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坂井茂从小就很受女生欢迎,也许是因为这样,他一直坚定地认为所有女性都愿意为自己付出。高中时代,教他现代国语的女老师就总用特别的目光注视他,那种感觉格外真实。
尤其是在自习课和考试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安静的教室里,默不作声地伏案做题。小坂井也跟同学们一样,但他总会有几个答不出来的问题。每当此时,他就会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坐在讲台上的女老师。而那位女老师几乎无一例外,都看着小坂井的脸。
那名教师常被学生在背后嘲笑为老处女,她姓大木,年龄在五十岁上下。不知是否因为过于关注,小坂井总觉得这位女老师的行为与别的老师有些不同。她有时会一整天笑眯眯的,有时又会突然换上一副凶恶的表情走进教室,对碰到的每个学生都要冷嘲热讽一番,一整天咒骂不停。每当那些日子,小坂井总觉得她那瘦削的脸颊看起来异常冷酷。
可是,她对小坂井向来都是温柔亲切的。小坂井也不知不觉地开始喜欢对她撒娇。无论是上课时间还是自习时间,只要跟那位女老师目光相遇,小坂井都会露出笑容,而老师也会回给他一个克制的微笑。
那位老师是话剧部的顾问老师,小坂井所在高中的那个话剧部,以从来没有举办过一次公演而闻名全校。里面的成员都是女孩子,部里唯一的活动,就是在高中的春日纪念庆典上,让一群成员穿着貌似Cosplay风格的服装站在花车上——车由力气最大的女生在前面拉,剩余部员在后面推——绕着操场转一圈而已。
升上高二的那个春天,有一天,小坂井被大木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小坂井不明所以地去了,没想到老师竟邀请他加入话剧部。“啊?”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然后愣了神。
男人的世界,面子最是要紧。尤其是小坂井,因为成绩并非特别好,便结交了几个看上去有点像不良少年的朋友。要是加入全是女生的话剧部,他的面子就丢尽了。所以,他想都没想过话剧部这回事儿。于是,他请求老师让他考虑一天,然后逃也似的回到了教室。
放学后,他正往校门走着,却被等在那里的一个女孩子叫住了。那女孩子名叫田丸美惠子,是跟他同一级的同学。他莫名其妙地停下来,对方很快便凑了过来,与他并肩走在一起。还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大路转到港口,来到一段叫石雁的石阶前,她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他们把书包放在台阶上,坐下,看着脚下的海水。那天的海水格外清澈,串成一排的渔船下面,还能看到小鱼在游。鱼儿们忽左忽右,很快又消失在了船底。
小坂井凝视着水面,茫然地感受着每次来这里时都会闻到的气味——潮水的气味,还有鱼的气味。其中还混入了小船上的金属部件生锈的气味。那是只有在这里才能感觉到的,港口特有的气味。虽然不太好闻,但他也并不讨厌。因为他就是闻着这样的气味长大的。
“喂,我们一起搞话剧吧。”田丸突然说。
“呃。”小坂井哼了一声。因为田丸的发言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也是话剧部的。”田丸说。
小坂井毫不知情,因此吃了一惊。
“哦,话剧部啊。”小坂井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你不知道吗?”
“嗯。”
“我们部里没有男孩子,正伤脑筋呢。”
她用听起来有些严肃的口吻说。不仅如此,她还撅着小嘴,像在责怪小坂井。与毫无紧张感的小坂井相比起来,总觉得有点情绪上的落差。
“要是没有男孩子,我们就没法演出啊。”
“你们光演只有女孩子的话剧不就好了。”
小坂井说完,田丸马上说:“我们又不是宝塚。”接着又说:“小坂井君,你长得这么好看,正好适合加入我们剧团哦。体形也很适合演话剧,肯定会有很多粉丝的。”
“我可记不住台词,因为脑子不够聪明。”他试着反驳。
“我来教你。”田丸说着握住了小坂井的手。
“好软。”她说。紧接着用双手握住,揉搓了好一会儿。
小坂井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着田丸。田丸的皮肤很白,面孔圆圆的,鼻头也有点圆,但她有一双大眼睛,看起来并不难看。应该算是美人吧,小坂井心想。她一定也有着那样的自负,才会加入话剧部的吧。
“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田丸说,“我想认真地考验自己一段时间。”
说完,田丸猛地站了起来,“啪嗒啪嗒”地拍打着藏蓝色短裙的前面和后面。然后说:“回去吧。”小坂井“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走着走着,回家的路变成了狭窄的小巷,巷子里有许多从旧式大双桨艇上拆下来的木板,有的嵌入石板,有的甚至嵌在住家的墙面里。每次经过这里,小坂井都会格外关注那样的房子。此时,走在前面的田丸突然握住小坂井的手,拽了一下,似乎是要他停下来。
“看呀,小坂井君,这是船板呢。”小坂井点了点头。
“他们把老船拆掉,把侧板装到墙上去了啊。”
“嗯。”
“很不错呢,看起来真漂亮。”
小坂井又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田丸又说:“对了,小坂井君,你喜欢意大利料理吗?”
“啊?嗯。”小坂井敷衍了一声。
“下次你到我家来吃吧。我很擅长做那个哦,很好吃呢。”
“哦。”小坂井嘴上答应着,但最后还是一次都没去。
“其实啊,我一直都在关注小坂井君,从初中开始。”
“哦。”
“喂,你就帮帮我吧。我想演话剧啊,但现在只能待在社团活动室里跟那帮女同学拉家常,我的高中时代就要结束了啊。一次公演都没有,我就要十八岁了。”
说完,她用坚定的眼神盯着小坂井,突然抱了上去,猛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那个瞬间,小坂井还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喂,求求你了,考虑一下吧。”
她放开他的身体,留下这样一句话,然后转过身,向前跑去。她穿出巷子,跑入洒满阳光的大道,身上的白衫瞬间闪耀出光芒。她向左转去,消失不见了。
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小坂井觉得自己实在难以拒绝,最终还是加入了话剧部。然后,在高三那年的圣诞节前夕,他们公演了名为《漫长的圣诞晚餐》的戏剧。这是那所高中头一次有话剧公演,大木老师千恩万谢,小坂井因此更受欢迎了。但实际上,小坂井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因为位于整个剧团中心,且最为努力的人,是田丸。
不过,因为小坂井的加入,减少了男同学加入话剧部的心理障碍。通过一番劝说,好几个一年级的男孩子也加入进来,使话剧部总算有了一些样子。最后部员们终于定下剧本,进入了排练阶段,话剧部总算有了一些正式的活动。
小坂井理所当然地当上了男主角,低年级的男生都被派去打杂或跑龙套了。至于田丸,自然是女主角。田丸十分活跃,先定下脚本,定下音乐,又从学校那里争取到了追加预算。她还带上部员到熟识的裁缝店里量体裁衣,不够的道具甚至亲自缝制。顾问老师不在的时候,她还会指导部员们排练。
田丸的演技也大受好评,加上小坂井的努力,公演的评价不算坏。小坂井受到了很多低年级女生的追捧,收到了许多情书,并在毕业典礼上很是出了一番风头。不过,理所当然地,也遭到不良少年朋友的嘲笑,小坂井就这样没有了朋友。
另外,在关西一所公立大学的入学考试上,小坂井失败了。不过他成绩本来就不好,这也是可以想象的。至于田丸,她考上了东京的一所私立大学,一切都如她所预先安排的那样发展着。
小坂井正不知今后该如何是好时,收到了田丸的一封信。信上,她劝他到东京去上大学预科班,还说还想跟他一起演话剧。
信上还说,如果他父母不愿意支付预科班的费用,她可以借一些钱给他,并会帮他介绍兼职工作。田丸恐怕一心以为,是自己耽误了小坂井,并想以此来赎罪吧。不过,就算当初没有加入话剧部,从小就不爱学习的小坂井也肯定会落榜。
至于那些狐朋狗友,还是没有了的好。但他比较伤脑筋的是,除了那几个狐朋狗友,他再也没有别的伙伴了,只能孤身一人。
他向双亲提出想前往东京的想法后,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反对。于是他干脆不辞而别,只身一人前往东京。与田丸再会后,小坂井得知她在御茶之水的一所大学就读,还在町屋租了个单身公寓。不仅如此,她还加入了北千住一家名叫N的剧团,成了那里的研修生。N剧团是业内闻名的名门大户,御茶之水、町屋、北千住,都在地铁千代田线沿线,可以仅靠这趟地铁往来。田丸还在辆念高中的时候,就调查好了东京的交通状况,甚至以此来选择大学。
小坂井先借宿在田丸的公寓里,两人很快发展成同居关系。田丸似乎挺喜欢小坂井的,小坂井也慢慢地喜欢上了田丸。来到东京后便开始化妆的田丸看上去更漂亮了。看到那样的美人站在自己面前,小坂井也不禁为之心动。
她说要介绍小坂井到N剧团去当研修生,还劝他到自己大学附近一家声誉比较好的预科班念书。这样他们就能一起上学了。
紧接着,她又说你肯定没钱吧,我可以借给你,并给他介绍了附近一个小酒馆的兼职工作,说那里的待遇不错,你可以打工还我钱。小坂井依言跟她去了那家小酒馆,田丸先走进去,把小坂井介绍给了店长。她的积极性在上京之后不减反增。开始工作后,小坂井偶然一问,才发现店长根本不认识田丸,田丸好像只是去过那里一次而已。
小坂井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便依照田丸的吩咐,每天傍晚到小酒馆去打工,第二天早晨再到御茶之水,田丸就读的那所大学附近的预科班去上课。后来,他也加入N剧团,成了研修生。
当他对田丸说要好好干活,把钱还给她时,田丸说那你把房租也付了吧,还每个月认认真真地记账。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小坂井终于还完欠款后,开始觉得要继续维持这三件事情实在是太难了。他每天都得不到充分的睡眠,为此烦恼了很久,还跟田丸商量过,但过了一阵子,结论自己就出来了。他早上起不来床,每天起来田丸都已经走了。要是头天晚上喝了酒,他还会头痛。
小坂井是个意志薄弱的人,被客人劝酒时根本无法拒绝,而且他本人也很喜欢喝酒。
渐渐地,他开始上课迟到,就算去了也都在打瞌睡。小坂井从未对自己的将来做过具体的设想,自然也没有积极实现的热情。上大学、当演员,他对这些都没有特别高的期望,其实他随便怎么样都行。只是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恰好接到了邀请,才到东京来的。于是,他半途而废地离开了预科班,成为一个以出道为目标的话剧青年。不过这也并非他本人的想法,只是减去一个之后,选择了唯一剩下的选项罢了。
田丸看着情人这副模样,脸上的失望之色日渐浓重,只是没有说出口。小坂井虽被推上了话剧青年的道路,却没有特别优秀的演技。虽然在剧团里排练过许多契诃夫的古典戏剧,但他对作品中蕴含的思想毫无兴趣,甚至对认真演出这种事情也丝毫没有兴趣。他总是默默地演着配角,站在一群演员中间而已。像小坂井这种面容俊俏的青年,剧团里非常常见。
另一方面,田丸美惠子却十分努力,并渐渐受到了同伴们的认同。她开始接到一些电视剧配角的工作,也得到了出演电视纪录片的机会,最后还登上了每年发行一次的演员年鉴。经由N剧团的推荐,她与六本木一家小有名气的娱乐公司签了约,又经由这个公司的介绍,出演了好几个B级商业广告。
由于演出工作繁忙,她突然开始大量逃课,最后因学分不足而留级,她干脆就退学了。田丸情绪因此低落了一段时间,后来她重新振作,并对小坂井宣称,事已至此,她一定要成为正式的演员。甚至还说,会不择手段。
田丸美惠子的外貌经过巧手修饰,越来越漂亮了。还有摄影师跑来劝说,让她接了一单裸模的工作,虽然并不只有她一个人,但也算出了一本写真集。不久之后,还上了周刊杂志的彩页。
美惠子总是说,自己不想取任何艺名。毕竟她的名字已经很特别了,总被别人说像艺名。“要是换了名字,那老家的人不是都认不出我来了吗?”她这么说。而由于实在不好意思跟家乡人说自己做了裸模,她便说自己上了电视。在实际体会到那种沐浴在光芒下的感觉后,她更加干劲十足,无人可挡了。
至于小坂井,则是一年不如一年。到东京四年,他还是个毕不了业的研修生,负责指导演技的导演还劝他离开这里,到他一个演员朋友开的、更具趣味性的演技教室去学习。因为小坂井毫无干劲,早已成了其他研修生的负担。可以说,如果他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田丸抛弃。
田丸向他提议,两人差不多该各自独立了。现在的公寓过于狭窄,她想搬到更加宽敞、方便的房子里,还想要一台钢琴。否则她既无法锻炼演技,也无法练习舞蹈。她还问小坂井,你要留在这里吗?
小坂井考虑了一段时间,觉得搬家实在太麻烦,而且他挺喜欢现在这个环境,便同意了田丸的提案。因为房租一直都由自己支付,田丸负责的只是伙食费和其他杂费,所以她搬走之后并不会对小坂井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迟迟不见成长的小坂井,就这样被自己的老乡美惠子抛弃了。而美惠子可能还以为,这个因自己而走上歧路的男人,在自己的帮助下反而越走越歪了。
美惠子收拾行李搬出公寓后,孤身一人的小坂井渐渐感到寂寞,并开始自我厌恶,甚至开始酗酒。有一次,他醉倒在町屋的一条小巷子里,直到清早的冷风把他吹醒。身体越变越差,感冒迟迟不见好转,总是冻得瑟瑟发抖。因为总是用酒来服药,他的胃也被搞坏了。分手将近一个月后,他才开始后悔,试着给美惠子打电话,对方却早已换了号码。
又过了一个月,身体才好转起来。小坂井转到了演技老师介绍的那家位于三之轮的吉田教室,每天乘坐都电去上课。那是以前一位有名的配角,名叫吉田好的演员开的培训班。町屋处在都电和千代田线、京成线的交界处,出行十分便利。美惠子的安排实在是太周到了。
小坂井过去一看,发现那里根本没人真心想成为演员,都是些上学时加入过话剧部,成年后又聚在一起的人。每天和气一团地排练一下,再一起喝杯小酒,每年在附近一所免费的公民会馆里办一次公演会,是个完全由外行人组成的集团。这与全体成员都立志成为职业演员的N剧团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小坂井在培训班里还挺受尊敬的。因为他之前所在的N剧团在那帮外行人眼中可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算上高中时代,小坂井总共已经搞了六年话剧,就算是他这般的懒人,也有了一些演技,甚至还能给他们提点建议了。再加上他年轻有力气,不知不觉就被当成了中心人物。
因为熬夜、睡眠不足和突然酗酒,小坂井的胃被搞坏了。他因此辞去了町屋小酒馆的兼职,跑到都电三之轮桥站旁边的咖啡屋里当起了服务生。在学会了三明治和意面的做法之后,他凭借年轻、俊俏的脸蛋和结实的身材,在这里也成了个小有名气的人。
田丸美惠子开始在电视剧里出演配角,虽然台词还很少,但她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起来。
小坂井还在店里的周刊杂志上看到她与某位著名导演的恋爱绯闻。小坂井这才知道,当初她要跟自己分手,原来是为了这个。因为他看到,报道上提到二人开始交往的时间,是美惠子还与自己住在町屋公寓的时候。
开始有专门来看小坂井的女性出入咖啡屋。其中多数是年长女性,当然也有几个年轻女孩,还给他写写信,送送巧克力。小坂井性格温顺,为人亲切,最后还跟其中一个女孩子在店外碰头,一起乘坐都电到飞鸟山公园和拔针地藏等地约会了几次。
只是,他有时也会猛地想到,自己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呢?这种想法使他不禁感到空虚。田丸美惠子早就不联系他了,小坂井感觉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这也让他感到悲哀。小坂井只是一路随波逐流走到了现在,无法判断自己现在的生活究竟是好是坏。町屋和三之轮,都与他没有丝毫的缘分关联。他在这里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他没有去上大学,也没有正式的工作。要是有人问他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他根本回答不上来。
一开始小坂井是因为有田丸美惠子这个女朋友,以及预科班、大学,还有话剧才来到这个地方的。如今美惠子离他而去,预科班早已半途而废,也放弃了大学考试,连话剧演出也沦落到如此地步。仔细想想,他已经没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有个姑娘很喜欢小坂井,但小坂井对她没什么兴趣。姑娘名叫平井芳子,是个外貌平凡的女孩,在筑地的一家印刷公司上班。如果继续交往下去,很可能会跟她结婚,可是小坂井并不觉得那样有什么好的。最重要的是,他对她根本没什么兴趣,更别说爱了。于是,小坂井开始考虑,要不要回老家。可他转念又想,要是回老家去,肯定会频繁地听到成功人士田丸美惠子这个名字。
至于田丸美惠子,她好像终于要揽到大活了。
这个消息在电视的预告节目上被反复提到好几遍。美惠子似乎要在一部讲述三个女职员从默默无闻到出人头地的励志剧集《不屈女杰》中出演一名主角。美惠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实现少女时代便怀抱的梦想。事业呈上升趋势的美惠子,在咖啡屋里也时常被人提及,吉田教室里也是如此。小坂井不得不承认,听着这类的话题时,自己并不怎么高兴。
他在三之轮桥的咖啡屋一般是上早班,那样傍晚五点左右就能下班。芳子总是会乘坐地铁日比谷线到附近来,跟他一起喝杯茶。然后跟他回公寓,帮他做晚饭。可是,在那之后还要跟她睡觉,这对小坂井来说已经愈发成为一种负担了。
一天,二人在外面吃完饭后,小坂井谎称自己太累,硬是与她在三之轮分开了。
小坂井乘坐都电回到町屋的公寓,打开电视,正好是新闻节目。主持人正在报道一起发生在北海道的车祸,说一辆货车与逆向车道的私家车相撞。小坂井还在奇怪为什么这种事故会在新闻上大肆报道,主持人突然又说今天正是《不屈女杰》的开拍首日。他听完大吃一惊,不禁心想:美惠子呢?
果不其然,美惠子就坐在车里,全身多处骨折,受了重伤。因为骨盆粉碎性骨折,脊柱也受到了损伤,主持人说她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她所在的娱乐公司好像还发表了声明,说她现在已被送进带广的医院接受紧急治疗,但很快便会送回东京的主治医生那里。在刚刚得到主角出演机会的关键时刻,却发生这种事故,真是委实不幸。
美惠子的事故在电视节目和周刊杂志上热闹了一阵,所有报道都给她安上了“悲剧新晋女艺人”的头衔。而剧组的另外两名女主角恰好都不在出事的车上,这一事实更增添了她的悲剧性。一般结束户外拍摄后,三个主角都会乘坐同一辆车。
因为那起事故,美惠子比出事前更加有名了。但人们普遍认为这只是一时风潮而已。甚至还有评论家做出了这样的预测——就算美惠子最后能重新站起来,她的步伐也必定无法顺畅如前,更别说留下残疾,搞不好一辈子都要待在轮椅上了。这样一来,她的演员生涯就算是完了。
不久之后,又出现了进一步打击美惠子的消息,并引来另一番热议。与美惠子交往的导演竟与另外一个女演员结婚了。当时距离美惠子出事仅过去一个多月。也就是说,那位导演应该早在美惠子出事之前就跟她分手了。可是,对美惠子来说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因为后来又传出她自杀未遂的消息。据说她某天突然试图从窗户跳下去,因为被及时阻止,才没有受伤。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美惠子突然跌落到与小坂井相似的立场上,亲身体会到了他的心情。小坂井对此有些感慨,慢慢地开始原谅她,甚至同情她了。
小坂井一直追踪着美惠子的新闻,密切关注她的动向。事故发生两个月后,有新闻报道称出事车辆的司机已经死亡,美惠子则被转移到了御茶之水的J医院。因为那里离得不远,小坂井便坐上千代田线,来到了医院门前。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进去看看她。
小坂井认为,就算她见到自己不会高兴,但或许能得到安慰。因为他们是同乡,从高中时便在一起,还一起度过了两人都默默无闻的时期。
御茶之水又是二人经常走过的地方,如今回到这里,即便是她,也会偶尔想起自己吧。毕竟她现在整天都躺在御茶之水不能动弹,要她不想起自己,几乎不太可能。
怎知走进医院一看,里面竟挤满了记者和摄影机,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希望见到美惠子,只得放弃了。
电视节目和周刊杂志关于美惠子的报道渐渐降温,最后完全不见了。《不屈女杰》剧组找到另外一位新晋女艺人代替了美惠子,并开始正式放映。进一步对美惠子造成打击的是,电视剧异常成功,获得了超高的收视率,女主角们的台词和头衔甚至成了流行语。剧集的高收视率固然与美惠子的悲剧事故有所关联,但如果她能按照预期出演这部电视剧,无疑会一跃成为万人追捧的大明星。到那时候,她的梦想应该就能彻底实现了。
两个月后,关于美惠子的报道彻底没了踪影,她的存在似乎被完全遗忘了。世间是残酷而善变的。小坂井再次一个人坐上千代田线,到了御茶之水。此时街上已吹起刺骨的寒风,季节转为冬季了。
到医院一看,媒体阵营已销声匿迹。他在门口来回踱了几圈,苦心思索着。他很在意美惠子的现状和恢复情况,不打算就这么回去。既然没有报道说她死了,那就意味着她正在渐渐恢复吧。
小坂井穿过自动门,犹犹豫豫地走向前台。对身着接待制服的女人报上姓名,说自己是田丸美惠子的老朋友,能否到病房去探望她。负责接待的女人让他稍等,然后拿起手边的通话器,似乎是给病房打了个电话。
不知为何,女人等了很长时间才开始说话。小坂井边等边想,莫非美惠子不在病房吗。
“你好。”
前台的女人突然像受到惊吓一般说了一声,然后开始了对话。她报上小坂井的姓名后,接连应了好几声,耐心听着对方长长的发言。她真的在跟美惠子通话吗?小坂井疑惑地想。为什么要说这么长时间呢,他觉得有些奇怪。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终于被挂断了。
“田丸小姐说,一小时后可以见你。”前台的女人对他说。
“啊,我知道了。”小坂井说着,心中涌起一股惊奇和喜悦,以及压倒性的感怀。
“你真的愿意等一小时吗?”
这个女人又问了一遍,其实小坂井觉得这样更好。因为他可以在此期间去买一束花,再买点慰问品。
小坂井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什锦水果罐头,又买了一束花,回到医院门口。从前台打听到病房号和楼层,快步走了过去。
他心中充满不安,心疼旧情人的不幸遭遇,同时也感到一丝释然。要不是这次的事故,他们恐怕没有机会再相见了。这种同伴回到自己身边的喜悦,他是注定体会不到的。
是单间病房。因为临近冬季,大门和接待处还是很冷的。不过从电梯里出来,走在四楼的走廊里,他已感觉不到寒冷了。他循着门牌上的数字,走到正确的病房前,这里更加暖和。
房门开着,不需要敲门。小坂井站在门口,看到正对面的窗户紧闭着,窗前有一张病床,美惠子好像就睡在上面。只是床边还有一道白色的帘子,他只能看到美惠子躺在床上的轮廓。
一种异样感袭上心头,他没有马上想到缘由,而是若有所思地靠近帘子,抬起左手,缓缓将其拉开,钻了进去。很快,美惠子的睡颜就出现在眼前。
如果是积极主动的男人,在这种时候肯定能说点照顾场面的话吧。他们肯定会先说些无伤大雅的俏皮话,提起女孩子的情绪吧。已经站在成功门前的美惠子,一定在不久以前还被那样的男人环绕着。想到这里,小坂井差点儿被自卑感打倒。相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
尽管如此,小坂井还是鼓起了勇气。虽然眼前这个女人曾经差点儿成为大明星,但她毕竟是跟自己一起生活过的人。
美惠子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小坂井有点想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她眼窝深陷,双颊瘦削,已经变成了他不认识的女人。不仅因为瘦了许多,也因为她漂亮了许多。她已经不是小坂井熟识的那个女人了。
“呃,我来了。”小坂井边说边在心中诅咒着自己低劣的口才。
美惠子猛地睁开眼睛,轻哼一声,露出一丝微笑。小坂井顿时被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所笼罩。
“好久不见,我听说你在御茶之水,就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说。
“好久不见,茂。”美惠子说,“你还好吗?”
“嗯,还好,我还是那个老样子。”小坂井回答道。
“这些花能放在这里吗?你这儿有没有花瓶?”小坂井走到窗边问道。
定睛一看,窗户果然被固定住了。他把什锦罐头放在了桌脚旁。
重新环视病房,他吃了一惊。因为这里竟然格外萧条,什么都没有。
他终于发现了异样感的源头。他本以为这里应该摆满了来自同事、公司、朋友和粉丝们的鲜花,自己带来的这束花很可能没地方放,只能直接放到垃圾桶旁。
“是这样,对不起,我这么不识趣地跑过来。那个,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小坂井找到花瓶,边走过去边说。
美惠子闻言,笑着对他说:“为什么?为什么要道歉呢?”
“为什么……啊,我能把花放里面吗?”他拿起花瓶问。
“嗯,水龙头在那边。”美惠子伸出手来,指了一个方向。于是,小坂井又往那边走去。
“谢谢你来看我。”美惠子说。
“没什么。”小坂井一边拧开水龙头一边说。
“不过医生吩咐说不能聊太长时间,对不起。”她又说。
“啊,没事的,我马上就走。”小坂井说完,拿着插好花束的花瓶走回来。
他把花瓶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然后拉过桌子旁的折叠椅,坐了下去。
“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小坂井说完,美惠子哧哧地笑了起来。
“嗯?怎么了?”小坂井问。
“啊?”
“你怎么笑了?莫非我刚才的台词不对劲?NG?是不是不够自然啊?”
美惠子轻轻摇头:“不会,没有那回事儿,很好啊。”
“是吗,美惠子你看起来也很好呢。”
小坂井说完,美惠子沉默了,小坂井一时哑然。他绞尽脑汁,想说点哄她高兴的话。
“美惠子,你变漂亮了。”他试着说。
“我刚才化妆了,仅此而已。”美惠子说。
“一定有很多人来看你吧。”
小坂井再次尝试。美惠子却说:“一开始是的。”
“嗯?那样啊……”
“一开始可壮观了,不过也仅限那会儿。现在大家好像都在刻意避开我。”
“啊?”
“可能他们不想被我缠上吧。不过一开始,这里真的是花的海洋呢。多得根本放不下。不过那只是一次性的殷勤,这就是所谓的演艺界啊。绝不会有第二次,所以现在这里才会如此冷清。”
“缠上?”
“被一个坐着轮椅,或者瘸腿的女人请求,给点工作吧,换作是谁都不会高兴的吧。”
“可是……你应该能重新走路吧?”
“应该能,我已经能站起来了,只是还不能走。”
“要试试吗?”
“啊?现在还是算了。”
“哦,也对。”小坂井点了点头。
“你还住在那里吗?町屋。”美惠子问。
“嗯,还是老地方。”小坂井毫不掩饰地说。这种时候要面子也没什么意义。
“N剧团呢?”
“那里早就不去了。现在我去三之轮的吉田教室。”
“嗯,吉田教室……好玩吗?”
“嗯,不过都是些老头老太,总跟我聊他们的孙子。”
美惠子听完,露出了微笑。
“二间堂呢?”那是他一开始兼职的居酒屋的名字。
“辞了,喝酒对身体不好。”
“那现在做什么呢?”
“在三之轮的咖啡屋做服务生。我还学会做三明治和意面了呢。”
“嗯,茂做的东西好吃吗?”
“我还挺有自信的。下次让你试试看吧。其实我觉得,比起居酒屋,我好像更适合咖啡厅呢。”
“有女朋友了吗?”
“呃,嗯……”小坂井应了一声,感到有些语塞。然后又说,“唉,算是有,也算没有。”
“是吗……”
随后,他们竟越聊越欢,待二人回过神来,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了。小坂井看看手表,不由得吃了一惊。
“啊,不好,我待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医生不是说不能聊太久吗?”
“别在意,没事的。”美惠子笑着说。
“可是刚才……”
“我是说过。因为当时觉得如果聊太久,我可能会很累。不过现在一点事都没有。我很开心,下次一定要做意面给我吃哦。”
“啊,咖啡屋就在都电三之轮桥站,刚好在车站大厅隔壁,下车就能到。”
“我可以去吗?”
“嗯,随时恭候。”小坂井故作轻松地说。
“那我到时给你打电话。”
美惠子说完,小坂井犹豫了片刻,到底要不要问美惠子的电话号码呢?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美惠子毕竟没说她想回到自己身边,这次二人的再会,与复合没有任何关系。
“还记得我的号码吗?”他问。
“嗯。”美惠子回答。
“那下次再见。”
小坂井从折叠椅上站起来,往走廊方向走去。他边走边轻轻抬手,美惠子也从被窝里伸出手,朝他摇了摇。
小坂井很想问,他能不能再来看她。不过最后也没问出口。自己没有一点才能,单论演员的才能方面,美惠子与自己简直是天地之别。但就算是废柴,也是有自尊的。他心想,只要她愿意打电话来,他就再来看她。如果没有电话,那他就再也不来了。
小坂井边走边想,其实她不打电话的可能性更高吧。那就意味着他再也没机会过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能见上美惠子一面实在是太好了。这次来访让他觉得二人之间总算有了个了结,这下终于能彻底分开了。而他对美惠子的感情已经淡了不少,这让他觉得神清气爽。
他顺着走廊来到电梯间,下到医院正门,走到大路上,融入出租车和卡车发出的喧嚣中。
他停下来,回头。仰视美惠子所在的医院四楼,小声喃喃道:“唉,结束了。”他很高兴自己能下决心来这里一趟,能在心中做一个了断。这一趟真是值得了,他如此想道。
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次探望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后来小坂井曾无数次后悔,早知道就不去看她了。只是在这一刻,他对此还一无所知。
不出所料,美惠子后来果然没有打电话过来。小坂井想,这就算是完结了吧。他再没去过御茶之水的J医院,并认为这也是美惠子所希望的。
就这样,过了将近半年,不知是不是小坂井看漏了,那之后的电视节目和周刊杂志上一概没有出现有关美惠子的报道。田丸美惠子已经彻底被世人遗忘了。《不屈女杰》在热烈的好评声中完结,三名女主角再次联合出演的第二季很快便制作上映,第二季再次完结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小坂井依旧在三之轮桥的咖啡屋打工,并参加吉田教室的活动。虽然他不觉得有什么意义,可一旦停止排练,他就成了一个纯粹的咖啡厅服务生,他总觉得,这样就彻底失去了留在东京的理由。
他时不时会给在辆的双亲打电话和写信,说要回老家去,但他其实并不想回去。因为一旦回去了,就再也没机会到东京来了,而且回去也没法找到工作。最好的下场就是跟父亲一样到机关供职,但那也是十分困难的事情,最后搞不好要以卖笑为生。那简直比现在的境况还要糟糕。
而且,这段时间经由老师吉田的介绍,他偶尔也能在两小时剧集里露个小脸了。虽然都是些几乎没有台词,跟路人甲差不了多少的角色,也体现不出任何个性。节目在老家也放映了,母亲在电视上看到自己儿子的脸,自然是高兴异常。
他与平井芳子的关系依旧维持着。小坂井本人虽然很想结束这段关系,但她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让他迟迟找不到机会说分手。然后便进入阴雨绵绵的季节,在一个持续了两天阴雨的午后,临近下班时间,咖啡屋里只剩下一个客人。小坂井趁此机会洗干净所有杯子,把它们擦干,排列在架子上,并为下一个来接班的同事磨好了咖啡豆。正忙着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一个人在车站大厅里弯下腰,“砰砰”地敲着玻璃窗。
那是个戴着墨镜和帽子的女人,大厅一侧的飘窗旁摆了三张双人桌,要是有客人在那里,是没办法从外面敲窗子的。
那人是不是看到店里没客人了,才那样做的呢?还有,她究竟是谁呢?要说跟自己亲密得即使做这种事情也不担心被责骂的人,应该只有平井芳子了。可是以她的性格来说,应该做不出这种夸张的事情来。而且她也不会搞墨镜加帽子的装扮。
小坂井从前台探出头去,想看看到底是谁,但根本看不清楚。于是他钻出前台,往飘窗走去。没走几步,他就看到都电的列车开始进站。客人纷纷下车,墨镜女往后一看,意欲直起腰来。那个瞬间,他看到了拐杖。
他猛地明白过来,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紧接着又觉得心中涌起一阵喜悦。你总算来啦,他心想。
他跑到飘窗前,挥着手对她笑了笑。女性见状,拄着拐杖,弯下腰对他挥了挥手,露出了笑容。那是张纯洁的美丽面庞,是田丸美惠子。
弯腰的姿势对拄拐杖的人来说似乎十分痛苦,小坂井赶紧从飘窗探身出去,指了指右边,入口在那边。他想示意她绕到正门去,只见她点了点头,拄着拐杖,慢慢朝右边走去。小坂井见状大吃一惊,因为她走起来摇摇晃晃的,看起来痛苦不已。
惊讶过后,小坂井不由自主地跑了出去。他穿过自动门,冲到外面,左转跑进车站大厅里。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连绵不断的雨已经停了。这场雨从昨天下到现在,月台和前面的广场上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洼。不过此时雨停了,金黄的阳光穿过潮湿的空气,照射在地面上。
美惠子穿着一条灰色长裙。她看到小坂井,露出了笑容。但步伐丝毫没有加快,那笑容仿佛是为自己的笨拙行动而害羞。她缓慢的步伐完全不像个年轻人的样子,反而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小坂井跑上前去,伸出手,试图帮她一把。但他实在找不到帮忙的地方,只得接过美惠子肩上的大包。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啊,是不是还没习惯?”小坂井与她并肩走着,如此询问道。
“嗯,不过我也算有所进步,今天是第一次出远门。”美惠子说。
“哇。”小坂井吃了一惊。
“头一次出远门就选了我这里,真是太荣幸了。”他说。这是真心话。
“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美惠子说。
“你这样,让我想背着你走呢。”
因为她实在走得太慢,小坂井不禁这么说。咖啡屋的入口明明就在旁边,现在看来却遥不可及。
“不过,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小坂井又说。
走进自动门,他把美惠子安排在靠站台一侧的座位上。
“那个围裙,很适合你哦。”美惠子说。
“啊,是吗?”小坂井说,随后又问,“你要吃意面吗?”
“嗯,我就是来吃那个的。”
美惠子说完,小坂井便急匆匆地跑回前台去做意面了。
做好意面,端着餐盘走到座位边,小坂井突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幻影。美惠子明明坐在桌旁,侧脸对着他。但她旁边的窗外,竟又出现了弯腰敲打窗子的美惠子。
他吓了一跳,呆立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亡灵。可那个身影却比亡灵清晰。
“做好了。”说着,他把餐盘摆在美惠子面前。
“谢谢。”美惠子说。
“你先吃,我去煮咖啡。”小坂井说。
“哦?那麻烦你了。”美惠子说。
小坂井又抬起脸,窗外那个美惠子已经消失了。
“美惠子,你真是美惠子吗?”小坂井不由自主地问。
“啊?怎么了?”美惠子笑着回应道。
“没事,只是总觉得没什么真实感。”小坂井说。
美惠子可能理解成了别的意思,但小坂井真正想说的是,他以为有亡灵造访了。搞不好,美惠子已经去世了,化身成亡灵飘飘忽忽地出现在三之轮,这才是他的真实感觉。
稍微眯缝起眼睛,小坂井又看到了在窗外弯腰敲打玻璃窗的美惠子。那幅图景变成脑中一幅静止的图画。由于过于吃惊,使得印象更为深刻。
小坂井的想法虽未全中,亦不远矣。小坂井觉得,在外面轻敲玻璃窗的美丽美惠子,仿佛敲响了自己人生新道路的大门,但这次再会也可能并非如此罗曼蒂克,很有可能是死神在敲门,若打开了那扇门,等待他的说不定就是无尽地狱。
用完餐后,两人并肩走出店门。此时是雨后的黄昏,周围的树木、站台的屋檐、木制的扶手、将对面的商店街隔开的蔷薇藤大门,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水濡湿,布满了细细的水珠。
太阳落入地平线以下,站台另一头的街灯已经亮起,但还不能算彻头彻尾的夜晚。小坂井不禁想,这种光线明暗交替的时刻,不正是逢魔之时吗?他还感到了奇怪的心悸。不过他转念又想,那可能只是因为自己太兴奋了。
美惠子还是没办法加快脚步。她那老人般的步态比小坂井所想象的还要糟糕许多。尽管如此,也比坐轮椅要好得多了。
此外,小坂井觉得满心欢喜。他没来由地感到满心欢喜,觉得美惠子总算回来了。美惠子,总算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虽然她梦想破碎,满身疮痍,但小坂井还是十分高兴。就连周围的光景,也显得与平常截然不同,都在熠熠生辉。
他细细体味了好一会儿那种感觉,意识到自己还喜欢着美惠子。
“喂,这个三之轮桥站,真的很不错呢!”
美惠子用略显高亢的声音说。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舞台上表演的话剧演员那般。
“这里以前有这么漂亮吗?到处都是蔷薇,这里也有,那里也有。啊,真好闻。”美惠子说着,深呼吸了一口。
“那边的门上也开着许多蔷薇呢。被雨水打湿却怒放的蔷薇。”
美惠子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小坂井一开始还担心她心情不佳,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
“喂,你知道‘白船上的木马’吗?”闻言,小坂井摇摇头。
“是立原惠里佳的童话故事。这里让我想起了那部作品。我跟你说,真的很像哦。这个站台应该是终点站吧,所以才会用木栅栏拦住。你看那条铁路,濡湿的铁路,书上说,会有一条载着木马的白船,缓缓地开到这里来。这里其实是港口哦。没错,港口。你看,能看到吗?茂,那边来了一条白船……”
美惠子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铁路另一头,町屋的方向。
虽然白船没有来,但他们坐上一班都电,回到了町屋。不知为何,美惠子也跟了过来。她跟小坂井走进房间,发出了“真怀念”的感慨。说完,她又颤颤巍巍地走到洗手间,站在厨房里,打开冰箱,凝视着调味料和食材。看上去像在检查女人的痕迹。
房间里放着芳子带来的东西,虽然不少,但也不是只有女人才会买的东西。
小坂井刚才躲到咖啡屋的厕所里,用电话子机给每天都会跑到店里来等他的芳子说今天突然有朋友从老家来看他,自己要陪他们出去喝酒,让她今天不用过来了。
“刚才只有我在吃,茂你肚子不饿吗?”美惠子问。
“我不饿,给美惠子上菜前我已经吃过了。”小坂井说。这是实话。
“那,你有酒吗?”美惠子又问。
“有啊。”小坂井说着,找出了啤酒和葡萄酒。他这里还放着威士忌和白兰地。
美惠子接过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小坂井也慌忙打开一瓶啤酒,美惠子马上叫着干杯,把手里的铝罐撞了上来。紧接着,她一口气喝完了整罐啤酒。
“啊,这是什么葡萄酒啊?”美惠子拿起水槽旁的酒瓶,发出了欢呼声。
“啊,这不是勃艮第嘛,Bourgogne Blanc,这瓶是小夏布利。白葡萄酒呢,很厉害啊,看起来好高级,也很好喝吧?”
“要喝吗?这是别人给的。”小坂井说。
“我想喝点白的。”
美惠子说完,小坂井手脚麻利地拉开抽屉、打开橱柜,将开瓶器和酒杯找了出来。
用葡萄酒干杯后,美惠子的举手投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醉意。她眼周泛起一圈粉红,拐杖开始摇晃,还时不时伸手扶墙。
“喂,没事吧?你腿不好,快过来,坐沙发上吧。”
说着,小坂井带头走向了沙发。
“我这条腿里装了钢板哦,从屁股一直到膝盖。他们在我的屁股上开了个大洞,把钢板插进去,要看看吗?”美惠子说。
“啊?”听到这么个出人意料的问题,小坂井一下子愣了神。
但美惠子马上展开了行动。她把长裙转过来,从前面“啪嗒”一声解开挂钩,长裙一下子堆在了地板上。紧接着,美惠子又迅速退下丝袜,把内裤拽到膝盖上,转过身去。
“你看。”美惠子说着,撅起屁股,以手示意。我定睛一看,臀部中央有一大块凹陷,伤口处是一片惨白。
“这条腿的膝盖很难弯曲,奇怪的是,都做了这么大的手术,我的腿还是扭曲的。连肉也是,你看,从大腿到小腿,像被削掉了一大块肉。已经见不得人了。就算加了钢板也不行,根本没法伸直。这下注定是走不了路了。”
“不,你的皮肤还很漂亮呢。”小坂井说。
“已经做不了了。”
“什么?”
“做爱,只能从后面来了。”
小坂井听到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美惠子慢慢坐在沙发上,用异常缓慢的动作完全脱掉丝袜。仅仅是弯曲上身,看起来也异常痛苦。打了钢板的那条腿,依旧直直地伸着。
“这种女人,你肯定不会喜欢吧?”美惠子说。
“怎么会呢……”小坂井小声说。
“我这条腿,你看着不恶心吗?”美惠子说。
小坂井用力摇摇头。
“勃艮第,拿过来。”美惠子说完,小坂井递过酒杯,倒满了酒。
美惠子举起酒杯,来回看着眼前的酒和小坂井的脸。然后突然这样说道:“喂,茂,去巴黎吧。我们一起去。我很早以前就决定了,一定要去巴黎。我可以从朋友那里买机票,还能预订旅馆,我在那边有朋友的。喂,好不好,我们去吧!”
小坂井无言以对。
大约十天后,小坂井和美惠子出发前往巴黎。他跟咖啡屋和吉田教室都请了十天假。
美惠子到巴黎后,并不太热心购物,对美术馆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兴趣,连餐馆和咖啡厅都没能引起她的关注。她只是每天乘坐地下铁,到各个老城区去闲逛,还不知为何很想到布洛涅森林和万塞讷森林去。除此之外,还喜欢到蒙苏里公园和乔治·哈森公园的绿荫地里散步。
美惠子带了拐杖和一根用原木制成的、看起来更加时髦的手杖来。但她在巴黎一直不愿意用拐杖,小坂井只得一直跟在她身边,时不时地扶她一把。反正总归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出去,不过他早已做好了做人肉拐杖的觉悟。小坂井几乎时时刻刻都陪伴在美惠子身边。
美惠子会时不时将身体倾斜过来,将全部体重加到小坂井身上,即便对年轻有力的小坂井来说,这也是十分累的事。在他鼓足精神开始这项工作的第一天,右上臂就出现了肌肉痛。要是他对美惠子没那么多好感,这无疑是项十分痛苦的工作。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坂井渐渐觉得,他们根本不应该在这时候跑到国外来旅行。不是他自己不想承担陪游的苦差事,而是在意美惠子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虽然他也很累,但美惠子肯定更痛苦。他们应该等美惠子的身体再好一些再来。
每到夜晚,美惠子都会累得躺在床上起不来,因为勉强自己步行过度,她甚至连下楼去餐馆都去不了。所以他们每天的晚餐都只能叫客房服务。如果美惠子的下半身机能再稍微恢复一些,应该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那时候再到国外旅行也不迟。
他跟美惠子提过一次自己的想法,却只惹得她不高兴了好久。她似乎有现在必须到巴黎来的理由。可是,小坂井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个头绪。
巴黎跟日本有七小时的时差,在东京生活的人在巴黎丝毫不会苦恼无法早起。美惠子每天黎明前就起床,化好妆,精心挑选好外出的服装。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店,与小坂井乘坐地铁或出租车到各种各样的绿地去。因此,小坂井首次造访巴黎看到的,并不是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而是人烟稀少的都心森林,或者黎明前空无一人的昏暗绿地。
第三天,他们第二次跑到了布洛涅森林。美惠子突然递过来一个小型相机,小坂井接过来摆弄了一会儿,美惠子说我不要了,送你吧。然后又说,给我拍张照吧。此时天边刚露出第一抹阳光,小坂井说,光线这么暗,不知道能不能拍清楚。美惠子闻言,缓缓移动到小坂井身边,找了个沐浴在阳光里的位置,在朝阳的映照下露出了笑容。
她那天穿着白色的风衣,虽然不怎么说话,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太阳慢慢升高,阳光穿过森林,照在了草地之上。周围树木投下的阴影,使得光线有些昏暗。
美惠子不愿意顺着草地上的散步小道行走,这对不得不在一旁帮扶的人来说,无疑是苦上加苦。
因为手杖会时不时陷进柔软的土地里,就算手杖不出问题,尚未适应行走的美惠子也是举步维艰,她的步速更是比老人还要缓慢。
尽管如此,美惠子还是执意要往前走,小坂井只得无奈地跟了上去。他好几次劝美惠子不要在这种地面上走,但美惠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看来,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树木的缝隙间露出了不远处的池塘,美惠子看到后说:“你听说过马奈的名画《草地上的午餐》吗?”
小坂井觉得自己好像听说过。只是想不起那究竟是张怎样的画。他实话实说了。
“那我来告诉你。”美惠子说。
她撑起靠在小坂井身上的手和身体,解开风衣腰带。然后又迫不及待地解开了纽扣,把风衣脱了下来。
定睛一看,美惠子里面竟一件衣服都没穿。风衣掉落在草地上,她缓缓地坐在风衣上,把手杖放在一旁。
她脱掉鞋,右腿在风衣上伸直,又努力把左腿弯折,露出足底。接下来,她又弯曲伸直的右腿,把右手肘撑在上面。随后,她又弯曲右手腕,手指轻触下颚,歪头看向小坂井这边。
“你看,就是这样的画。你一定看过吧?”
“啊啊。”小坂井说。这个姿势的裸体女人,他好像真的看到过。
“爱杜尔·马奈发表这幅画之后,遭到了评论家的苛评,说另外两个男人明明穿着衣服,为什么只有女人是裸体的,在中午野餐的时间,怎么会出现如此异常的光景,简直是无耻下流。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实在太稀松平常了。你看,我也是裸体呀。女人本来就有脱掉衣服的欲望,只要她们心怀自信。喂,茂,快拍我啊。从这个角度看,应该看不出我的腿有毛病吧。快点儿,我冷。”美惠子说。
那天晚上,他们提前回到酒店。因此美惠子还留有些许体力,能够走到楼下的餐厅用餐,然后回到房间。
小坂井抱着稍事休息的想法躺到床上,听到美惠子说刚才出了点汗,想先去洗个澡。他边听边想,全身只穿着一件风衣,脱衣服一定很快吧。
小坂井一直有些睡眠不足,因此觉得自己会就这样一觉睡过去。现在巴黎的时间还很早,但在东京早已是深夜了。他知道自己不该睡过去。
也许是因为他本能地觉得让美惠子一个人待着会很危险吧。但他越是这样想,反而越犯困。
此时他担心的危险,无非是美惠子一个人走路会跌倒,会从楼梯上滚下去,这类轻度的危险罢了。不过,冥冥中他似乎还感受到某种超越了这种危险的因素。那想法难以言喻,若硬要探究,只能说小坂井察觉到了隐藏在美惠子心中引诱她做出异常行动的、某种累积已久的怨念或愤怒——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形容的。
他时时刻刻都能感到那种东西的存在。刚才看着在郊外脱得一丝不挂的美惠子时,那感觉更加强烈了。现在,美惠子体内正蒸腾出一股冲动,使她不由自主地想做出异常的举动。
猛地睁开眼,周围已被黑暗笼罩。有那么一瞬间,小坂井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思考能力。原来如此,这里是巴黎,自己到巴黎来了,这里原来是巴黎的一家酒店啊。
美惠子呢?他又想。抬起头,环视房间。室内虽然一片漆黑,但还是有一丝街灯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投射进来。双眼习惯了黑暗以后,靠着这点光还是能看清房间内部的。
床是平整的,无论是床单还是铺在上面的毛毯,以及毛毯上的床罩都铺得很平整,没有人躺过的痕迹。自己抱着躺一会儿的想法倒在上面,却因为时差和疲惫而睡了过去。
他用目光搜索美惠子的身影,但宽大的双人床上并没有人。小坂井撑起身子,看到了沙发。那里也没有人,美惠子并没有躺在上面。
小坂井站在地毯上,套上拖鞋。然后打开室内照明,亮堂堂的房间里,到处都没有美惠子的身影。
“美惠子。”他试着叫她的名字。没有回应。
瞬间,他感到了强烈的恐惧。莫非……他猛地想到,跑到洗手间转动门把手。他脑海中猛然出现的,是美惠子赤身裸体死在浴缸里的画面。
他用尽全力拉开门,洗手间里同样是一片漆黑,寂静无声。连一丝水汽都没有。他松了一口气,没人在里面。美惠子没在里面。
他又打开壁橱,看到里面摆着一双拖鞋。那是美惠子的拖鞋。再一看,她的鞋不见了。原来她穿上鞋出门去了。小坂井想,那她应该在街上吧。
他把壁橱门开到最大,里面挂着好几套美惠子的衣服。美惠子不愧是个女演员,这次带了很多衣服过来,装了两个大号旅行箱,负责搬运的小坂井在进安检、取行李时都大伤脑筋。
小坂井虽然不全记得美惠子带来的衣服,但总觉得其中她最喜欢的一套好像不见了。美惠子穿着喜欢的衣服,套上鞋子,走到外面去了,事情似乎就是这个样子。莫非她心血来潮,跑到香榭丽舍去给朋友买纪念品了?
虽然觉得她一个人出去不太安全,但小坂井也毫无办法。她趁着自己睡着的空隙,一个人跑出去了。那不能算他的责任。追出去找她或许是自己的义务,但这个时候跑出去是不可能找得到的。万一她的目的地又是哪个绿地,可能性就更多了。小坂井认为,他现在只能一边祈祷她不要跌倒,一边等候她自己回来。
然后他又想,今天真不该提早回来的。早知道就让她多走走,像前几天那样,让美惠子累得连饭都吃不动,那样反而更安全。就是因为她今天还保留了一些体力,才会擅自跑出去的。
他又走回床边,躺了下去。接下来,他开始思考女艺人这个职业。自己是个男人,所以很难理解。但如今看着曾经站在成功门前的美惠子,他觉得自己可以试着去理解了。
男艺人与女艺人的成功,从本质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那种不同,追底究根就是演员与明星的区别。虽然也有许多男性明星,但他们也只是处在演员技艺的延长线上罢了。至于女艺人,演员与明星之间,似乎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那条鸿沟巨大无比,存在着无数的变数,运气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美惠子曾经近在咫尺,那张通往明星之路的门票,只要伸手便能获得。最后,一场意外事故却让她与之无缘。所谓的鸿沟,其实是自身以外的因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也就是说,鸿沟的另一端是绝壁悬崖,仅凭一己之力绝无可能攀登上去。因此,一旦失去了机会,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美惠子本人非常清楚这些事情。虽然她从不对小坂井抱怨,但肯定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似乎还因此导致了精神异常。应该说,越是不抱怨,她所受的打击就越严重。因为对美惠子来说,她接下来的人生会与从前截然不同。不,应该说,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接下来的人生。
与对将来和人生感到茫然的自己不同,美惠子始终有着清晰的目标,并以异常积极的行动,一点一点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并且,她曾经差点儿获得所能想象到的最大的成功。但最终,她失去了。那种人感受到的落差和打击,是自己这种凡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小坂井心想。
他突然有种感觉,那是一种类似心悸的感觉。他抬起头,转了个身。床头柜上的电话出现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应该能用这个做些什么。但转念又想,既不会讲法语,也不会讲英语的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该做什么,他想不出来。真的毫无办法了。他认为,不管多优秀的人,面对这种状况也是束手无策的。
他伸直双臂,慢慢坐起身。他想淋个浴,然后上床睡觉。要是身体疲惫,睡眠不足,遇到什么状况都无法及时应对了。这是头一次出国,疲惫不堪会让人更加不知所措,小坂井心想。
完全坐起身后,他又注意到电话机旁的便签本。最上面那张纸上好像写了几个小字。
他伸手拿起便签本,凑到眼前。上面写着寥寥几个文字:“屋顶的风景。”仅此而已。
小坂井不知道怎么到楼顶去,几乎走遍了酒店的所有走廊。电梯自然不会直达楼顶,他只得奋力去找上去的楼梯,但那里堆着直达天花板的大量杂物,让他无法通过。
好不容易找到通往楼顶的门,他用力撞开扭曲生锈的金属门,走到饱经风吹日晒的水泥地上。
风吹拂在脸上,街上的喧哗声扑面而来。脚下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洼,旁边大楼的红色霓虹灯映照在水面上,忽明忽暗。
那巨大的红色猛地跳入小坂井的视线,让他愣了愣神。他这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下了一场雨。
不过,还有更令他吃惊的东西。在他面前不远处,有一块写着酒店名字的霓虹招牌。在不发光的霓虹灯背面,有个女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夜幕中若隐若现。因为是晚上,距离又有点远,他看不清那究竟是谁,甚至还怀疑那到底是不是人。
小坂井慢慢靠近,尽量不发出脚步声。随着距离的接近,他发现那确实是个人,而且很快又察觉到那正是熟悉的美惠子的身影。
美惠子蹲在水泥护栏旁,右手握住其中一个霓虹灯的铁支架。她身体稍向前倾,似乎在俯瞰下方,感觉她一放开右手就会直直坠落下去。
小坂井犹豫着要不要叫她。他觉得只要一叫出声,美惠子就会条件反射地松开右手。于是他改变主意,决定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猛地从背后抱住她。可是,那样似乎更加危险。仅凭声音,她或许还不会立刻做出跳下去的判断。但被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还试图从背后抱住自己的话,只要他动作慢上半拍,很可能根本来不及说话,美惠子就跳下去了。
小坂井迟迟无法做出判断,只得一边犹豫,一边不由自主地向美惠子背后靠近。
随着距离的接近,小坂井意识到她随时可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便进一步放慢了脚步。这个屋顶正好处在街道喧嚣的旋涡当中,特别是这一头,尤其嘈杂。小坂井觉得这样应该能掩盖他的脚步声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茂?”前面的女人突然发出声音,小坂井停下了脚步。此时他正好站在一个浅浅的水洼中。
“不要再靠近了,否则,我会跳下去哦。”她只说了一句,就陷入了沉默。小坂井觉得是不是该轮到自己说点什么了,他不由得焦急起来。
“美惠子,你想死吗?”小坂井左思右想,说道。
“你是认真的吗?你要想啊,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了哧哧的笑声。小坂井不知所措。
“对不起,茂,没用的。”美惠子说。
“什么没用?”
“你所掌握的语言是无法说服我的。这是我反复思考了无数次之后得出的结论。”
听到她的话,小坂井陷入了绝望。随后他发现了一个事实。美惠子自杀的原因里,还包括了自己的无能及力量的缺乏。现在的美惠子,可能只剩下他一个依靠了。但自己确实非常无力,除了给她当人肉拐杖,再无别的能力。
“我犹豫过呢。”美惠子的声音传来。
“犹豫什么?要不要死吗?”
“也包括那个。但我犹豫的并不是要不要死,那根本不需要犹豫,我早就决定去死了。我犹豫的是,在一个与自己意志相违背的地方,究竟能不能死。”
小坂井不明话中深意,只得哑口无言地听着。
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有史以来最让他伤心的话,心仿佛都在流血。美惠子原来是如此看不起自己,她瞧不起自己。他隐隐感觉到了这一点,与此同时,又为自己能力有限惭愧。
小坂井生气了,缓缓靠近她:“不行,茂。不要过来。到这边来,我的左边。不过别再靠近我了。”
小坂井犹豫片刻,并未言语,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做的,只得按照美惠子所说,绕到她的左侧,看着她的侧脸。他知道美惠子斜眼看了自己一眼,不知为何,怒火竟莫名地平息了。
“你知道梵·高吗?人们不是都说他是自杀了吗?其实不对哦。”美惠子说。
“啊?怎么不对了。”
“梵·高本来想死,但是死不掉,便决定乖乖去画画了。他弟弟提奥发现他的画有可能一鸣惊人。人们普遍认为梵·高是在作画的时候,朝自己开了一枪,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是吗?”
“要是他真想自杀,肯定会对准脑袋啊。那把枪是他因为临时把作品主题改成了鸟儿落在田野上,而专门带去把小鸟吓飞,再观察它们是如何落到地面上用的。但当他准备开枪的时候,枪突然炸了膛。”
“真的吗?”小坂井吃了一惊。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
“真的。”美惠子断言道。她似乎在凝视地面上往来车辆的车灯。
“我觉得啊,那就是所谓的死亡。就是人原本应该持续延长的生命突然中断。这里面隐含着超越了人类认知的力量。而且我觉得,死亡必须隐含那样的力量才行。”
“嗯。”小坂井脱口而出,因为他觉得美惠子的话莫名地有说服力。
“茂,你站在那里不要动。但我可以动。仅凭我一人的力量肯定不行。下面撑着商店的顶棚,我不知道那顶棚的强度有多大,如果掉在那上面,搞不好只能受重伤,最后还会被救回来。
“我遇到的那起交通事故也很严重,车被撞得扁扁的,司机也死了。一个叫近江的演员经纪人下半生只能坐轮椅度日。只有我得救了,为什么?让我死了不就好了。真的,当时要是死了就好了。变成这个样子,身为一个女艺人还有什么生存意义呢?我是个除了演戏,什么都不会的人。上天为什么要救我呢?受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苦,最后被救过来,可还得继续活在痛苦中。我最怕这样了。
“如果刚才茂为了抱住我而跟我一起掉下去的话,我可能就能死了。死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也不是件单纯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去想,是没有用的。人注定要在事故中死去。”
小坂井无言以对,只得沉默。屋顶上充斥着街头的喧嚣声。听着听着,他不禁觉得,这个名为都市的人造舞台,其实是由各种声音组成的。
“我很早以前就决定了。要是我得到了想要的成功,一定要到巴黎来一趟。我想试试巴黎的美食、河鱼的美味。那是对自己努力的奖赏。”
“河鱼?”小坂井说。
“没错。在巴黎最为辉煌的时代,十九世纪,岸边全是专门烹制塞纳河新鲜河鱼的水上餐厅,画家们很喜欢光顾那些地方。”
小坂井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巴黎的这趟旅行,似乎还包含了许多小坂井不知道的意义。
“雷诺阿和莫奈都有关于水上咖啡厅的画作。我一直很喜欢印象派的作品,而印象派的名画中有许多描绘餐桌的,也就是就餐中的巴黎市民的主题。今天我跟你提到的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就是其中之一。而我一直将自己对巴黎的无限憧憬封印起来,誓言在自己作为一名女艺人获得成功之前,绝不踏足此地一步。”
小坂井再次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之前我以为终于能来巴黎了,甚至还做了准备。可是,最终还是差了一步。”
“啊啊……”小坂井小声叹息,生怕美惠子听到。
“我的目标已经远得再也无法触及了。我绝对不会原谅那些人。”
美惠子意外的发言引得小坂井抬起头来。
“啊?”她说谁?
“我跟制作人约好了的。就算《不屈女杰》没有成功,他们也会继续用我,让我出演这样那样的片子。那时,这类邀请多得我接都接不过来了。成功,已是注定的了。
“不仅有电视剧和电影,还有演唱会、综艺节目主持、特别嘉宾,甚至还有人邀请我去执导电影。他们跟我信誓旦旦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会履行诺言。可他们却……”
小坂井看着美惠子的侧脸。注视着巴黎夜空的美惠子的眼睛,已完全陷入了疯狂。而那所有的疯狂,又都被放射到周围的空气中。
“自从我遇到交通事故,大家就都成了缩头乌龟。给他们打电话也都转到语音信箱。最后他们联合起来,一起封杀我。约好了谁都不给我回信。
“我不会原谅他们,绝对——不会原谅他们。谁都不原谅。我要去死,然后诅咒那些让我沦落至此的人们。我要复仇。把他们全都——全都咒死!”美惠子嘶吼着。
“我为了去巴黎,拼命努力。为了成功之后去巴黎。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今后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希望了。不是吗?他们都逃了,我无处努力。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沉默。小坂井茫然地听着楼下的喧嚣。
“所以,巴黎成了我的死地。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死。要让巴黎成为我的墓地。所有这些,都是他们的错!”
美惠子呼吸急促,肩膀剧烈地起伏,看上去就像一头疯狂的猛兽。
“我想咒死那些人。那些让我沦落到此地步的人,我绝对要把他们咒死。为了达到那个目的,我必须先死。我必须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死,就没办法咒死他们。因为只有死才能给我力量。如果我只是碌碌无为地活着,就根本得不到那种力量。”
美惠子说完,又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想到那些人的嘴脸,我就有勇气去死了。还有那个开货车的男人,是他,是他夺走了我的一切。”说完又是一阵急促的呼吸。
“我知道了。”小坂井放弃般地说道,“好吧,你去死吧,我不拦你,干脆我也去死好了。”
接着,小坂井自言自语般地说:“因为我也……不,我才是,继续活下去也没什么奔头。我什么都不会,什么才能都没有,既不会说这个国家的语言,也不会说英语,更加没有行动力。”
小坂井蹲在了水洼中间:“你跳下去,惹出大事来,警察很快就会出现,我却什么都不会说,根本没办法跟他们解释。到时候肯定会很伤脑筋吧。”
他边说边站起来,靠在扶手上。然后也跨过扶手,缓缓坐下,双腿悬空。
“听完美惠子刚才说的话,我觉得自己也只能去死了。说到底,我就是因为有了美惠子才活到现在的。因为我现在的生活,完全是美惠子你给我安排好的。我被美惠子拉进了高中话剧部,被美惠子劝到东京来,在美惠子的劝告下住到了町屋,上了预科班,还进了剧团……”
说着说着,小坂井真心觉得自己只能去死了。
“这都是美惠子帮我决定好的。美惠子想到巴黎来,我就一起来了。结果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跳楼自杀,那我也只能陪你一起跳下去了呀。反正现在回到东京去,庸庸碌碌地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一阵长长的沉默。
美惠子动了动,双腿伸到外面。然后学小坂井那样,在护栏上坐了下来。小坂井默默地看着她,不由得想,美惠子模仿自己的动作,这还是头一回呢。
美惠子喃喃道:“我死了,茂也会去死吗?”
“嗯。”小坂井自暴自弃地回答。
“嗯,那我就对不起茂了。”美惠子说,“要是死,最好还是躲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去死吧。”
小坂井闻言,思考起来。不久后,他觉得这句话似乎不太对。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也不太想活下去了,从很早以前就这样想。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一样啊。在咖啡屋的工作一点都不好玩。还有平井芳子,我早就想跟她分手了,但实在是说不出口。在吉田教室的学习根本就没有意义,继续下去只是打发时间而已。那种地方应该是老人家去的。”
美惠子沉默了。小坂井心想,这里的风真潮呢。下一个瞬间,脸上多了一片凉凉的东西。
下雨了。他刚想到这里,雨势就大了起来。
“哗——”的雨声响起。雨点明明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不可思议的是,声音却从地面响起。
眼前的空间渐渐笼罩上一层白雾,世界缓缓闭合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这种感觉,就像舞台两侧的幕布缓缓合上了一般。
身体很快被淋湿,湿得开始往下滴水。雨势已转成暴雨。若此时自己飞身跳下……
本应低头就能看到的砖头路面,此时已完全看不见了。全是一片白茫茫。
这就更容易往下跳了,小坂井心想。虽然他内心一隅在抵抗,但他又想,何必介怀呢?不管怎样都好。反正都是要死,要是看不到即将拍碎自己的身体和脑袋的东西,恐惧应该能缓解一些。小坂井这样想着。
小坂井张开嘴,大雨马上淋到嘴里。他并不想尝雨水的滋味,而是想对美惠子大叫,叫她赶紧跳下去。
“喂,茂!”仿佛为了夺得先机,一个近乎悲鸣的叫声传来。是美惠子。
“什么?”小坂井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身体已经变得冰凉,他很想早点儿结束这一切。
“跟你商量个事,我能把我的生命寄托给你吗?”
“啊?”小坂井吓了一跳。他听得不是太清楚。更重要的是,他没想到美惠子会说出那样的话。
“你说什么?”小坂井问。但美惠子似乎没听到。
“我们回去吧?”美惠子又高声叫道,“一起。”
“啊?可是,东京的——”
“都不要了。我们要在家乡从零开始,两个人一起,从头开始!”
听完,小坂井茫然了。这种事情他从未想过,也很怀疑究竟能否成功。
所以,小坂井只得默不作声,没办法做出回答。当他试图改变去死的决心时,才发现内心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他总觉得一旦做好了去死的心理准备,就无法轻易回到日常。
身体开始颤抖。他将双手用力地交叉,如同敲打一般抱住了自己。这并不只因为寒冷。
环抱身体的手突然多了一双,小坂井吓了一跳。很快,耳边又传来声音。
“对不起。我们进屋吧,我好冷。”回过头,美惠子颤抖的双唇和苍白的脸颊近在咫尺。
小坂井与美惠子二人乘坐新干线回到了福山。
再见芳子,他只说了回老家的事,并给她寄了一封信,表达受你这么多年照顾,真是太对不起了。不过,并没有写上他在鞆的住址。
行李都另外找人运了过去,只留了一些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塞在包里。美惠子的行李除了带来的两个大皮箱,又多了一个巨大的行李包,一共三个。
小坂井把公寓里过半的日用品都送给了熟人。大家都不要的,就看准垃圾回收日扔掉了。
所以,他返乡时只背了个简单的行李包。加上小坂井向来不爱看书,少了书本和书架这类包袱。
他唯独把电视机混入了美惠子的搬家行李中,因为老家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机。来东京时,他形同离家出走,没带什么行李;而离开京城的这一天,他也同样两手空空。赤条条地离去,赤条条地归来,换句话说,小坂井在东京没有任何收获。想到这里,小坂井不禁有些心酸。
美惠子恐怕也是一样吧。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次伤心的回归。一晃神,已是一九九二年,他们在东京生活了整整九年。要是一切顺利,美惠子本该衣锦还乡,可能还要专门准备一辆小巴来装载她送给乡亲们的礼物,一路开回鞆去。鞆的乡亲们一定也会准备欢迎会,地方名人都会列席。
如果是那样,这场华丽的凯旋就不会有小坂井的一席之地了。正因为美惠子梦碎,不得不满身疮痍地回到故里,两人才得以并肩同行。
要到鞆,必须从福山搭乘大巴。不过美惠子的叔父专门开车来接她,在小坂井的帮助下,他们把行李塞到车里。叔父的小型车车尾箱里还塞着私人物品,因此美惠子的行李只能全都堆在后座上。这样一来,小坂井就坐不上去了。美惠子连声致歉,小坂井反倒觉得这样更好。这样他就不用在意归途车里的气氛了。从福山站到鞆,需要将近一个小时,他们得在车里待很久呢。
红极一时的美惠子曾被周刊杂志大肆炒作,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专门到福山站来接的只有她叔父一人,再无其他。之前上了那么多电视节目和杂志专访,这种寂寥的迎接应该会让自尊心甚强的美惠子唏嘘不已。
装好行李,小坂井帮助美惠子坐上副驾驶座,关上车门后,挥手送别小车。随后他自己优哉游哉地走到大巴站,坐上了开往鞆的大巴。他没跟任何一个朋友提起回乡之事,母亲虽然提出要到车站迎接,但被小坂井拒绝了。他说自己可以一个人坐大巴回去。
他找了个最后面的座位,车一开,熟悉的故乡风景纷纷划过窗外。他呆呆地看着那幅光景。
确切地说,福山并不是小坂井的故乡。小坂井真正的故乡,是濑户内海边上的一个海港小镇——鞆。虽然那是个荒凉的小镇,但从上古到中世,甚至江户时期,那里都是东西海上的交通要冲,是闻名全国的重要港口。
然而,这样的故乡,小坂井和他的朋友们却难有半点骄傲。他们从高中时代起,就时常骑摩托车或开车跑到福山去玩。车子大多是从修车厂借出来的,他们还用这些道具结了个社,换句话说,就是模仿暴走族。
其中有人有驾照,有的没有。违法驾车,以及在巷子里发生的小冲突,算是社团的日常活动。他们每晚都跑出来鬼混,直到高二过半。他还对伙伴们隐瞒了加入话剧部的事情。
小坂井就这样交到了几个朋友。如果是优等生,或许还有别的更加正经的交友途经。但对小坂井来说,他只有这条路可选。而当同伴们终于发现他加入了娘娘腔的话剧部后,瞬间走得一个不剩。
大巴穿过福山市区,开到了卢田川沿岸。这是他与同伴们无证驾驶摩托车开过无数遍的路。
简单来讲,是因为从鞆到福山这条路开起来十分畅快,因此他们几乎每晚都兜一圈。而对福山,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憧憬。
大巴中途离开堤岸,周围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空地和棒球场。这里最适合学习骑自行车或开摩托车。对当时的自己来说,所谓的考驾照就是玩儿了命地无证驾驶,最后以一名“有经验者”的身份到训练场去直接考试。那些正经上驾校的全是上了年纪的大叔,是小伙伴们的笑料。
小坂井与狐朋狗友们深夜聚会的地方,常常是汽车修理厂。大家当时都是车迷,单是一款欧洲产的跑车,就能让他们聊得兴高采烈,大家也都暗自想学习一些汽车的内部知识。
鞆的郊外有一家叫“田中汽车”的店,经营者名叫田中公平,对那帮小伙子照顾有加,还教给他们许多汽车和摩托车知识。因此,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聚到田中汽车店里,嬉戏打闹。
大家都很受田中的关照,有时还能借到送来维修的跑车或摩托车开出去,并在这里学会了开车和修车。作为回报,小伙伴们会帮田中干活。
小坂井暗自觉得,自己这趟回去,可能会与那些狐朋狗友们恢复联系,而他们的聚会场所很可能又会选在田中汽车。因为他们基本都是一群废柴,也没听说谁结了婚、生了孩子。一切都会跟以前一样吧。
时间还早,大巴里空荡荡的。过了不久,车窗外出现了大海,不远处还能看到仙醉岛。那座岛上有海水浴场,鞆和福山的居民每到夏天都会到岛上戏水。
看到仙醉岛,他才真正觉得自己回到了鞆。虽然多少也会感到一丝怀念,但他最先感受到的,却是无聊的情绪。在鞆度过的近似于暴走族的生活,以及接下来在东京度过的、似乎同样缺乏意义的话剧生活,一切都是无聊的垃圾。他突然被这样的心情所包围。
他不禁想,自己在东京这九年,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搞话剧、打工,还跑到巴黎去,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闹剧。美惠子最后也沦落到了跟自己一样的境地,没有任何收获。小坂井无法预料会在这个海港小城迎来怎样的遭遇,但一定跟以前没什么不同,自己注定要度过这样的一生。他觉得,今后不会再有任何改变了。
到达终点,他下了大巴,慢慢地走着。途中经过一段名为“雁木”的石阶,这里就是鞆的港口。高二某天放学,他就是在这里被美惠子劝说,开始话剧生涯的。自那天后,已经过了十一年。如今,他绝不会接触话剧了。自己和美惠子都已与追梦的时代告别。他们既没有足以当老师、开话剧班的成绩,也不想那么做。
小坂井回到家,打开玄关大门,说了声“我回来了”。母亲顺着门廊跑出来,说着“哎呀、哎呀,你回来啦,怎么不给我电话,我好出去接你啊”。小坂井说:“没有必要。我不是值得你骄傲的孩子,又不是成功后的凯旋。”接着,他默不作声地把从浅草买的人形烧当礼物递了过去,然后,又拿出在巴黎买的廉价围巾。
那天,母亲做了牛肉火锅,专门迎接儿子回乡。小坂井没有兄弟姐妹,除了母亲,他的家人就只剩下傍晚才会下班回家的父亲了。独子虽然寂寞,却能分到属于自己的房间。小坂井之所以没有上进心,部分也是缘于这样的环境。拥有自己的房子,三餐不愁,他觉得这样就够了。即使在独立之后,他的想法也没有改变,只是房子变小了而已。
见到儿子,父亲苦笑了一下,拍着他的肩膀说“回来就好”。三人用啤酒碰杯,一边吃火锅,一边谈论着在东京发生的事情。不过,小坂井其实不太情愿讲述那些事情。因为被问到了,才不得不回答而已。更何况他根本没有值得夸耀的成功经历,只是一直在小酒馆和咖啡屋打工而已。
那又不是只有在东京才能做的事情,在鞆和福山,也能找到同样的工作。他花了九年时间,被迫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平凡。此时再被父母这么一问,更是觉得羞愧不已。
稍微有趣一些的,就是巴黎之旅了。但他却连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都没看到就回来了。说万塞讷森林什么的,父母肯定不知道。因此,他真的无话可说。
“今后你打算怎样?”父亲问。
这回轮到小坂井苦笑了。他最害怕的,就是被问到这个问题,最后只得回答,先找个工作再说。父亲说,那我去帮你问问。同时又说,这小镇上没什么工作,年轻人都离开了,这已经成了小镇面临的最大问题。
第二天,小坂井到田中汽车去看了看。田中见到他惊得说不出话来,毕竟时隔九年突然造访,也不能怪他过于惊讶。然后,他又联系了过去的小伙伴,当天晚上就在田中汽车开了欢迎大会。结果又被小伙伴们问了各种问题,最后自然是颜面扫地收场。
他问大家有没有工作,大家都说现在暂时没有。经济不景气,这个荒凉的小镇里也没有像样的企业。小伙伴里有点心店和鞋店的继承人,但二人都说现在店里人手够了。随后又说,只有小酒馆和咖啡厅可能还需要些人手。
第二天,小坂井由点心店的田口带着,去了一家叫“潮工房”的咖啡厅。田口听说这里正在招工,因为店主最近腰不太好,想找人替他看店。
店主姓盐泽,小坂井并不认识。但他似乎挺喜欢小坂井的,问了很多问题。当小坂井提到自己在东京的三之轮桥咖啡屋干过几年后,店主马上就要他明天来试工了。还说给不了太高的工资,如果你愿意就来上班吧。于是,工作马上就定了下来。
小坂井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了,但店主盐泽似乎为了削减开支,每逢腰不痛的日子都坚持自己来店,使得小坂井根本赚不到多少钱。这样下去,跟美惠子搬出去组成一个小家庭的梦想永远无法实现。不过至少比整天无所事事要好得多。再加上工作内容很快就掌握了,小坂井也没什么压力。
每晚工作结束后,小坂井都会到田中汽车店里去。在那里,他与田口等一众昔日伙伴集结,有时候还会带上盐泽或店长田中,一起到镇上的“幸福亭”去喝一杯。潮工房、田中汽车,以及幸福亭,组成了小坂井三点一线的新生活。
只有一件事出乎他的意料。小坂井本以为,回到鞆之后,他会和美惠子继续交往下去。美惠子自己是这么说的。他们会每天见面,一起喝茶,一起吃饭,把彼此介绍给对方的双亲,并在不久之后走在一起。他本以为二人会继续过上曾在东京过过的生活。虽然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小家,但可以偶尔住住旅馆。
可是,就算小坂井跟美惠子说自己在潮工房工作,对方也从来没过来喝过一杯咖啡。给她家里打电话,她虽然会接,却没有话题可聊。叫她一起去吃饭,她也会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正面回应。
美惠子似乎十分沮丧。这跟她之前所说的不一样。她曾经说,想跟茂一起走在鞆的大街上,想到仙醉岛去,如果可以的话,还想跟他一起工作,想租一间小屋,两个人住在一起。
可是如今,美惠子的态度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她一直窝在家里,基本不出门。似乎也没跟高中时的朋友联系,更没有见面。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这种态度,简直像个谜。
小坂井所受的打击越来越重,还在电话中问“难道我们就这样完了吗?当初是你说要回家乡一起重新开始,我才放弃了东京的一切啊”。
但美惠子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说了一句“我无法在这里生活”,然后便挂断了电话。小坂井赶紧再拨过去,她却再也不接了。
若她之前是这样的态度,自己恐怕就不会回来了。小坂井对美惠子这种不干脆不诚实的态度十分窝火。但他一个人独处时,想着想着,也渐渐想出了一点头绪。莫非美惠子遭到双亲的反对,才不同意跟自己在一起吗?想到这里,他不禁愕然。
美惠子无法正常走路,也生不了小孩了,即便如此,自己也还是配不上他们的女儿吗?
那之后,小坂井又给美惠子家打了好几通电话。每次都是她母亲接听,一口咬定说美惠子不在家。
小坂井不想就此放弃。小坂井认为,自己还喜欢着美惠子。从他到御茶之水的医院看望她的那一天起,那种喜欢一直持续到现在。那段时间,自己的感情重新被点燃了。小坂井越来越烦恼,终于在幸福亭喝酒的时候,向大家说出了心事。
说出美惠子这个名字后,大家纷纷表示知道这个人。她那起交通事故引来世间关注的时候,鞆也骚动不已。当时也有很多人同情她,但随着报道的消失,镇上的传闻也中断了。昔日的伙伴们说:“是吗,原来她已经回来啦,我们都不知道呢。”
听到这里,小坂井开始有点理解美惠子闭门不出的理由了。要是出去被人看到,传闻必定会再起。鞆的人会在她背后说三道四,在这里,她还是个名人。
田口说了这样的话,他在小伙伴里算是消息最灵通的。“听说她在东京获得了一定的成功,大家都对此抱有不小的期待,觉得她能带动老家一起出名。町内会甚至猜测电视台会到这里来采访,想趁机宣传一下这里的风景名胜呢。”
当然,他们也听说了美惠子被选为《不屈女杰》的女主角之一。那曾是轰动一方的重磅新闻。但大家都说,其余两位女主角都是大美人,跟她们一起演戏会不会格格不入,根本跟不上节奏?
美惠子可能觉得已经获得了成为大明星的门票,但镇上的老乡们似乎并不这么想。
“她还拍过裸体写真呢。”酒馆的老板娘芳江也凑过来说。“那可不太好呀。”她又说,“大众毕竟是保守的,特别是乡下人。这样一来,那人的风评肯定就变差了。”
酒过三巡,小坂井渐渐敞开了心怀,开始吹点小牛了。他告诉大家,其实他与美惠子曾在东京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还打算结婚的。大家听完纷纷点头。他环视众人,他们似乎都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那反应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演戏,看来这里没有任何有关自己的传闻。大家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这对他来讲无疑十分意外。
他本以为回到家乡以后,二人的关系还会继续,但美惠子的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小坂井说到这里,大家又纷纷点头,看起来像是安心了不少。因为酒喝多了,小坂井不小心说出自己还喜欢美惠子,结果大家都露出了怜悯的表情。待他说出可能是对方的双亲反对她跟自己交往后,远处突然传来“哈哈哈”的笑声,他吓了一跳。原来是老板娘芳江。
她说:“你啊,干脆别要那种女人了。”然后又说:“她可生不了孩子了哦。你没看到她的盆骨都撞烂了。要是结了婚,生不了孩子,那可是很寂寞的哟。”她还说:“起初的两三年可能还好,可以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如漆似胶。但你过个五年十年看看,到时候你只能跟上了年纪的老婆大眼瞪小眼,那可真是煎熬哦。还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哦。”小坂井往周围一看,男人们都凑了过去。田中店长还大声表示赞同。他已经结婚,也生了孩子。
芳江继续说:“到时候你甚至会想,生不了孩子,又成了个老太婆,干脆给她掐死算了哦。我老公虽然是个浑蛋,我老早就跟他分开了,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就一直过着可有可无的生活,但毕竟还有个儿子啊。每天晚上睡觉时看到孩子的睡脸,我都会忍不住感谢老天爷呢。即使是这样碌碌无为的自己,也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而觉得世界似乎美好了一些,觉得自己还是有点用的呢。”
听着听着,小坂井开始试图劝说自己,就算美惠子不在自己身边也无所谓,只要有这群朋友就好。看美惠子那种态度,他们基本上是没希望了。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了。在东京时,她说要跟自己回到家乡一同生活,当时美惠子的态度应该不是虚假的吧。可是回来之后,她又被父母劝阻,动摇了心意。
想到这里,小坂井觉得无所谓了,便想讲讲自己跟美惠子去巴黎的事情。美惠子在巴黎的酒店楼顶上试图跳楼自杀,而自己也打算跟她一起跳下去,甚至还跨过了护栏。当时如果没有那场暴雨,他们二人估计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起死在巴黎吗?听起来很帅气嘛。”盐泽说。
小坂井反驳道:“不是的。”接着辩解自己想死并不是因为美惠子的劝诱,而是像刚才老板娘说的那样,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从小到大,自己没干成过一件事,简直不是个东西。只知道随波逐流,最终一事无成,拿不出任何成果。
很快,大家都说“那我也一样啊。要是因为那种事就得死,那这里所有人都要去集体自杀了”。大家都觉得人生没什么实在意义,都没有取得任何成果。想说怎么着也得有个家庭吧,结果到现在也还是一场空。
“你啊,干脆去听听‘日东第一教’吧,这周日在对潮楼脚下有一趟大巴过去呢。”老板娘在一旁插话道。
“日东第一教?”小坂井问。
“那是在前面横岛上兴起的一个教会。”盐泽回答。
“我已经加入了哦。”老板娘芳江附和道,“别名‘幸福教’,这个人也加入了。”她指着盐泽说,盐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是新兴宗教?”小坂井问。
“不是不是,是科学。”芳江坚持道,“是用科学的道理来解释幸福的真相。还有人生的实感从何而来,这个他们也做了详细的说明呢。
“他们还用统计学和经济学原理预测了日本的未来,尊师还教导我们如何在未来拯救自己呢。”
“没错,世界就要完蛋了,如果大家再继续现在这种错误的生活方式,人类就要灭亡了。”
盐泽说,“就算别的什么都不信,这一点我还是相信的。”
“听说那里还有集体相亲仪式呢。”田中说。
盐泽闻言点了点头。“没错,尊师会给有需要的教友介绍一生的伴侣。”
“总之,这周日在教会的讲义室里将会有一场十分有意义的讲座,你去听听吧。特别是像你这种觉得人生没什么意义的人,肯定会得到很大的救赎。”老板娘说。
周日下午,小坂井与幸福亭的芳江一起,坐上了日东第一教会的大巴。车里人头攒动,似乎有不少鞆以外的居民。应该还有福山人,或者从近邻市镇辗转过来的。
大巴开了很久,穿过跨海大桥进入横岛,走上一条崭新的道路,最后停在了给人感觉颇新颖的教会大门前。这里有玻璃幕墙的尖塔,还有一幢类似体育馆的建筑,此外岛上还有许多三层高的白石建筑,看起来威风凛凛。小坂井都不知道这座岛上还有这样的建筑。
车停下来,门开了,一个身穿紫色衬衫、金色长裤,腰上还束着一根鳄鱼皮带的男人出来迎接。
“来,各位请下车吧。”
大家顺着他的指示下车,朝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在一个貌似剧场入口的玻璃门前,有好几个同样装束的年轻人,正整齐地站成一排迎接他们。年轻人依次让开道路,自动门也一扇接着一扇开启。
“各位请这边走,请进吧。”
大巴前的男人抬手示意,市民们纷纷走进建筑物大门。先行进入的紫衬衫男人打开了前方那扇木纹大门,然后说:“各位这边请。”说完,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哦哦。”走进大门的人群纷纷发出感叹。
他们都是头一次参加活动的人。小坂井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心中也有同样的感叹。至于已经来过好几次的芳江,则淡定地走在小坂井旁边。
里面摆着许多把椅子,看起来应该是讲义室了。或者说,这里应该称作教堂吧。室内亮如白昼,抬头一看,屋顶大部分都是透明玻璃,下午的阳光倾洒在室内,留下一道道光柱。上空的云层背后,还能隐约看到太阳。
讲义室四周都没有窗户,全是做旧的木纹墙壁。这些三合板墙壁分出了一个宽阔的大厅,墙板只有三米高,以上都是空荡荡的。
墙板上部装有好几台液晶电视机,屏幕上显示着不可思议的几何图形。图形不断变化着,描绘出机械的造型。
在一排排椅子的正前方,有一个比地板高出少许的讲坛,上面还有一个控制台。控制台背后是一块白板,以及一台液晶大电视。这些东西上面都有“CONFU CIUS”的字样。控制台前也有同样的英文字母。
紫色衬衫的男人们熟练地引导着坐大巴来的市民。市民们排成一列,从后方依序进入椅子之间的通道,然后落座。
大家落座的同时,音乐响起,是节奏感十分强的曲子。墙上那些液晶屏幕上的几何图形,也随着音乐的节奏激烈地变化着。
节奏激昂的音乐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钢琴曲。最后,钢琴声也缓缓淡去。
与此同时,左侧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男人。那人又瘦又高,只见他快步走到了中央的讲坛上。
“各位,欢迎你们来到这里。”他朗声道。
这人也穿着紫色衬衫、金色长裤,束着白色鳄鱼皮带。他每一次走动,每一次动作,金色长裤都反射着耀眼的金光。
“首先我要感谢今天与大家的相遇。今天的相遇,绝非偶然。这一切都是神的引导。各位,请一定要将此事牢记于心。各位的意识,正是我与各位今天所结下的羁绊。”
“我是教会会长,真喜多。”他又说。
自我介绍的声音明显经过扩音器放大,原来他在领带上扣了一个微型麦克风。不过,即使不通过扩音器,他的声音恐怕也能响彻整个会场吧。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是不可多得的美声。
这个男人看不出年龄,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举手投足、富有张力的声音,以及笔挺的身姿,都像个年轻人。但他的发色却显得像个已步入老年的人。
他那充满风姿的态度,看上去就像美国的音乐家,或者成熟的学者。观众们一直压抑着鼓掌的冲动,这可不是音乐会。
“这个国家,现在正站在悬崖边。”他突然开始演讲,“这个国家的美德,已经堕落到了极限。子不敬父,父不敬祖。女儿说着母亲的闲话,儿子在酒馆痛骂父亲。他们对父母,如同对待毫无心智的动物,不愿意对他们表示尊敬。只会整日嘲讽。
“尊敬父母,敬重祖先,这是一个国家的灵魂。没有对长辈的敬重,就不会有对国家的热爱。没有对国家的热爱,那国家必将灭亡。长辈、晚辈,以及祖先,都必须在这样的光环下行走、生活。而这个国家的人,都遗忘了这个义务。长久地遗忘。他们在背后嘲笑为子女日夜辛劳的父母,甚至不以为耻!”
他猛地抬起手来,然后缓缓地指向讲坛背后的液晶电视。
与此同时,暴风雨的映象伴随着轰鸣声出现在屏幕上。在沉沉乌云之下,大海狂啸,袭向人们居住的海岸。惊涛猛地撞在防波堤上,碎成一片惊人的水花。
那如同白色巨塔的惊涛,确实超出了人类的认知,就像某种神秘事物的化身。
真喜多教长的声音轰然响起:“这是神的愤怒。”听众们的叹息此起彼伏。
“这就是——神的愤怒。”轰鸣再起。
屏幕上映出伴随着地动之声横扫荒野的巨大龙卷风。龙卷风接近市镇时,有听众发出了细小的悲鸣。
风圈接触民房,屋顶立刻被掀翻。瓦片四处纷飞,房屋被连根拔起,就像遭到了炮轰,墙壁被扯得粉碎,瓦砾如树叶般飞舞,细小的木片如同暴雪般乱舞。紧接着,一辆接一辆的汽车被卷起。连自行车、摩托车也难以幸免,都像玩具一样在半空盘旋。
“这是神的愤怒。”会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就是神之手。人类在如此巨大的力量面前,与脆弱的婴儿毫无区别。”
紧接着,屏幕上又映出遭到严重破坏、变成一片漆黑的巨大建筑。建筑物脚下还有一群身着诡异防护服,正搬开瓦砾的工作人员。巨大的麦田之上,是正喷洒着药剂的直升机。
一望无垠的机械坟地出现在屏幕上。摄影机在大地上空缓缓移动。各种各样的机械残骸被丢弃在那里,重重叠叠。有一具直升机的残骸,顶上的螺旋桨绞成一团,玻璃被砸碎。数量惊人的巴士和数也数不清的轿车残骸,还有卡车。这些锈蚀的机器残骸犹如漫山遍野的尸体。它们都不是寿命已尽,自然死去的,而是一群在重大事故中不幸丧命的机械群。
画面上又映出死城。空无一人、有着雪白外墙的民房,整齐地排列在路旁。那曾是如同油画般美丽的郊外村庄,如今,庭院里的树木枝叶盘绕,脚下杂草丛生。涂着美丽白漆的飘窗上也爬满了藤蔓。
树丛间跳出一头鹿,横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紧随其后的是一只巨大的鼠类。那只老鼠大如猫咪。风声突然响起,阵风吹过,街道上立刻漫天飞尘。碎纸屑在空中肆意飞舞。
“这里是切尔诺贝利,各位,也是神的愤怒。”会长的声音再次响起。
“仅仅为了制造电力,就动用了原子能这种神的力量。愚蠢的人类遭到的报应,就是这个。”
画面上映出各国形形色色的海边核电站。紧接着是渔港风景。大量丢弃在岸边的鱼类,海里是随着波浪起伏的死鱼。
画面一转,变成在港口堆积成山的死鱼群。无数苍蝇在其上盘旋、停留。
“这就是文明的真相。为了贪婪、享乐,人类恣意使用电力,甚至动用核能去发电。他们不自量力,终于触怒了神灵。他们用可怕的污染和自我灭亡来换取电力。
“人类如此肤浅,金钱支配了他们的所有生活。此外,还有深不见底的性欲。那不是为了繁衍子孙而进行的圣洁行为,而是堕落成卑贱的肉欲,是肮脏的欲望。
“这样的现状,与我祖师康菲索斯所生活的时代相似。是那个无限混乱,如同干涸沙漠般的时代的混沌再现。真是令人憎恶!
“再这样下去,这个国家就要灭亡了。你们听到了吗?各位,请认真听我说。我在这里明确表示,这个国家会灭亡,必定会灭亡。在乌克兰与白俄罗斯的土地之上,发生于切尔诺贝利的灾难,就是最明显的征兆。这个国家也将发生那样的灾难。我们的神,在那个被玷污的时代,集中了充满宇宙的爱之能量,凭借神的意志获得了胜利。祖师身处荒凉的乱世,不停战斗,不停战斗,获得了胜利和荣耀。如今,我们也必须去争取。”
听众都换上一副敬畏的神情,出神地听着坐长的话,然后纷纷颔首。这场结合了音乐与画面的完美演出,彻底俘获了他们的心。
“今天聚集在这里的各位,大家或许会想,自己的人生缺乏意义。回想那个充满梦想和希望的青春时代,再审视今日,竟没能实现任何一个梦想。各位或许会为此感到沮丧吧?
“你们当中必定还有一些人,有这样的想法——啊啊,一定是自己的错,肯定因为自己天分不足,因为自己不够努力,因为自己对这样的人生没有足够的热情。那是因为,你们每天随波逐流地活着,没有丝毫自己的意志,一直活在别人的人生里啊。”
听到这里,小坂井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他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人中的典型。在不知不觉间俯伏于地,缓缓沉入深渊。那简直就是自己啊!碌碌无为的自己,被这男人形容得分毫不差。
他从未对自己的人生产生过积极的想法,总是像个旁观者一样站在远处,盲从他人的安排,活在被动中。所以他的人生才会缺乏实感,最后得到的只有失望,无法取得任何能感动他人的成果。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自己实在太弱了。
就在昨天,他又因为如同丧家犬一般的生活状态让田丸美惠子——自己最后的希望——离开了自己。她对自己来说,意味着整个东京。她离去之后,小坂井才发现,她就是自己的东京啊。东京,是像自己这样的弱者也能多少追逐一些梦想的城市,能给予自己力量。而她,正是那个城市的化身。
如今失去了一切,小坂井才总算意识到这一点。自己还如此年轻,却已像个老人一般,感觉人生已然终结。
“可是,各位,事实并非如此!”听到会长有力的话语,小坂井猛地抬起头来。
他吃了一惊。什么?并非如此?那事实到底是什么?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事实并非如此!你们知道吗?各位请听我说。其实,那并不是你们的错。能理解吗?那并不是你们自身的错误。”
不是吗?小坂井屏息静气地听着。
“各位,你们都十分努力了。请仔细回忆一下。虽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认同,但你们还是作为一个无名的存在,拼命努力着。即使没有得到赞扬,你们还是一直坚持着。”
听到这里,小板井不禁流下了眼泪。他想,啊,可不是吗?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废物,那是因为他有这个自知之明。可即便是个废物,他也曾努力过。哪怕是宿醉的早上,如果有必要,他也会早起。虽然觉得自己身处一个毫无前途的岗位,但还是很负责任地完成每项工作,没有一天偷懒。
自己拼命努力过。煮咖啡、烤面包、炒意面,虽然遭遇过一些无心的中伤,但他并不怨恨,也不愤怒,而是回以微笑。他相信,那是赋予自己的使命。虽然从未得到赞扬,但还是拼命去做了。在阴影中,在角落里,默默地努力过了。
会长继续说:“那是因为,这个国家的支配者,在数百年前的往昔,在那个哺育我们的半岛上,肆意妄为,甚至犯下了重大的过错。那是天大的、永远无法挽回的过错。现在,我们遭到报应了。各位,你们必须知晓此事。这不是你们的错,不是你们的责任。因为,各位并没有犯下这样的过错。”
小坂井不禁哑然。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不顾他人,不顾弱者,都是这个国家的支配者的错。而且,即使到了现在,挤满这个国家的大量未觉醒的国民,依旧走在同样的歧路上。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歧路上走着,走向哪里呢?”
会长停了下来,环视听众。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屏息静气地听着会长的话。
“是地狱。等待他们的,是地狱。他们正在前赴后继地奔向死亡的深渊,无论昨天还是今天,他们都浑浑噩噩地在歧路上徘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双腿正将自己带向灭亡。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有眼无珠。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他们都不靠自己的意志行动,而是一味地听从他人的意志。那是什么呢?自身以外的意志,究竟是什么呢?
“是本能。他们跟今天聚集在这里的这些认真的听众不同,跟不愿伤害任何人,认真、正直地活着,最后被引领到这里的各位不同。他们只知道听从本能,如同动物般生存着。只会向美味的食物、引人羡慕的物品,向着虚荣和自傲,以及性的快感走去。
“可那是一条没有救赎的地狱之路。必须有人从中伸出救援之手,帮助他们。解救这个国家的孱弱人民,将他们引向天国。谁可以呢?你们。是你们啊。知道吗?请你们意识到,除了你们以外,再没人能够拯救他们了!”
茫然的小坂井被大巴带回小镇,下车后直接去了潮工房。店主盐泽并没去参加日东第一教的参观会,可能因为要看店吧。不过他曾吩咐,回去后马上到店里,所以小坂井就过去了。
到店里一看,盐泽苦着一张脸,叫小坂井来替他。盐泽说今天他的腰特别痛,还说从今天起给小坂井按时薪算工资。小坂井点了点头,把黑色门帘挂出去,走进了柜台。
小坂井的时薪是九百五十日元,虽不算高,但在这种乡下地方,也称得上中等水平了。潮工房开到晚上八点,小坂井站在吧台里,想着今天连四千日元都赚不到呢。小坂井开始工作后,盐泽马上走出店门,到二楼去躺着了。
门口的铃铛被碰响,小坂井说了句“欢迎光临”,定睛一看,走进门来的是三个来自前面不远处,国道旁的福山市立大学护士专业的学生。
潮工房有着西洋风格的外观,在女孩子之间很受欢迎。
“是你们啊。”小坂井说。这几个人他很熟。
三个女孩子说笑着径直走到吧台边,抬起屁股坐到吧凳上,面对小坂井,搭话道:“今天你值班啊。”
“嗯,刚刚才来的。”小坂井回答。
“刚才我们路过这里没看到你,还以为你今天休息呢。”女孩又说。
这种情况小坂井经历过好几次。以前他在三之轮桥站的咖啡屋工作时,也有不少女性会跑过来亲昵地跟他搭话。其他同事会用半带艳羡的语气说“那是专门来看小坂井的哦”。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至于咖啡店的店长,在聘用小坂井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个因素,所以小坂井也不能过于冷漠,必须陪她们说说话。
只是,如果不注意的话,这种行为可能会引来其他客人的反感,让客源减少。因此,他同时也要十分小心,不能跟女孩子们过于亲密。另外,跟跑到店里来的女孩子在外面见面并交往,基本上算一种禁忌。既不冷淡,又不过于亲密,对这种程度的把握最为重要。
小坂井做好了女孩子们点的热可可和奶咖,便开始磨咖啡豆,清洗杯子。季节渐渐转入夏季,女孩子们穿的衣服越来越薄,越来越清凉了。她们此时正在谈论三人一同出游的计划。探讨着蓼科、轻井泽、镰仓等地的风土特色。她们应该很向往关东吧。后来,她们又问小坂井有没有去过那些地方,她们都知道小坂井曾在东京的咖啡厅里工作过。
吉田教室的人曾提出去蓼科、轻井泽等地游玩的计划,但最终都没去成。他如实回答了。不过镰仓他倒是去过两次,所以可以跟她们说说镰仓。女孩们都没去过镰仓,所以当小坂井开始讲述后,她们都饶有兴致地听了起来。
他是跟平井芳子一起去的镰仓。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呢?讲着讲着,小坂井不由得想起跟她一起乘坐江之电的情形,还有小憩过的咖啡馆。
这让他心中一紧。
潮工房外是一条略显狭窄的县道,编号四十七号。虽然狭窄,却是穿过鞆镇中心的唯一道路,有许多汽车来往,还常常堵车。虽说是县道,以前也只是人行道而已。因此,能在这里会车的顶多只是小型家用轿车。此时窗外的车龙也是一动不动,有的车还在缓缓向后退。
小坂井突然心中一惊。因为他觉得后退的车身之后,好像有个熟悉的女性背影。那人拄着拐杖,拖着一条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走着。与女孩儿们的谈话骤然中断,小坂井已弯下身,准备随时钻出吧台了。他忍不住想跑出店,去追逐那个人。
护士专业的女学生看到小坂井突然噤声,都面露疑惑。紧接着,她们顺着小坂井的目光看向了窗外。
“你认识?”其中一个问。
“不,应该是我看错了……”小坂井说。
那人的背影的确与美惠子有些相似,但她很快就走进另一头的小巷里,小坂井没时间仔细确认。
应该不是吧,他又想。她身上穿的衣服对美惠子来说过于朴素了。那人穿一条蓝色的连衣裙,小坂井在东京时从未见过美惠子穿那种衣服。可能只是体形相似的其他姑娘罢了。
“我觉得那个人很像我的一个熟人,不过应该是认错了。”小坂井说。
“那是你的类型吗?你喜欢那种女性?”其中一个女孩儿问。
“唉,也不能那么说。”小坂井说。
女孩儿们见状,都露出一副机会难得的表情,开始追问小坂井喜欢的类型,以及曾经谈过怎样的女朋友,谈过怎样的恋爱等,把他拽到了她们擅长的话题里。
小坂井早已对女孩儿们的这种提问免疫,便半开玩笑地应付了过去。可是,刚才看到的那个蓝色背影,却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让小坂井迟迟无法忘却。就连他说话的时候,那个身影也一直在眼前晃动。
他想,自己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体验。然后开始沉思,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会儿,他总算想起来了。那是美惠子出事后伤愈出院,第一次造访三之轮桥咖啡屋时。她当时站在都电的站台上,敲打着飘窗的玻璃。不知为何,那幅画面深深地镌刻在了小坂井的眼皮上,好几天挥之不去。跟这次很像。
晚上八点,小坂井关上了潮工房的店门。店里有些咖喱之类的食品,但没有米饭。因为嫌煮饭太麻烦,他干脆直接下班了。转到店外,他先上到二楼跟店主打了声招呼,归还钥匙之后,便悠闲地朝田中汽车走去。他边走边想,那里总得有几个人吧。要是真有人,就叫上一起去吃饭吧。因为伙伴们都是单身,这种时刻最是弥足珍贵。
他顺着马路拐进田中汽车的前院,右首边的卷帘门还开着,里面亮着一盏荧光灯。一辆BMW被油压千斤顶抬到一人高的位置,里面还有辆敞着发动机盖的Mini Cooper。
前院的屋檐下也挂着一盏电灯泡,方便在前院工作,此时明晃晃地亮着。只是,被灯泡照亮的前院水泥地上竟没有车。这让小坂井吃了一惊。平时这里总是挤着四五辆车,今晚却一辆都没有,显得空荡荡的。难怪今天觉得这块水泥地大得诡异。
工厂里看不到半个人影,小坂井头一次看到如此寂静的田中汽车店。以往无论他何时造访,这里总会有几个人。田中可能出去送修理完毕的车辆了,既然如此,只要稍等一会儿他就会回来。可是,平时就算是这种时间,他也总会留下一个人看店的。
小坂井又信步走到前院的一角,那里停着两辆哈雷。其中一辆看起来很新,另一辆则旧得没有了光泽。小坂井更喜欢那辆年头久远的,名为Low Rider的哈雷,他从小就希望能拥有这么一辆。以前,他还在房间的墙上贴了这种车的海报。他心想,不如明天请田中老板让他试开一下吧,只要在周围开一圈就好,这样他就满足了。虽然他很想自己搞一辆,但现在的经济情况不允许。
小坂井摸了摸油箱盖,试着转了一下,轻易便转动了。他想,原来这上面没有加锁啊。取下盖子往里一看,空空如也。他想,要不要先灌好汽油呢?虽然没有那个必要,但他就是想让手头忙碌起来。
小坂井走进工厂,寻找装汽油的塑料桶。地上放着两个白色小桶,两个桶里都装满了汽油。
很少有车主愿意带着崭新的哈雷到加油站加油,因为他们怕油站的工作人员动作粗鲁,碰伤了油箱。有时候工作人员还会一不小心加多,汽油溢出来,腐蚀了车身。油箱可是古董摩托车的生命。
所以,摩托车主一般会带着塑料桶开车到加油站去,让油站的人把汽油灌进桶里,然后把油桶带到自己的车库去,亲手给油箱慢慢加油。这样就能小心翼翼地保护油箱了。
小坂井在前院一隅,独自给哈雷加满了油。
灌好以后,他拧紧盖子,把油桶提回工厂屋檐下的电灯下。他把桶在灯柱下摆好,这样一来,只要明天获得田中的允许,就能马上打着Low Rider的引擎了,他心想。
然后他又想,今晚该怎么办呢?他想的是晚饭。双亲肯定已经吃过饭了,他要不要回去问问有没剩饭剩菜呢?还是到幸福亭去,叫芳江给弄点吃的?正当他思考着这些琐事时,黑暗的大路上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出现一个纤细的人影。那人穿过路灯照亮的前院,小坂井瞥到了蓝色连衣裙的一角。
小坂井呆呆地想着这到底是谁?看起来不是认识的人。紧接着,他又想,莫非是她?那个拖着一条腿走路的姿势——“茂。”
听到声音,小坂井吓了一跳。是美惠子。
当她走到光照范围内时,小坂井看到了拐杖。
绝对没错,就是田丸美惠子。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居家连衣裙,是老人看着会喜欢的类型,只是与她的步态实在不太相称。
“美惠子。”小坂井也打了声招呼。
那么,自己刚才在潮工房看到的,也是美惠子了。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小坂井想。虽然鞆本来就不大,潮工房离美惠子家也确实不远,但极其在意他人目光的美惠子,不是不会在白天出门吗?
“嗵、嗵……”美惠子靠近了。她在不断地靠近。
“你怎么在这里?”小坂井问。
“我觉得你应该在这里。”美惠子低声说,“然后,我就看到你在加油了。”
“你干什么去了?是父母的问题吗?”小坂井突然间,“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啊?”他愤愤不平地说:“我的电视机还在你那里呢。”
美惠子站在灯泡所能照到的区域边缘,一动不动。只能看清她脚上那双深蓝色鞋子的鞋尖,她的身体和脸依旧隐藏在黑暗中。美惠子是故意选择那个位置的。
“茂才是,为什么?”美惠子问。
“什么为什么?”小坂井说,“我找到工作了,在潮工房,算是有了个活儿干。”
“那种工作根本租不起房子,也养不起我,不是吗?”美惠子说。
她在闹别扭。可是为什么现在来说这些?小坂井想不通。
“我也没办法啊,这种小地方,只能找到这种工作了。就这个,我还是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呢。要是不行,就只能到福山或者广岛去找工作了。”
“我只能在这里生活。”美惠子说,“我这样的身体,只能靠父母养活。”
“所以说我会想办法的。我说了要照顾美惠子,无论在哪里。”
“那样我父母会担心的。他们不同意我离开这里。”
“那你要我怎么办才好?”闻言,美惠子沉默了。
“换句话说,美惠子的父母对我不满意吧?”小坂井说出了心中所想。
美惠子并不回答,二人之间只剩下沉默。小坂井想,他应该是一语中的了吧。如果不是,美惠子肯定会反驳的。
“你觉得你这个样子能去相亲吗?除了我,哪还会有别的男人接受你?你自己好好想想。”
小坂井说,“你也跟你爸妈说说啊。”
“我可是曾经快要成为明星的人,那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而且当时我已经在电视上露过很多次脸了。”
“照你这么说,我不也上过好几次电视?”
“我跟你不一样。”美惠子哼笑道。
“是啊,我知道,那是肯定的。但你醒醒吧!这种话你能说到什么时候?那早就是过去的事情了。”
美惠子的身影在黑暗中僵硬了。
“追梦的时代。难道你和你的双亲都还沉浸在那种错觉中吗?”
沉默。
“还是说,你一定要找那种男人?那种整天说着‘美惠子你是大明星,美惠子你最特别’的男人?”
“茂,你今天都干了什么?站在外面的马路上能把潮工房里看得一清二楚,你在跟三个女孩子打情骂俏。”美惠子说。
“什么?你在外面看到了?”小坂井吃惊地说。
“我看到了。我再也不相信茂了。”
“我没跟她们打情骂俏。”小坂井说。
当时他心里有着十分清楚的意识,他不能做那事。
“你握着她们的手了。”
“我没有!”声音大得把小坂井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真的没跟谁握手。
再一看,黑暗中的美惠子紧紧抿着双唇,一动不动。
“我再也没办法相信这个世界了,再也没办法相信茂了。”
小坂井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努力凝视着美惠子没入黑暗中的脸。
今晚,他看到的美惠子已经不再美丽。她脾气古怪、性格倔强、口吐狂言,完完全全是个乡下女人的做派。
“我知道了,随便你。不信我就不信我吧。”小坂井沉声说。
他想,这样的她不行,这样的她无法让他产生爱慕之情。他想,是时候该放弃了。
“我绝对不会原谅的!”
美惠子说完,小坂井马上发出疑惑之声:“哈?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原谅什么?”
“我要诅咒……”
“什么?”
“绝对会不幸,会堕入地狱。绝对、绝对要被打入地狱。”
“谁?”
“要是在我之后,茂跟别的女人交往了,我就把那个女人咒死。”
“你等等。”小坂井慌了神。
“茂也是。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不会让你幸福的。”
“我都搞不太清楚状况了。现在不是你要抛弃我吗?”
“我已经没希望了,只能一辈子待在这个小镇,一步也走不出去。这里是地狱,对我来说,就是人间地狱。”
“为什么是人间地狱啊?”小坂井问,“那我不也一样?我是为了和美惠子一起生活,才回到这里的,而你却把一切都毁了。把我们之间的约定毁了。这跟我们说好的根本不一样啊!”小坂井说完向工厂内走去。
“你要去哪里?”美惠子问。
“去厕所,就在那边。”小坂井指了指工厂深处。
“茂,我们去巴黎的事情,你跟别人说过吗?”
美惠子拔高声音问。小坂井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这个瞬间,他明白了美惠子的想法。美惠子之所以走到对她来说危机四伏的大街上,就是为了找他问这个的。
美惠子听到了坊间传闻,应该是她母亲从哪里听来的吧。她把传闻说给美惠子,美惠子气疯了,情况应该就是如此。于是,她就跑出来找自己对质了。
要是镇上流传着她在巴黎试图自杀的传闻,那源头只能是自己。因为整个日本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件事情,小坂井想。
“我没说。”小坂井反射性地回答。
“骗人!”美惠子尖声叫道。但小坂井不为所动,继续走向厕所。
小坂井边走边想,那晚在幸福亭自己的确喝醉了,不该在酒馆里乱说话。可是当时,他觉得自己跟美惠子的关系已经结束了。而且,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正是破坏了约定的美惠子。
自己是为了跟美惠子一起生活才回到这里的。他舍弃了东京的一切。美惠子自己也清楚地表示要在一起生活的意愿,并与他做了约定。可是,美惠子却破坏了那个约定,不接电话。错的应该是美惠子才对啊。
上完厕所,回到前院。此时,小坂井的想法发生了一些改变。不管怎么说,美惠子都跑出来了,刚才好像还为他跟女大学生聊天吃醋了。他想,如果美惠子愿意的话,就跟她和好吧。要是美惠子叫他道歉,他也可以道歉。快走到前院时,他已经几乎做出了决定,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哗啦,他被兜头浇了一身液体。是水吗?液体从肩膀蔓延到胸口,连背后都湿透了,接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怎么了?他想。下一个瞬间,就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起来。汽油!他猛地想道。
“不要动!”他听到尖声的悲鸣。
小坂井站在前院的水泥地上,他知道美惠子就站在自己前方的黑暗中,拐杖扔在了脚边。
美惠子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站着,左手还提着一个东西。是手提袋吗?他想。她的右手则高举过头。
小坂井吓得寒毛直竖,因为他看清了美惠子右手上的东西,那是打火机。
“我要点火了,不准动!”美惠子大叫着。她左手提着的,是汽油桶。
“茂,跟我一起死。”美惠子声音颤抖,态度却极为冷静。
“快住手,美惠子!”小坂井胆怯地回应,“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所以,你冷静点儿,我们一起生活吧?好吗?我愿意为美惠子做任何事情。”
“那你跟我一起死吧。”
“等等,那可不行。”小坂井说。
“你在巴黎,不是说过要跟我一起死吗?”
“现在跟当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这里是老家,有很多熟人……总之,是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们一起从头开始吧。在这里也好,在其他地方也好。重新开始吧!”
“已经太晚了。”美惠子自暴自弃地说,“在东京的成功,那是我的一切。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实现那个目标,实际上,我也几乎实现了那个目标。”
美惠子缓缓举起汽油桶,将汽油朝自己兜头淋下。
“住手!美惠子快停下!”小坂井惊恐地叫道。
“我一直在想办法,要东山再起。我每天都和父母商量这件事情。可是,茂,你却破坏了我最后的、唯一的赖以生存的堡垒。”
“等等,我错了。是我错了。所以,请你让我补偿你吧。”
“我只能这样了。我也是有志气的人。现在那种流言满天飞,你叫我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美惠子说完,扭动身体,将油桶扔到了身后。黑暗中发出一声脆响,油桶已经倒空了。
最后的瞬间,美惠子猛地瞪大双眼。充血的红色双眼。紧接着,她用尽全力嘶吼道:“我要咒死你!”
与此同时,剧烈的爆炸声响起。熊熊火焰蹿上高空,在夜幕中形成一座燃烧的巨塔。
“美惠子!”小坂井大叫,“美惠子!”
可他却无法靠近。因为自己也浑身都是汽油,只要稍微接近就会引火烧身。那样一来,自己也会变成一团火球。
他听到了汽车的引擎声。
被火焰包裹的美惠子不断旋转着。轰鸣声中,仿佛披着火焰起舞。然后,她慢慢地俯下身,倒在地上。
路边停着一辆车。车门打开,一个男人冲了出来。是田中公平。
“灭火器!”他边跑边叫。小坂井顿时慌了手脚。灭火器在哪儿?他想。
田中跑到小坂井身边,很可能已经闻到了汽油味。
“你给我退后!”他大声喝令,指着工厂最深处。
田中从门柱边拿起灭火器,疯了似的冲向前院,一边奔向燃烧的美惠子,一边向她喷出白色粉末。
火焰如同中了魔法一般迅速消散。火势变小以后,他看到了全身焦黑的美惠子。看到她不断挣扎的双手。小坂井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快叫救护车!”他听到田中的吼叫。
美惠子被救护车送到了位于海边的福山市立大学附属医院。
小坂井没陪她一起去,因为他自己也被汽油淋了个湿透,如果直接跟去肯定会被质问一番。
他一路跑回家中,径直冲进浴室,打开淋浴。无论抹多少次沐浴液,冲洗多少遍,汽油的臭味都冲不掉。头发也一样。他浑身湿透,部分皮肤还被汽油泡得发白,让他觉得恶心不已。
他随便冲洗了一下便放弃了,出来换了身衣服,当然连内裤也一并换了。因为母亲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实在瞒不过去,他便简单说明了一下。结果母亲的护犊意识爆发,叫他不要踏出家门半步,坚持要他待在家里,先看看情况如何再说。小坂井说,如果不到美惠子住的医院去看看,他会很担心。
“还是别去比较好。”母亲说。他问为什么,她回答:“因为田丸的母亲会去医院。要是让她母亲看到你,一定会气得半死,所以你给我老实在房间里待着。之后如果需要道歉的话,我跟你一起去。”
小坂井说:“我凭什么要道歉啊?!总之,她现在随时有可能死掉,所以我必须现在去看她。如果等她死了再出去,感觉就像一心等着她死似的,那样实在太卑鄙了。”
他不顾母亲的反对,跑出了家门。小坂井家连自行车都没有,父亲有时会骑车,但都是从单位借来的。到附属医院足有四公里远,不过现在也没工夫去考虑累不累的问题了,他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他已没余裕去考虑打车、乘公交或跟朋友借车这些事,只知道沿着海边的县道一路狂奔。无论身体如何痛苦,他都没有减缓速度。
等他跑到医院,已经累得站都站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医院门口的石阶上,喘了好一会儿。
过了大约五分钟,他再也坐不下去,便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实在太在意美惠子的情况,一秒钟都不想浪费。
他走到医院前台说明情况,询问病人所在的病房,得知她已被转到重症监护室。前台的女护士把重症监护室的地点告诉了他,然后又说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
小坂井说无所谓。他没有妄想能见到美惠子,或者跟她说话。她现在正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考虑不了那么多。不过,只要自己身在医院,就肯定能打听到一些消息,至少知道她是生还是死。
小坂井走进电梯,在宽敞的医院里徘徊了好久,总算找到了重症监护室。那是一个远离病房区,离前台也非常遥远的地方,出乎意料的是,这里格外安静。走廊上空无一人,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只有一半亮着,且亮度被调至最低,因此周围一片昏暗。
小坂井以为自己弄错了地方。他起初想象着,美惠子身边肯定围了一大群医生护士,像打仗一样来回忙个不停。但那可能是急救阶段,现在那个阶段应该已经结束了。既然结束了抢救,美惠子可能被送到安静的病房去了。
小坂井想,现在几点了?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回家洗澡的时候,他把手表摘下来了。美惠子是否躺在这间病房里呢?他也不知道。
走廊尽头有个绿色的塑料长椅,长椅上的荧光灯没开,周围更是一片昏暗。他茫然地走到那里,坐了下来。
一个貌似医生的男人领着护士快步经过走廊。小坂井反射性地站起身,朝他们靠过去,说那是我朋友。
“你是她亲人?”医生反问。
“不。”小坂井回答。
“那你是她丈夫?”医生又问。
“不。”小坂井回答。
“哦……”医生转开了目光。
“总之,请告诉我,她能不能救过来……”
小坂井话音未落,医生已默不作声地走进了病房。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他坐在长椅上等待。过了一会儿,一名护士带着一位中年女人快步走了出来。通过这个女人熟悉的面部特征,小坂井猜到她是美惠子的母亲。
小坂井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过去,低下头,“您好,我是小坂井。”
他一说完,女人就看向了天花板,迟迟不愿把头低下来。紧接着,她又猛地扭转脖子看向了墙壁。最后,她就这样回到了病房里。
又过了很久,一群人从重症监护室里走了出来,以医生为中心,周围应该都是美惠子的亲人,自然也包括她母亲。小坂井又走了过去。
“请告诉我她的情况。”他说。
医生却刻意摆出严肃的表情,继续跟美惠子的母亲交谈,并不理会小坂井。与此同时,还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小坂井紧跟在他们旁边,不断询问。
“只要把她的情况……至少,让我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啊。”
医生闻言,转过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双眼,斜睨了小坂井一眼,抛出一句话:“你在说什么呢?”
说完,他看向美惠子的母亲,对方则一味地盯视着前方。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失礼,看到我们这样还不明白吗?”
医生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加快了脚步。美惠子母亲也紧随其后。
走在最后面的老护士转向小坂井,低声说了一句:“病人还活着。”
“护士。”美惠子母亲马上小声叫了一声。
小坂井停下脚步,目送一群人匆匆离开。他们转过前方的拐角,往电梯间走去。走廊重新笼罩在静寂中。
小坂井霎时呆立不动,泪水马上涌了出来。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但其中肯定也包含着为那位护士的诚意而感动的泪水。他被痛苦、悲伤和无力感击倒,心中却也升起了一丝喜悦。
突然,今天会长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复苏了。
“不顾他人,不顾弱者,都是这个国家的人们的错。”
医生和美惠子的母亲肯定都不明白,像自己这般的弱者活在世间的心情。小时候在教室一隅苟活,极度害怕被老师点名,只能拉帮结派来保护自己;走上社会之后也只能待在角落,不被任何人赞扬,默默工作着。同时也要拉帮结派,喝点小酒,碌碌无为地活着。这类弱者的心情,他们绝对不会明白。
医生都是精英,小时候肯定都是成绩优异的学生,即使在教室里也能享受到老师给予的特权。
然后考上医科大学,毕业后披上白袍,挂着一张神圣的面孔,领着几位护士。这样的人,绝不会跟社会的弱者搭话。
可是转念一想,美惠子也是一样的。她曾经攀爬到成功触手可及的高度。直到遭遇不幸,从高空坠入泥潭。否则她是不会对自己这种凡人开口说话的。如果当初她顺利取得成功,便会与医生汇入同一集团,同样挂着一张神圣的面容,对周围的弱者不闻不问吧。因为他们知道,对小坂井这等小蝼蚁,就算不闻不问也不会有任何影响。这就是人世。
待小坂井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蹲在了地板上。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此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个透明人,甚至自己都看不到自己了。
时间过得很快,再次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趴在了地上。
后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不仅如此,那之后好几天的记忆他都找不回来了。这说明那几天他都如一名梦游患者般,浑浑噩噩地活着,并且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浑浑噩噩了。
依稀记得好像一有时间就会跑到医院去,呆呆地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但具体做了什么,他丝毫没有记忆。自己是否在那里得到了情报?或者根本没打听到任何消息?他连这也不记得了。
只是,面对这过于冷漠的世间,对会长的依赖不由自主地增强了。会长那低沉的声音,脸上的笑容,都让他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温暖。小坂井甚至觉得,自己只剩下那个人了。不如去信那个宗教吧,他开始相信,除了那个宗教,现在的自己得不到任何救赎。
于是,他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坐上教会的大巴,到横岛去听取教诲。只不过那部分记忆也全部消失,没留下半点踪影。
那之后几天的事,他只记得一件,是与医院有关的。那是如同透明人一般不断遭到无视的自己,唯一进入对方视线,并得到温暖的记忆,事后仍让他感动不已。
那天他坐在长椅上,一名年轻护士独自从重症监护室走了出来。小坂井近乎条件反射地站起来,然后无意识地跟在她后面。他稍微加快脚步,紧随在她身后,但依旧保持着一段距离,并没有靠太近。
要问他为何要采取这样的行动,完全是因为此前不断遭到白袍医生的冷漠对待,对白袍已经产生了抗拒心理,无法与对方搭话。不过那名护士也穿着白衣。
她穿过玻璃门,走到外面的楼梯间。虽然下楼可以使用电梯,但小坂井更喜欢走楼梯,因为从楼梯转角处能看到不远处的大海。在他的记忆中,那天的大海也是格外地蔚蓝。当时应该还很早吧,应该是早上。
他跟着护士走下楼梯,很快便看到了白色的背影。她站在转角处,撑在水泥扶手上,眺望着外面的大海。
看到这个情景,小坂井放慢了脚步。他一步一顿地走下楼梯,来到距离她只有几级楼梯的地方。她也回过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向小坂井。
小坂井回望着她,然后说:“那个,抱歉……”
“嗯?”她应了一声。
“我想知道关于田丸美惠子小姐的……”
话音未落,她就点了点头:“我是田丸小姐的朋友,她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我也在旁边。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不过叫救护车的是我。”小坂井说,“我就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可是谁都不愿意告诉我。”
年轻护士转过身来,他看到了她胸口的名牌,那上面写着“见习生辰见”。
“我被调到了烫伤小组,是那里的实习生。所以,太详细的事情我也不清楚……”
说着,她低下了头。
“我的工作只是每天帮病人换绷带,美惠子小姐的喉咙、气管,以及肺部都烧伤了,因为她吸入了火焰。”
小坂井默不作声地听着。
“对不起,你一定很担心吧。那个……”她说。
“嗯?”
“那,不如你来看看吧。”
“啊?”小坂井惊讶极了。
护士走过小坂井身边,快步爬上楼梯。
“去哪儿……”
“我让你看看病人,请跟我来。”
“呃,没问题吗?可是……”
“不用进去,有个地方能看到的。”
“真的没问题吗?”
“只看一会儿,不会被发现的,快点儿吧。”
她走到楼梯顶部,开门走进走廊,在油毡地毯上一路小跑。小坂井赶忙紧随其后。
“来这边。”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身后,将胸前挂着的钥匙插进锁孔里。门开了。
“请进吧,从这里看看没问题的。”
小坂井跟在她后面走进去,里面是个小小的空间,前方还有一扇嵌着圆窗的门。她把小坂井带到了那扇门边。
“请看吧。”她站在圆窗边,指了指那块玻璃窗。小坂井走到跟前,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窥视内部。
他看到里面围着一圈透明的塑料帘子,帘子离门口有点远。这个房间很大。
塑料帘子围成一个椭圆形,中央摆放着一张病床。床上躺着一个全身裹着绷带的人形物体。
“我们每天会替病人更换两次绷带。因为烧伤病人的体液渗出十分严重,那张床也是由加入高分子吸收材料的缓冲垫包裹着。”
小坂井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然后小声问道:“她能……能说话吗?”
护士摇摇头。然后指着自己的喉咙,皱了皱眉。
“病人的喉咙也被严重烧伤了。”
小坂井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所以,医生在她身上开了个洞,维持呼吸。”
“喉咙上吗?”
“是的。”
“能救过来吗?”他问。她默默地低下头。
“这个你得去问医生。不过……我觉得很难。”
小坂井又点了点头。
“也没有意识吗……”
“嗯。”实习生说着,又点了点头。
“这样,可以了吗?”
“啊,可以了。”
二人回到走廊,实习生锁上门。
“非常感谢你。”小坂井说着,深深低下了头。
“没关系。”她说完,便离开了。
小坂井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知道不能再跟在她身后了。
她走出一段距离后,回过头来鞠了一躬。小坂井也回了礼。然后她便转过拐角,走到电梯间去了。
小坂井又站了一会儿,也慢慢走开了。他离开医院,准备回家。一路沿着海边道路行走,觉得自己已经失去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因为有了美惠子,才回到这里,此时还有什么可停留的呢?
唯一留有清晰记忆的,只有那一天。自那以后,他就不太到医院去了。谁都不希望看到小坂井,甚至对他感到厌烦。那天实习生护士领他进入小房间,通过那扇小窗看到的光景,已让他的心落到了实处。同时他很想问,只是这么一点小事,为什么谁都不愿成全呢?!
他认真地思考过,却想不出任何原因。如此轻视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都是毫无意义的忽视,毫无意义的欺凌。
每每想到此处,小坂井都会想起那位会长的话。
“不顾他人,不顾弱者,都是这个国家的人们的错。”
渐渐地,小坂井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美惠子。美惠子已经没有了意识,那跟死已没什么两样。
不久之后,美惠子死了。据说她的家人在山丘上的殡仪馆里举行了葬礼。小坂井想去,却没去成。他从美惠子母亲的态度中,感受到了不想在任何地方看到他的意思,以及最大强度的抗拒。
葬礼当天,小坂井照例去潮工房上班了。这份因为美惠子才开始的工作,如今也已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意义。盐泽的腰痛好像也渐渐好转,这样一来,这里也不需要自己了。
八点打烊后,他去了田中汽车店,向田中借来了Low Rider和喷射形状的头盔。点燃引擎,飞驰过鞆的街道,他将车子开上了通往殡仪馆的山道。
到达殡仪馆门前时,停车场里已经没有几辆车了。不过装饰着肃穆的银色花环的殡仪馆门口,此时还亮着灯。美惠子已经被运出去,烧成灰了吗?
小坂井停下摩托车,想进去看看。但一想到美惠子母亲的那张脸,又觉得还是不要去了。自己只被允许待在这个位置,和重症监护室一样。
可是,那九年的时间,对自己和她来说,又成了什么呢?他们毕竟一同生活过,虽然非常短暂,但也曾拥有过相同的梦想啊。
小坂井迟迟不能平复内心的空虚感。看着殡仪馆远处的灯光,他咬紧牙关,用力踩下油门。
在引擎的轰鸣声中,他流下了眼泪。紧接着,他转动离合,绝尘而去。
那之后,小坂井每日带着虚脱感,又在潮工房工作了一段时间。小坂井很受客人欢迎,甚至增加了一些回头客,这让盐泽十分满意。他还说,我果然有看人的眼光啊。
不可思议的是,增加的不仅仅是女性客人,连男性客人也多了不少。而且还是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他们早上一开店就坐进来,喝杯咖啡,看看报纸,然后离开。看完报纸后,他们还会就当天的新闻和小坂井谈论一番。不过并非对话,只是单方面的陈述观点。
小坂井默默地听他们说,既不反对也不发表意见,只是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倾听。小坂井并非爱出风头的人,不会打断那些故作高深的老人家,一味炫耀自己。
小坂井给人的印象并不是那种没教养的年轻人。相反,他举止优雅,给人一种知性的感觉。
之所以那么受欢迎,可能正是因为这种气质。相比之下,店长盐泽要自负得多,总会打断那些自以为是新闻分析专家的老人们。
不管怎么说,这种现象都让盐泽满意,他还说就算自己的腰完全康复了,也要一直聘用小坂井。就这样,小坂井渐渐成了潮工房咖啡店的门面。
至于小坂井,自然很感谢老板能说出那样一番话,并真心感到高兴。自己终于在故乡有了一份像样的全职工作,这种感觉并不坏。如果继续干下去,肯定能存一点钱。盐泽还说,搞不好能让他开家分店。不过,小坂井也犹豫起来,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他会回到这里,完全是田丸美惠子要求的。要是她不开口,自己根本不会回来。
而如今,她遭遇到如此惨剧,自己也受到重大打击,痛苦不堪。虽然时间在慢慢流逝,但她变成一团火球的光景,“我要咒死你”的喊声,以及脸上狂虐的表情,都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中,迟迟无法散去。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如同再次身临其境。小坂井不得不每天面对这可怕的光景,默默工作。那就像她的诅咒,时刻笼罩在身边。
事发现场离潮工房步行不过五分钟,这更是让小坂井痛苦不已。并且,从那以后,他一次都没敢踏足田中汽车店。他想前往另外一个城市,换一份新的工作,让自己的精神休息一阵。
六月末,热得冒汗的日子开始增多,潮工房开冷气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在一个燥热的午后,店里开了冷气。就在冷气充满整个店内之时,门上的小铃被撞响了。
小坂井正一个人站在柜台前。盐泽上午还在,中午出去吃饭后就再没回来了。
“欢迎光临。”
小坂井头也不抬,机械地说。他往白色搪瓷壶里倒满水,放到煤气炉上,点着火,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客人,来客是与他熟识的护士专业女学生三人组。
“啊啊,你们来啦。”
小坂井说完,擦拭干净吧台座位,等待她们落座。那里是她们三人的固定位置。
然而,待她们走过来,小坂井却不由得发出疑惑的声音。
“咦?”他发现今天她们不是三个人,而是四个人。而那新来的第四个人,看上去还有点眼熟。
“啊,是你。”小坂井说。
这是他时不时会想起的一张脸。因为最近心情都十分沉重,只有她的笑容让他欣慰,和日东第一教会的真喜多会长一样,成了小坂井每日的救赎。同时他也希望能再见一次这名女子。不过也只是想想,因为他知道那样的机会微乎其微。
来人就是早前在福山市立大学附属医院,把他带到美惠子所在的重症监护室门前,让他看了一眼美惠子的实习护士。
“啊,你是那时的……”
她也停下了脚步,一脸吃惊,双眼睁得大大的。
因为她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进来的,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二人先互相行了个礼。
“嗯?你们认识?”姑娘们面面相觑。
“嗯,我在市立大学医院里曾经受了她不少照顾。”小坂井说。
“小坂井先生,你住院了?”一个女孩子马上接过话头。
“不,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住院了。”
话音未落,女孩马上问:“啊?是谁?谁啊?”
小坂井想起自己以前一句失言,便让镇中流言满天飞,害得美惠子红颜命薄。正当他烦恼之时,那女孩替他说道:“保密义务。”
小坂井替她们点了单,然后一边做奶咖,一边暗自高兴。他觉得自己总算摆脱了虚脱的日子,心情开始轻松起来。当然,外面的好天气也起到了促进作用。
“原来你们几个认识啊。”小坂井开朗地说。他也很感谢这些女孩子,因为是她们把她带来的。
“哟,什么叫你们几个啊?”一个女孩子撒娇似的说。她应该是察觉到小坂井对新来的姑娘有着特别的感情吧。
“当然是这位啊。”小坂井伸出右手,指了指那名新来的女孩。女孩见状,露出微笑。
“嗯,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小坂井问。那天在医院楼梯间里他看到了她的名牌,不过并没有记住全名。
“哇!小坂井先生,你想知道人家的名字啊。”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们的名字了呀。”
“那你说说看嘛。”
于是,小坂井应她们的要求,带着一丝忐忑,还是说对了三个人的名字。要是此时他忘记了哪怕一个人的名字,估计这几个姑娘就再也不会到店里来了。这个问题对咖啡厅的工作人员来说,无疑是事关工资的生死问答。
待他回答完三个女孩的名字,那个女孩便说:“我姓辰见。”
“嗯,小坂井君,你做得很不错。感动、感动,你真的记住我们的名字了呢。”另一个女孩子说。但小坂井已经没在听了。
“哦,你叫辰见啊,我想起来了,那天看到你名牌上也是这么写的。辰见,名字呢?”
“洋子。”
“洋子吗?辰见洋子,嗯,我记住了。”
“哇!你好执着哦,真可疑……”一个女孩子调侃道。
“因为那时候我真的很感激她嘛。真的,实在是帮了我大忙。”
“哦?为什么?好像内情很深嘛。发生什么事了?我想知道!”
“保密义务。”洋子再次说。
“你们都是一个班的吗?”小坂井为了转移话题,询问道。
“我们可都是同班同学哦。”女孩子们彼此应和了一声。
小坂井弄好了两杯奶咖和两杯红茶,转过身窥视辰见洋子的脸。
她的脸与美惠子的完全不同,临死前的美惠子脸已瘦成细长的了,洋子却有一张小巧的脸。这种脸型,如果脸颊和下颚长点肉,就成了圆脸。不过洋子的脸十分瘦削,给人一种尖下巴的印象。
虽然不是让人看一眼就惊艳的美人,但她有着高高的鼻梁,大大的双眼皮眼睛,笑起来十分艳丽。在四个人当中,她无疑是最美的。
此时小坂井心中不仅有对洋子的感谢,更多的是一种尊敬。在医院里,病人和普通人是弱者。
身穿白袍的人掌握着一种身为专家的权威,因此无论他们态度如何粗鲁,都没有人敢反驳。
即使年轻的护士也一样。他们时常会狐假虎威,把患者当成无能的动物一般对待。但即便受到那样的待遇,因为怕自己的诊疗被耽误,甚至危及生命,患者们还是无法吐露怨言。这就是日本医院的现状。小坂井是个没什么社会地位的人,更是弱者中的弱者。小坂井认为,医院这种地方,规则都还停留在江户时代。
可是,白衣人群中的一员,却对身为弱者的自己做出了亲切的回应,表现出出乎意料的热情。这对充满自卑,失去了生存动力的人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救赎,只是,做出那种行动的人自己,应该并未发现这一点。
所以,当时小坂井才会高兴得几乎哭出来。虽然对她来说,那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行动,但小坂井如果没有遇到她,就还得在监护室外连坐好几天。没人理会,也没人会告诉他情况,最后他只能失望地回家。或许因为她还是学生,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情。在日本,当一名护理专业学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护士之后,他们本该对病人表现出的诚恳和温柔,就都永远消失了。
不过,被所有人冷落也有可能是美惠子的母亲刻意嘱咐的。那是她独特的报复方式,为自己女儿的遭遇做补偿吧。她眼中放射出的居高临下的视线,正好与医生们的傲慢吻合,完美地契合在一起。这是他最难接受的。
所以此时此刻,眼前的这几个女孩子中,他觉得只有洋子是最特别的。甚至只有她,看起来像一个靠谱的专业人士。其实仔细想想,这些女孩子都是即将成为护士的人,但其他女孩都用日常的一面与他接触,因此在他眼中,不过是几个大学生,孩子罢了。只有洋子,看起来像个拥有可靠判断力、性格成熟的女性。
其实仔细观察一会儿,便会看出洋子的外表与其他几个女孩子没什么不同。特别是今天她穿着便服,看起来也像个孩子,说起话来就更像了。
尽管如此,她在小坂井眼中还是非常光彩照人。
四个人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一起大笑了好几回,然后便齐齐站了起来。她们掏出各自需要付的钱,摆在吧台上。其中一人抽出一张千元钞票,并从桌面上取回零钱。随后小坂井离开吧台,向收银机走去。
当他重新转过身来时,暗地里高兴了一下。因为把钱收集起来拿到收银台来的,正是辰见洋子。
小铃再次发出清脆的响声,女孩们打开门,轻轻摆手,然后便离开了。她们离开时,还乖乖地走成一列。小坂井笑着向她们摆摆手,然后开始慢吞吞地操作收银机。他想让洋子一个人在店里留久一点。
收到的钱刚刚好,不需要找零。女孩子们通常都会这样。小坂井一边撕下小票一边说:“那个,辰见小姐,能让我对你表示一下谢意吗?”
“嗯?”洋子说。
“就是,感谢你之前帮了我的大忙。”
“不算帮忙啦。”洋子笑着说,仿佛觉得他夸张了。
“不,你肯定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有多么感动吧。我想,至少让我请你吃一顿意大利面什么的,表示一下谢意吧。如果哪天你能一个人过来,那我就更高兴了。”
“嗯。可是……我可能一个人来不了。”她说。
小坂井想,她肯定以为我是在搭讪吧。虽然他早已料到,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
“啊,是吗……”太失望了,他认为她肯定是想拒绝。
可是,小坂井其实一点都不想搭讪,他只是真的想由衷地表示一下谢意。
“也是啊,那真是太遗憾了。那么,请你接受我由衷的谢意吧。太谢谢了,我当时真的很高兴。我就想说这些。”
小坂井深深地低下头。
“嗯。”她说。
“今天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希望下次有机会能再见。”小坂井又说。
“我还会跟大家一起来的。”
“是吗?好,期待您的光临。”
小坂井说完,洋子鞠了一躬,回到在外面等待她的朋友中间。小坂井知道没戏,心想还是放弃算了。只要她愿意来,这样就足够了。
自那次以后,辰见洋子又跟护理专业的同学光顾过好几次潮工房,成了店里的常客。
小坂井很高兴,为了感谢她,他想不收洋子的钱。但当着其他几个女生的面,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免单,最终只得放弃。
小坂井必须毫无差别地对待洋子和其他三个女孩子,虽然他已经很注意了,但女孩子们在这种事情上异常敏感,说不定还是被发现了。
不过,虽说小坂井会对洋子另眼相看,但也只是感谢和敬意的眼神,他不认为自己对洋子抱有恋爱情绪。
然而,一天晚上,洋子头一次单独来潮工房。小坂井突然觉得心中翻涌着狂热的喜悦,他自己都被这份喜悦吓了一跳。那种强烈的感情让小坂井的心动摇不已。他赶紧抓起桌布擦拭吧台,但手微微颤抖着,这又让他吃了一惊。
吧台边还有别的客人。一位男客人一刻不停地抽着烟,小坂井便把她引到了离他最远的位置,然后再一次表达感谢。
“你终于来啦,谢谢你。”
她不发一言,走近之后只是点了点头,拉过一边的高脚凳,笑着坐在了吧台边,又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了旁边的高脚凳上。
因为跟随小团体来过好几次,又一直坐在距离小坂井很近的这个座位上,她似乎并没想过到桌子旁就坐。
对此小坂井也很高兴,直到这时,小坂井才终于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不过小坂井又犹豫了,美惠子才去世不久,自己就做出这种事情,是否太不谨慎呢?
旁边的男性客人满脸狐疑地看着洋子,迟迟不愿移开目光。小坂井知道,那是因为洋子实在太漂亮了。
今天的洋子的确很漂亮。她化了精致的妆容,发型也打理出优雅的曲线,身穿一件白色薄衬衫,外面套着粉色的羊毛开衫。
“今天大家怎么没来?”小坂井问。
她闻言笑了,一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一般地说道:“我好像被同伴们疏远了。”
小坂井听后,久久不能言语。而她的声音比想象中的更加尖细,这也让他惊讶不已。他不禁想,原来她的声音这么尖啊,但他还是想不出自己该对此作何反应。
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啊,真的吗?”说完以后又觉得自己的话太过愚蠢,不禁苦笑出来。
其实,小坂井真正想说的是这句话:我真想感谢疏远你的那三个人——不过,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来。
“围裙,很适合你呢。”洋子突然说。她边笑边说话,笑声也很尖细。
“嗯?啊,这个吗?”
小坂井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色围裙。真是出乎意料的评价,不过他印象中好像还有人在很久以前说过一样的话。
“真的,很适合你。”洋子又说了一遍。看来她是真心的。
“哦,谢谢你。”小坂井说。然后又想,莫非她是因为这个才来看我的吗?
“今天我刚好到附近有事,妈妈让我过来买点儿和式点心。我买好了配茶的点心,走没多远,就到你这里了。”
洋子说了个蹩脚的借口,然后摸了摸身边的包,似乎想说这里面装着我刚买的点心。
“我真是太高兴了,以后你有空也要多来哦。今天能让我请客吗?你可千万不要拿钱包出来哦。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你尽管说。”小坂井说。
“那个,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但我真的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对我来说,你做的事情很特别。”小坂井竭力相劝。
“你是说重症监护室吗?那种事情,换作是谁都会做的。”洋子说。
“可他们却没为我做这种小事。无论是谁,都没有。啊,你要喝红茶吗?还是试试奶咖?还有可可哦。”
“红茶就好。”洋子说。
“啊,对了,不如我做意面给你吃吧?我对那个还挺有自信的哦。”
“啊,对不起,那个还是下次吧。我等会儿要回去跟妈妈一起吃饭呢。”
小坂井抓住“下次”这个词开始追问。
“哦,下次,嗯,下次吧,下次你可不能再拒绝了哦。”小坂井反复强调他曾在三之轮桥的咖啡屋请美惠子吃过意面,很想请洋子也吃一次。对方却说要放到下次,他想,要是哪天能让她尝尝该多好啊。
虽然有些介意旁边那位抽烟男性的目光,但小坂井还是继续与她交谈。本来,只跟一位客人聊得起劲,对他来说是个禁忌。
小坂井将自己定位为擅长倾听的人。在三之轮桥的咖啡屋工作时,也有许多客人这样评价他。也许正因为这个特长,让他与洋子的交谈甚为热烈。洋子对他说了很多,看起来像个爱说话的女孩子。不过她跟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却显得不那么健谈,或许是因为别的女孩子过于健谈了吧。
她对自己将来的工作有十分明确的规划。小坂井首先对这一事实感到十分震惊。
洋子说,今后医疗系统将面临的最重要问题,就是针对老年人的医疗服务。据预测,二〇〇四到二〇〇五年前后,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将占日本总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以上。虽然老龄化是世界性趋势,日本却不幸地走在了最前端,人口中的老年人比例每年都在迅速增加。
而鞆这个地方的人口构成更加接近这个比例。这个现在就拥有众多老年人的小镇,只需几年,就会呈现出未来日本的前兆。所以,只要在这里参与老年人医疗机构,就能成为全日本的先例。即将在这里采取的各种政策措施,也会成为未来日本的典范。
如今的政策是,老年人入院后,经一个月治疗仍不出院,院方就不能收取治疗费了。为此,开始有医院负债甚至破产。并出现强行将老年人赶出院的丑恶事例,只怕日后还会愈演愈烈。
被迫离开医院的老人将去往何处呢?当然只能回家躺着。然后每隔一段时间会有护士或医生上门诊疗。洋子说,这种方式会成为未来的主流。彼时的主要战斗力,理所当然会是护士。医生则会采取轮班制,每班二十四小时,在医院全天候诊。
她说她并不讨厌老人,现在最感兴趣的也是这个方面。为此,她还重点学习了这方向的护理知识,积累了一些经验,想在不远的将来,与友人一道在这个有许多老年人的小镇,建立一个访问护理站。
日本如今正朝着两位国民中就有一人是老年人的方向迅速迈进。将来,把护理老年人的工作全部交给专家是绝对行不通的,必须动员全体国民加入老年人护理服务。为此,现在必须事先掌握老年人护理知识,并为此做准备。洋子如此说道。
小坂井为洋子这个明晰的目标震撼不已,满心赞叹。他不禁感慨道,真是个拥有伟大意义的梦想啊。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叹。虽然洋子的话在他听来仿如天书,他根本不知道会有那样一个世界存在。但想到自己肯定无法描绘出如此有意义的梦想,除了感慨之外,他还对洋子充满了尊敬。
之后,辰见洋子时不时会来潮工房一趟。多数时候是一个人,有时也会跟朋友一道。每当看到她与两三个护理专业的同学一起出现,小坂井都会忍不住大失所望,因为那样他就不能跟洋子单独交谈了。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努力掩饰失望的表情。
不过,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与别人一起来,洋子都会选择吧台的位置,并谈论关于访问护理站的计划。有一次,小坂井说“我也很想帮忙呢”,他真心开始想加入洋子建立的看护站,替洋子工作了。虽然自己没有护理资格,但至少能开开车,应该能派上点用场吧。
“要取得护士资格很困难。”洋子说,“看护师的资格考试相对简单些,只要努力,应该能行。看护老人是个力气活,必须有男性来帮忙。尤其是为老人洗澡的时候。在病房里可以借助各种仪器、道具完成,但在浴室里,就只能靠力气了。”
小坂井觉得,将来做这种工作也不错。他不认为在咖啡厅当服务生值得干一辈子。如果加入医疗行业,还能为社会做点贡献呢。
不管到了哪里,小坂井都是跟随者。他很快就会被别人影响,做别人要求的事情,默默地跟随。而在他前面带头的,通常都是女性。
每次洋子出现,小坂井都会恳请她留下来尝尝意面,但洋子每次都说要回去与父母一起用餐,拒绝了他的邀请。不过,某天晚上,她难得地在打烊前一刻来到店里,吃了小坂井做的意面。
小坂井很高兴,他觉得,这样一来,洋子终于成为与美惠子同等的存在了。然后,小坂井便打了烊,还把洋子送回了家。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店外碰面,并肩而行。
走了一会儿,洋子抬手指着前方的建筑物,说“那就是我家”。当时洋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坂井,小坂井认为那是暗示,就吻了洋子。
他搂着洋子,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这里虽然看不到海,但能闻到阵阵潮水的气味,让他感觉十分幸福。他一直梦想着,有天能与洋子在一起。
二人相拥而立,小坂井耳边突然回响起美惠子诅咒的嘶吼,身体瞬间僵硬。洋子察觉到异样,抬起头来看着他。
后来,又发生了无数次同样的事情。那个光景无数次在小坂井眼前回放。“我要诅咒之后跟茂在一起的女人,绝对不会让你幸福。”美惠子这样说过。还有那疯魔般的嘶吼,让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实际上,在那一刻,美惠子确实变成了恶魔,或者被恶魔附了身。因为小坂井每次想起紧闭的眼睑和扭曲的面容,都深深地觉得那不是人类的样子。
小坂井后来信奉了日东第一教,因为他实在无法摆脱梦魇。一有空他就会去教会聆听讲义,还在导师的指导下开始修行。只要不去潮工房上班,他就会终日待在教会里,或到体育馆锻炼身体,进行冥想,祈祷,并试图理解教义。
努力不久便得到承认,小坂井也分到了一套紫色衬衫、金色长裤和鳄鱼皮带。看到自己的诚心得到称赞,小坂井非常高兴。随后,他开始与教友们一道,抱着教会的小册子,积极地到各家各户去劝人入教。即使在潮工房,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尽力传教。他热心地对客人们讲解教义,并劝他们去参加见面会。
后来,他还成了站在自动门前,迎接参观人群的一员。渐渐地,他获得了真喜多尊师的信任,尊师时常让他来身边做一些杂事,例如替尊师开车,或者传送教令给福山分会,有时还会送些包裹过去。
因为直率的性格,小坂井得到了尊师赏识,成为贴身随从中的一员。虽然在随从中是地位最低的,但也是罕见的提拔,受到了许多人的艳羡。他曾经做过演员的历史似乎也刺激了尊师的兴趣,因为尊师自己正是十分重视以姿态来增强效果的男人。
不管怎么说,能为尊师工作,对小坂井来说都是无上的喜悦。尊师有时还会说“我会赐予你更多的福祉”。小坂井认为,自己能与洋子在一起,正是尊师的赐福。为此,他自然是十分感谢。
他之所以突然埋首于信仰之中,完全出于对嘶吼着诅咒、并在极端痛苦中死去的田丸美惠子的恐惧。那声“我要咒死你”的吼叫,无疑是美惠子的遗言,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样东西。想与那句话对抗,仅凭自己一人是绝不可能的。
随着与洋子逐渐亲近,聊天的次数增多,小坂井的恐惧也与日俱增。因为美惠子说过,她绝不会原谅自己与别的女人交往。
不过,他终于有希望能跟洋子交往了。当然,那也将会是诅咒的开始。对此,小坂井感到深深的不安,他究竟能不能胜过那个诅咒呢?强烈的恐惧埋在心中,挥之不去。
相反,将洋子搂在怀中时,他真的感受到了幸福。他觉得那幸福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同时觉得,正是有了强烈的恐惧,那份喜乐才更加明晰。
“谢谢你。”小坂井悄声说。
“嗯?”洋子抬起头,看向小坂井。
然而,这一瞬间,小坂井全身汗毛倒竖,忍不住推开了洋子的身体。
在黑暗中仰视自己的洋子,竟长着美惠子的脸。
微微分开的双唇间,露出牙齿。那些牙齿如同沾染了鲜血,看起来血红血红的。
小坂井的身体中了邪一般地颤抖,且越来越剧烈。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惊恐万状,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每次试图站起,都会被恐惧侵袭。小坂井不得不深深地埋下了头。
“小坂井先生。”他听到呼唤声,反射性地抬起头,怯怯地看了洋子一眼。在远处街灯的照射下,她的脸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洋子呆呆地张着嘴,不知该作何反应。
“呼。”他吐出一口气,“啊,对不起,抱歉……真的抱歉。”
小坂井不停地道歉,又埋下了头。自己干了件天大的蠢事。唯一庆幸的是,没引来一声惨叫。
可是,他已无法安心。他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身体的颤抖也无法停止,他怕被洋子发现。
“对不起,我好像还没从恐惧中解放出来。”小坂井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实在太丢人,只想挖个洞钻进去算了。
他终于理解了美惠子最后的话语。美惠子会在这样的时刻复苏。他已经体验过了。
他想,啊啊,美惠子来捣乱了,因为自己做了她绝不会原谅的事情。
“因为那个人吗?就是已经去世的田丸小姐?”
有声音传来。洋子边说边靠了过来,握住了小坂井的手臂。
可他还是害怕得抬不起头来,不敢看洋子的脸。同时也无法触碰她的身体。他生怕美惠子又会发威。
他只能默不作声地用力点头。一下、两下、三下。
每点一次头,他都觉得美惠子的诅咒又深了一些。她的诅咒紧紧地纠缠着自己,勒紧了他的心,并在他耳边低语:跟她分开。
“我被诅咒了。我可能没救了。”
小坂井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胜过美惠子,就连作为演员,实力上她也远胜于自己。
“你和那个人,曾经交往过吧?”洋子问。小坂井点了点头。
“然后,你背叛了那个人吗?所以她自杀了?”洋子又问。
这一次,小坂井用力摇头:“我不会干那种事。是她抛弃了我。”
沉默了一会儿,洋子再问:“那个人,以前是演员吧?”
小坂井点头。
“我看过关于她的报道。那个人的自尊心很强吗?”
小坂井轻哼一声,又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小坂井拼命忍住眼泪,身体依旧不住地颤抖。
“喂,不如我们去看电影吧?我正好有想看的片子。”洋子突然说,似乎是为了让小坂井转换心情。
小坂井吃惊地抬起头,但还是不敢看洋子的脸,只能盯着远处的路灯和路灯旁的水泥路障。
他考虑了很久要不要拒绝,最后还是嗯了一声。
“那部电影只在福山上映。”洋子说。
小坂井又沉默了。他在犹豫,既然如此,不如还是拒绝吧。
可是,站了一会儿,身体的颤抖已平息,他终于有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那我去借辆车,咱们一路开去福山吧。”小坂井说。
“好啊,你肯定能恢复好心情的。”洋子开朗地说。
“不过,我们也可以搭公车去哦,反正你不要勉强。”她又说。
小坂井仅能对洋子的声音做出反应。为什么自己没办法直视她的脸?是因为深深的恐惧依旧占据他的身心。
“小坂井先生,看来你需要心灵护理呢。”洋子装出医生的模样说。
“不过你放心吧,我可是个护士。”
面对小坂井的异常,可能触发了洋子身为护士的职业本能。又或许是被这个不可靠的年长男人激发出了母性本能。小坂井向来容易激发女性的那种本能。
总之,小坂井与洋子开始了潜伏着危机的交往。洋子看上去很开心,小坂井当然也很开心。
小坂井决心向她展现更多的诚意,并在心里对自己起誓,一定不能辜负洋子的心意。
当然,与美惠子交往的时候,小坂井也抱着一样的想法。但在自身意志的控制范围之外,他却也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轻浮。明明对洋子抱有着足够的爱意——他对自己的这份心情毫不怀疑——却在不知不觉间,表现了最为恶劣的不忠。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恐惧。不仅考虑欠周,意志也太薄弱。这次的交往,他搞不好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不慎犯下难以弥补的大错。
随着与洋子见面机会的增多,小坂井渐渐了解到美惠子临死前的一些事情。虽然美惠子没有了意识,但还有许多身体反应。小坂井听到的每个细节都让他不忍,那几天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堪比地狱的折磨。
那些反应究竟来自于她痛苦的神经,还是仅止于肉体反应,这点小坂井不得而知。但他对于美惠子的恐惧,却实实在在地加深了。
可是,随着与洋子的交往渐渐深入,小坂井开始感觉自己的精神创伤慢慢愈合了。他能切实地感觉到,是洋子在替他治愈那些伤口。每当他们并肩而行,或一同坐在石头上眺望大海,或一同登上前往仙醉岛的渡船,或并肩坐在电影院里看着喜剧大笑,治愈的疗效都会慢慢深入。小坂井如此相信着。
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办法与她进入更深一层关系。仅仅是头一次亲吻,美惠子就对他露出了獠牙。若再做得更多……他无法想象后果如何。
尽管如此,他还是做到了,不过那也多亏了洋子的诱导。或许正因如此,当时并未发生任何异状。就这样,一年时间转眼便过去了。
有了洋子这个新伴侣,小坂井便没有了离开鞆的理由。为了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与洋子共同生活,小坂井比以前更加专注于潮工房的工作了。
此外,还有对日东第一教的信仰。他更加坚定,并加强了修行,同时更加认真地侍奉尊师。
他觉得,无论哪项工作,都能为洋子将来在此地建立访问护理中心贡献一份力量。届时必定需要一些人脉,所以要趁现在多认识一些人。
现在,他已经不会在洋子身上看到美惠子的脸了。小坂井试图相信自己已经完全从美惠子的诅咒中解放出来了。可事实并非如此。那恶毒的诅咒正潜伏在阴影中,等待出手的时机。
一年过去了,夏天不知不觉再次来临,在那个暴雨之夜,小坂井突然卷入到那起可怕的事件中。
在被卷入绝望的旋涡中时,小坂井无数次地想,唉,都是美惠子的错。美惠子她,终于对洋子露出了獠牙。
“喂,呃,茂。”
接起来一听,洋子的声音猛地冒出来。因为那声音与平时不一样,小坂井不禁吓了一跳。声音沙哑不已,他一下子没听出来是谁。
“嗯,哪位?洋子?”他确认道。
他穿着方便随时睡觉的睡衣待在房间时,新买的手机突然响了。不过就算他不去确认,会在这么晚打电话给他的女性,也只有洋子了。
“嗯。”回应声十分细微,且过于沙哑,听起来简直就是陌生人。而且颤抖着,仿佛牙齿在打架,战栗感能通过话筒传到这边来。
“你在哪里?很冷吗?”小坂井问。现在是夏天,应该不会冷。但毕竟是深夜,外面还能听到雨声。他怀疑洋子被雨淋了。
“阿、阿茂,阿茂、阿、阿茂……”她说。声音极端沙哑,还带着颤音,根本听不清楚。
“到底怎么了?”小坂井边笑边问。他原本趴在床上,现在已经盘腿坐了起来。
“怎么了?你在外面?”小坂井问。
“啊?我在发抖吗?”洋子反问。
“嗯,在发抖。”小坂井说。
“快来救救我。”洋子说,“还好我们一起买了手机,总算能联络到一个人了。我现在只能靠你了,求求你,真的求求你了。”
洋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坂井不由得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
“你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别突然吓我啊。”
小坂井似乎当成了玩笑。
“阿茂,你在哪里?”
“现在?在家。躺在房间里看漫画呢。”小坂井回答。
“太好了。那你周围没别人吧?”
“没有,就我一个人。”
“喝酒了吗?”
“没有喝。”
“太好了。我现在在兼职当保姆的那家人这里,小区里的那家。”
洋子依旧声音颤抖。
“啊,就是水吞那里?”
“嗯,是的。水吞向丘的内海小区。B栋二〇四室,居比先生家。”
“嗯,是你打工的地方啊。”
“是。”洋子说过,她最近在兼职当保姆。
“然后呢?”
“你能马上过来一趟吗?”
“啊?”小坂井惊呼一声。
“别太大声,求求你了。”
通话声音再次变小,这回是洋子刻意压低了声音。听到那压低的声音,小坂井也紧张起来,看来她正努力让自己意识到事态的紧急。
“这么晚?外面还在下暴雨哦。”
他看了看旁边的窗户。雨水不停地敲打着窗玻璃,汇成一道水柱后流下去。然后他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现在是晚上八点五十八分。
“我知道,可是求求你了,我能打这种电话的只有你了。我遇上麻烦了。”洋子低声说,她的紧迫感毫无保留地传达了过来。
“你开车从悬崖上摔下去了?”小坂井说了个笑话,把自己逗笑了,洋子却没笑。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了……不,比那还要严重。”
“啊?”小坂井停下笑,说,“真的吗?”
比那还要严重的事情,怎么可能?
“真的,事关生死。求求你,我只能依靠你了,快来救我。”
说着说着,她的言语都混乱了,想必是哭了出来。
“生死?”小坂井说。
“嗯,是的。”
“你受伤了?”
“还没有。”
“还?”
洋子突然尖声叫道:“别说了,你快来吧!”
“我知道了,我该怎么做?”
“马上来,求求你!”
全力说出这句话后,她貌似又哭了出来。呜咽声持续了一会儿,她似乎发不出声音来了。小坂井困惑不已,只得耐心等待。
过了一会儿,他说:“可是,我怎么过去啊?”
“你没车吗?”洋子带着哭腔说。
“现在没有。之前那辆菲亚特已经还给田中汽车了。”
“那坐公交车来呢?”
“不知道这会儿还有没有公交车了。我倒是有辆摩托车,从潮工房老板那儿借来的。”
“啊,那你就开那个来……”洋子说。
“不过雨这么大,应该很难开。那辆摩托车挺旧的,搞不好半路上会熄火。”
“求求你,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披上雨衣,再戴上头盔的话,应该不会淋湿吧。”小坂井说着,看了看架子。那上面似乎有他说的东西。
“那你就那样来,马上来。我以后真的什么都听你的,好吗?求求你。”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你这样我根本搞不清状况。”小坂井说。
“电话里不好说。求求你,相信我,好吗?我爱你。”
“好吧,我知道了。我现在马上过去。”小坂井站起来,走向架子。
“你知道小区在哪儿吧?内海小区,之前你送过我一回。”
“嗯,我知道。”
“别告诉你家里人,偷偷出来。引擎也要等走远了再开。”
“啊?你这是要干什么,抢银行吗?”
“之后再跟你解释。车里有油吗?”
“当然有。”
“太好了。”
“我要翻窗户出去吗?”
“嗯,拜托你了。然后,等会儿到了小区,你把车停在斜坡下面,然后走上来。B栋哦,二〇四室。”
“嗯。”
“别被人看到了,到了小区底下时给我打电话。”
“嗯,不过等我换好衣服做好准备,找到雨衣、拎着鞋子、翻出窗户,推着摩托车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再点燃引擎,冒着大雨一路开到水吞。光路上都要花三十分钟,所以你再怎么催,也要将近一个小时呢。”
“我知道,我等你。到了小区底下给我打电话,我下来接你。就在邮箱那里见。”洋子说。
“知道了。”小坂井说完挂断了电话。然后,小坂井想,为什么尽量别被别人看到?
引擎很配合地坚持住了。暴雨之中,小坂井总算开到了小区底下。
大雨打在头盔和雨衣上,声音十分嘈杂。脸也被雨打湿了。
小坂井停好车,一边从屁股口袋里掏出手机,一边跑到附近一个没有灯光的屋檐下避雨。打开电话簿,找到辰见洋子。电话只响了一声,洋子就接了。
“喂,我到了。”小坂井说,“这里好冷啊。”
他终于明白洋子为什么会发抖了。
“到了?那上来吧,要快,拜托了。我现在就下楼,在B栋门口等你。”她说,“啊,还有……”
“嗯?”
“头盔别摘。”
“啊?我知道了。”
把手机收进屁股口袋里,小坂井走进雨中,快步前进。雨水拍打在头盔和雨衣上,世界重新陷入一片嘈杂。
周围都是水的气味,脚下的路很快就变成上坡。内海小区建在一座山丘上,小坂井以前曾开车送洋子来过一回,所以知道这个地方。
爬到坡顶,便看到了小区的楼房。走过左边第一栋,眼前就是B栋了。他快步走过去,却不见洋子的身影。
咦,她怎么没在楼下等我?小坂井略微疑惑。他没弄错地方,上回自己的确把她送到了这里,当时洋子就是从这个入口进去的。
他加快脚步,走到屋檐下。因为不用担心淋雨了,他缓缓地摘下了头盔。就在这个瞬间,身穿无袖上衣的洋子猛地从邮箱的阴影中蹦出来,狠狠地撞到他身上,同时把他抱得紧紧的。
“呃,你快放开,我身上都是湿的。”小坂井说。
“没关系!”洋子说,然后又说,“湿了也无所谓。”
她似乎一边说一边在哭泣。
小坂井不知所措。他无法抱紧她,因为手臂和手掌都湿漉漉的,如果这样抱上去,洋子的衣服就要被蹭湿了。
“你能来,我很高兴。谢谢你!”洋子说。看来她真的很害怕。
随后她抬起脸,主动贴到小坂井满是雨水的脸上。一边磨蹭,一边寻找他的唇。很快,她便将嘴唇叠了上去。紧接着,又用双手钩住小坂井的后颈,把他拽得弯下腰来,强行侵入他的双唇。她伸出舌头,舔舐着他的牙齿。
呼吸变得粗重。小坂井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垂着抓住头盔的手,任由洋子摆弄。交往一年,二人已十分亲密,但他从未见过洋子如此积极。随后,小坂井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便主动撑起身子,稳住了洋子。
身子分开了些距离,洋子看着小坂井说:“抱住我。”
她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小坂井的眼睛,出声要求。声音里略带喘息,让小坂井疑惑不已。
他看看周围,又转身看向身后的黑暗。天地间只有不断坠落的雨滴,并无半个人影。
“我浑身都湿透了。”小坂井说。
“没关系。”洋子小声喊道,“没关系,弄湿我的衣服吧!”
小坂井闻言,抬起抓着头盔的手,又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环绕洋子。
洋子穿着一件修身背心。他们再次亲吻,然后分开。洋子急切地寻到小坂井的手并握紧,然后用力拉扯他。
“我们进屋吧,快来!”她转过身,迅速走向走廊。小坂井只得加快脚步跟在后面。
走进房间,关上铁门,洋子伸出手,把小坂井背后的门锁上了。紧接着,又从他手上一把夺过头盔,然后说:“茂,站着不要动,千万别动哦。”
小坂井想,这简直就是非法监禁嘛。不过他还是乖乖地站在玄关前的地板上,任由水滴从雨衣上滑落。
洋子先把头盔倒放在厨房的水槽里,然后拿起水槽边的橡胶手套,回到小坂井身边。她把手套塞给小坂井。
“戴上这个。”她命令道。小坂井吃了一惊。
“啊?为什么?”他问。
“求你了。你必须戴上这个,相信我,就当是在救我。”
说着,她凝视着他的眼,又抱了上去,印上了嘴唇。
洋子的双唇离开后,小坂井如同下定决心一般,匆匆戴上了手套。他内心还有一丝疑惑,觉得这是洋子在开玩笑。
“是因为手会弄脏吗?”小坂井问。
“嗯,有可能。”洋子说。
戴好手套的小坂井看着洋子,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似乎在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
可是,近在咫尺的洋子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尽管如此,她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似乎想鼓励小坂井。小坂井露出奇怪的表情,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微微点了点头。紧接着,洋子说出了今天最不可思议的一句话。
“喂,我们在这里做吧。”小坂井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愣在当场。
“啊?”他哼了一声,很快又问,“做什么?”
“抱我,快抱我,现在。”洋子反复呻吟道。
洋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坂井,一脸不容拒绝、极度认真的表情。她的肩膀在剧烈地起伏,呼吸变得粗重,那样子看起来简直就像在发情。
小坂井呆呆地张着嘴:“呃,什么?你在开玩笑吗?”洋子用力摇头。
“为什么?”他问。
“我,想要。”洋子回答。
“我不明白。那个……”
小坂井很快就明白,这不是在开玩笑。因为洋子依旧凝视着他,然后掀起了短裙。紧接着,她又弯下身,拉下了内裤。
“呃,是这样,可是……”
小坂井试图说些什么,但洋子很快凑过来,堵住了他的嘴唇。
被不容拒绝的力量拉扯,小坂井倒在了厨房门口的地板上。因为身上还套着湿漉漉的雨衣,地板马上被弄湿了。
嘴唇又被堵住了,小坂井只得等洋子离开,才挣扎着说道:“这个,雨衣,得先脱了……”
“没关系。”洋子一边在他怀中扭动,一边说。
“可是地板都湿了,这不是别人家嘛。”
“没关系,你别在意。我等会儿自己擦干净。”
洋子说完,又抱了上来,双腿缠着他。在洋子巧妙的诱导,和这个超越常识的情景之下,小坂井也不知不觉地兴奋了起来。
洋子一边扭动,一边将背心扯到肩膀上,挣扎一般露出了一侧的肩膀。然后又艰难地解开了胸罩的背扣。
小坂井用指尖拉下她的胸罩,发现自己还带着手套,觉得这样有些滑稽,便试图将其脱掉。
可他的动作被洋子制止了。
紧接着,洋子把乳房凑到小坂井面前。小坂井会意,将嘴唇凑了上去,用舌尖轻轻舔舐。洋子马上发出声音,向后仰去。然后,她像要掩饰自己的声音般再次缓缓弯下身来,用力吻住小坂井。
洋子高举左手,将内裤扔到厨房的某个角落。小坂井瞥到那个动作,知道她现在已经十分兴奋了。
在此期间,洋子不断要求着:“可以了,茂,进来吧,今天不会有事的,射在里面吧。”
带着黄色橡胶手套做这种事,让小坂井在兴奋之余还觉得有些滑稽。但面对洋子的积极攻势,异样的感觉很快便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满足了洋子的要求之后,二人在地板上躺了一会儿。他们全身湿透,就像躺在雨里一样。定睛一看,从小坂井雨衣上滴下的雨水,已经在地板上形成了几个小水洼。旁边铺着的一块两平方米左右的方形小地毯,也被弄湿了。
小坂井累得半天无法动弹。他来这里就并非出于本意,还被迫做了如此重体力劳动。
回过神来时,洋子已经站起来了。上半身的背心依旧扯到一半,露着半边肩膀,同一侧的乳房也裸露着。不过短裙垂下来了,遮住了光溜溜的大腿,因此看起来还不算太奇怪。
洋子此时背对着小坂井。过于疲劳的小坂井视线有些模糊,只得茫然地眺望着恋人的背影。
突然,洋子轻哼一声,上半身前倾,嘴里说着让小坂井醒过来的话。
小坂井看到洋子的动作,突然联想到拔红酒软木塞。他在町屋的小酒馆打工时,曾数次目睹那样的动作。他不知不觉间露出了笑容。是要喝酒吗?
他正想问,洋子发出的轻哼声瞬间变为痛苦的呻吟,紧接着又传来啪嗒啪嗒的液体滴落声,让他忍不住抬起头来。是酒洒出来了吗,是香槟?他正想着,突然看到地板上一片血红,惊得呆住了。
“你、你干什么呢?!”小坂井大叫着跳起来,发现自己还穿着雨衣。他“哗啦哗啦”地掀开塑料雨衣,提上裤子,扣好纽扣,绕到洋子面前。
洋子的身体依旧前倾,带着痛苦的表情看向小坂井,目光中充满不安和恳求,仿佛在求他做点什么。可是小坂井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然是不知所措。
她两手抓的不是酒瓶,而是刻刀。那是一个小而细的刻刀,看起来像是做皮革工艺时的道具。
小坂井一眼就看出,刀刚从身体里拔出来,因为他看到了黏稠如泥土的血液,发出暗沉的光芒。
浅粉色的背心眼见着被染成暗红色,伤口还在往外喷涌着黏稠的血液。那里正是刻刀刺入的地方。血液喷溅是由于有尖利物体拔出,要是不把它拔出来,也不会流这么多血。小坂井以前曾听人说过这类知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脑中还未挥去香槟的印象,小坂井还以为是开瓶器误伤了她。但周围既没有开瓶器,也没有冰锥,更看不到软木塞。洋子手上,只有那柄刻刀。
“那个,扎到你了?太不小心了。”小坂井问。
可他实在想不明白,看状况不像误伤,可她怎么可能故意刺伤自己呢?那是意外吗?但眼下的情景真的是意外吗——洋子拼命点头,小坂井还没弄明白那个动作的含义。莫非她想说,这骇人的流血事件只是不小心造成的?
洋子似乎过于痛苦,说不出话,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才总算挤出一句。
“求求你,照我说的去做。”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是不小心扎到的吗?”小坂井又问了一遍。
“听我话,求求你……”洋子又说了一遍,因为痛苦,她俯下了身子。小坂井赶紧上前扶住她。
“啊,嗯,我知道了。”他说。话音未落,沾满鲜血的刻刀就“咔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小坂井扶着洋子的肩膀,条件反射似的要伸手去接,可看到那些鲜血,他又不敢触碰。
“捡起来。”洋子要求道。于是小坂井把刀捡了起来,他想起自己手上还戴着橡胶手套,不会沾到血。可是,强烈的恐惧还是涌上了心头,他从未拿过如此骇人的东西。
“放在……水槽上。”洋子说。
小坂井看着洋子:“啊?为什么?”
“听我话!”洋子不容置疑地说。
“啊?哦哦,我知道了。”小坂井顿时慌了神,木然地走到水槽边,把刀放在了不锈钢水槽里。
“带我到桌边去。”洋子继续提出要求。
“啊,嗯,知道了。”
小坂井抱住洋子的双肩,扶着她走。这时他猛地回过神来,自己还戴着满是鲜血的手套,不小心碰到了洋子的背部。她的背上沾上了血。不过如今也已经没办法了。
走到桌边,洋子转过身来,靠着桌边站定,痛苦地弯下身去。
“坐到椅子上吧。”小坂井说。
“不用了,就这样。帮我把毛巾拿过来。”洋子指着水槽旁折叠整齐的蓝色毛巾说。
“呃,嗯,我知道了。”小坂井放开洋子的身体,迅速取来了毛巾。
“放在桌上。唉,不是那样,要摊开,先揉成一团,再胡乱放上去。”
“这样?”小坂井一一照办。
“可以,不过你再拢一拢……嗯,就这样,谢谢。”
说话间,血液的范围已越扩越大了。
“伤口很深啊,还是赶紧去医院吧。”小坂井战战兢兢地说,“这样会死的,快点儿吧。”
“没事,扎在肾脏和肺部之间,内脏没有受到损伤。”
“但你出了很多血啊,会失血过多……”
“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可怕。没事的。茂,把那个茶杯拿来,倒茶。”
“倒茶?!”小坂井失声叫道,“这个时候倒茶……”
“好了,快去拿。”洋子加重语气道。
小坂井只得手忙脚乱地倒来一杯,并说茶已经凉了。
洋子伸出颤抖的手接过茶杯,猛地泼到伤口上。小坂井吓呆了,他觉得洋子的精神已经错乱了。
随后,洋子把还装有许多茶水的茶杯放到桌子上,却在抽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
“啪”一声,茶杯倒了。茶水流到了桌子上,被揉成一团的毛巾吸干,毛巾的蓝色渐渐变深。
小坂井伸手过去拾起茶杯。
“我要躺在桌子上,帮我一下。”洋子说。
随后,她在小坂井的帮助下,缓缓趴到了桌上。不停流血的伤口恰好压在毛巾上。
“这样就行了。”
洋子用略带痛苦的沙哑声音说。
“还是仰着躺比较好吧?”小坂井提议。
趴在桌子上的洋子点了点头,闷闷地说:“这样就行,没办法了。”
“为什么啊?你会死的!”小坂井带着哭腔叫道,“到底什么没办法啊!”
“没事,我会加油的。你看到那个有很多抽屉的大柜子了吗?就是你背后的那个,嵌在墙里的。”
小坂井回过头。又转回来,问道:“啊,你说那个?”
“柜子前面的地上不是有根棍子吗?木棍。”
“嗯,有。”
“旁边是不是还有根皮绳?”
“啊,嗯,有的。”
地上躺着皮绳,绕成一圈一圈的,看起来似乎很长。
“拿到这里来,放到桌子上。”
小坂井走到柜子边,弯下身拿起木棍和皮绳。再转过身来,放到桌子上。紧接着,他发出了惊叫。
因为他看到洋子腹部的鲜血已经蔓延到了桌子上,此时桌子上已是一片血红。流到桌边的鲜血,嘀嗒、嘀嗒地滴落到地板上。
“不行,快到医院去吧。我现在去叫出租车,弄不好你会死的!”
“没事的,我对伤口进行了压迫。茂,就让我这样吧,血会止住的。我这样,把双手伸上去……”洋子说。
“啊?嗯,然后能怎样?”
“只要这样,我就能得救了。”
“啊?为什么?”小坂井根本想不通,觉得她在发狂。
“你要帮我把双手的手腕绑在木棍两端。”
“你、你说什么?!”小坂井又大叫一声。
她果然发狂了,简直是极端疯狂。
“喂,你真的没问题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自己的恋人受了重伤,连精神都错乱了。
“别喊,别太大声。这事关我的生死哦。”洋子说。
小坂井反驳道:“我知道,看看就知道了。不过,那不是事关生死,而是必死无疑啊。你这样根本活不下去,肯定会死的。别开玩笑了,我很讨厌血,看到就想吐。”
“坚持一会儿,还差一点了。”
“我当然会努力啊!”小坂井尖声叫道,又带着哭腔说,“但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啊?我完全不懂!”
“为什么?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啊!”小坂井抱头大叫。
“我根本不懂。你做这种事情,真的能得救吗?”
“是的。”
“那你告诉我理由啊!从哪里得救啊?”
“我不能说,但你要相信我。”
“你、你真的能坚持下去吗?会死的,真的会死的。你想死吗?”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洋子说。她的体力消耗过度,声音都已经没力气了。
“我连救护车都不能叫吗?”
“绝对不能,你一叫我就死了。”
“不叫你也会死啊。”
“不会死的,相信我。除了这样我没办法了。”
“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做死的准备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非逼得你去做死的准备?”
“阿茂,你听我说。我还想跟你在一起,还想跟你做爱。阿茂一定也这样想吧?”
小坂井呆滞地站着。
“快跟我说是。阿茂也想这样吧?”
洋子转过头,盯着小坂井的脸。雨声依旧嘈杂。
“啊?嗯,那是当然!”小坂井猛地回过神来,说道。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仿佛再受一些刺激他就要晕过去了。
“所以你要帮我。我只能这样了。这是我思前想后做出的决定,你一定要帮我。”
“当然会帮,我肯定会帮你的……”小坂井边说边搓着双手。
“把我的手腕绑在木棍的两头。要绑紧。就算血液不流通了也无所谓,其实那样更好,如果不那样,这个计划就失败了。要绑得紧紧的。”
“什么?!”小坂井的声音中终于带了哭腔。
“你要我把你绑起来?!”他走过去,寻到一块没有染血的桌面,双手撑在上面。
“洋子,我会帮你,但你要给我解释一下,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在命令我,但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根本想不通。要是你有什么计划,就告诉我,否则很可能会搞砸啊。”
“我当然会对你解释,可我也害怕啊。我只能依靠你了。要是你听完了却不帮我,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就只能去死了。”
“我都说了我会帮你的啊!”
“茂,别逼我自杀,求求你。”洋子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
“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抛弃你的,相信我。”
“我可以相信你吗?真的可以吗?”
“当然啊,那还用说。”
“你能发誓,不管我等会儿说出怎样的话,你都不会抛弃我吗?”
小坂井闻言踌躇了一下。他感到了恐惧,那种恐惧也传达给了洋子。因为这样的恐惧,洋子又哭了起来。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啊?”沉默一旦降临,外面的雨声就瞬间占据室内。
“呵。”小坂井突然说了一句,“是美惠子……”
“啊?”
“是美惠子的诅咒。”
“你在说什么?”洋子说。
小坂井并不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自暴自弃地、用虚脱一般的声音说:“我找不到全职工作,没上过大学,想当演员却没当成,根本说不出什么大话来。”
“啊?”洋子突然面露疑惑。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
“是脑子的问题吗?洋子,你是得了抑郁症吗?还是精神分裂症?或者类似的病?如果是,你也别瞒着,我不会在意那种——”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洋子追问道。
“因为洋子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奇怪,好像脑子坏掉了。我还以为你要对我坦白什么,你也知道,最近这种事挺多的。”
“什么事?”
“你知道,最近就连相亲的介绍书上,都会把这些事情写得清清楚楚。”
“啊!”洋子无言以对。
“茂,你去相亲了?”洋子质问道,眼中闪出恐惧的光芒。
“啊?怎、怎么可能嘛。”小坂井慌忙否认。
“你看过相亲介绍书了?有人给你送去的?专门送到你那儿去了?”
“啊?没,怎么会……其实不算是正式的。”
“虽然不是正式的,但还是送去了,对吗?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不,其实是日东第一教会的老师,他吩咐人家给我介绍的。”
洋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坂井去相亲?他要跟自己以外的人结婚?她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因为这新的打击,她再次无法出声。
“你怎么了,在吃醋吗?”小坂井说。因为疼痛和失血过多,洋子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此时又听到如此噩耗。
“茂,你难道要跟其他女人结婚吗?”
“怎么可能!”
“真的?”
“真的。”
“我能相信你吗?”
“当然。”
沉默。
“这样啊,你会不会被黑社会缠上了?”小坂井问道。
洋子深受打击而消沉的样子刺激了小坂井,他的大脑随之高速运转起来。
“啊?你怎么会那么想?”
“那是什么?”
小坂井指着水槽下方的一个大包。
“莫非是毒品之类的东西?”他面露惊恐地问。
毒品?洋子在心中惊叫。
“茂,你有过那种经历吗?”洋子竭尽全力问道。
“也不能说没有。以前帮教会保管过一些,是被真喜多尊师拜托的。”
“啊!”洋子说,“你的教会还干那种事情?”
“老师是绝对不赞同毒品交易的,只是教会成员中有些黑帮人士,他们信仰的心很虔诚,但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警方逮捕,不得已,尊师只能来求我,让我帮忙保存一小段时间。”
洋子无言以对。
“我很受他们的信任。所以,你应该也一样吧?刚才我稍微看了看袋子里的东西,都用塑料袋一层一层包了起来,一大块一大块的,看起来跟我见过的东西很像。所以我就这么问了。是这样吗?”
洋子继续沉默。
“嗯?是这样吗?”
经过漫长的沉默,洋子说:“不愧是茂,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嗯,你说得没错。”
小坂井深受打击,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果然如此。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医院那种地方,其实是很混乱的,尤其是经营上,难免有一些猫腻。我实习的那家福山综合医院,里面好像乱得很。很照顾我们的院长,还有医院的管理层,在医院几乎要破产的时候,不得已,接受了一些黑道的帮助。结果黑道就来要求他们处理一些毒品。他们说已经跟警察通好风了,可是警察最后还是查到医院来了,我当时刚好在场,他们就把那东西塞给我了。我根本拒绝不了。”
“你这样可不行啊。看包裹的大小,可是很惊人的数量啊。”
“嗯。我本来想拒绝,但我一直想等毕业后,跟班上关系好的女孩儿一起到那个医院入职。所以,我最后没能拒绝。”
“那你打算怎么办啊?这样太冒险了。”
“我决定假装被偷了。”
“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拿着也不行啊。我一个人根本处理不了。”
小坂井沉默了片刻。
“说得也是。但你要怎么弄成被偷的样子啊?”
“就是假装我被别的黑帮袭击,被刺伤了,然后连毒品也被抢走了呗。”
小坂井无言以对。
“别说蠢话了,你还是绑上重物,把毒品沉到海里去吧。”小坂井压低声音说。
“那可不行。”洋子说。
“为什么啊?!”
“没有时间。待在这里的时间,回家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待在学校的时间,这些时间段大家都会给我作证。你要我怎么抽时间去扔啊?所以……”
“那我帮你扔掉。”小坂井说。
“不行,我不能把茂也拖累进来。”洋子说。
小坂井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说:“可是……是吗……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我总算明白了。不过,要是事情闹到警察那里……”
“不会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所以,茂你也不能跟别人说。”
“呃,这我当然会保密啊。”
虽说如此,小坂井还是一头混乱。
“呃,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夸张啊?”
“只要让把东西塞给我的医院管理层知道,就行了。他们肯定会接受的。那个黑帮组织听了院长的解释,肯定也会接受的。”
小坂井看向虚空:“会吗……可是……”小坂井苦思冥想。
“可是,为什么要把手捆起来啊?”
“要是普通的捆绑,肯定会被追问为什么不用手机报警。但如果把双手这样绑在桌子上,不就动不了了吗?所以我才要这样。”
“哦,原来如此。可是,你这样谁会发现你啊……”
“这个家的主人,居比夫妇。”
“啊……哦哦,也是。”
小坂井的脑子越来越混乱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勉强接受了。
“那我要不要跟那个医院的人联系一下啊?”
“千万不要。你跟他们联系,不就会被怀疑了吗?”
“啊?哦,是吗……”
“你的声音会被记住,那样很危险。”
“是吗,真的吗……”
“茂你千万不能露头。”
“会不会被黑帮的人袭击啊?”
“要是那些黑帮成员从院长那里听说你联络过他,肯定会怀疑抢毒品的是你,然后就会来袭击你……”
“呃,是吗……也对。”
“这家的人快回来了。所以,我再忍忍就好。”
“嗯,是吗……我知道了。那我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带回去之后,要怎么办啊?”
“茂,你房间里不是有冰箱吗?你专用的那个。里面冰着一些酒水。”
“啊,那是潮工房的老板送给我的,说那个冰箱太小,放在店里不方便,就给我了。”
“那个一点儿都不小啊。”
“是,只是放在店里的确不太够用。”
“你把毒品放那里面吧。等风声平息下来,我会联络你的。你要耐心等我。”
“冻起来吗?”
“嗯,听说那样比较好。”
“冻起来比较好……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毒品?”
“茂你千万不要看,不要打开。”
“啊?哦,那我不打开。”
“答应我。”
“我答应你。”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是听人说冻起来比较好。”
“嗯……可是,把你的手捆在棍子上,再要怎么把棍子固定在桌子上呢?”
“你看那边的柜子。”
小坂井闻言,转头看向那个有很多抽屉的柜子。那是个大型壁柜,嵌着好几十个抽屉。
“右数第二列,从下面数第三个抽屉,里面放着锤子和铁钉。除了皮革加工道具以外的工具都放在里面了。都在一个抽屉里。”
“右数第二列,从下面数第三个……”
小坂井边指边数。
“没错,就是那个,你把整个抽屉都拿过来,然后把捆住我双手的木棍钉到桌子上。”
“啊,你要我把你钉到桌子上?”
“没错,要钉得死死的。然后你拿着那个包,赶快回家去,之后只要等我联系就好。好吗?”
“呃,嗯,我知道了。”小坂井说。
“我会给你手机打电话的。”洋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