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建筑是美的?现代以来这已经成为一个不尴不尬而且可能无法回答的问题,美这个概念本身就注定会引发徒劳无果而且幼稚可笑的争论。谁有资格宣称知道什么是美的?谁又能在相互矛盾的不同风格间做出裁决或面对别人不同的品位捍卫其中的一种?创造美,曾一度被视为建筑的中心任务,如今却早已从严肃的专业讨论中人间蒸发,引退为一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私人化需要。
懂得如何把建筑造得美并非一直都这么困难。在西方历史有所间断的一千多年中,一幢美的建筑就是一幢古典建筑的同义语,结构上要有一个殿堂的前部,有装饰性的廊柱,有不断重复的比例以及对称的立面。
古典式样诞生于古希腊,古罗马复制并发展了这种风格,然后,经过一千年的断层之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受教育阶层重新发现了它。古典主义遂由亚平宁半岛向北向西传播,于是带上了各地的口音并以各种新材料表现出来。古典建筑遍地开花,从赫尔辛基直到布达佩斯,从萨凡纳一直到圣彼得堡。其精神更进一步应用至室内,出现了古典的椅子和天花板,古典的床和浴室。
虽然历史学家更感兴趣的是古典主义各种变形之间的区别,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其共同点。千百年来,对于如何造一扇窗户或一道门,如何建柱子和有山花装饰的正面,如何将各个房间与走廊连接起来以及如何铸造铁制部件塑造装饰线条都几乎没有任何疑义,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建筑师将其定为法规,通过样本图册一直推广传布至普通的建筑工人之手。
这一共同标准的约束力是如此强大,结果每个城市都通过广场和林阴道的接续和延伸成为一个风格统一的整体。这种可追溯至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的美学语汇一直泽及爱丁堡的会计师和费城的律师私宅。
古典主义的建筑师及其主顾极少有人会感到独立创新的动力。忠实于经典才是真正重要的;重复就是标准。当罗伯特·亚当设计凯德尔斯顿府邸(1765)时,将君士坦丁拱门(约315)的精确复本插入其后立面的中央正是他颇值得自傲的一点。托马斯·汉密尔顿的爱丁堡文法学校(1825)虽由暗淡的灰色克雷格莱斯的砂岩筑成,坐落在阴沉的苏格兰天空之下并用钢梁支撑房顶,却因其高超地模仿了雅典的多里斯式帕台农神庙(约公元前438)的样式备受赞誉。托马斯·杰斐逊为弗吉尼亚大学设计的校园位于夏洛茨维尔,理直气壮地模仿了罗马的福耳图那神庙(约前100)和戴克里先浴场(公元302),而约瑟夫·汉瑟姆为伯明翰设计的新市政厅(1832)虽位于一个工业城市的中心,却忠实地复制了尼姆的罗马时代的卡雷神庙(约130)。
古典柱式标准:
德尼·狄德罗主编,《百科全书》建筑图版,1780
美的共同标准:
(老)约翰·伍德,女王广场,北立面,巴思,1736
君士坦丁拱门,罗马,约公元315
罗伯特·亚当,凯德尔斯顿府邸,背立面,1765
由是,近代早期人造世界的很大部分,至少从外表看来,都没有动摇罗马皇帝马可·奥勒利乌斯时代的众多建筑原则,神奇得简直像是借尸还魂。
至于相对来说较比简单廉价的房屋,也有一个最适合怎么造的一致原则,虽然这个原则并非源自任何一种共通的文化观,而只是由于受到一大堆限制非如此不可。
卡雷神庙,尼姆,约公元130
约瑟夫·汉瑟姆,市政厅,伯明翰,1832
最重要的限制就是气候,要抵御它技术成本太高,所以通常由气候来决定如何最经济地垒起一堵墙、搭起一个房顶或粉刷外立面。运输成本的高昂同样也限制了风格上的选择,迫使大部分住户毫无怨言地就地取材,不论是石头、木头还是泥浆。旅行的困难还妨碍了其他建筑方法的传播。印刷费用的昂贵决定了极少有人哪怕是通过画片见识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房子是什么模样(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那么多早期北欧的宗教画中,耶稣的诞生地看起来就是间瑞士农舍)。
种种限制孕育了强烈的建筑地域特征。在特定的范围内,房子千篇一律全由某种特定的本地材料筑成,如此一来,只要隔一条河或是一座山,房子可能就会大不相同。也因此你一眼就能区分出肯特郡与康沃尔郡一幢普通住房,或是汝拉山里跟恩加丁山谷的农场之不同。在大部分地区,房子会按照一贯的方式继续造下去,就地取材,根本谈不上什么美学上的自我意识,只不过为住户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立锥之地。
然后,在1747年春,一位性喜奢侈生活、蕾丝衣领和小道消息,带点女性气质的年轻人买下了一位前马车夫位于泰晤士河畔特威克纳姆四十英亩土地上的一幢农舍——并着手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小别墅,结果严重挑战了什么样的房子才算美的主流意识。
这位年轻人唤作霍勒斯·沃尔浦尔,是英国首相罗伯特爵士的幼子,面对他的新房产,一座帕拉弟奥式的宅邸,任何建筑师给出的方案可能都是因袭传统的,也许有点像他父亲的宅邸,位于北诺福克海边的霍顿大厦。不过在建筑方面,沃尔浦尔也像在衣着、言谈和职业选择上一样以与众不同自傲。尽管他受的是古典教育,他真正的兴趣却在中世纪,他着迷于毁弃的修道院、月光皎洁的夜晚、墓地以及(尤其是)顶盔贯甲的十字军骑士的形象。沃尔浦尔因此决定要为自己建造全世界第一座哥特式住宅。
由于在沃尔浦尔之前从没有人尝试将中世纪的宗教风格应用于室内装饰,所以他一定得足智多谋、长袖善舞才行。他将壁炉做成坎特伯雷大教堂布希耶大主教的陵墓式样,他图书室的书架拷贝的是西敏寺“瓦伦斯的埃梅尔”的坟墓,而他正厅的天花板设计则取自亨利七世的礼拜堂的四叶式分格和蔷薇花饰。
大功告成之后,性喜张扬的沃尔浦尔遂广邀旧雨新知前来参观,其中包括当地大部分权贵士绅。犹嫌未足的他还印行了参观券,供普通公众参观之用。
极少有人哪怕是通过画片见识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房子是什么模样:
思茅海泽宅,滕特登,肯特郡,十六世纪早期
对住宅之美的一种新理解:
霍勒斯·沃尔浦尔,草莓山,特威克纳姆,1750—1792
长画廊,草莓山
沃尔浦尔很多吃惊匪浅的宾客在参观之后,开始琢磨他们是否也敢于抛弃古典样式转求哥特式住宅。这一时尚一开始并未广为流传,只偶尔应用于某些海边或乡间别墅,不过,不出几十年,一场趣味上的革命就开始启动,并将彻底动摇古典准则赖以建立的核心前提。哥特式建筑开始在英国出现,然后横扫欧洲和北美。沃尔浦尔在草莓山开风气之先才不过五十年的时间,这种风格就超越了其原本不过是业余爱好者个人偏好的源起,成为一种非常严肃和重要的建筑理念,甚而至于哥特式建筑的拥护者开始宣称——跟此前古典主义者的做派没什么两样——他们的风格是所有建筑风格中最高贵最合理的,对于诸伟大民族而言,不论是其私人住宅还是议会和大学建筑,都堪称理想之选。
所有建筑风格中最高贵最合理之选:
伊姆雷·施泰因德尔,议会大厦,布达佩斯,1904
促成哥特式建筑再度复兴的那些因素——更强烈的历史意识、交通条件的改进、求新求变的新兴客户——很快就激发出对其他时代与地域的建筑风格的好奇。至十九世纪初,在大部分西方国家,任何考虑造幢房子的人对于房子的外观都具有了空前多样的选择。
建筑师们夸口可以造出印度、中国、埃及、伊斯兰、提洛尔或詹姆斯时期等等各种风格的建筑,或者上述各种风格的随意混合。这些全新的博学建筑师中有一位最多才多艺的,是个唤作汉弗莱·雷普顿的英国人,据说他能为尚未拿定主意的客户提供众多风格的详细建筑图样供他们挑选。
针对那些收入没这么高的人群,开始编订全新的建筑图样手册,其中最流行的是约翰·劳登的《村舍、庄园和别墅建筑百科全书》(1833),为自建房屋者提供能使他们造出全世界任何地方的房屋的各种设计图,由此为开端,地区性的建筑风格迅速被扫除干净。
房地产发展进程中的变化促成了折中主义的盛行。在十八世纪,伦敦,如同欧洲大部分城市一样,最先是通过贵族地主的努力得到拓展的,他们用自己的名字给那些广场命名,如同将名字刻在他们旧居的农场和土地上一样:南安普敦勋爵,贝德福德伯爵,理查德·格罗夫纳爵士以及波特兰公爵。这些贵族拥有共同的趣味:他们喜欢拉丁文和希腊文,他们都是西塞罗和塔西佗的弟子,他们都毫不含糊地拥护古典风格。当贝德福德伯爵于1776年出版因他本人得名的广场的建筑合同时,他制订的条款表现出他对古典和谐的近乎疯狂的热中,详细规定了每层楼的高度,每个窗框的深度,砖的颜色以及用于铺设地板的特定种类的木材(“梅梅尔或里加木料,而且要没有一滴树液”)。伯爵大人对古典主义的比例和精确性如此用心,他经常一大早爬起来就拿着一把园艺剪刀出来以确保他广场中央的灌木生长得绝对均衡对称。
任选你新家的风格:
汉弗莱·雷普顿,《住宅图样》,1816
从左至右:瑞士风格和旧式英国风格的农舍
选自约翰·劳登,《村舍、庄园和别墅建筑百科全书》,1833
不过在接下来的那个世纪,虽然对住宅的需求量猛增,王室和贵族却退出了投资性的房地产市场。紧随其后的却不再是典型的西塞罗或塔西佗的读者。他们更多的是一门心思求新求变的企业家。他们本能地轻视古典传统那种尚武的严肃和节制,力图通过他们发展出来的轻松愉悦以及生机勃勃来争取客户,普利茅斯的一条街道就是其典型的代表,在不过几百米长的范围内坐落着一排罗马科林斯式联排房屋,一座多里斯式市政厅,一座东方式小礼拜堂,一对爱奥尼亚风格的私人住宅以及一座埃及式图书馆。
正在消失的美的古典主义原则:
贝德福德广场,伦敦,1783
美的新形象:
约翰·福尔斯顿,克尔街,德文波特,普利茅斯,1824
沃德堡前立面,斯特兰福德湾,1767
然而,不受限制的选择所造成的惟一问题就是它距离完全的混乱并不遥远。
这种自由中隐含的危险首次并备受关注地爆发于北爱尔兰沿海一个安静的海湾中:十八世纪中期,当地一对贵族夫妇决定为自己造一幢房子。班戈子爵与安妮·布莱夫人都热中于建筑,却在建筑风格上各持己见,互不让步。子爵是位古典主义者。他想要那种有三个开间、嵌入式柱子、帕拉弟奥式比例以及窗户上有托臂三角墙的住宅。而安妮却更热中于哥特式,更喜欢带有尖塔的城垛式房顶、中间突起的窗户以及四叶装饰。她已经听说了草莓山的天花板,非常向往自己也能拥有几块这样的天花板。两人的争执逐渐升级并陷入僵局,直到这对夫妇的建筑师以所罗门式的天才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将房子一分为二。前半部以古典风格建造,后半部则采用哥特式。这种折中在室内也得到延续,音乐室和楼梯井在感觉上是古典主义的,饰以多里斯式的中楣和柱子,而闺房和私室则充满哥特风,具有扇形穹顶的天花板以及尖角拱形的壁炉。
沃德堡后立面
敏感的批评家被震惊了,脑子里有了这样的建筑,他们开始寻求重建建筑外观通用规则的道路。“建筑已然成为一个狂欢节,我们深受其苦,”奥古斯塔斯·普金在1836年抱怨道。“个人趣味恣意妄为。每个建筑师都有他自己的理论。”1828年,一位叫亨利希·许布施的德国年轻从业者出版了一本书,这本书的标题正表现出整个时代的进退两难:《我们应建造何种风格的建筑?》。一定得有个办法用以解决哥特式、旧英国式以及瑞士风格的拥护者之间的争执;一定得有个办法让我们知道是否该用古埃及或中国的椅子装饰餐厅;知道该支持安妮夫人还是班戈子爵——从而确保房子再也不会造得非驴非马。
可是这样的原则到哪里去找?我们到底应该建造何种风格的建筑?
最终成形的答案并非真的答案;反而更像是一种警告,首先,它或许跟这个问题本身毫不相干甚至完全对它置之不顾。
在建筑中禁止讨论美与不美的问题是由新一代的人们和工程师强加于其上的,他们在十八世纪晚期才得到专业方面的认可,不过已经迅速上升为工业革命新兴建筑业的中坚力量。他们熟知钢和铁、平板玻璃和混凝土的技术,他们以其桥梁、火车站、高架渠和船坞的建设引起大家的兴趣、激起人们的敬畏。而比他们的能力更加新奇的也许是他们在完成这些工程时似乎从来都没关心过最好该采用何种风格这一事实。在造桥时,他们尽其所能考虑的是如何设计出跨度最宽、重量最轻、花费最少的桥架。他们造火车站时,最关心的是如何造一个能让蒸汽安全排放、能大量采用自然光并能适应大量旅客持续进出的大厅。他们要求厂房能容纳庞大笨重的机器,要求蒸汽船能承载着心焦的旅客准时横渡辽阔的海洋。可他们像是没太操心船的上层画廊里是不是该有一组科林斯或多里斯式的柱头增点雅趣,火车头的末端弄上条中国龙是否能添点喜气,或者郊区的煤气场是否该建成托斯卡纳或伊斯兰式样。
然而,尽管他们对此漠不关心,这些科学的新人却似乎能够建造出他们那个混乱的时代中最令人难忘以及在很多方面最有魅力的建筑。
工程师的哲学公然违抗了建筑业曾经代表的一切。“将有用的、实际的、功能性的转化为美的,这就是建筑的职责所在,”卡尔·弗里德里希·申克尔如此坚持。“建筑之区别于单纯的造房子,就在于它的装饰性,”乔治·吉尔伯特·斯科特爵士如此回应。如果说威尼斯的总督宫配得上称为伟大的建筑,那不是因为它的屋顶不漏水或它为威尼斯的公务员提供了足够数量的会议室,而尤其在于,建筑师们自卫性地暗示,它的房顶满布雕塑,它的外立面在白、粉两色砖块的安排上精致优雅,而且整个建筑深思熟虑地遍布精细、精巧、精锐的拱顶——这种种细节在一位巴黎综合工科学校或是德累斯顿工程学院的毕业生的设计中都绝无立足之地。伟大建筑的本质就在于那些在功能上并无必要的元素。
无关乎美学:
约翰·福勒,本杰明·贝克,福思铁路桥,中央大梁的建设,1889年9月
“将有用的、实际的、功能性的转化为美的,这就是建筑的职责所在”:
总督宫(细部),威尼斯,1340—1420
工程学的原则或许斩截地跟建筑学原则正相抵牾,不过十九世纪少数坦白的建筑师仍认识到工程师们能够为他们的最终得救提供关键性的锁钥——因为这些人拥有的正是他们极度缺乏的:确定性。工程师们立足于一种显然无懈可击的方法,用以评估一个设计的明智与否:只要一个建筑的结构能有效地履行其机械功能,他们就能确信地宣称它是正确和诚实的;而如果它背上了不起支撑作用的柱子、装饰性的雕塑、壁画或雕刻等等负担,那它就是错的,就是不道德的。
将对美的谈论置换为对功能性的考量,保证了将建筑从关于美学的复杂而又没有定论的争执的沼泽中解放出来,转而追求一种没有争议的技术性事实,也由此确保了对于一个建筑外观的争论将可能和对于一个简单代数方程式的答案的争论同样具有专属性。
在功能性原则作为一种新的衡量原则确立之后,整个建筑史都将被重新考量,建筑史上的杰作也将放在诚实与谬误的相对比例中重新评价。罗马人因他们加诸圆形大剧场之上的柱子被判为不诚实,因为这些雕琢精美、价值不菲的石头只假装起到支撑上面数层建筑的作用,而任何工程师都能看得出来,事实上支撑起整个建筑的只有那些拱门。
同样,约翰·巴尔塔萨·诺伊曼在班茨的菲尔采黑利根朝圣教堂的所有方面都撒了谎。其内墙看来像是撑起了整幢建筑,但承重的担子事实上是由一个分散而且隐蔽的结构承担的。就连诺伊曼那彩绘的穹顶也压根不是真正的屋顶,而只是一张依偎在真正的传统倾斜屋顶设计之下的粉饰灰泥表皮。
虚假的天花板:
约翰·巴尔塔萨·诺伊曼,菲尔采黑利根朝圣教堂,班茨,1772
查尔斯·科克里尔,阿什莫林博物馆和泰勒里安学院,牛津,1840
与此类似,查尔斯·科克里尔也被裁定为在设计牛津的阿什莫林博物馆和泰勒里安学院时几乎可耻地不实和浪费。他的罪名是堆积了大量爱奥尼亚式柱子,它们围绕在建筑外围,本来可以承受四层石造建筑的重量,实际上却只托着几个花盆和雕像,而将建筑真正的重量留给隐在墙内的另一组柱子承担。
可是,如果建筑师为了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建筑的机械功能而摈弃了所有对美的兴趣,那么一幢房子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建筑师拿定主意要这么做,它应该类似萨伏伊别墅。
1928年春,一对名叫皮埃尔和爱米莉·萨伏伊的巴黎夫妇同四十一岁的瑞士建筑师勒科比西埃接洽,请他为他们及年轻的儿子罗歇在他们拥有的一块俯瞰塞纳河的林地上设计一幢乡间别墅,那片林地位于巴黎以西的普瓦西。此时的勒科比西埃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已经建造了十五幢私人住宅,并以其纯粹主义的建筑观赢得了国际声望。
选自勒科比西埃,《走向新建筑》,1923
“我们的工程师在他们的工作中健康又刚健,积极又实用,平衡又快乐,”他在《走向新建筑》(1923)一书中宣称,而“我们的建筑师却幻灭而且失业,要么自吹自擂要么怨天尤人。这是因为他们马上就再也无事可做了。我们已经没有到处树立历史纪念物的钱了。与此同时,每个人都需要洗澡!我们的工程师满足了这些需要,所以他们将成为我们的建筑师”。
勒科比西埃建议未来的房屋应该简朴、干净,专业、廉价。他对任何的装饰都深恶痛绝,以至于同情起英国王室以及他们每年去为议会两院开幕时乘坐的装饰华丽的金色马车。他建议他们把那个雕饰繁复的怪物推下多佛悬崖,换乘希斯潘诺-苏扎1911年款的赛车。他甚至取笑罗马这个教育、熏陶年轻建筑师的传统圣地,称其为“恐怖之城”、“半瓶子醋的地狱”以及“法国建筑的癌症”——因为它通过繁复的巴洛克式细节、壁画和雕塑违背了建筑的功能性原则。
选自勒科比西埃,《明日之城及其规划》,1925
对勒科比西埃而言,真正的、伟大的建筑——亦即最能体现功效的建筑——还不如说是四万千瓦的电力涡轮机或者低压通风机。在他的书中,他将原来的建筑作家为大教堂和歌剧院保留的篇幅让给了这些可敬的机器的照片。
曾有一位杂志的编辑请勒科比西埃为他喜欢的椅子起个名字,他将其命名为“驾驶座”,并描述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飞机时的情形,那是1909年春,在巴黎上空——飞行家德·朗贝尔伯爵驾机绕埃菲尔铁塔转了一圈——他将其视之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他评论说飞行的必备要求去除了飞机身上所有不必要的装饰,也因此无意中将其转变为成功的建筑作品。将一尊古典雕塑安置在一幢房子顶上就跟将其安在一架飞机上同样荒谬,他评论道,不过因为如果增加了这些累赘飞机必然无法飞行,它在使这种荒谬性昭然若揭这一点上更有优势。“飞机会抗议的,”他总结道。
选自勒科比西埃,《走向新建筑》,1923
不过,如果说飞机的功能是飞行,那么一幢房子的功能又是什么?勒科比西埃列了个最基本的单子(他向其读者保证其“科学性”),除此以外所有其他的野心都纯属“浪漫主义的蛛网”。他写道,一幢房子的功能是为了提供:“一、一个抵御冷、热、雨、贼以及喜欢窥人隐私之徒的庇护所。二、一个接收光亮和阳光的容器。三、适用于烹饪、工作和个人生活的特定数量的单间。”
普瓦西一座小山顶上的墙后,一条砾石小径蜿蜒穿过茂密的树林,通向一块林间空地,空地中央立着一个细长的白色匣子,四周是长条的窗户,由一组细得不可思议的柱子撑离地面。萨伏伊别墅屋顶上的一个结构很像水塔或是煤气罐,细看才知原来是个带有半圆形护墙的露台。这幢房子看似一台精细加工出来的精密机器,某种用于未知目的的工业产品,它拥有无瑕的洁白表面,在晴朗的白天,反射阳光的强度不啻于爱琴海诸岛渔人的村舍。这幢房子看起来整个就像个外星访客,它屋顶上的装置随时都有可能接收到一个信号,然后它隐藏的引擎就会点火,慢慢地从周围环绕的树林和传统风格的别墅群中升起,开始其漫长的去往遥远星系的归家之旅。
科学与航空学的影响继续扩展至室内。打开钢制大门后就是一个干净、明亮、空旷得如同手术室的门厅。地板上铺着地砖,天花板上是光秃秃的灯泡,而且在大厅中间还有一个水池,邀请来宾在其间洗净外界的尘埃。房间里最重要的装置就是一个巨大的斜坡,两边有简单的管状扶手,通向主要的起居区。起居区里有个巨大的厨房,装备有当时所有的先进器具。自然光透过钢框的条状窗户洒满主要的房间。几个浴室是卫生学与运动狂的神祠;裸露的管道都能装备一艘潜水艇了。
勒科比西埃,起居室,萨伏伊别墅,1931
即便在这些私密的空间中,整个的感觉仍然是技术性的,是内敛的。没有任何无关或装饰性的东西,没有蔷薇花饰也没有装饰线脚,没有任何炫耀或点缀。天花板与墙面以完美的直角相交,没有任何起到柔化作用的边线。整幢房子采用的视觉语汇无一不源自工业,人工照明采用的是厂房的照明灯。几乎看不见家具的影子,因为勒科比西埃曾建议他的客户将室内布置保持在最低限度,萨伏伊夫人曾表示想在起居室里布置一把扶手椅和两个沙发,结果遭到设计师的严重警告。“如今的家居生活正在因为我们必须要有家具这种可悲的观念而陷入瘫痪,”她的建筑师抗议道。“这种家具观应该被连根拔掉,而以设备取而代之。”
“(现代人)需要的就是一个僧侣的斗室,有充足的光照供暖,还有一个他可以眺望星星的角落,”勒科比西埃写道。当建筑工人完工之后,萨伏伊一家有理由确信,至少在这幢他为他们设计的房子里,这些追求是完美地得到了实现。
勒科比西埃,萨伏伊别墅,普瓦西,1931
受工程师们特有的精神支配,现代主义声称已然为建筑之美的问题提供了一个确定的答案:一幢房子的要义不在于美而在于实用。
然而,将房子难缠的外观与更加直截的性能问题干净利落地一刀两断,仍然不能真正地将问题解决。我们虽首先会将“功能”这个词跟有效地提供身体的避难所联系起来,但归根结底却不大会对一幢只能使我们免于风吹雨淋的建筑心生尊敬。
在面对几乎任何一幢建筑时,我们不但要求它起到一定的作用,还要求它呈现出一定的外观,要求它有助于满足某种特定的情境:或者虔诚或者博学,要么田园要么现代,或者商务或者家常。我们会要求它创造出一种或者安心或者兴奋,或者和谐或者保密的感觉。我们会希望它将我们与过去联系起来或者成为未来的一种符号,面对一个出了故障的浴室我们会抱怨,而如果位于第二位的美学与情感层面的功能丝毫未曾触及的话我们同样也会抱怨。
约翰·罗斯金为我们提出了一个更具包容性的建议,他认为我们在建筑中追求两样东西。我们希望它们能为我们遮风避雨。还有,我们希望它们能对我们讲话——只要是我们认为重要,需要被提醒的不论什么话。
事实上,现代主义运动的建筑师正如他们所有的前辈,也想让他们的房子开口讲话。只不过讲的不是十九世纪。不是特权和贵族生活。不是中世纪或者古罗马。他们想让他们的房子讲的是未来,讲到未来所许诺的速度与技术,民主与科学。他们想让他们的扶手椅令人想起赛车和飞机,他们想让他们的灯具令人想起工业的力量,从他们的咖啡壶想到高速火车的推动力。
两组楼梯提升的是两种不同的精神状态:
小特里阿农宫,凡尔赛,1768
萨伏伊别墅,普瓦西,1931
他们并非对建筑唤起情感的重要性视而不见;他们不能认同的是先前的各种建筑风格所激发的情感类型。
勒科比西埃为萨伏伊别墅设计的中央楼梯——正如别墅以南几英里之外安热-雅克·加布里埃尔为凡尔赛宫内的小特里阿农宫设计的古典凉亭一样——所要达到的目的绝非简单地把人带到楼上。他是试图藉此提升人的灵魂状况。
一个供演员们上演关于当代生存状况的理想化戏剧的舞台:
为1927年款梅塞德斯-奔驰车拍摄的广告,背景是勒科比西埃与皮埃尔·让纳雷设计的双子宅,白院社区,斯图加特,1927
现代主义建筑师所宣称的纯科学和理性方法也不过说说而已,他们与他们的作品之间的关系从根本上讲仍然是浪漫主义的:他们期望建筑支持一种吸引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将家居建筑设置为一种舞台布景,供演员们上演关于当代生存状况的理想化的戏剧。
现代主义者在美学方面的兴趣实在强烈,结果顺理成章地盖过了对效能的考量。萨伏伊别墅看起来也许像是一台实用的机器,可它实际上却成了一场但求艺术性的闹剧。光秃秃的墙面都是由工匠们用昂贵的进口瑞士灰浆手工做成,它们精致得好比缎带,热诚得好比某个反宗教改革教堂那镶金嵌宝的中殿。
按照现代主义者自己的标准来衡量,萨伏伊别墅的屋顶也同样,不过更具毁灭性地不诚实。勒科比西埃不顾萨伏伊一家的抗议,坚持——应该只站在技术与经济的立场上——平顶要优于尖顶。他向他的客户保证,平顶的造价更低,更易于维修而且夏天更凉爽,萨伏伊夫人还能在上面做做体操,免受底层散发的潮湿水汽之苦。可是萨伏伊一家搬进去之后才一个星期,罗歇卧室上面的屋顶就裂了缝,漏进来大量雨水,致使这个男孩胸部感染,而且转成肺炎,他最后在夏蒙尼的一家疗养院里住了整整一年才康复。在1936年9月,别墅正式完工的六年之后,萨伏伊夫人将她对这个平屋顶的感受在一封(水渍斑斑的)信里倾诉了一番:“大厅里在下雨,坡道上在下雨,而且车库的墙全部遭到水浸。更有甚者,我的浴室里也在下雨,它一遇到坏天气就会被淹,因为雨水直接就能从天窗漏进来。”勒科比西埃保证这个问题马上就能解决,然后不失时机地提醒他的客户,他的平顶设计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建筑评论界得到了多么热情的评价:“您真该在楼下大厅的桌子上放个签名簿,请您所有的来访者都留下他们的姓名和住址。您会看到您将收集到多少漂亮的签名。”不过这一“诱人”的敦请对于深受风湿之苦的萨伏伊一家而言几乎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在我这方面提出无数的要求之后,您终于也承认您在1929年建的这幢房子根本没法住了,”萨伏伊夫人在1937年秋警告道。“您的职业操守危如累卵,我也没必要付清账单了。请马上将其改造得可以居住。我真诚地希望我不至于必须采取法律行动。”仅仅因为恰逢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萨伏伊一家飞离巴黎,勒科比西埃才免于因设计了他那个巨大的无法居住的家居机器——虽说美丽绝伦——而跟他的客户对簿公堂。
美奂美轮却漏雨连连:
屋顶,萨伏伊别墅,1931
如果说现代主义的建筑师私下里是以美的标准来设计,那么为什么他们又主要以技术的标准来为他们的作品正名呢?
他们选择这一策略的根本原因恐怕还是出于害怕。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美的标准轰然倒塌之后,既之而起的气候就是没有任何一种风格能幸免于批评。由哥特式或提洛尔式建筑的信徒发起的针对现代主义建筑外观的异议,不可能在不招致专横与傲慢的诟病情况下轻易拂去。在美学上,正如在民主政治中,最终的仲裁者已经无迹可循了。
而换用科学的语汇则能避开恶意的批评者,说服犹豫不决者。哪怕是旧约中的上帝,在面对以色列各部落的抱怨不休时都偶尔点燃一丛沙漠中的荆棘以激起其观众的敬畏之心,归顺于他。技术就成为现代主义者燃烧的荆棘。在现如今基督教的影响已经式微、古典文化已遭忽视的情况下,说起某人的房子来满口技术术语正是为了吁请社会上最有声望的力量,造出盘尼西林、电话和飞机的就是这种力量。然后,屋顶的倾斜度显然将由科学来决定。
然而,事实上,科学极少会如此斩截。1925年,建筑师兼设计师马塞尔·布罗伊尔展示了一把椅子,这把椅子被他吹嘘为全世界第一次清醒、逻辑地解决了“坐的问题”。他解释说,这把称为B3的椅子的每一部分都是一心一意“摒除异想天开,走向理性科学”的努力之成果。
为了耐久,这把B3椅子的坐位和靠背部分是皮制的;其偏移倾斜的形状是由人类脊椎骨的需要所决定的必然结果;还有其钢架,那是因为它比木头要结实一百倍,永不会碎裂。
不过布罗伊尔为他的椅子披上科学外衣的尝试却无法否认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造桥的时候诚然需要采用特定的材料和外型,可在涉及一件起居室家具时人的想象力却无须受限于相应的技术需要,因为它只需承担起一个人的体重即可——它用曲形钢制造也好,用橡木、竹子或是塑料、玻璃纤维也罢,都无伤大雅。一把椅子不论是采用B3、安女王式或是温莎扶手椅的外观,都一样能很好地履行其朴实的职责。科学仅凭自身根本无法决定我们的椅子看起来应该什么样。
即便在更加复杂的工程中,工程学的准则也很少能决定一种特定的风格。就拿巴塞罗那的孟特惠克电讯塔来说吧,它可以采取无数种造型,而都能准确无误地发射它的信号。如果不喜欢把天线塑成标枪的样子,你完全可以把它做得看起来像个梨子;如果不想把基座做成个太空船的船头,也可以把它做得像只马靴。你可以有几十种选择,每一种都能在机械上做到无可挑剔。可是作为它的建筑师,圣地亚哥·卡拉塔瓦的认识却是,只有极少的几种设计才能向巴塞罗那人民传达出现代感的确切诗意。
一把由科学决定的椅子?
马塞尔·布罗伊尔,B3椅,1925
左:安女王式亮漆扶手椅,约1710
右:高背温莎扶手椅,1850年代
艺术而非科学:
圣地亚哥·卡拉塔瓦,孟特惠克电讯塔,巴塞罗那,1991
现代主义建筑与科学之间的非相关性再次将我们抛回建筑选择太多的混乱局面,早期的现代主义者原曾希望一劳永逸地根除这一难题的。我们再次回到建筑的狂欢节。为什么不能在我们的建筑上雕满花朵?为什么不能采用印有飞机和昆虫图案的水泥嵌板?为什么不能给摩天大楼罩上伊斯兰风格图形的外衣?
重返多元化:
赫尔佐克与德·默隆,埃伯斯瓦尔德技术学校图书馆,埃伯斯瓦尔德,1999
让·努维尔,拟议中的摩天大楼,多哈,2004
如果工程学无法告诉我们,我们的房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在一个多元化、权威缺失的世界里,先例和传统也同样无法做到,我们可以自由地追求所有的风格也就成为必然。我们应该承认,到底什么才是美的问题既不可能有确定的答案,这甚至是个反民主的问题,应该羞于提及。
然而,也许借助约翰·罗斯金关于建筑本身就是雄辩的这一深具启发性的评论,我们可以找到一条克服这种毫无建设性的相对主义的途径。这一评论促使我们认识到建筑并非只是些视觉对象,跟那些我们能够予以分析进而给出评价的概念毫无联系。建筑能够开口说话——而且说的都是些很容易辨别的话题。它们说的是民主或贵族,开放或傲慢,欢迎或威胁,对未来的同情或对过往的渴望。
任何一种经过设计的物品都会透露出它所支持的心理以及道德态度的印记。比如说,我们从一套朴素的斯堪的纳维亚陶器和一件装饰华美的塞夫尔瓷器中能感觉到由它们生发出来的截然不同的满足感——前者体现的是一种民主性的优美情感,后者则体现出一种仪式性的、等级分明的倾向。
迪亚斯·埃克霍夫,摄政餐具,波什格伦,1961
蓝浮雕餐具,塞夫尔,1778
本质上说来,设计以及建筑作品对我们诉说的正是那种最合适于在它们中间或者围绕着它们展开的生活方式。它们告诉我们某些它们试图在其居住者身上鼓励并维持的情绪。它们在机械意义上为我们遮风挡寒的同时,还发出一种希望我们成为特定的某种人的邀请。
将一座建筑描述为美的因此也就不单单是一种纯粹的美学趣味;它也意味着受到这幢建筑通过其屋顶、门把手、窗框、楼梯和家具所鼓励的一种特定生活方式的吸引。我们感觉到美也即意味着我们邂逅了一种我们对美好生活所持观念的物化和体现。
与此类似,建筑如果让我们觉得讨厌也并非由于它们干犯了一种私人的以及神秘的视觉偏好,而是因为它们与我们对何为正当之生存的理解起了冲突——也由此解释了针对何为适宜的建筑所展开的争论为什么会如此严重而且恶毒。
我们希望我们的建筑跟我们说些什么?
迈克尔·尚利·霍姆斯,奥肯顿宅,米德尔塞克斯郡,2005
山口真琴事务所,别墅,轻井泽,2003
将讨论的焦点从单纯的视觉感受转向由建筑所鼓励的价值观的好处在于,这样我们就知道到底该如何谈论建筑作品的外观了,它跟我们进行的更广泛的关于人、观念以及政治议程的争论没多大不同。
关于什么是美的争论并不比关于什么是聪明或什么是正确的争论更容易解决,反过来说,也并不更难。我们可以学习用支持或攻击法律立场或道德姿态的同一种方式去支持或攻击一种美的观念。如果把立足点放在建筑对我们讲述了什么上面,我们就能够理解,并能普适性地解释为什么我们认为一幢建筑是称心或是讨厌的。
建筑会开口说话这样一种观念,可以帮助我们将解决建筑难题的中心摆在我们想要按什么样的价值观来生活这样一个问题上——而非仅仅局限于我们想要它看起来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