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九月,盛夏的余热依旧未褪去,好在一场大雨,让整个城市降了点温。
下午三点,大学校园有种别样的安静,路上没什么人,大概是这时候都在教室里面上着课,梁前的车子一路开到楼前。
自从知道傅时浔就是被绑架的少年之后,梁前就没再来打扰过他。
毕竟人家是受害者,没有哪个受害者愿意一直回忆起,曾经最不堪的往事。
但这阵子,梁前他们不管怎么调查,发现这条线索停滞了,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里,整个造假产业链好像彻底蛰伏了下去。
哪怕是古玩地下市场,也没了之前的顶级赝品出手。
警方派了几个卧底,想要跟对方接头,但是古玩市场本来就小,生面孔更是容易引起怀疑,他们制定的计划失败了两次之后,彻底打草惊蛇。
对方再也不上当。
如今什么线索都没有,梁前想来想去,还是厚着脸皮来找傅时浔。
既然对方在一年多之前,早就私自调查这条线索,那么掌握的消息,肯定比他们警方要更多些。
梁前越想越觉得老脸有些挂不住。
警察应该是保护普通民众的,现在却反而要向人家求助。
好在傅时浔十分配合,在梁前打了电话过来联系时,他一口就答应了对方。
梁前便立即前来,这次他对傅时浔的办公室已经轻车熟路。
他带着徒弟小刘走到门口,刚要敲响门,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打开,傅时浔看着梁前,微微颔首:“梁队长,我们走吧。”
“去哪儿?”梁前一怔。
傅时浔没卖关子,直接说:“实验室。”
但是他说完,梁前反而更加疑惑,去什么实验室?
两人到了实验室里,里面有几个学生正在里面工作,实验室是新建的,处处透着一种现代高科技感。大概是陌生的地方,总能让人谨慎,梁前安静跟着。
直到傅时浔喊道:“庄维、田希。”
原本低头在处理工作的两人,这才发现傅时浔进来,立即走了过来。
随后几人一起走到了里面的工作间。
庄维将一个盒子直接搬了出来,打开之后,就看见里面一只青铜器。他戴起白色手套,小心翼翼将青铜器搬到工作台上。
随后他又将另外一个盒子,同样搬了起来。
依旧也是一件青铜器。
“这是,”梁前看着面前的两件青铜器,办案他是专家,但是鉴定文物,他实在没那个眼力见。
傅时浔说:“我之前跟梁队长你说过,伪造青铜器最重要的一点鉴定依据,就是坑锈,添加化学药剂在土坑里,再将新造出来的青铜器埋进土坑里,不出几日,原本崭新的青铜器上面就会出现跟青铜文物上面最常出现的绿锈。”
梁前确实知道,之前他在这里听过之后,回去翻了一通资料。
可这个对破案有什么帮助啊?
“现在这条造假线已经蛰伏下来,不过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追查,那就是造假工厂的所在。”
梁前震惊道:“你们知道造假工厂在哪儿?”
“当然不知道,”傅时浔朝他看了一眼,淡淡道。
可是梁前看着他这淡然的模样,又觉得不像,忍不住问道:“要怎么追查?”
傅时浔指了指田希,解释道:“正好我的学生在写一篇关于土壤环境对于出土文物影响的博士论文。而她发现北安市鸣鹿山一带出土的青铜器,因为高温低湿的气候环境,以及当地的赤红壤的土质环境,造成了共析体和铅颗粒晶界较多,再加上鸣鹿山一带地下水位一向比北安其他等地高,造成地下水不断冲淋土壤中的……”
听到这里,梁前终于忍无可忍的说道:“傅教授,虽然我努力想要装作听懂的样子,但是您说的每个人虽然都是中国字,但我真的一个字都没听懂。”
“抱歉,”傅时浔颔首,轻声道:“那我就直接说结果好了。”
梁前点头,一旁的小刘警官也狠狠点头。
幸亏师父先开口了,要不然他也憋不住了,这感觉跟听天书似得。
“这个青铜器,就是之前我想尽办法,从黑市上收购回来的顶级赝品,我对它的制作手法仔细鉴定过,确定是这条造假线上流出来的。我们对这个青铜器进行了鉴定,可以确定,它出自鸣鹿山一带。”
梁前猛地一怔,惊喜道:“你的意思是,这个文物制假工厂在鸣鹿山一带?”
“不错,根据我们对青铜器里土壤的提取,以及绿锈成分的分析,可以确定,这个制假作坊一定就在鸣鹿山一带。”傅时浔肯定的说道。
梁前心中大喜。
本来他们只知道这条文物造假链,是以北安为据点,但是并不知道对方是将已经制造好的假文物运到北安销售,还是制假工厂就在北安。
如今傅时浔这可不仅仅是直接给他缩小了调查范围,而是几乎帮他锁定了。
鸣鹿山一带虽然大,但是这样的制假工厂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出来。
“还有就是,伪造青铜器的绿锈,需要大量的化学药剂,而其中就有管制化学品,你们也可以通过这条线来追查。双管齐下,我想一定很快能有线索。”
傅时浔不仅给他提供了鸣鹿山这个线索,更是直接给他提供了另外一个线索。
“你既然有这些线索,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小刘在一旁听的一愣一愣,半晌小声嘀咕道。
这惹得一旁的庄维忍不住吐槽道:“我说警官,这些线索是我们教授没日没夜做数据分析研究出来的。不说别的,光是这个土壤分析和研究,我们就得花多少时间。还有这个伪造绿锈的化学成分,也是教授自己一点点摸索出来,最后确定了其中最重要的两种化学剂给你们。”
梁前当即瞪着自己徒弟:“不懂的时候,就不要胡说八道。傅教授没有义务帮我们调查,现在是我们麻烦人家。”
“对不起,傅教授,”小刘也知道自己失言,当即道歉。
好在傅时浔并不在意,说道:“他们伪造绿锈所需要的化学药剂,其实我们并不知道配方,但是经过多次实验之后,我确定了两种化学药剂,他们一定会使用到。而这两种正好就是管制品,要想大量买卖,必然会留下痕迹。”
一想到这两条线索,梁前恨不得立马回去开展调查。
一周之后,警方在鸣鹿山成功查封一处制假造假的文物现场。
只可惜,在工厂之中只找到了几个工人以及制假师傅,并未抓到幕后主谋,不过在这些人口中,他们的老大是一个申爷的人。
这个申爷行事低调,从未来过制假作坊,而且很少有人见过他。
倒是有个老师傅交代,他跟申爷见过一次面,当年就是申爷亲自上门,重金请他出山造假,这个老头说,虽然他没看见对方的长相,但是听着声音很耳熟。
而且对方虽然说自己是从香港来的,口音却是地道的北安口音。
傅时浔本以为,警方能够顺利抓到钱坤,没想到,他还是脱了钩。
至于这个申爷,不管是他还是梁前,都认为对方就是钱坤。
奈何,这人太过狡猾,十五年前就让他逃了一次。
没想到这一次,居然又让他逃了。
*
“你怎么了,这两天心不在焉的?”阮昭发现傅时浔这几天明显有心事,就是看着她的时候,总是会陷入发呆的状态。
傅时浔伸手将她拉到腿上坐着,整个人从后面抱住她,这是他现在最喜欢的一个姿势。
将她整个抱在自己的怀里,仿佛是将他的全世界,都紧紧抱住了。
傅时浔贴着她的耳畔,轻轻啄了下她的耳垂。
这是阮昭最受不住的地方,一碰就痒,每次的反应都能成功取悦到傅时浔。
于是他轻啄着,她往后躲。
两人一吻一躲着,阮昭的疑问就直接被岔开了。
本来傅时浔是想等人抓到了,再跟阮昭说这件事,但是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只能等着警方继续追捕。
这天早上,阮昭刚到公司,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
阮昭走到办公桌旁,就见小助理忙不迭给她倒了咖啡过来。
“他们聊什么呢?”阮昭顺口问道。
小助理神秘道:“昨天晚上,微信群里有人爆料,说海川拍卖要完蛋了。”
“完蛋?为什么?”阮昭好奇。
海川拍卖是秦雅芊家里的公司,他爸爸秦伟是公司创始人,之前阮昭陪着梅敬之去参加宴会时,还看见秦伟一家子跟傅家热聊的模样。
梅敬之跟她说过,秦家想要跟傅家联姻,据说这两家私交甚好。
虽然那时候阮昭跟傅时浔还没复合,但她心底还极不是滋味。
后来,两人复合之后,阮昭提到这件事,傅时浔才笑着解释说,原来秦家和傅家的关系是来自于老太太。
秦雅芊家同样是做拍卖行的,因此她爸爸秦伟极其迷信,烧香拜佛那都是基本的。
据说之前还信过藏传佛教,专门修过秘法。
这个也不新鲜,现在社会上,反而是越有钱的人,对神明越是有一颗敬畏之心。很多明星或者企业大佬,都会信佛,特别是神秘的藏传佛教。
因为傅家老太太信佛,因此两家在归宁寺认识之后,积年间,有了些交情。
不过说到联姻,那就是秦家一厢情愿的事情。
小助理低声说:“反正海川有人爆料,说是公司很多藏品都拍卖价格没有达到预期,而听说他们大老板去澳门豪赌,输了好几个亿。”
“赌输了几个亿?”阮昭有些惊讶。
却也没太奇怪,国内因为赌博,输掉企业的,也不止一个两个。
不过这阵谣言来的快,去的也快,因为当天海川拍卖就在自己的官方微博,上传了律师函,说是已经取证成功,要告那些传播谣言的人。
面对海川如此强硬的回应,吃瓜群众很快就散了。
只不过,在一个私人会所里面,谣言的主人公,海川拍卖的秦总,正气急败坏的喝着一杯酒。
他刚挂断手机,就狠狠将玻璃杯摔向墙壁:“一个个求着我的时候,拍须溜马,现在老子有事想要求他,都开始推三阻四。”
可他还是不死心,又继续打了一个电话。
这次对方连接都没有接。
就在他气急的差点要扔掉手机的时候,包厢的门被打开,这个包厢是他在会所里长期持有的,除了他之外,没人敢轻易进来,更别说还是不敲门。
“他妈的给老子滚出去,”秦伟赤红着眼睛,怒吼道。
可谁知却听到一声呵笑,“秦哥,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气大伤身啊,毕竟你年纪也不小了。”
秦伟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猛地看过去,就看见一张有些陌生的脸。
这张脸有种不太协调的僵硬感,有种整容过度的感觉。
不管看了这张脸几次,秦伟都还是有些无法适应。
倒是对方似乎不太在意,直接走到旁边的沙发上,先是弯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紧接着在沙发上坐下,翘着二郎腿,嚣张又惬意的模样。
“你怎么还敢来这里?”秦伟猛地走到门口,直接将门关上,这才转头看着他。
男人无奈摇头:“没办法啊,我现在可是丧家之犬,只能来找秦哥你了。”
秦伟:“我不是早就说过,咱们两个这段时间先别见面了。警察可是一直在找你,你还不给我老实点。”
“我知道警察在找我,所以我决定离开北安。”
听对方这么一说,秦伟登时松了一口气,两人合伙赚钱的时候,秦伟自然不是这种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
可现在对方出了事,秦伟自然恨不得他离自己越远越好。
但下一刻,对方说道:“不过我临走之前,也不能什么都没有,就这么两手空空的离开吧。”
秦伟警惕的看着他。
对方呵呵一笑,直接开口:“我也不多要,你给我五千万,我立马离开,而且永远都不会回来。”
“五千万?”秦伟没想到他居然敢狮子大开口,登时气急败坏道:“你当我是银行还是印钞机,居然敢跟我开口。况且你这次没少从我这里捞钱吧。”
居然还敢跟他要钱。
可是对方丝毫不在意,乐呵呵的说:“你去一趟澳门,都能输掉几个亿,给兄弟五千万的跑路费,不算多吧。”
“放屁,”秦伟想也不想的否认,“这他妈都是谣言,是为了摧毁我们海川的上市计划。”
对方似乎也懒得跟他计较这些,将手里拿着的玻璃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出声威胁道:“你可别忘了,这几年我帮你的海川拍卖做了多少赝品。这么一本万利的买卖,你就分那么点钱给我。要是长久的生意也就算了,但是现在警察已经顺藤摸瓜快要找到我了,我必须离开北安。”
“你要是不想给钱,”男人呵呵一笑,也不顾什么情面,直接威胁道:“这么大一间拍卖公司,你也不想看着它眼睁睁倒掉吧。”
秦伟眯着眼睛看向他:“你是在威胁我?”
男人其实年纪也不小了,接近五十,但是偏偏脸上的皮肉紧绷,仿佛是打了太多针,僵硬掉了,哪怕扯着嘴角,也做不出什么表情。
他望着秦伟,终于露出冷笑:“我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钱坤,你他妈别忘了,这么多年我给了你多少钱,要不是我,你能过的现在这么逍遥自在?我就是养一条狗,这么多年也应该喂饱了。”
钱坤望着他:“你给我钱,不是应该的吗?要不是因为你,我至于变成这幅模样?我这张脸哪怕亲爹妈看见了,都认不出来了吧。现在我一辈子都回不了北安,这笔钱你不给也得给,五千万,三天之后,我要是看不见,海川拍卖出去多少赝品,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见他毫无客气的说这样的话,秦伟这下也稳不住了。
他喊住钱坤,说道:“兄弟,我现在确实遇到了难处,不过你要是真的想要钱也行,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都摆脱现在的困境。”
钱坤站在原地。
就听秦伟说了几句,他脸色变幻了下,盯着秦伟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秦哥,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
够恶毒。
不过这种话,他也懒得说,只是顿了下,直接点头。
“好,我就再信你最后一次。”
*
九月过后,各大拍卖公司都空前繁忙了起来。
因为一年一度最为重要的秋拍会,即将开始,各大公司都会拿出这一年最重头戏的藏品出来,各种宣传展览,以便吸引全国所有藏家的注意力。
嘉实拍卖作为行业龙头,自然也不可能落与人后。
公司的秋拍会开幕仪式正在筹备当中,还有艺术品展览,跟之前博物馆的合作展览,之前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却不想就在所有人忙碌时,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彻底点燃了整个办公室。
阮昭因为正在检查展品方案,没来得及看手机。
直到小助理跑过来,震惊的说道:“组长,你没看新闻吗?”
“怎么了?”问着话时,阮昭伸手去扣在办公桌上的手机。
小助理也等不及她打开手机,直接将自己的手机屏幕举到阮昭面前,她说:“就在刚才,香港宝佳得拍卖公司宣布,今年秋拍会上将拍出藏品《报春图》。”
阮昭盯着手机屏幕里,那个醒目而巨大的标题
——香港宝佳得今日正式宣布,即将拍卖国宝《报春图》真品!
此刻办公室早就炸成一锅粥。
“这不是笑话嘛,报春图可是在我们北安博物馆珍藏着呢,这个宝佳得凭什么拍卖。”
“就是,简直是滑稽,谁不知道这可是当年傅老先生花了六亿拍卖回来的。”
“我现在想看荣轩出来跟这个宝佳得撕。毕竟傅老先生当年是从荣轩拍回来的画,宝佳得这么干,不就是说荣轩当年拍的是赝品。”
荣轩拍卖也是香港的一家老牌拍卖公司。
“该不会当年傅家拍回来的,真的是赝品吧?”
办公室里都闹的沸沸扬扬,网络上自然也没闲着。
不过拍卖圈毕竟还属于小众,一开始也只是有个小水花而已,倒也没说什么立即冲上热搜前排。
而真正将这件事,推上舆论沸点的,是之后有人发表的一篇爆料贴。
这学期傅时浔的课,依旧是人满为患。每节课都有不是他班里学生的人来听课,傅时浔再也没有驱赶过任何一个人。
只是要求所有人上课都要认真听讲。
在第二节课,即将下课的时候,傅时浔发现课堂突然有种不可控的喧闹。
底下的学生拿着手机,不停的交头接耳。
他微微蹙着眉宇,低头看了一圈,沉声提醒:“安静。”
可这样的提醒,不仅没得到想要的安静,反而吵嚷声越来越大。
而且学生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看向他,每个人都在交头接耳。
直到傅时浔终于忍不住道:“在我的课堂上,我对你们的最低要求就是保持安静。”
“傅教授,”也不知是谁实在没忍住,提醒说:“要不你先看一下手机。”
傅时浔冷眼看着对方,并没有动。
他上课从来不会玩手机,见他没动,离他最近的学生,突然将自己的手机举起来朝着他,忍不住问道:“教授,网上爆料的是真的吗?”
傅时浔望着他的手机,虽然隔的有点儿距离。
可他却一眼看见,屏幕上的那张照片。
昏暗而逼仄的房间里,摆放着的巨大铁笼子里,而笼子里关着的一个少年,蜷缩在角落,整个人缩成一团,可怜而凄惶。
哪怕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可是当那段最黑暗的记忆袭来时,傅时浔才真正发现,所有的一切,都从未离开。
明明他此刻站在这间明亮而又充满人气的教室里。
这张照片,却一下将他拉进了人生最阴暗的记忆之中。
他,依旧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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