇。
她把视线转到正面,眼前是一块白色的天花板。目光缓缓移向墙壁,发现了输液袋,挂在输液架上。
环视整个房间,墙上没有挂钟。再看看自己的左手,没有戴手表,扎着针头。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只知道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应该还是早上。
她想起自己摘下手表放进手提包里了。手机也没在身边。对面有一台电视机,但洋子知道,那要购买充值卡才能使用。所以她还是不知道时间,只知道现在是早上,她能从身体的感觉、气温和阳光中推测出来。
让她意外的是,自己竟没有不适感。不想呕吐,疼痛也消失了。她碰了碰腹部,上面贴着大块的纱布和创可贴。附近没有任何感觉,应该还处于麻醉状态。不过,她现在没有一点食欲。
她在房间另一头的白色桌子上看到了自己的手提包。太好了,他们把它带过来了。手机应该在包里。
她试着起身,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下半身毫无知觉,脑子也晕乎乎的。她拼命想让意识恢复正常,但强大的睡魔死死地控制着她。
刚才勉强晃动脑袋和手,现在一股针刺般的疼痛猛地涌上来。不好,她得打电话。如果不给小坂井和双亲打电话,他们会担心的。她拼命想着,但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
下一次睁开眼,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了。不可思议的是,她比刚才还不愿意睁开眼睛。脑子还是晕乎乎的,意识比刚才还模糊。她试着努力让大脑清醒过来,却唤醒了腹部的疼痛。那种疼痛沉重而郁结,对她纠缠不休。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疼痛。如果一个人能在活生生的状态下腐烂,那肯定就是她现在所受的痛苦了。痛的范围不仅限于伤口附近,还延伸到了后背和双腿,连左肩也疼痛不已。她觉得自己肯定无法走路了。别说走路,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她还是想打电话,一切都等打完电话再说。家里人还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一夜没回家,妈妈一定很担心。
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头脑越来越清醒,伴随着头脑的清醒,疼痛也越来越剧烈,似乎还在无限加剧。一开始不太在意的疼痛,如今已经变成需要咬牙忍耐的剧痛。她痛得流出了眼泪,紧接着开始呜咽。虽然觉得这样很孩子气,但她实在忍不住。
她希望疼痛能停止,因为疼痛会带来绝望。
昨晚自己做的那些无法挽回的事情渐渐在脑海中复苏。后悔和绝望使得洋子开始放声大哭。
哭了一会儿,她渐渐平静下来,再次想到得先给父母打个电话。她想叫人把手提包拿到枕边来,这样她就能打电话了,这种事情只能找护士来帮忙。
找护士,她猛地回过神来。自己现在是住院的患者,床边肯定有护士铃。她盯着天花板,伸手摸索护士铃的位置。找到了。她马上按了下去。
很快,走廊上就传来脚步声。她觉得这也太快了,真的是护士吗?可能不是到这个房间来的,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她应了一声,惊讶于自己声音的沙哑,音量也很低。
门开了,一名年长的护士探头进来问:“啊,你醒了?”
“是的。”洋子回答。
因为知道洋子是护理专业的实习生,那名护士对她用了前辈的口吻。
她看到母亲从护士背后挤进来,吓了一跳。
“怎么样了?洋子,没事吧?”母亲急切地问,“你爸爸也担心你,请假过来了。”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洋子道歉道。
“觉得怎么样?”
“嗯,没问题。其实啊,那个,关于发生了什么事情……”
洋子强压沉重的心情,想把之前设计好的谎言说出来。
“别说了,居比先生都告诉我了。”母亲说,“你现在说话应该很费力吧。”
“嗯,是……”洋子老实回答。
“见你早上没回来,我就给居比先生打了个电话,结果就得知他们家出大事了,他把情况都跟我说了一遍。”
洋子迅速将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母亲不要再说下去。因为他们不想让警方得知此事,也不能被护士听到。
“快中午了,不过你应该吃不下吧?”护士略显不快地问。
洋子轻轻摇头,她一点食欲都没有。
“能喝点稀饭牛奶吧?”护士问。
“嗯,那个可以。”洋子回答。护士猛地转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你听居比先生怎么说的?”洋子问走到枕边的母亲。
“他们家的孩子被绑架了,但他想对外保密。”
“是的。”洋子说,“所以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伤口依旧疼痛难忍,痛苦和不适波及全身。但在跟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疼痛竟不可思议地缓解了,她们能像平常一样对话了。刚才那挥之不去的强烈不适也消失了。她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深深体会到了血亲陪伴的珍贵。
“你千万不要报警哦。居比先生好像打算支付赎金,所以妈妈你不要跟任何人说,暂时连爸爸都不行。”
“嗯,可以是可以,但这种事真的没问题吗?真的不用报警吗?”
母亲边说边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坐了下来。
“没事的。”洋子说。
“你被那些坏人刺伤了?”母亲担心地问。
“是,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真的?”
“真的。还好内脏没受伤,很快就能痊愈了。你不用担心。”洋子说。
“你就知道说好听的,看看你身上这些药水袋子。”母亲抬头看着输液袋说。
“这只是营养剂。点滴是为了保证药物进入血液,大家都要打的。”
“进入血液?”
“嗯,只要连着点滴,不管什么药物都能马上送入体内了,你说是不是?”
“呵呵。”
母亲的视线从输液袋上移下来,看着女儿的脸,问:“闯进来的都是些什么男人?”
“都是黑社会的,但我没看清楚他们长什么样。”洋子说。
要是她再问下去就麻烦了,她不想跟母亲谈论被强暴的事情,而且洋子还没来得及给那个架空的男人描绘一个外貌。
“居比家以前遇到过被一群男人闯进门来偷走婴儿这么可怕的事情吗?”
“没有呢。对了,能帮我把手提包拿过来吗?”
洋子打断母亲的话,指着她背后的位置要求道。
“这个?”母亲转过身,指着手提包问。
“嗯。”
手提包被轻轻放在胸前,洋子把右手伸进去摸索,马上就找到了手机。她抽出手机,放在枕边。然后又拽出充电器,紧接着再去找手表,很快就摸到了。但她并没有把手表也拿出来。
“放回去吧。”她对母亲说。只要手机在旁边,就能知道时间了。
“现在几点?”她问正把包放回原位的母亲。
“十一点半。”母亲回答。
“妈妈,你到洗手间去一下。”
“为什么?我又不想去。”母亲说。
“给我五分钟,我想打个电话,有关兼职的事情。”
“是吗,那就五分钟。我过会儿再回来。”
说着,母亲走了出去。洋子赶紧拨通了小坂井的电话,他应该一直在等自己来电,等到现在,一定早就陷入强烈的不安了吧。还是先道歉吧,洋子想。她并不怎么担心,这只是个单纯的确认电话,只要确认他确实把自己交付的东西放进了冰箱,这样就够了。
那天回去以后,他应该趁双亲熟睡时从窗户爬回了自己的房间,将尸体放进冰箱了。然后他会上床睡觉,这会儿应该在潮工房上班了。他应该会依照洋子的吩咐做事,在这方面,他是个十分顺从的男人。而现在,他一定在等自己打电话。
可是,小坂井没有接电话。铃音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
“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洋子最终放弃了,把电话塞到棉被里。这一刻,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觉得小坂井应该是忙得抽不开身,并决定等会儿再给他打一个。
母亲回来了。不一会儿,午饭也送了进来。
塑料托盘上放着护士所说的极少量的食物。另一名年长的护士动作熟练地把床边的小桌子推向洋子,将托盘放上去后离开了。
母亲用塑料勺舀起稀饭,喂到洋子嘴里。虽然没有食欲,但为了积攒体力还是要吃点东西,她只得努力咀嚼起来。
在她吞下稀饭,用吸管喝了一口牛奶的瞬间,洋子猛地回过神来。她想起刚才给小坂井打的那通电话,发现其中有些异常。
她拨通小坂井的号码后,一开始是很长时间的铃声,之后才突然变成“您所拨打的号码……”这样的录音。
她不由得呆了。这太奇怪了,如果他关掉了电源,应该不会有接通的信号音,而是直接响起那个录音才对。但现实是,接通铃音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出现录音。这就意味着,小坂井听到电话响了,拿出来知道是洋子打来的,却故意不接电话,反而把电源给关了——洋子在发现这一点后,惊愕不已。
为什么?她想。小坂井从没对她做过这种事情,他不是那种男人。为什么?
他选择关机太奇怪了。完全没必要做这种事,而且一开始他并没有关机。要是那么做,就没办法联系到他了。只要开着电源,就能保证漏接来电都转入留言信箱,那样她也可以通过留言告知小坂井她现在的情况,以及希望他完成的事情了。要是关掉电源,留言功能也会同时关闭,小坂井会十分为难的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在想什么?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莫非是出了什么紧急状况?
心中猛然泛起的强烈的不安,就像夏天的积雨云一样迅速堆积起来,进而充满整个世界。紧接着,一阵不适向她逼来,像暴风一样席卷过来,让她连牛奶都无法下咽。
由于无法顺利完成吞咽,牛奶呛进了气管里,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实在忍不住,把牛奶都吐了出来。以此为契机,她的整个身体都开始痉挛,把刚才喝下去的稀饭也一点不剩地全吐了出来。呕吐物甚至流入了鼻腔,不适与疼痛再次让她放声大哭起来。
莫非,莫非,疑问的怒涛在向她逼近。小坂井背叛她了?这样的怀疑不断闪入脑海,不安占据了她的神经。
莫非小坂井把那包东西打开了,然后由于惊吓过度,不敢接自己的电话了?莫非他正独自面对婴儿的尸体,犹豫着要不要去报警吗?
想到这里,洋子不禁觉得眼前一黑。疼痛窜遍全身,不适感像车轮般无情地碾压着她的神经。
她觉得所有内脏都失控了,纷纷停止工作,让身体支离破碎。那种不安和痛苦让洋子的哭声越来越大。
见到女儿突如其来的改变,母亲马上站起来问:“你怎么了?洋子你怎么了?”
那之后,不管给小坂井打多少个电话,结果都是一样的。回答她的只有提示对方已经关机的机械女声,留言信箱也不能使用。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洋子的身体在渐渐恢复,但还是只能躺在床上。好不容易能自己上厕所了,那段往返的路程却能耗费掉她全部的力气,让她浑身疼痛不已。因为实在不想乘电梯,洋子一次也没去过一楼的茶水间,也不能到小坂井家或潮工房去直接质问。
她一天会打几十个电话,但小坂井一个都不接,她甚至怀疑小坂井可能把手机弄丢了。但那样的话,他该直接到医院来探望,或者想办法联系洋子才对。如果换成以前,他一定会那样做的。
不接电话,不开留言信箱,也不到医院来探病,这意味着什么呢?只能意味着他不想听来自洋子的消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他肯定出什么事了,这一点洋子可以肯定,但她实在无法想象究竟出了什么事。她每天为此坐立不安,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第四天早上,她又给小坂井打了个电话,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竟然响起了接通的信号音,她差点儿因为惊喜而尖叫出来。总算能接通了,总算能听到小坂井的声音了,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每日被孤独和不安笼罩,洋子已几近崩溃,但现在她终于能跟他说上话了。啊,现在的自己没有小坂井已经活不下去了。就在她冒出这种想法时,电话转入了留言信箱。洋子不禁大失所望,但很快便重新振作,在留言信箱里留下了一段话。
“我是洋子。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联系我?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这边没什么问题,身体正在恢复中。我很想见你,给我打电话吧,我等你。真的,求求你了,再见……”
可是,洋子一直等到傍晚,也没等到他的电话。她等得不耐烦,又打了过去。这次对方又关机了。洋子绝望得快虚脱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她疲惫得甚至不想思考。她呆呆地想,两个人的关系是否就这么完蛋了呢?
二十九日上午,负责测量早间体温的年轻护士突然问道:“对了,你是不是在当保姆的时候被人刺伤了肚子?”
“是的。”洋子本能地警戒起来,小心翼翼地回答。反正这件事在护士站肯定已经传开了。既然如此,她只能控制自己不提供更多的消息。因为她说出的任何话都有可能变成更加危险的谣言。所谓的谣言,就是一种以当事人最为屈辱的方式制造出来的东西。
虽说是个年轻护士,但她明显已经成为病房的主要战斗力,年龄也就比洋子大个两三岁左右。而这里的人都知道正在住院的洋子是福山市立大学护理专业的学生,所以护士们无论年长与否,都会以前辈的语气跟她说话。就算躺在病床上,洋子也一直受到后辈的待遇,这让她总觉得气不太顺。
“喂,莫非你是在居比先生家做兼职的?”
听到那个问题,洋子愣了一下。她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做出肯定的回答,但最后还是说:“嗯,是的。”
她本能地感到,眼前这个护士掌握了十分重要的情报。
“呵呵,果然如此。”护士一脸了然地点头道。
“那个,这到底……”洋子问。
“还好你已经止血了。如果还会继续出血,就得三小时给你量一次体温。”她说。
洋子想,这人在转移话题。
“是的。那个……”
洋子并不上钩。她之所以会刻意询问自己是否在居比先生家做兼职,肯定是因为她周围发生了一些事,还是跟居比家有关的事情。
“请你告诉我。我很喜欢居比先生一家,而且这件事我自己也有责任。我绝不会告诉别人,所以如果你听说了什么,请一定要告诉我。”
“嗯——但我不能说啊。”她说。
“求求你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而且绝不会承认是从你这里听来的。”洋子拼命坚持道。
“嗯——那我就告诉你吧,但你真的不能到处乱说哦。连爸妈都不能告诉。因为这是病房里的事情,我们都有保密义务。”
“不会说的。何况我还是当事人。”洋子坚定地说。
她故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出于责任感才说出来的,护士们最无法抵抗那种感觉了。
“也对啊。”她说完,又继续说了下去。洋子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
“居比夫妇今早被送到这里来了,进了急诊室呢。”
“什么——”
洋子大吃一惊。因为突然大叫一声,她感到一阵眩晕,随时都有可能昏过去。
“为什么?那是为什么?!”她大声问道,真的毫无头绪。根据自己的计划,居比夫妇应该会毫发无伤地从淀媛神社回到家里,等待电话而最终等不到才对。虽然要不回孩子,但还是能保住那两百万啊。受伤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啊。
“被送进来是因为他们受伤了吗?”
“嗯。”护士说。
“住院了?”
“是啊,夫人还被送到重症监护室了呢。”
“啊……”洋子无言以对,一时愣起了神。
怎么回事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住院,还被送到重症监护室?那就意味着是重伤,还是威胁生命的重伤。
“请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拜托了。”
洋子拽住护士的衣服恳求着,快要哭出来了。
果然出事了,她想,而这件事肯定也与小坂井不接自己的电话有关,她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他们哪里受伤了?莫非是被刺伤了?”洋子拼命问。
可他们会被谁刺伤呢?自己编造的故事中根本不存在绑匪啊。
“你听我说,他们被缝起来了。”
护士又说出了让洋子怀疑耳朵是否正常的话。
“呃?你说什么?被怎么了?”
因为这句话实在太出人意料了,洋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发出疑问。真是一连串的惊愕。
“被缝起来了。这里和这里,眼皮和嘴唇。夫人被缝了嘴唇,先生被缝了眼皮。”
“什么?!”洋子不知第几次发出尖叫,并再次无言以对。
简直不是这个世界会发生的事情。莫非自己在做噩梦?对,她真的觉得这是在做梦。渐渐地,她感到意识远离了自己。
发生了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眼前发黑,昏暗的视野里迸发出点点火星,连天花板也旋转起来。
“为什么……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被缝起来了?为什么他们会被缝起来啊!”洋子几乎在嘶吼了。
“不知道……”护士似乎被洋子的气势震慑住了。
“为什么要缝起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也觉得奇怪。”
“是谁,到底是谁干出那种事情的?”
“就是不知道啊,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护士说。
“实在是太残忍了……那居比夫妇现在没事吧?”
“嗯,好像暂时没有危及到性命。据说先生已经恢复了很多呢。”
“他们受了别的什么伤吗?”
“嗯,好像没别的地方受伤。”护士说。
“孩子呢……”洋子问。
“孩子?”护士反问。
洋子犹豫了,她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太稳妥,搞不好会打草惊蛇。
“不,没什么。”洋子撤回了问题。
“你说孩子怎么了呀?”
这回换成护士死缠烂打了。语气中尽是你别光顾着从我这里搜刮情报,要把你的情报拿来交换的责备之情。
“不,就是想到居比夫妇有个孩子……”洋子简短地说,“你没听说别的事情吧?”
护士听完,就关门离开了。
洋子一个人坐在床上,开始发呆。由于受到了打击,她又发烧了,同时开始咳嗽。这些症状昨天原本已经停止了,现在再次复发,让她十分痛苦。因为一咳嗽就会扯到伤口。有可能感冒了,她感觉胸口憋闷不已,以前从未有过如此不舒服的感觉。
洋子拼命思考,但仍旧毫无头绪。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到底是谁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孩子被绑架,所有积蓄差点儿全被拿走,到头来还要遭受那种痛苦。
如果都是洋子的错,那她觉得自己真的太对不起居比夫妇了。可是那晚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使得情况变成这样了呢?自己制订的计划中应该没有会导致事态这么发展的因素才对。
最重要的是孩子,她十分在意这一点。婴儿的尸体如今是否在小坂井家的冰箱里妥善保存着呢?要是他不仔细点儿,这么热的天,尸体会腐烂的。
下午时,高远医生来查看她的情况,洋子问道:“那个,我觉得自己对居比夫妇的事情负有责任,也十分关心他们的现状。据说他们今早被送到ER,还住院了……”
“哦,是吗……”医生一边检查洋子的伤口,一边做出毫不关心的回应。
“你还是别对这种事情想太多比较好吧?”医生对洋子说。
“不行啊,医生。”洋子含泪说道,“我一直在居比家兼职做保姆,如今却听说那对夫妇的眼睛和嘴唇被缝上了。”
“哦?你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啦?”医生说。
“是的,所以请你告诉我。”
医生换上严肃的表情,然后问:“你听说这事之后,没什么问题吧?”
“我没事,但既然已经知道了,如果无法知道他们的现状……”
不安和恐惧占据了洋子的大脑,让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就要疯了。”高远医生叹了口气。
“不过我也知道得不多。”他先声明道。
“但综合警方向我透露的信息……”医生开始叙述。
“嗯。”洋子应了一声,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对夫妇的孩子好像被绑架了。”
“啊?!嗯,然后呢。”她重整旗鼓,说道,现在表现出惊讶的情绪不太好,因为目前为止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
医生检查完伤口,重新盖上纱布,边替她盖上被子边说:“你恢复得不错,今后只要护士来帮你换纱布就好了。”
“嗯,谢谢医生。”洋子说。
“你还有别的症状吗?”
“那个,我想吐……”
“想吐得厉害?”
“嗯。”
“知道了,我给你开点止吐剂吧。多潘立酮。”
然后医生继续道:“后来那对夫妇把赎金带到绑匪要求的地点去,却也被绑架了。夫人的嘴唇和先生的眼皮被缝了起来,两人都被扔到鞆小学后山上的草原上了。”
“啊——”洋子又发出了惊异的声音。
这并非演技,而是她不由自主叫出来的。噩梦。完全超越想象的发展。这种事自己做梦都没想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真不敢相信。后来呢,他们能得救吗?”
洋子强忍胸中的憋闷,努力问道。
“嗯,身体倒是没什么问题。”医生说,“并没有威胁到性命,特别是居比先生,已经快要痊愈了。听说他们被监禁了一天一夜,但除了缝住眼睛和嘴巴外,没有别的伤害了,对方也没有施加更多的虐待。”
“太好了……”洋子发自内心地感叹道,“那么,到底是谁对他们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
“不知道,警察好像也不太清楚。”
“婴儿也没被找回来吧?”她试探性地问。
孩子肯定不可能找回来了,因为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被藏在冰箱里。
“不,找回来了。”医生平淡地说。
洋子瞬间感到全身汗毛倒竖,蹿过一阵恶寒,同时意识开始抽离。意料之外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地发生,她怀疑自己背后就站着一个邪灵,正要将她撕碎。
洋子此时已经无法发出尖叫,反而陷入了沉默。她担心自己的心脏会突然停跳。
“回来了……”洋子用颤抖的声音发问。
如果孩子活着回来了,那就真的是闹鬼了。
“不过已经被杀了。”医生说,“尸体被泡在热带鱼缸里。”
眼前又有火花飞溅,洋子的意识回到现实中。无言。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小坂井呢?
“怎么会,实在是太……是真的吗?”
“嗯,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暴行。他们太过分了。鱼缸还被放在能看见东西的夫人面前。”医生说。
洋子终于哭了起来。在医生看来,这应该是为居比夫人流下的同情之泪。但实际上,让她哭泣的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绝望。
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事态严重得超乎想象。而她不知道事情继续发展下去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结局,就是这种强烈的不安让洋子哭了起来。
医生肯定在想,早就跟你说不要好奇了。而洋子只顾着大声哭泣,并不断抽噎。
医生低头看着她,然后问:“其实警察现在就在楼下,他们可能想见你。你怎么看?”
“我见不了他们,我做不到!”洋子边哭边喊,并不断抽噎。
医生看了她一会儿,判断自己应付不来,便走出去叫护士了。
二十九日晚上,已经恢复了不少体力的洋子开始制订计划。首先,小坂井每天都会到潮工房上班。而晚上九点过后,去店里吃饭的客人大多会离开,店里就会清静下来。只要那时候直接打电话到潮工房,接电话的一定会是小坂井。因为之前一直如此。
如果店长在,那他可能会接电话,到时候只要直接挂掉就可以了。然后等第二天再打便好。她虽然没有仔细询问小坂井的上班时间表,但多数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在店里。而那种时候打到店里的电话,他是不可能不去接的。
但以前小坂井曾经跟她说过一件事,让她十分在意。他说只要是手机打过去的电话,潮工房的电话机都会有显示。不过洋子从没在店里见过那样的电话机,当时还以为小坂井在开玩笑。但如果是真的,那从自己手机打到潮工房的电话他很有可能不会接,必须用公用电话打过去。而医院里的公用电话在一楼,她现在好不容易恢复到有力气乘电梯的状态,不如试试到一楼,用公用电话打吧,洋子想。
但她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直接质问他不接电话的原因,也不能单方面指责他了,因为他有可能已经知道托付给他的袋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知道里面根本不是毒品,而是一具婴儿的尸体,并且知道自己欺骗了他。该就此进行指责的应该是他才对。
既然婴儿的尸体被放在母亲面前,那就证明有人打开了包裹,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并推断出是居比夫妇家失踪了的孩子。然后那人假装孩子还活着,并让居比夫妇用赎金来换孩子。就是这样。
洋子开始思考。到目前为止,事情都是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的,某个人却利用了这个架空的故事,想横夺赎金。会是谁呢?洋子从未对别人提起过脑子里的计划。莫非是小坂井?她有点怀疑,但她也没告诉过小坂井。而且,不客气地说,小坂井不具备看穿自己想法的能力。
不过,不管那个人是谁,这件事都必定与小坂井有所关联。因为只有打开了包裹,才有可能制订出那样的计划。要说是谁打开的,那肯定只能是小坂井。他为什么要打开?洋子真想责备小坂井,他们明明看着彼此的眼睛,做出了严肃的约定。但洋子此时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因为是她欺骗并利用在先,而这一切小坂井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真相的小坂井再也不想接自己的电话了,也不打算联络她。他不想再与自己交谈了。
不管那沉默的原因是对一直信赖的恋人表现出的怒火或失望,还是受道德和正义感驱使,亦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她都很想知道。如果不问清楚,她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行动,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应对问题。
秘密被揭穿,她跟小坂井也不太可能了。不,是一定不可能了。可是,就算会变成悲剧性的争执、相互谩骂的噩梦,她也必须跟他谈一次话。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必须问清楚背后的原因。如果不问清楚,后果对自己将是致命的,洋子想着,做出了决定。
九点十五分,洋子走出病房,扶着走廊的墙壁缓缓走到电梯间。走进电梯,靠在墙上,按下了一楼的按钮。
她走到公用电话旁,插进电话卡。她还不太习惯用手机,多数情况下还是会使用公用电话,所以身上总是带着好几张电话卡。她拿起听筒,把卡插进去,翻开手机,按照通讯录上的号码拨通了潮工房的电话。
医院一楼的照明已经关闭,周围静悄悄的。考虑到就算时间较短,保持站立姿势对现在的自己来说还是有些勉强,洋子便把旁边的椅子拉过来坐下了。由于动作有些粗鲁,椅子腿在地板上擦过,发出尖利的声音,在安静的医院里显得格外响亮。
听到已接通的信号音,她感觉心脏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强烈的紧张感布满全身,可能过不了一会儿,小坂井就会接电话了。但她现在已经没有上回在手机里听到信号音时的兴奋、喜悦和期待之情了。接下来的对话一定会很惨烈,但为了自己,她必须知道小坂井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好,这里是潮工房。”
小坂井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并不阴沉,但也不算开朗,是跟往常一样淡然的声音。由于实在太平常,洋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果然在那里。他明明就在那里,却不给自己打电话。
“茂。”洋子叫了一声。
“啊……”听筒另一头传来一个单音节。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洋子问完,二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还是不要指责他吧,洋子想,自己已经没有指责他的资格了。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很担心你。”
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语调过分严厉。
“啊,抱歉。”
意外的是,小坂井向她道歉了。她根本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为什么要道歉呢?洋子疑惑地想。
“我本来想着差不多该给你打电话了,但工作实在太忙。”
还是跟往常一样的平淡语调,跟被逼上绝路的自己的心情形成巨大的反差,这让洋子困惑不已。
应该是借口。但让她意外,且十分感激的是,他竟没有生气。
“你根本就不担心我吧。”
洋子说着,心想这种程度的抱怨应该没问题。
“啊,我很担心你的。”
又是平淡的语调。实在太平淡了。洋子陷入了沉默。这种语气,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这些话和那种语气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呢?
洋子不说话,小坂井也沉默了。然后,他像猛然想起来似的说:“啊,那个,你还好吧?身体怎么样?”
是他刻意装出来的。虽然一直觉得小坂井不可靠,但自己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这种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在想什么?
“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洋子尽量平静地问。
“啊,电话?”小坂井反问。
“那个,其实啊……”他吞吞吐吐地说。
“其实什么?”洋子冷静地问。
“不见了,我给弄丢了。”小坂井说。
那是真的吗?洋子想。确实有这个可能,但还是难辨真伪,反正她怎么都不觉得是真的。
“我打了好多次,好几十次。”洋子试着说。
“唉,真对不起。”
小坂井又道歉了。这种道歉的态度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她真的没有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他那率真的态度让洋子觉得,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托付给他的袋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这种想法是不是过于乐观了呢?洋子自问。但没有答案。
“但我都听到信号音了,中途又换成手机关机的提示。后来不管我打多少次,都说手机关机。”洋子说。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抱怨,以此来试探小坂井的反应。为了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他的想法,洋子集中了全部注意力。
“是吗……”小坂井嘟囔道。
“那不是茂干的吗?”洋子问。
“干了什么?”小坂井好像真不知道洋子在说什么。
“看到来电显示,知道是我打来的,然后就关机了。”洋子解释道。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反正不是我。”小坂井加重语气说。但听起来就像谎言,他并不擅长说谎。
“真的吗?”
“真的啊。”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忘记你手机号码了,多少来着?”小坂井说。
“茂。”洋子下定了决心,再继续这种软绵绵的问答是无法解决问题的,“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啊?”小坂井惊道。
“你必须说出来的话。别装了,快说吧。”洋子说。她已经放弃小坂井了。如果小坂井知道了,那干脆把所有事情都摊开来说。既然婴儿的尸体都被看到了,再撒谎也没意义了。现在男人保不住了,自己也保不住了,这实在让她不好受。
“必须说出来的话?”小坂井问。
“应该有吧?有就说出来,别再装样子了。”洋子斩钉截铁地说。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乖乖待在这里,还是做好被警察逮捕的准备,亦或去自首呢?她无法做出判断,她需要收集材料。
“什么?没有啊。”小坂井说。
他说什么?洋子想。真的吗?要是真的,那莫非都是自己的误会?洋子想了一会儿,才说:“茂,关于居比夫妇的事情……”
“嗯。”小坂井哼了一声,完全感觉不到异常,听起来就像一声毫无防备的“嗯”。
“你知道吗?”洋子先问了一句。
“知道什么?”小坂井说。
洋子疑惑不已,实在没办法,只好这样说:“夫人被缝住了嘴唇,先生被缝住了眼皮。”
“啊——”小坂井大叫一声。他是真的吓了一跳,之前好像真的不知道。如果这是演戏,那他的演技也太好了。
“那是怎么回事儿?”小坂井问。
“孩子被绑架了……”
洋子只说了这些就闭上了嘴。如果他看过袋子里的东西,应该无法接受自己刚才说的“绑架”二字,一定会沉默或表现出某种抵触情绪。
“嗯。”但小坂井只说了这一个字。
她感到惊讶。这个字听起来也是发自内心的声音。洋子实在没办法,只好继续说:“绑匪向居比夫妇索要赎金,交赎金的时候夫妇俩被抓走了,先被拘禁,后来又被施暴。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小坂井坦然地说。听起来完全不像装的,洋子觉得对方没有撒谎。
“孩子,被杀了……”洋子低声说。
这是重点。小坂井究竟会说什么,作何反应呢?如果他看过袋子里的东西,应该会怀疑是我杀的。
“是吗……”他说。
“你不知道吗?”洋子惊讶地问。
“不知道。电视和广播都没提过啊。”
洋子彻底困惑了。如果这是谎言,那小坂井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完全不知道。而且小坂井应该演不出这么逼真的戏。
洋子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既然如此,那就问出最后的问题吧。她决定把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问出来。
“茂。”她感到嘴唇干涩,膝盖在颤抖。
“我托付给你的袋子,你放到冰箱里了吗?”洋子问出了口。
“啊,等等!”小坂井说,“客人要结账了,我也要打烊了,等结束后再打给你。”他迅速说道。
“真的吗?”洋子问。她怀疑小坂井会不会真的给她打电话。
“真的。”
“你不是忘了我手机号码吗?”
“号码多少,告诉我。”他又快速说道。
等洋子报出号码,他就挂了电话。洋子拿着听筒,呆立在电话机前,一楼的寂静开始侵蚀她的身体。
洋子摇摇晃晃地走回病房,边走边想。她该如何理解小坂井刚才的态度呢?他的部分发言,应该说绝大部分,都让她觉得是真的。她觉得小坂井真的不知道居比夫妇的遭遇,那听起来不像在演戏。她真心觉得他不是擅长演戏的人。
但他挂断电话的理由却不太可信,听起来像情急之下编造的谎言。是他动用全部脑细胞后,拼命想出来的借口。他说把手机弄丢了,在日常生活中,真有那么容易弄丢手机吗?
洋子又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那个问题很快就会有答案了。小坂井说打烊之后会给她电话,她也把号码告诉了他,而他好像真的在做记录。
要是他再说把记录弄丢了,不知道号码,那可就说不通了。
如果他真的打过来,那自己应该能多少相信他一点。如果他没打过来,那今天这些话就都是谎言,她就必须把小坂井视为敌人。
“那个,其实我有件事要跟你道歉。”
小坂井如约打来了电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洋子十分高兴,但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他的声音异常模糊、阴沉,洋子从未听过小坂井用这种声音说话。
“什么?”洋子躺在床上,把手机按到耳边说,“我现在听到什么都不会感到惊讶了,你说吧。”
这是真心话。事态已经发展到她的思考能力无法企及的地步了。发生了一连串让她大惊失色的事,现在无论听到什么,她都不会再惊讶了。
“我沉默了那么久,你一定很着急。对此我很抱歉,但我觉得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洋子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小坂井会说出这种话。如果他不知道我的想法,根本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不过,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对你来说这也是很好的结果,我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小坂井说。
“是吗……”洋子简短地应了一声。当然,她并不相信小坂井的话。小坂井一定误会了什么,她认为自己应该冷静地听听他要说的内容。
“所以我希望你能听我说到最后。一开始你可能会觉得很受打击,但最后一定会发展成对你最有利的结果,所以听我说完好吗?”小坂井说。
洋子只回了一个“好”字,然后开始思索他话里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洋子从未听过向来依赖别人的小坂井这样说话。
“其实那天之后我走县道回家时,旁边突然有辆摩托车冲了出来。”
“什么?!”洋子说。
交通事故——洋子再也无法思考。肉体的损伤和连续打击带来的绝望给她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现在的她已经身心俱疲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会导向怎样的结局?她都无法想象。
“没事的,你冷静听我说,别那么惊讶。”小坂井异常温柔地说。
她不禁想,如果真能相信他的话,那自己反倒轻松了。可小坂井这个人并不具备那样的力量。
“路上都是水,淹成小河了,暴雨让我什么都看不见。把头盔盖子放下来以后,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头盔盖子上又没有雨刷。”
“嗯。”洋子说。
“所以对方也一样,恐怕也是什么都看不到。而且深更半夜的,一般不会有车在县道上跑。那时也一辆都没有,要是有汽车或卡车开过来,我一定会知道的,因为那种车子开过会发出碾过水的声音,还会扬起很大的水雾。从小路开到县道上时,要是右边有车来我肯定会注意到,但我偏偏没想到会冲出来一辆摩托车。由于太小了,我当时根本没注意。”
洋子一言不发,她害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因为路上没车,我就像平时晴天里那样开得很快。那辆摩托车突然从旁边的小路里冲出来,我根本不知道那里还有条路。虽然紧急刹车了,但车子停不下来,一路打滑,撞上了对方。”
洋子无法接话,眼泪掉落下来。为什么偏偏在那种时候发生那样的事情啊,她诅咒自己的不幸。
“不过看当时的状况,就算车子不打滑也没用。那个人突然冒出来,根本来不及躲。结果我撞上他的车子侧面,在暴雨里跌倒了。我只记得摩托车一直在打转,后面的事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路中间,被大雨淋着。于是我赶紧爬起来,又扶起旁边的摩托车,因为点不着火,只好把车推到路边,再把那人的摩托车也扶起来,推到路边。然后去扶那个人,把他也拖到路边……但他没有醒过来。”
“嗯。”洋子近似虚脱地应着。
“是脑震荡,虽然我也受伤了,但他好像更严重,昏过去了。我当时也浑身疼痛,不过还好没骨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附近一辆车都没有,又不想报警。毕竟我身上还带着毒品呢,肯定不能报警。给朋友打电话又太丢脸了,告诉他们自己出事故了,肯定会被嘲笑的,简直不能忍受。所以我就给潮工房的老板打了通电话,说我刚才骑车出事了,对方现在一动不动,能不能过来帮帮忙。”
“然后呢……”洋子无力地问。
“黑田先生当时已经睡迷糊了,跟我说他没有车。虽然很想来帮我,但是办不到。不过他让我先等等,他帮我想想办法。于是我把电话挂了,在那里等着。脑震荡的症状又出现了,脖子和脑袋都痛得不行,全身被大雨淋着,路边又没有能躲雨的地方。于是我走到那人身边,把他的脸侧了过来。你知道的吧,如果他一直保持仰躺,一旦呕吐物堵塞了气管他就会被憋死。后来我把他拖到多少能挡点雨的地方,自己缩在旁边,不知不觉就昏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就看到有个打着伞的人朝我走来。”
“是谁?路人吗?”洋子问。
“哪儿来的路人啊,当时是半夜,又在县道上。”小坂井说。
“呃,那到底是谁?”洋子急切地问道。
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因为直觉告诉她,就是那个人,一定是那个人做了些什么。
“那人是真喜多尊师。”小坂井说,声音里带上了些许喜悦。
“呃……”洋子呆了。日东第一教会的总帅亲自前来?只为了小坂井一个人?
“真喜多尊师?”
“是啊。”小坂井的声音越来越欢喜。
“尊师亲自去找你了?在那个时候,外面暴雨倾盆的状态下?”洋子问。
小坂井马上加重语气解释道:“尊师就是那样的人,他对每一个信徒都很上心的。”
洋子一言不发。她心想,那是真的吗?不顾暴雨,半夜赶到县道旁边,那是心怀不轨的人才会做的事情吧。
“而且我是他最贴身的人,相当于亲卫队了,当然会得到特别重视。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那是真的。每逢弟子的法劫受难,他都会以尊师的身份莅临,这就是尊师的宗旨。他认为弟子受难就是自己受难,也是教会受难,认为那是来自神的意志,是为了提升我们的境界。他是个拥有崇高理想的人。”
洋子心里并不信服,但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小声说:“然后呢……”
“尊师真的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小坂井还在说,“我往路上一看,尊师的车和卡车都开来了,尊师让我坐到卡车的副驾驶座上,询问了我事情的经过。”
“你把我的事也说了?”洋子吃惊地问。
小坂井却忿忿道:“当时那个气氛你要我怎么不说嘛。”洋子沉默了。
“听我说到最后!这对你来说绝对是个好结果。尊师就坐在我身边,握住了我的右手,让我把事情给他讲一遍。当时那种情景,我根本瞒不住啊。”
但洋子还是很气愤,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把自己卖了。
“是潮工房的老板给那个尊师打的电话?”她问。
“嗯,好像是。”小坂井回答。
“你直接联系田中修车厂不就好了。”
洋子说着说着,眼泪又冒了出来。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可能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但能说出口的埋怨只有这些。想想自己的立场,洋子觉得她无法责怪小坂井。是自己让他一个人冒着暴雨回家去的,会发生事故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对于注意力一贯不集中的小坂井来说,自己就应该事先叮嘱他要小心。
小坂井却理解成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嗯,毕竟这样会给尊师添麻烦,所以如果换作是我,肯定不会给教会打电话。但老板给教会捐了不少钱,真喜多尊师也经常说有困难就去找他。”
洋子无语了。她不是这个意思,她的意思是小坂井应该给田中修车厂打电话,而不是给潮工房的老板打。既然是个修车厂,奔赴事故现场这种事肯定更得心应手。
莫非小坂井因为之前交往的女朋友在修车厂自焚而不好意思再往那里打电话?如果真是这样,就证明难以摆脱的命运最终还是降临到了自己头上。
“尊师与我说话的时候,还有几位信徒帮忙把摩托车拖到了卡车上——我的,以及另外那个人的。他们叫我安心待在家里,说会把后面的事情都处理好。毕竟都是信徒,我完全不担心,他们说会把伤员送到由信徒经营的医院去。”
“那我给你的袋子呢?”洋子紧张地问。
“我觉得应该也被放到尊师的车里去了,反正后来我再没见过。我曾问过尊师那些毒品的去向,他说那玩意儿太可怕了,不是我能处理的东西,要我把一切收尾工作都交给他去处理。还对我说,他一定会负起责任,亲自处理那些东西的。”
洋子无言以对。
“尊师的力量是无穷的,我很清楚这一点,既然尊师那样说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坚信一切事情都会得到妥善的处理,毫不怀疑。说真的,我还松了口气呢。”
洋子听着,长叹一口气。她叹息的是所谓的最好结果竟然是这个,这个依赖心强的小坂井告诉她的好消息就是,他找到了一个最值得依赖的人。
“尊师吩咐我,要我回家老实待着,短时间内不要跟任何人接触。咖啡厅那边最好也请两三天假,他会亲自跟老板说的。他还严厉地警告我坚决不能跟把毒品托付给我的人说话,否则处理起来会十分麻烦。”
洋子沉默了,泪水不断滑落。自己制造的那起事件,在惊人的巧合之下,转到了日东第一教会手上。
“我很抱歉没能及时跟你联系,但我毕竟给尊师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只能照他的吩咐来做了。不过这可是最好的结果哦,因为尊师亲口告诉我,说不用担心你了。”
小坂井发出欢喜的声音,洋子则持续沉默着——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小坂井继续道:“他说绝不会让世人知道你的事情和你的名字。还说他会亲自保护你,因为你对教会做出了贡献,他还要我找时间带你到教会去呢。这真是太不得了了。”
洋子无言地思考着。我对教会做了贡献?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她根本没向那个教会贡献过什么东西。如果她跟小坂井到教会去,尊师会对她说什么呢?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害怕。
“对不起,我对你说谎了。你说得没错,我没把手机弄丢。由于早就决定要是你问到就用那个借口来搪塞,于是一不小心说出来了。因为就算你打给我,我也不能接,所以干脆把电源关掉了。第一次是因为我忘了关机,你刚好打过来了,虽然我犹豫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把电源关掉了。抱歉。”
小坂井的话说完,二人又陷入了沉默。洋子早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种时候,她到底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尊师说他会保护你的,所以我很高兴,也松了一口气。”
沉默。
“尊师跟老板打过招呼,我今天本来不用上班的,但觉得差不多了,就跑到店里去了,你刚好打电话过来。本来我也觉得差不多该联系你了,这是真的。
“没想到等你真问我时,我竟不由自主地把准备好的谎话说出去了。然后你又告诉我居比夫妇被绑架,还被缝住了眼皮和嘴巴,我都吓死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新闻上也没提过。”
洋子长叹一口气。现在她知道了,一切都是日东第一教会,准确地说,是真喜多尊师干的。自己因为一时失误而不得不编造一个故事,而现在,这个故事被他完全接手了。
小坂井说:“虽然我完全搞不清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对你来说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现在你的名字和你的存在都不会被世人注意到了,尊师向我保证过。
“这对你来说不是最好的结果吗?关于我没接你电话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但那也是尊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的。你应该能理解我吧?我认为现在的情况对你来说十分理想,对你来说,事情就应该这样解决才对。
“还有,你可以放心,我今后肯定会矢口否认自己曾去过居比夫妇在内海小区的房子,谁问我都不会承认的。就算警察来问,我也绝不承认。就算被踢被打,被严刑拷问,我也不会说的。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
“被黑社会强迫藏匿毒品,你一定很伤脑筋吧?对不对?但你现在真的不需要担心了。这不是很完美吗?真喜多尊师替我们处理了一切。你我只要静静地等着就好了。我们应该感激,不是吗?我们只要静静等着就好了。只要安静地等着,等风头过去,一切就都会恢复常态了。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等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一起到横岛的教会去吧。我想把你介绍给真喜多尊师。好吗?好吗?可以吧?跟我去吧。”小坂井喋喋不休地说着。
第二天早晨醒来,洋子看到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陌生男子,还有一个陌生男子站在窗边。
“谁?你们是谁?”洋子大吃一惊。
“你醒了吗?早上好。”男人说。
“你们是谁?我要叫人了。”洋子惊慌地说。
“请便吧。不过我们是经过高远医生的同意才进来的。”
“我可要报警了。”
“请吧。不过为了你着想,我劝你还是不要。”男人说,“其实我就能叫来不少警察。我能让六名警察三十分钟内出现在这里,包括福山署和鞆署的警官和警员。他们都曾在沼隈镇守的森林里营救居比夫妇。”
洋子沉默了。
“我们是从福山署来的。之所以要偷偷前来,为的就是避开警察。这都是为了你好。”
“为什么是为了我好?”
“为了不让警察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我不是警方的人,自然可以选择沉默。”
“啊?”洋子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而且,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啊,这是个好问题,正中核心。”男人略带感慨地说,“我只想逮捕尼尔逊·巴克,你的事情我根本不想管。那个男人是对日本的巨大威胁,而且异常狡猾,从来没有露出过马脚,全世界的警察都抓不住他。不过,只要有了你的证词,我们就能将其逮捕,并且开庭审讯他。”
“尼尔逊·巴克……是谁?”
“他在这里使用的名字是——日东第一教会的真喜多尊师。”
洋子屏住了呼吸。
男人又说:“看来你知道这个人啊。没错,就是你男朋友崇拜的偶像。”
洋子沉默了。
“该反驳的地方会反驳,同意的时候就沉默吗?”
洋子又沉默了,然后说:“对不起,我身体不太舒服……”
“医生应该针对你的呕吐症状开了多潘立酮。”
“叫护士……”
“我应该跟你说过,你现在叫人就等于把警察也招来了。而我面对一帮警察,只能把你干的那些事情都说出来。”
洋子默不作声地思考着,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不是警察,我也不能要求看你的证件,对吧?”
“对,我只是应福山署的邀请前来的。”
“不是警察的人,应该也没调查权限吧。一般市民没有义务跟你这种人说话。”
“那我要不要把你应该履行义务的人叫来呢?”
他从怀里掏出手机。
“我倒是无所谓当着谁的面说。但那样一来,就算再怎么拖延,你父母都会在傍晚前知道真相。”
洋子沉默了。
“到明天早上,鞆的人,福山的人,就都知道了,电视和早报都会报道。到后天就传遍全国了,一周后全世界人都知道了。”
“那你说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呢?”洋子打断男人的喋喋不休,略显烦躁地说。
男人轻笑一声。
“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虚张声势吧?以为我其实不知道多少事情?我劝你别在这个可能性上打赌,我已经彻底调查过居比家的阳台了,特别是脚凳周围。”
说着,他死死地盯住洋子的双眼。
“我还在B栋入口附近的草丛里捡到了一把锤子。”
洋子无言以对。
“那是居比先生的锤子。我已经知道你犯下的所有事情了。”
洋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天花板。
男人说:“居比先生厨房里的保鲜膜少了很多,我还知道那些保鲜膜被用来干什么了。”
洋子咬住了嘴唇。
“既然你不反驳,那就是默认啦。”男人说。
洋子依旧不发一语。
“我知道的真相,还未被警方查明。只要你愿意把事情经过都告诉我,帮助我逮捕巴克,我甚至愿意马上离开横滨,如果你希望的话。”
“你的意思是,我犯法了?”洋子问。
“严重违法。”他说。
“那是过失杀人。”
“请你不要误会,我可不会完全相信你说的话。”
“那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好,请问吧。”男人回答。
“如果我在法庭上说出那件事,结果不是一样吗?周围会有很多人旁听啊。”
她说完,男人说:“但那毕竟比毫无自首意愿,被警方强制逮捕要好得多了。虽然不太可能无罪释放,但考虑各种因素,还是可以通融的。”
“比如说?”
“可以不透露姓名,在法庭上不露脸,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做证。”
洋子默默思考着。
“你一旦被捕,就会被铺天盖地的新闻报纸所曝光。如果你跟巴克扯上关系,新闻就会传遍全世界。我觉得我的提议比你只能胆战心惊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要好得多。只要你现在告诉我真相,之后的事情我会替你考虑,我保证尽全力将你的名誉损失降到最低。”
洋子依旧沉默着。
“你的双亲总有一天会谅解你的。”
“谅解什么?”
“他们会明白那只是毫无恶意的过失。只是……”
沉默。
“只是什么?”洋子耐不住沉默,开口问。
“你的证词只占了一半。要想让巴克得到有罪判决,我还需要另外一份证词。”
洋子又沉默了。
“你已经知道了吧?就是小坂井茂先生,你忠实的帮手。只有得到了他的详细证词,我才能起诉巴克。”
洋子继续沉默。
“小坂井先生的证词更为重要。其实只要有他一个人的证词就足够了,但如果能把你的也加上,两个人的证词将会更有说服力。”
“小坂井先生怎么说?”洋子问。
“他彻底保持沉默,完全不愿意松口,一口咬定自己二十四日晚上根本没有踏足内海小区的居比先生家,你当时也在那里吧。他还说不仅那天晚上,他从来就没去过那对夫妇家。不过,只要有了你的证词,他就……”
“啊啊啊!”洋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我终于明白了。情况是这样的吧,你先到小坂井那边去了,应该是潮工房吧,并要求他坦白,结果被他拒绝了,于是才找到我这里来。你是觉得,只要我愿意作证,他也会跟着妥协,是吗?”
“没错。”他承认了。
“太卑鄙了。”
“啊,是吗?”他看似十分惊讶。
“为什么来找我?我可是重伤病人。要是你想要他的证词,只要对他展开彻底调查不就好了?利用女人戳别人的软肋,实在太卑鄙了。”
男人失笑出声,然后说:“偷吃啊。”
“啊?”洋子烦躁地说。
他说:“这是立场完全清白的女性才有资格说的话,并不适合你现在的状况。这次的事件全因你一人而起,小坂井先生只是遵照你的意思,为了你,冒着暴雨,不顾自身安危东奔西跑而已。”
洋子沉默着翻过身,并不作答。
“就连重伤这个事实,不也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吗?你是护理专业的学生,自然知道止血的方法。虽然没有医生那么专业,但多少也懂得一些解剖学知识,甚至知道绿茶的单宁酸能替伤口消毒。”
洋子背向男人,一言不发。
“立场清白的是小坂井先生,不是你。顺带一提,就算你假装有个神经病跑到自己病房来瞎说了一大通,把你烦的不得了,也是没用的。”
洋子长叹一口气,心跳却越来越快。这个男人看上去充满自信,但他到底知道多少呢?
“所以我也学着小坂井先生,为了你偷偷来到这个地方。我到昨晚为止还一直与警方共同行动,要摆脱他们独自前来,可是很费脑筋的。”
洋子又叹了口气,做了个深呼吸。
“不过,你的所作所为正是引诱巴克上钩的最完美陷阱。”
“陷阱?”洋子追问道。她还从未考虑过这一点。
“是的。他正好想惩罚一下居比夫妇,因为区区两个普通人竟想劝说信徒退教,他正考虑要不要让他们遭遇一场交通事故呢。”
洋子背对男人听着,大吃一惊。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
“而你则恰好在这时害死了居比夫妇的孩子,还伪装成婴儿绑架案,想掩盖自己的过失。巴克因此动用了自己最忠诚的亲信,也就是那些狂热信徒。”
洋子听着,感到毛骨悚然。茂是巴克的亲信?
那茂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你临时制订的计划、婴儿的尸体,以及碰巧被你使唤的亲信,这些要素深深吸引了他。只要将你情急之下编造的婴儿绑架故事稍作扩展,就能给傲慢的居比夫妇带来最严重的打击,这无疑是最完美、最具魅力的现成道具。”
洋子继续保持沉默。
“即使是巴克,也没能抵挡这样的诱惑。而且这也能表现出他对鞆署和福山署警察的蔑视。加之他是个宗教教主,误以为这是老天开眼,不知其实是陷阱。在犹豫了一夜之后,原本谨小慎微的他终于咬住了诱饵,决定实施计划。”
洋子粗重的呼吸声响彻整个病房。
“他决定犯下危险的刑事案件。即使头脑清晰,他还是下令执行了漏洞百出的惩罚,为自己掘好了墓穴。无论多么冷静的人,都无法抵抗惩罚蔑视自己之人的诱惑,更别说白白捡到了一个如此完美的计划。”
洋子避开男人的目光,瞪大了双眼,她是真心感到了惊讶。但男人的话也算一种解释。
“所以他最终还是落入了陷阱。想必你已经明白了吧?事情经过就是如此,如果你和小坂井先生愿意出庭作证,就算是巴克也很难辩驳了。这次,我们终于能把他逼入绝路了。”
洋子一动不动。
“这无疑都是你的功劳。所以作为谢礼,我想把你的名誉损失控制在最小程度。能请你仔细想想吗?”
洋子没有回答。
“现在开始,我要把你在居比家做过的事情推理一遍,如果有错误之处,请你马上指出。”
“我不想听!”洋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为什么要听你说那种话呢!不都是你的臆想吗?”
“如果你觉得我的臆想有错,可以马上指正。”
“听都不用听,肯定都是瞎猜的。”
洋子稍微侧过身,看着天花板。
“如果你现在不让我说,我就会一直无法释怀。我无论如何都想把自己查到的真相说出来。还是你想让我跟警察说?”
洋子不说话。
“你脑袋很聪明,但如果不用对地方,反倒会被自己的聪明所害。你犯了错,必须进行处理,并尽量将损害降到最低。如果你一直逃避,只能让损害越来越大。”
男人说完,便开始了陈述。
“你当时抱着婴儿,发现阳台上老化的荧光灯在不停地闪烁。于是你抱着孩子走到阳台上,打算帮居比夫妇更换灯管。这时你发现老化的荧光灯下面有个脚凳。犹豫片刻之后,你决定抱着孩子站上去。可不巧的是,脚凳下压着一把锤子……”
“别说了!”洋子用双手捂住耳朵,大叫道。
“别说了!我不想听!”洋子拼命撑起上半身哭喊,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盯着男人。
听着他的话,那夜自己所经历过的地狱般的绝望再次涌上心头。洋子无法沉默着听下去,精神会崩溃的,这个男人连这种事情都不懂吗?
“为什么我要听你说这些事?为什么!”
片刻的沉默。过了一会儿,男人说:“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为什么了。为了这座城市,为了日本,我必须逮捕巴克。为此,我们需要你和小坂井先生的证词。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聪明如巴克,此前从未将自己的命运托付到一两个人的证词上。”
“那种事情……”洋子说。
“他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由于眼前出现了一个过于诱人的陷阱,而那个陷阱正是你设下的。”
“我才不管那种事情!”洋子哭叫着,“跟我没关系。我是个病人,你快走吧。你说的这些话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真的吗?”男人说。
“没错,一句都听不懂。管他巴克怎么样,我一点都不想知道。那跟我没关系!”洋子大叫道。
“你会后悔的哦。”男人说,“错过这次机会,你的人生只会越来越悲惨。请你想清楚,你完全是出于善意才对那根灯管伸出了手。”
“住口!”洋子用尽全力哭喊,“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那小坂井先生……”
“对,你想知道什么都去问茂好了!”洋子边哭边喊。她能看到自己的泪水和唾沫在眼前飞溅。
“我会去问小坂井先生的。”男人边站起来边说,“而且,我一定会让他说出真相。”
“怎么可能?!”洋子继续哭叫,“他绝对不会说出你想听的话,因为那些根本不是事实!”
“他会说的。”男人安静地说,“他一定会说的。到时候,你也会开口吗?”
“茂他不会的!绝对不会说!”洋子大叫。
“他会的。”男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
“这是我的名片,给你放在这儿了。如果他说了,那么请你按上面的号码打电话给我,然后把真相告诉我。”
“我不。”洋子又一次强调,“茂也不会说!”
“呵呵,那我们走着瞧吧。”他充满信心地说。
“我们先告辞了。”
男人微笑着颔首,走向门口。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的同伴也跟了出去。
男人离开后,洋子又哭了一会儿,止住眼泪后,她费力地坐起身,把右脚挪到地上,拼劲全身力气,光着脚走向桌子。
她拿起男人放下的名片,看到上面写着“御手洗洁”几个字,忍俊不禁。这是什么啊?她想。紧接着,她狠狠地撕碎了名片,尽量把纸片扯得粉碎,然后一把扔到了垃圾桶的最深处。
“茂怎么会说!”她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