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欣已经很虚弱,说不了几句话。
神智昏聩的时候,她恍惚中回忆起陆陌桑过世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躺在ICU的病床上,脸色蜡黄,瘦得可怕,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眼睛仍旧睁得大大的,仿佛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围在病床前?的人全都穿着臃肿的防护服,带着防毒面罩,分不清那哪几个是医生,哪几个是护士,哪几个又是她的同事和师友。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里面没有?她八岁的女儿。
“陌桑,你安心的去吧。”温老师红着眼眶说,“追源交给我?,你可以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陆陌桑带着遗憾,永远阖上了眼睛。
孟欣私下找到温自清,眼睛里含着泪:“温老师,我?可以领养追源。您工作忙,经常不在家,而且,您知道的,她是我……”
“不用说了,追源毕业之前?我?会?负责到底。”温自清否决了她的想法,坚决地说,“陌桑昨晚已经把孩子托付给我?了,我?会?做她的监护人。陌桑是为了研究所牺牲的,要?不是她在病毒泄露的第一时间冲进去,徒手关闭了阀门,超级病毒就会通过中央空调扩散到整个研究所。她是英雄,她的遗孤理应得到精心的培养。”
“可是我毕竟——”
“恕我?直言,以你现在的状况,你既给不了追源优渥的物质条件,也做不了她的精神榜样。”温自清毫不留情地指出,“你是追源的代孕母亲这件事,以后最好也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我?很难跟孩子解释为什么你会?选择不要?她。”
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这些年种下的因,终于在这一天结出了果?子?。孟欣无地自容:“对不起……”
这个秘密一藏就是二十二年,直到躺在ICU里的人变成了她,还是她解不开?的心结。
“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地自语着,声音越来越低微,不久又陷入昏睡。
陆追源下了出租车,拖着行李箱直奔研究所。大门口站了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卫,拦下了她。她焦急地从包里翻出工作证递过去,警卫严肃地告诫她:“特殊时期,研究所整体封闭,没有特殊情况,只进不出。解封时间不确定,你认真考虑好。”
“不用考虑。”陆追源没有丝毫犹豫。
找到ICU病房外面,值班护士告诉她孟欣还在昏睡,什么时候醒,能不能醒,看?天意,谁也不知道。
陆追源在病房外面等得心焦时,人事科给她打来了电话。
“考勤系统显示你已经回到了研究所,那真是太好不过了。”那边说,“最近好多人倒下了,我?们分不出足够的人手监管实验被试,时间久了,怕引起暴动。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就把编号1205领回去吧。”
陆追源揉着太阳穴:“可是我不能再跟我?的实验被试直接接触了,那会对我的实验结果?造成偏差。”
人事科说:“特殊时期,管不了那么多了。请你评估一下会?引起多大的偏差,如果?真的不行,那就移交资产科全权处理。”
陆追源一愣,问:“怎么个处理方式?”
“所里今天紧急下发的文,不满2年又无人监管的实验被试,安排安乐死。”
陆追源望向ICU病房的门口,咬牙说:“好,我?马上去。”
叮嘱了护士有?情况马上给她打电话之后,陆追源出门去领人。
所里人手真的不够了,之前?实验被试都是独立的房间,现在为了尽可能高效率地监管,一个房间关了四五个人,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允许的。
石岩出来时脸上挂着彩,眼睛青了一片,嘴角也肿了。看?到门外站着的身影,他的眼神一下子?有?了熠熠的光。
“怎么回事?”陆追源却皱着眉,上下打量他,“你跟人打架了?”
没想到几个月没见面,久别重逢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质问。石岩迅速沉下了脸,不想回答。
倒是监管这个房间的负责人回答说:“今早编号1283发疯,大吵大闹见人就打,他们这几个,”她指了指屋子?里面剩下的几个人,“都没有?还手。还手加入斗殴的刚才都已经处理了。1205上去拉架了,被乱拳打了几下。”
陆追源走近几步,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摸他的伤口,却被石岩头一偏躲过。
“皮外伤,死不了。”他没好气地说。
回实验室的一路上都是诡异的沉默。陆追源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顾他的情绪,她的心思都在ICU里面的孟欣身上,衣服口袋里的电话被她手心里的汗侵染得湿滑。
石岩想的却是,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他在她心里还是个爱打架斗殴的暴力分子??他就很生气。交接完了回到她专属的实验室,陆追源不怎么搭理他,就更生气了,又生气又委屈。
陆追源没开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桌子?上的手机发呆。
石岩生了一上午闷气,终究忍不住,闯进去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迟缓地扭过头望向他,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石岩的心一颤,说话气势瞬间没了,“经过这几个月,我?可以确定,我?对你并不是那什么Pheromone的作用,那你呢。”
并不期望得到她肯定的回答,石岩又絮絮地说:“我?今天早上听他们说,我?们这些人要是没人来领走都要安乐死。我?不希望你冒险回研究所,但是刚刚你来带我?走,我?私心又很高兴,就算你只是舍不得你的实验被试,我?也很高兴。这说明你没有忘记我。”
陆追源的声音很疲惫,但还是回答了他:“我?智商正常,而且没到得阿兹海默症的年纪,怎么会?忘记。”
“那你这一趟出去,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起过我?的情况?”石岩为了这不对等的感情感到委屈极了,“三个月零一周,一次也没有!孟欣每次跟你打完电话,都会告诉我?你没有问起过我?,她不至于骗我?吧?”
听到孟欣的名字,陆追源眼泪快掉下来,深吸一口气竭力忍住。
哭不能改变什么,这个道理在她八岁那年哭哑了嗓子?妈妈也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对不起,”她听到自己的声调都变了,“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讨论这件事。”
ICU病房的电话这个时候打了进来。她手忙脚乱地接起来,慌里慌张中按到了免提键。
“很遗憾地通知您,”护士长声音沉痛地说,“孟欣女士于2142年12月18日11点22分,在昏迷中离开了人世。为防止ARS病毒扩散,遗体将交由防疫科代为火化,骨灰也会?直接送出研究所,请家属理解……”
陆追源的手机跌落在地上,电话被挂断了。
“孟欣?”石岩很诧异,“我?没听错吧?范维维死后她就被带走隔离观察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平时身体那么好,我?以为她不会?……”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陆追源呆坐着,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语,“没来得及告诉她……”
石岩看?到她的样子心疼得不行,早把自己的委屈抛在脑后,迟疑了一下,俯身把她揽入怀中:“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跟我?说说吧。”
“我?后悔没有早点告诉她,”陆追源靠在他的胸口,忍不住泪如雨下,“我?早就知道了……我从来没有?怪过她。”
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一封来自十八年前?的电子邮件准时发送到了她的邮箱。陆陌桑领养她的那一天晚上,满怀对新生命的憧憬,写下了这一封写给未来女儿的邮件。Email里除了祝贺她长大成人之外,还把她的来历和身世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她,让她自己做选择。
陆追源从来没有?怪过孟欣,在那种时代背景下,孟欣对她的权利与义务在切断脐带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不能奢求每个人都是陆陌桑。何况她母亲过世之后,孟欣虽然总是叨叨叨叨地念她,但确实是发自心底地为她好。
孟欣不挑明,陆追源也就不戳破,免得打破十几年来相处的平衡。
“早知道她这么在意,我?就十八岁那一年就会?跟她解释清楚。”陆追源抽泣着说,“我?好像总是迟了一步……”
石岩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我?懂你的感觉,我?妈车祸刚去世的时候,我?就经常在想,要?是能早点帮她分担就好了,那样她就不用为了一点加班费去上夜班,也不会?在那个晚上遭遇车祸。”
陆追源第一次听到说起他母亲的死,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石岩苦笑了一下:“我?那时候快抑郁了,但是小石头年纪还小,为了他我?也要?坚强起来。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日子还要?过下去。”他安慰说,“人生就是一场旅行,只是他们先走了一步,在终点等着你,几十年后你们就能汇合了。”
陆追源说:“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不过此刻……我无比希望你这个说法是真的。”
她靠在他肩膀上无声地哭,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在他面前她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容易掉眼泪,顾皎死的时候,也是这样软弱地倒在他怀里哭。明明这个男孩年纪比她还小,处境比她还惨,却总能在她伤心的时候借一副肩膀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完结倒数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