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底黑点的行李箱上印着“帝都大学生命科学学院2134级新生”字样,显见得是她学生时代的东西,白色印刷字体的边缘略有些磨损,不过字迹还算清晰。
石岩望着那个行李箱上眼熟无比的花纹样式,脱口而出:“你也是帝都大学的?”
帝都大学给入学新生统一采购的标准配置之一,学生之间戏称为青蛙包的行李箱,丑陋到即使扔在春运行李大潮中也能一眼看到,辨识度非常之高。学校主管部门不知道出于什么审美,顶着学生们的抱怨,一届复一届,一直没有换,渐渐地竟然同图书馆、校徽一起成了帝都大学三大标识之一。
陆追源承认得很痛快:“嗯。”
石岩有点意外,她昨天看到他学历栏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都说老乡和校友是最容易拉近两个陌生人关系的身份,同样的求学经历让他对这个女研究员生出一点亲近感,说:“想不到你还是我的师姐。”
不料陆追源并不认同“师姐”这个称呼,较真地说:“生科院在A校区,建筑学院在B校区,专业课就不说了,连基础课都是不同老师带的,我怎么会是你的师姐呢?”
石岩难得主动搭话,却碰了一鼻子灰,不禁又暴躁起来:“是啊是啊,老子一个死囚,怎么有资格跟你这样的国家科研人员攀上校友关系呢。”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陆追源察觉到他情绪上的波动,忙诚挚道歉并站在校友的立场安慰道,“老校长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知识面前众生平等,即使是蛞蝓也有学习的权利’,你千万别有自卑的想法。”
石岩:“……”
她一本正经的安慰看似没什么问题,却总是让他觉得无力。
陆追源把行李箱拖到实验室中央的空地上,放在地上,打开。满满当当一箱子的东西,除了小半箱是文献和书籍以外,剩下的大半部分空间,被四五个大包裹占据了。
她拿来一把剪刀,拎出一个包裹,干脆利落沿着封口剪开,从里面拖出四件T恤,三条运动短裤,两顶棒球帽,两件运动背心,看了一眼,随手丢在病床上。再拆一个包裹,拆出三件衬衫,两条休闲长裤,两条牛仔长裤,也扔在床上。然后第三个包裹里面取出了两双皮鞋,两双运动鞋,两双拖鞋,三打袜子,仍旧扔床上。第四个包裹里是四套睡衣,春夏是两套薄睡袍,秋冬两套厚厚的棉睡衣。第五个包裹稍稍小一点,里面是五盒两条装的内裤和两条皮带。很快狭窄的病床上就堆满了东西。
以上这些衣物,无一例外,全都是男式的。
陆追源大致点了点数目,说:“中午到的快递就这些,还有三套睡衣在路上,大概傍晚的时候能收货。”
石岩对着满床衣物愣神,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给你买的衣物。”陆追源回答,“昨晚下班太晚,商场都已经关门了,我就在网上商店下了单。”
他迟疑地说:“用得了这么多吗?”
“L市地处偏远,买多了才能包邮。”陆追源这么解释她大采购的原因,振振有词地说,“根据致死概率,你待在实验室里的时间期望值为4.5-4.75年之间,反正以后都要买的,干脆一起买了。”
“……我以为,实验被试都会穿统一的衣服,就像医院里的病号服一样。”
陆追源说:“特定的服装会给人施加心理暗示,被试如果穿统一的衣服,可能会产生焦虑不安的情绪。事实上所里大多数实验被试穿的都是便服,只有工作人员才会穿统一的工作服。这些衣物我都是根据你的身高买的,不知道肥瘦合不合适,你都试一下吧,不合适我再去换。”
她拿起了那三件T恤递到他手上,石岩抗拒地看着鲜艳得能亮瞎眼的红蓝黄三件衣服,说:“这颜色真是……丑得老子无话可说。”
陆追源很意外,感觉到了来自审美上的巨大差异:“哎,你不喜欢?三原色明明很好看的……算了,你先试一下大小吧,大小合适的话明天退回去换颜色好了。”
然后她就把衣服硬塞给他。
他接过衣服,一点也没看出陆追源有要回避的意思,反而坦坦荡荡地望着他。石岩稍稍抬头便看到了摄像头,暗想反正逃不过被人盯着,眼前这个盯着和屏幕后面那个盯着没有本质区别,犹豫着不肯换倒显得娘们唧唧的。于是当即干脆地脱了囚衣,随手挑了红色的那件T恤换上。
不知是天生就皮肤白,还是在监狱里不见天日地关了一个月捂白的,石岩的肤色衬上烈焰般燃烧的红色,竟是意外地合衬,灰蓝色囚衣带来的消极晦暗之感荡然无存,年轻人的青春活力呼之欲出,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陆追源不住点头:“大小刚好……另外,这个颜色真的很好看,你不再考虑考虑?当然一切以你喜欢为准,我的意见可以只作参考。”
石岩嫌弃地扯了一下衣角,斩钉截铁地说:“换。老子不穿这么烧包的颜色。”
陆追源无奈点头,依了他的意思:“好吧,那换成黑白灰可以吗?”得到了对方的首肯之后,她又递过去一条牛仔裤。
少年把手放在腰间,按在裤子扣上,看着陆追源。
陆追源一脸迷茫地看回来:“?”
“……”石岩败给她了,背转身迅速脱下囚裤,换上了牛仔裤。裤子肥瘦正合适,仿佛为他量身定做。
接着剩下的衣服、裤子、鞋子一圈试下来,他的骨架子很标准,宽肩窄臀,身材暂时略有些偏瘦,导致有一条裤子的裤腰宽松了,其他都正正合适。那条宽松的裤子拿皮带一束,也很看得过去。
最后还剩下五盒内裤没试,陆追源的目光落在包装盒上那些秀肌肉的半|裸猛男模特上,伸手掂起了一盒。
“这个也……”
她刚起头说了三个字,石岩就一把抢过盒子扔回衣服堆里:“这个不是有弹性的吗,差不多就行了。”武断地做了决定,“不试了。”
陆追源严重不同意这种“差不多”的态度:“内裤的松紧程度对生|殖细胞质量的影响程度很大,怎么能随便?差不多是不行的,一定要合身才好。”她重新拣起盒子,递到他手里,郑重万分说,“石先生,请你配合。”
石岩慢慢涨红了脸,在她的注视下,绝望地背转身开始脱裤子。
“等一下,”她忽然喊停,诧异地说,“你不会要在这里试吧?虽然我是无所谓看一看的,但是友情提醒一下,你别忘了实验室里有监控……我觉得你还是去我的办公室里换比较好,那里没有摄像探头。”
石岩拎着裤子,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七七八八的衣服试完之后,石岩换上了白衬衫牛仔裤,剩下的衣物被陆追源收到了那个行李箱里,以备将来换洗。来时穿的那套囚服则被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现在穿得就像一个普通的男大学生一样,干净,青春,就连被剃成光头的发型,也成了贴着头皮的清爽板寸。除了别在衬衫胸口的一块金属铭牌,他的样子已经和被捕前差不多了。
那块小小的铭牌是陆追源给他的,里面嵌有录入了他个人信息的芯片,外面镌刻了他的名字和一个数字——1205。她解释说,1205代表他是第1205个人体实验的被试,在法律意义上的“石岩”被执行死刑之后,他的身份证也随之作废,这块铭牌成了他的第二个身份证,1205成了他的第二个名字。
显然,这张身份证只在研究所小小的范围内起作用。
石岩听完陆追源的说明,既有点伤心,又有点愤怒——1205,用冰冷的编号来称呼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看来是一种侮辱人的行为。
他表达了自己的看法,陆追源笑了:“第一,人有编号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身份证号是编号,学号也是编号,你怎么不觉得身份证号和学号侮辱人?第二,别人我管不着,我自己是绝对不会用1205来称呼你的。”
石岩想起她当初说过会给他足够多的尊重,小小地有些触动,正要说点什么,陆追源那毁气氛的后半句话又及时跟上。
“‘石岩’是两个字,‘1205’是四个字,我肯定会挑简洁的叫。”她解释说。
“……”
给石岩穿戴停当,陆追源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给他讲解了一下详细的实验进度表。包括适应期有多长,什么时候正式开始试验,什么时候接受第一次辐射,接受完辐射什么时候采集精|子,采集几次,平时的作息时间怎么安排……
讲解到一半,陆追源的手机铃声响了。
她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顿时头大如斗,迟迟没有接,妄图对方自己放弃。然而对方显然很有耐心,铃声一遍接一遍地响着,大有天荒地老无尽头的架势。陆追源没办法,只好接起来,电话那头中气十足的哭声立刻传了过来,差点穿透她的耳膜:“呜呜呜……源源,我被性骚扰啦!!!”
陆追源忙用手捂住电话,匆匆步入她的办公室,避开了石岩困惑的视线,才对着电话有点尴尬地说:“小昭,现在是工作时间,能不能待会儿下班了再说?”
那边的哭声戛然而止,一边抽噎着,一边气愤地指责她:“陆追源,你太不够义气了!工作时间怎么了,我也不还是工作时间被骚扰的!”
“可是,一个礼拜五个工作日,有四天你被每天骚扰一次,剩下一天被骚扰两次及以上,你每次都一个电话过来哭诉,一哭就是一刻钟,”陆追源忍不住告饶说,“小昭,我真有点招架不住……”
没等她说完,对方恼羞成怒,狠狠撂下一句:“陆追源,我宣告我们的友谊出现了裂痕!”咔嚓一声,愤怒地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