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追源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抬眼看到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十一点,自语道:“已经这么晚了……”按照她设计的作息表,石岩这个时候应该睡觉了,于是催促他:“不早了,快去睡吧,明天还要六点起床晨练。”
他没有回话,涨红着脸,有火却发不出来的样子,几步跨到床边,踢掉拖鞋,刷一下把被子拉过头顶,把自己埋了起来。
陆追源把旅行包放好,换上清洁专用的蓝色工作服,戴上被叶小昭取笑过无数次的老土袖套,开始着手打扫实验室。
晚饭的外带餐具是可循环利用的,用完了提出去送到楼道口指定回收点放好;地板虽然看着干净,但两个人待了一天,肯定会有头发皮肤屑等代谢物,也要全部擦干净;给石岩借的报刊杂志摊得到处都是,东一张西一份的,要收集起来整理好了明天还回阅览室去……
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些翻得乱七八糟的报纸理整齐,但怎么也找不到《L市晚报》第三版。本想叫醒石岩问一问,但想想为了这一页报纸也不值得打扰他睡觉,就又找了五分钟,才终于在与办公室配套的小卫生间里找到了一片报纸残片。
撕得很碎很彻底的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静静地卧在马桶脚下,似乎是一整捧碎纸片被扔进水里冲掉时飘到外面的漏网之鱼。
陆追源捡起那片碎纸,“政经要”三个字还算清晰,裂痕从第四个“闻”字穿胸而过,生生把它撕得只剩半个耳朵,瑟瑟躲在半边门下。
第三版该写得有多烂啊,用得着撕碎了还丢进马桶冲走吗?这阅读习惯可不好。
她重新把《L市晚报》找出来,摊在办公桌的台灯下细看。头版有重点导读,上面显示第三版最大的看点是“为男性权益而战——总理夫君的幕后二十年”,用零号超粗黑体印刷,底下导语用小字写着“蔡总理之夫首度发声,呼吁社会消除性别歧视,善待男性同胞”。
呃?这不是好事么。
坊间有言,慈善是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奢侈品。这年头,男人依傍上有权势的女人之后总爱做点慈善,不捐助几所小学、不关心一下弱势群体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这其中,有的是真怀着达则兼济天下的胸襟,有的是则是用善心给自己锦上添花。但无论他们的出发点是什么,为底层人民谋福利都是一桩好事啊。
不明白石岩看到这个新闻有什么好生气的。
陆追源十万分不解,再仔细地看了看报纸,才在底下看到了另外一条新闻的标题,明显小上一号的字体,也没有加粗,被总理丈夫那条大新闻挤到了不起眼的角落:
“连遭中年危机王薇淡然面对”。
王薇……那个篡改了石岩的年龄,把他送上刑场的有名商人。
现在陆追源能理解为什么石岩要把这张报纸撕成碎片泄愤了。
她把手上的碎片扔进马桶里,默默按下了冲水按钮,水箱里的水“哗啦”一声旋转而下,将这最后一个碎片带走了。
病床上,石岩心浮气躁,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觉。
一定是那个女研究员的缘故!进进出出好几趟,又是扫地又是翻报纸,虽然声音不大,但悉悉索索的很难让人忽略。后来还要拖地,卫生间洗拖把的水声哗哗的,湿的拖一遍不够还要干的再拖一遍,拖完地又开始洗抹布,擦实验台桌面和凳子……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扫完?!
终于擦完了所有的设备和仪器,她拿着抹布进了卫生间。哗哗的水声断断续续地折磨了他很久,石岩烦躁不堪了,什么抹布要洗这么久,纤维都洗没了吧?
他翻身下床,赤着脚吧嗒吧嗒走过去,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朝里面吼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猝不及防的,就撞见了陆追源换了一身睡袍,带着一身水汽从卫生间里出来。
睡袍是夏天款的,下袍沿到膝盖上方十公分处,不算短,但相比于她平时长裤+白大褂的装束,已经算得上暴露了,一双又长又直的小腿上,没有擦干的水珠沿着白|皙皮肤缓缓下滑……
陆追源匆匆地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抱歉,我这就洗好了,不会打扰到你了,你去睡吧。”
石岩不走,看着她……身上的睡袍,纠结地问:“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和你会穿着情侣睡衣吗?”
他们穿在身上的明显是同一款的,只不过他的是靛蓝色的,大一些,她的嫩黄色的,小一号。
放在别人身上,偷偷摸摸买情侣睡衣来穿,YY他的龌龊心思是跑不了了,只是短短两天下来,石岩大概也了解了她的为人,她就是有那种把猥琐的事情理直气壮地做出来的本领。
“只是同款而已。”陆追源回答,“店家大促销,同一款式买二送一,我穿的这是赠品。”
赠品……果然是很理直气壮的理由。
不对,比起衣服,她这个时间还在研究所洗澡才更不正常,不是早就应该下班回家了吗?不仅不回家,还把折叠的行军床拖了出来,上面被子枕头已经铺好,看这架势是要在这里过夜了。
“你不回家?”
“不回。”陆追源擦着眼镜上的水汽,随口回答,“以后我就在这里住下了,方便照顾你。”
石岩冷笑:“是方便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视我吧?”
“你要那么理解,也没问题。”她坦然承认了,“从你到这里之后48小时内的表现来看,你是一个易怒,冲动,有轻微被害妄想又具有实际伤害力的人,我要对我的实验负责,也要对我同事们的安全负责。再说,多一个人睡在隔壁,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啊。”
她对他鉴定的那一串没有说错。石岩心虚地沉默了片刻,负气说:“既然我是这样一个人,那孤男寡女的……”
男女力量的悬殊不是社会地位的颠倒就能改变的,他一只手就能捏断她纤细的脖子,他要是想伤害她,在警卫赶过来之前她就能断了气。
陆追源一脸恍然大悟,觉得终于懂了他在担心什么,保证说:“放心,我不会半夜侵犯你的。”
“……”
他该回答个什么好,说“我不怕你侵犯我”还是“谢谢你不侵犯我”?算了,还是什么都别说了,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六点,陆追源准时把石岩叫了起来,给他调了一杯盐开水,看着他喝下,然后带他去晨练。
研究所配备有专业的健身房,也有设施相对简单的操场。出发前陆追源征求过他的意见,问他更愿意去哪个地方锻炼,并陈述了各自的优缺点:“健身房设备好,但人多要排队;操场上只有跑道和高低杠,但人少空气好。你喜欢去哪里?”
石岩只犹豫了一秒钟,就说:“去操场。”
被逮捕之后,审讯阶段他一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后来羁押到看守所,被安排到一个压抑的小房间里,唯一的一扇带铁栅栏的窗户,还是朝北的。每天只有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昏黄惨淡的阳光才会漏进来那么一点。
他有太久太久没有站在阳光底下了。
L市地处西北,天亮得比较晚,六月份的早上6点,太阳才刚刚升起。
石岩狠狠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迎着朝阳在跑道上尽情挥洒汗水。尽管操场用3米高的铁丝网围了起来,尽管南北两个出口处有持枪的警卫把守,尽管有人在一边监视他,这一刻,他还是产生了重获自由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迷人……尽管它是一种错觉。
操场上的人不多,除开陆追源和石岩之外,只有五六个人,都是研究员+实验被试的组合。其中有一对组合,穿着工作服的研究员站在百米跑道的终点处掐表,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一次又一次地练习着百米跑。
从直观就能感觉得出来,那姑娘跑得非常快,一阵风一样,但到底有多快,陆追源没有确切的概念。好奇之下,她拿自己的手机记了一次时。
7.3秒!
虽然手机计时比不上专业秒表精准,但就算误差高达1秒,即7.3±1秒,那也是个了不得的数字。
“破世界纪录了吧?”旁边有人凑过来看她手机屏上显示的数字,惊叹道,“喔,果然破纪录了。”
陆追源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唤了一声:“孟阿姨。”
孟欣是虽只是助理研究员,但在所里的资历已经有几十年,是深受大家尊敬的前辈。
职场中叫女性前辈“阿姨”是大忌,但孟欣是陆追源母亲生前的朋友,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的,陆追源从小就叫她阿姨,早就叫惯了,上班之后就没有改口。
孟欣笑眯眯应了一声。
陆追源还沉浸在7.3秒带给她的震撼中,望着那个女飞人的身影说:“那姑娘的基因被改造过了吧?”
不然哪能随便就把百米世界纪录刷新2~3秒呢。
“嗯,她是刘研究员主导的基因兴奋剂项目下的,看起来很成功嘛。”孟欣羡慕地说,“刘研究员真是拼命,两年主导三个项目。他们的项目组成员年终又要加薪了。”
陆追源笑着说:“孟阿姨,你也用不着羡慕他们,你们的双卵细胞胚胎培育不是也快成功了吗?”
孟欣谦虚地笑笑:“哪里哪里,还差得远。”她指指不远处挺着肚子慢慢散步的一个女人,说,“虽然现在安稳地怀了七个月了,胎儿检查也完全没问题,但是直到健康/生下来之前,谁也不能打包票说这个实验是成功的。”
尽管科技水平比一两百年前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人类仍旧无法完全独立地模拟出那种复杂的、精细的、多变的子宫环境。两枚卵细胞在体外合成之后,还是需要植入女人的子宫,在那里分裂、分化,再由胚胎发育成胎儿,40周以后诞出……最新的科学成果,将通过这种最古老的方式孕育出来。
她们对话中谈论到的那个孕妇,约莫二十五六岁,骨架大,人长得又高又壮,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她腆着肚子慢慢地走,慢慢地走,渐渐走远了,走到了操场的另一头。大概是觉得腿有些酸了,她扶着腰,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场边的遮阳棚下的休息区。
过了一会儿,一个少年浑身大汗地跑过来,抓起遮阳棚下的一次性纸杯,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一口灌下。
“石岩……1205……”孕妇看着少年胸口的铭牌,笑着问,“小哥,你是新来的?”
石岩没有理会她,仰头喝下第二杯水。
孕妇自顾自地接下去,一副要交流感想的架势,说:“我叫范维维,来了快一年了。你是因为什么理由被判了死刑呢?”
石岩阴沉着脸答:“杀人。”不知为什么,这个女人的笑容让他觉得不舒服。
范维维听到煞气沉沉的“杀人”两个字哆嗦了一下,轻轻地拍拍肚皮,仿佛在安抚肚中的胎儿:“这个哥哥真暴力呀。”
石岩没作声,第三杯水喝了一半,把剩下的半杯水迎头浇到自己脸上,拿手随便抹了抹脸上的水和汗。
“我是因为做猎头,才被判的死刑。”范维维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原则,主动告诉他自己的情况,并抱怨道,“把合适的人送到出钱多的人身边去,你看对大家都好嘛,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要判我死刑。”
石岩也想不通做猎头是犯了哪条法律,想了片刻,明白了,冷冷地说:“你是人贩子。”
男女失衡,给人贩子提供了巨大的市场。拐卖孩子古已有之,但从来没有达到像现在这样猖獗的地步。更下作的是拐卖男人,一般卖得出好价钱的男人体格健壮,买家买去了也没有能力驯服,稍不小心还可能反过来被男人打杀,于是人贩子拐到男人,头一件事就是下药,把人给毒傻了,让人一天到晚除了痴笑什么也不会。到了晚上需要他们履行“男人的义务”的时候,就没有节制地给他们喂春/药。
家里有长得漂亮的男孩子,当家长的就时刻不能把吊在半空中的那颗心放下。石崖四岁的时候,曾经在家门口被人用一个小蛋糕拐走,妈妈发觉之后操了一把菜刀就冲出去,追了三条街才终于在火车站前把弟弟截回来。后来妈妈没了,长兄如父,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就轮到石岩来承担了。
人贩子会被判极刑,真是一点也不冤。
“哎呀,说话别那么难听。”范维维掩嘴笑道,“我不会把人拐到山沟沟里去,只会把人往高处卖。这不就跟猎头的工作一样吗?小哥,你犯事之前是做什么的?要是早点碰到我,我给你牵线到一个大富大贵的人家家里,你还用得着杀人?”她用看着货物的眼神看着石岩,看他的长手长脚,看他的英挺面孔,看他被水打湿的性感喉结,可惜地说,“小哥,以前真没人找过你?你起码值这个数。”
她伸出一个手掌,五根短胖手指摊开,说:“五百万啊,就这么没有了。”
这个人真是做人贩子做出瘾了,经历过一次死刑还不悔改,分分钟职业病发作要给人估价。
如果不是她怀着孕,石岩发誓一定要揍得她满地找牙。
他转身就走,范维维还在身后说:“小哥,这就走了啊?我们既然同做了天涯沦落人,以后要多互相关照哦。”
石岩蓦地回转身,手中纸杯照着她的脸摔去,高声怒斥:“谁和你是同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