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多克离洛杉矶的市中心越来越近,雾霾也越来越浓,到后来连一个街口之外的地方都看不清了。所有人都把车前灯打开了,他记得在自己身后的某个地方,在海滩那边,此刻依然是加州最有特色的灿烂晴天。他此行是要去拜访艾德里安·普鲁士,所以决定少抽点。这时他眼前突然升起了一个黑乎乎的隆起物,它有着金属的灰白色光泽,大概有直布罗陀岩山那么大。多克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看到的一切。其他车辆在旁边驶过,没有别人注意到这个东西。他想到了索梯雷格提到的沉没大陆,会不会是它又回来了,重新在洛杉矶那迷失的腹地中崛起呢?他怀疑假使它真的出现了,又有谁会注意到呢?这个城里的人们只看得到那些他们一致同意去看见的东西。当他们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上班时,他们相信的是电视,相信的是早上的报纸(有一半的人会读报)。他们都梦想能变得聪明起来,梦想真相会让他们自由。利莫里亚会给他们什么好处呢?尤其当他们发现这个地方是昔日的家园,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被放逐离开,现在早已记不得它了。
AP金融公司坐落在中南大街和一条废弃的河沟之间。这里曾是印第安人、流民和午夜酒吧里各色各样买醉者的家园。公司建在一段看似空旷的街道上,周围是老旧的铁轨,在草丛间弯曲延伸,两旁砌了砖墙作为遮拦。在大街两旁,多克注意到有六七个年轻人,他们不是在溜达或者做事,而是全身紧张地摆着姿势,仿佛在等待某个“稍息”命令的生效。好像他们在那里就是要做这件事情,这是一个特别的动作,剩下的事情都不重要,因为别的东西都会由上帝、命运或因果报应去负责。
在公司前台有一个女人,她给多克的印象是刚刚打完了一场糟糕的离婚官司。她脸上的妆很浓,给她做头发的人应该是正在戒烟,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打理身上穿的迷你裙,就像是某个不知道该拿维多利亚式长礼服怎么办好的小明星。他本想说的是“你没事吧”,结果还是告诉她自己要见艾德里安。
在艾德里安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张裱起来的结婚照片,是很久以前在欧洲某地拍的。桌子上有块吃了半边的油炸面包圈和一个纸咖啡杯,艾德里安坐在后面,默默地注视着多克。市中心闷热浑浊的日光透过他身后的窗户照射进来,这种光不可能来自任何稳定或者纯粹的拂晓,因为那种光线模式更适合大局已定的情形,所谓的谈判往往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在这种光线下,很难看透任何人,更别提艾德里安·普鲁士了。不过多克还是试了一下。
艾德里安有一头银色的短发,偏分的发际线上露出粉红色的头皮。如果不看头发,只是盯着他的脸看,多克发现他还是很年轻的,和青年人那种乐观的样子相差不多。可能是还没到时候,也可能命中注定他永远都不会变成那头白发所象征的刻苦能干的形象了。他穿着天蓝色的针织西服,还配着软塌塌的摆边,手上戴着的劳力士“切利尼”系列款的手表,尽管这表似乎没有走,但他还是会不时看看它,以便让来访者知道他们浪费了他多少时间。
“你来这里是因为帕克的事?等一会,这太狗血了——我记得你,你是佛瑞兹侦探所里的那个家伙,在圣莫尼卡,对吧?我曾经把自己那个特别版的卡尔·亚斯崔斯基球棒借给你,让你去找一个欠着儿童赡养费不还的家伙讨钱,你追着他坐的‘灰狗’长途汽车,最后把他从车上拽下来,但又不肯用棍子。”
“我当时就想解释来着,这其实是因为我非常崇拜亚兹。”
“干这一行的犯不着扯那些犊子。你最近混得如何?还是在帮人要债?或者当了神父?”
“私家侦探。”多克觉得没有理由去隐瞒。
“他们居然给你发执照?”多克点了点头。艾德里安笑了。“那是谁派你来的?你现在为谁工作呢?”
“就是胡打乱撞,”多克说,“花的都是我自己的时间。”
“回答错误。你觉得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孩子?”他又看了一下那块不走的手表。
“我正打算问你来着。”
“让我打电话招呼合伙人过来一下。”门开了,径直进来的那个人根本不管这个门是开着、关着或是锁着。他正是帕克·比佛顿。
这看上去可不妙。“你好啊,帕克。”
“我认识你吗?我不觉得啊。”
“你很像我曾经碰到过的一个人。我错了。”
“你的错,”帕克说,冲着艾德里安·普鲁士,“我和……能有什么关系啊?”他把脑袋斜对着多克。
“今天还有很多事呢,”艾德里安说完就出了门,“我对你们的事可一无所知哦。”
“终于就剩我们俩了。”多克说。
“记忆力不好有时候能帮忙,”帕克建议说。他坐在艾德里安的老板椅上,卷了一根比正常尺寸更长的大麻,就多克的观察,好像用的是E-Z牌宽卷纸。帕克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递给多克。多克想都没想就接过来抽。多克后来才知道,原来帕克经过多年的学习,已经在波义尔高地的一所忍者学校掌握了所谓的“假吸”技巧,他可以让自己和受害者吸同一根大麻烟,使多克麻痹大意,以为这根烟很安全,而其实里面装的“天使粉”足以晕翻一头大象,这显然是派德药厂发明这种迷幻药时的最初目的。
“迷幻药能诱使你穿过一道门,”丹尼斯常说,“而天使粉可以打开这扇门,把你推进去,然后把门重重地关上,再合上锁。”
过了一会,多克发现他和自己并排走在街上(也许是一条长走廊)。“嗨。”多克说。
“哇,”多克答道,“你就和镜子里看上去一样啊。”
“太好了,因为你看上去不像任何东西。哥们,你其实是隐身的!”一段经典难忘的嗑药幻觉就此开始,虽然瘾君子们多半记不住什么事。这里似乎有两个多克,一个肉眼可见,他就相当于多克的身体,另一个隐而无形,代表了他的思想。据他的了解,这两个多克斗得很凶,而且这种不和睦已经持续很久了。更糟糕的是,这一切还伴随着麦克·科布为《大反弹》(1969)写的音乐,它可能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电影配乐。对两个多克来说,幸运的是他们这些年来已经历了足够多这种意外的旅行,所以已经学会了一套有用的臆想症技巧。甚至在现如今,虽然多克会偶尔惊讶于一些恶作剧者的做法(如在看似正常的鼻吸瓶里放满硝酸戊酯,或者某个面颊绯红的小孩子请你咬一口用佩奥特仙人掌做的火炬冰淇淋),但他知道这种被下药的耻辱可以帮助他,以及与他敌对的那个多克,安然渡过任何凶险的嗑药反应。
至少直到现在还是如此。但这时,有个东西出现了,它也不算是凭空出现,而是来自某个邪恶无情的国度。它很高大,穿着袍子,长着硕大无比、恶气腾腾的金色大獠牙,亮闪闪的眼睛打量着多克,这种方式既令他厌恶又似曾相识。“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它低声说道,“我就是金獠牙。”
“你的意思是,这就像埃德加·胡佛‘即’联邦调查局?”
“不完全是……这名字来源于他们最恐惧的东西。我是不可思议的复仇力量,当他们黔驴技穷,而所有别的制裁手段都无效时,就会求助于我。”
“好吧,我能问你点事情吗?”
“关于布拉特诺德博士?布拉特诺德博士遭遇不测是因为他在分摊盈利时使了诈,他的同党们因此看不起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你实际上……应该怎么说来着……”
“咬?用这些牙齿,”它狰狞地笑了一下,“刺进他脖子里?对。”
“哦。好吧。谢谢你澄清了这一点,獠牙先生。”
“哦,请叫我‘金’。”
“他疯了。”有人说道。
“我没有。”多克抗议说。
“来,这个应该可以让他冷静下来,”接下来他发现一根针刺入了手臂,他自然而然地问了句,“这是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就醒了,幸运的是没有昏迷太久。他躺在一个房间里,手被铐到监狱式的铁床上。
“——操!让我换句话说,那大麻里装的什么?”
“感觉好点了吗?”说话的是帕克,他用一种非常邪恶的方式斜眼看着多克,“我不知道你原来只是个周末勇士,只能去便宜地方喝点啤酒。”
多克不知道该如何答他,但很清楚的是帕克故意给他下了药,给某人借口去注射镇定剂,并把他搞到了这里。这是哪里?他觉得自己听见周围有海浪声……也许是隔着屋梁听到的。
“又是你,帕克?你太太怎么样?”
“谁告诉你这个的?”
“哦。发生什么事了?”
“超医学曾给她带来了希望,要比你刚才吃的药好。”
“你对她做了什么,帕克?”
“我没逼她任何事情。这他妈和你有什么关系?”
“人们忘性多大啊。我就是为你们两个牵线的月下老人啊。”
“别为她担心,我知道怎么照顾她。我甚至知道如何照顾你。不过,还是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是关于格伦的。”
“格伦?”
“听着,斯波特罗,在他们干掉他之前,我真的警告过他。”
“在他们干什么之前?”
“格伦一直都是目标,他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他帮着搞枪的组织根本不信任他,而兄弟会那些人也把他列上了黑名单,视他为种族叛徒。”
“你告诉我这些是因为……”
“你是我知道唯一还关心格伦命运的人。他和我,我们曾经一起在道上混,我为他挨过刀,他为我关过禁闭。后来我背叛了他,帮别人一起陷害他。我很操蛋,对吗?不过我至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对吧?”
“你警告了他?为什么他不闪呢?”
“这是他做过的头一遭光明正大的事。这个傻瓜说,‘保护米奇是我的职责’。事实上,你和格伦都属于同一类型的傻瓜。”
“我不想打断你,不过我们这是在哪里?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地方?”
“当你不再具有危险性以后。”
多克很快搞懂了状况。他被铐着,有人拿走了他的斯密斯手枪。“我不确定,不过我属于毫无危险性的人啊。”
“艾德里安在城里办些事,但他很快会过来,然后咱们就可以继续谈自己的事。想要香烟吗?”他等着多克点头说好,“太可惜了——我戒烟了,你也应该戒的,混球。”
帕克拿过来一张折叠椅,把它向后拉开。“让我告诉你一点艾德里安的事情吧。他干的一级谋杀案多得数不清,每次却能安然无恙。放高利贷其实只是他白天的工作。当百叶窗关上以后,当最后那些大麻被邮走以后,当血汗工厂的人们和那些吸完小包毒品的混混去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当空荡荡的街上再次恢复了宁静——这时艾德里安就开始工作了。”
“他是个杀手吧。”
“一直就是,不过他直到几年前才明白这一点。”
按照帕克的解释,艾德里安从一开始就懂得了这个道理:当人们付利息借钱时,其实买的是时间。所以,如果谁不能支付这笔手续费的话,唯一公平的解决方式就是把这些人的私人时间再讨回来。这种时间货币更加珍贵,它包括这些人还剩下多少年的活头。严重肉体伤害不仅仅意味着痛苦,它还带走了这些人的时间。那些他们原以为属于自己的时间现在只能花在住医院、看大夫、物理康复之类的事情上,而且每件事耗费的时间都较常人更久,因为他们会行动不便。所以,自艾德里安入行以来,他从来干的都是为钱杀人的买卖。
有一天,艾德里安出门巡视,顺道拜访了洛杉矶警察局扫黄组中的一位客户,此人偶然提到(也就是瞎胡扯)在电影圈里活跃着一个边缘人物,他既是色情片摄影师,同时也是个皮条客,涉足于脱衣酒吧、模特经纪公司和“专业出版”。警察局似乎非常迫切地想摆平此人,因为他记录了一份十分详尽的材料,上面有位于萨克拉门托的一家色情集团的内幕。他现在威胁说,除非拿到一笔钱,否则就要将这份材料公布于众。此人不太识趣,不知道当局根本不可能答应这种要求,而根据他所掌握的黑材料,哪怕是那些轻微的指控(不管是否属实),都足以让里根州长丢掉乌纱帽。
“州长现在有宏图大志,美国的未来就在他手上,他能给美国历史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艾德里安。”
虽然艾德里安的选票上已经有了很多中意人选,许多都和“路易斯维尔斯拉格”棒球杆有关,但他心里确实暗暗地恍然大悟。这种宿命的彻悟也许和他总是投共和党人的票有关。
“好,就算作为一个爱国的美国人,”艾德里安说,“我也要自愿做这件事。我唯一的条件是,不要抓我坐牢。”
“你看这样如何,我们先起诉你,然后你提出抗诉,最后在开庭前我们就把你放了?”
“太好了,不过为什么要先抓我呢?为什么不直接宣布这个案子破不了?”
“因为联邦经费。我们的经费由每年的破案率来决定。这个规矩是,我们破的案子越多,我们的日子就越好过。”艾德里安当时肯定显得有点不太自在,所以警察又补了句,“我们可以保证——对你没有任何不良后果,无论是法律上还是别的方面。”
虽然他并不太愿意领教被捕和传讯这一套,尤其不想花那些律师费,但艾德里安还是觉得这些代价花得值,因为它能带来一种冷酷刺激的惊悚感,而且越到事情临近时,越感觉强烈。这种感觉其实很性感,就像是色诱。
他于是找人绑架了这个目标,把那家伙带到商业市的一家空仓库,并雇了几个专门搞性虐的同性恋人士。“不要弄得太狠,”艾德里安说,“只要把他弄出感觉就够了。然后你们就可以闪人。”
他们看了一眼艾德里安,又看了看客户,然后又相互看了一下,耸了耸肩,便开始干活。他们的原则是“不该问的不问”。当他们拿到钱并离开以后,就轮到艾德里安上阵了。
“你毒害了那些单纯的人们,”他告诉自己砧板上的鱼肉,此人现在已经满是瘀伤和鞭痕,下身由于欲火难耐而勃起,“你不仅仅让无数渣滓痞子整日沉溺于幻想着那些长着纯金色体毛的女人阴户和男人巨屌,你还毁掉了他们的家庭生活,你让他们挥霍浪费了那么多的钱,结果他们最后只能来找我——找我,操——仅仅是为了付房租。而且,你居然还有这种傻瓜胆子去招惹像罗纳德·里根这样的人?你甚至想把自己和他放到一起去?哥们,你犯大错了。事实上,你也没命再去犯更大的错了。所以,混球,开始祈祷吧,因为我向你严正声明,你已经时日无多了。”
艾德里安前一个周末特意去市郊各家商场转了一下,在家居商店里搜罗了一堆工具,他现在就要把它们拿出来用了。不用说,受害者的阴茎是要被特殊关照的对象。
当艾德里安的工作结束以后,他将被肢解的尸体收起来,开车带到数英里之外在建的高速公路上,然后把它扔到将要浇灌混凝土的桥柱模具里。艾德里安的朋友们认识一个水泥搅拌机操作员,此人拿了笔丰厚的酬劳,帮助把遗体封在里面,使之成为垂直的墓穴,里面立着一尊肉眼看不到的雕像。权力机关当然不希望去纪念这人,而是巴不得他从这个地球上消失。直到今天,艾德里安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时,还是会禁不住想知道,他眼前这些桥柱里面究竟有多少藏着尸体。“这赋予,”他高兴地评价说,“‘社区栋梁’以新的意义。”
除了确定自己在案发傍晚曾和受害人一起出现在西好莱坞的酒吧里,艾德里安还为自己设计了一大堆旁证。他在仓库里的两个助手被鼓励站出来作证,而且艾德里安故意在仓库周围留下了血迹和指纹,以便让警察调查。当然,这些警察一如既往地会把现场破坏得一塌糊涂。虽然水泥搅拌工神秘地失踪,还是有很多工具店员工能认出艾德里安,指认他曾经买过在仓库发现的那些东西,这些工具上的血迹被认为是受害者留下的。但是,没有人真的想办这个案子。艾德里安签署了一份联邦的官差们可以接受的声明,然后就大摇大摆地出来了。
就这么简单。他的生命好像出现了转折。正如他后来发现的那样,警察局希望能清除掉的恶人名单似乎是看不到头的,秘密名片夹里装满了私家包工头的名字,这些人都希望能揽到这种生意。因为联邦方面给地方警局的拨款非常丰厚,他们对于报价也通常非常满意。
在之后的数月直至多年里,艾德里安的工作专门集中在对付政治分子——黑人和墨西哥裔活动家、反战人士、校园爆炸犯,还有各类赤色分子,最后对于艾德里安来说,这些人都没什么差别了。他选择的武器通常是自己收藏的垒球棒,虽然偶尔还是会接受他人建议用一下枪。这些枪原来都在时空相距遥远的其它犯罪现场,但却神秘失踪并出现在艾德里安那里。他成了帕克中心的常客,那里的人并不总是知道他的姓名,但对他的存在却从来不闻不问。这就像发现了一段军旅生涯。在如瞎子摸黑一样误打误撞了多年之后,艾德里安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人生事业,并宣布要改头换面。
可是有一天,他那神秘的恩主(洛杉矶警察局)竟然要求他去干掉自己的成员,这可让艾德里安非常吃惊。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们知道他是专门搞那些政治分子的。
“干掉一个条子?这事我就不懂了。你该怎么说来着,是不是有点神奇?除非我这里搞误会了……”
“在职场上,”他的接头人解释说,“总是有一些规矩。人和人必须有信任。所有事情都依靠这一点。这是容不得讨价还价的。”
“这个警探……”
“这么说吧,他破坏了规矩。”
“当了联邦政府的奸细吗?或者类似的行为?”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谈这个。”
事实上,艾德里安记得这个警探的名字,文森特·因德利卡托,此人不时会向他的公司借点钱——并不是那种赖账的客户,每次都能按时连本带利还钱。艾德里安恰好还知道的是,帕克·比佛顿和因德利卡托很早之前就结了仇,当时帕克正好取保候审,而因德利卡托抓他的原因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罪,仅仅是关于一粒大麻种子。
艾德里安一度试着要像仇恨赤色分子和A片摄影师那样仇恨因德利卡托,但是不知怎么搞的,他做不到。最后,他把帕克给喊了过来。
“帕克,你看,我已经尽量去帮你摆平被捕的那桩破事,但他们就是不肯松口。”
“别急,普先生,”帕克答道,“这种案子就是在错误的时间碰见了错误的警察。文森特·因德利卡托是我在警局里最他妈痛恨的人,他也同样恨死我了,所以他不会放过我的。”
“这和艾纳有关系吗?”
“这个可恶的条子,只要他有机会……就会把艾纳在路上拦下来,然后毫无理由地带到局子里……纯粹就是出于对同性恋的仇恨。而艾纳,他是那么的单纯,就像一个小孩子,他不明白这事有多么邪恶,不知道这是专门针对他的。因德利卡托是个婊子养的,他就应该被抓起来枪毙。难道就不能找个正儿八经的罪名抓我吗……也许这样我就算进去了,也没人敢小瞧我。”
“既然你提到这个……”艾德里安把他受雇杀人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通,以及他为什么每次能安然无恙从警局里出来,“我这次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杀人欲望。我的意思是,这个因德利卡托,他是客户,也是一坨屎,不过对我来说,他无足轻重。我可以动手杀了他,但是那又如何?激情从何而来?你懂我的意思吧?不过,如果换了一个真正对他恨之入骨的人——”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干这事——”
“不过他们最后逮捕的是我。假如你真的又因为别的什么轻罪坐了牢,我会让人捎话进去,说其实是你干掉了那个逮捕你的警察。这样你在监狱里的声望很快就会变得如日中天。”
于是这事就这么办了——艾德里安接下了这单买卖,帕克负责实施。若是换了一个完善的司法系统,这两个人都要因为谋杀罪而坐监,但为了把他们保出来,本身制度漏洞百出的洛杉矶警察局会不厌其烦地用尽各种办法。“最后为了万无一失,”帕克总结说,“那个该死的私藏大麻种子案还没来得及开庭就已经被摆平了。很酷,对吧?”
“还有一个问题,”多克说,“我们只是在这里闲聊一下。到底是谁雇的艾德里安?”
“谁他妈在乎啊?警察干警察,这事张嘴问都是浪费口舌。”
“不是的。就像斯波克先生说的那样,再告诉我多一些吧。”
但是他们两人都听见车库里有车子开进来的声音,然后门被推开。很快,外面传来了艾德里安那低沉但却清晰可辨的声音:“帕克……我回来了……”
帕克站了起来,多克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发现这位阳光大男孩的疯狂已经非常彻底和危险。但和平日一样,多克的这种发现总是姗姗来迟。“多克,今天准备了特别东西款待你。我们刚运到一批高纯度的货,从金三角再到你跳动的血管,这一路上还没有哪个白人试过这东西呢。要想把谁从暗杀黑名单上永远抹掉,还有很多更可怕的办法。我这就出去帮你弄点来。”
他注意到多克低头瞅了一眼自己脚踝上空空的枪套,于是冷笑了几声。多克发觉帕克脑袋上的纳粹标志也眨巴了两下。“是,枪在这里呢,”帕克拍了一下自己的夹克衫衣兜,“你很快就能拿回来,不过我可不敢说你还有能力使用它。现在你先别乱跑。”他离开时关上了门,锁也死死地扣上了。
多克知道一种非常简单的开手铐的办法,这在他开始和洛杉矶警察局经常打交道以后就学会了。只要把圆珠笔上的金属扣针掰下来就能搞定,只是他们在卸枪时连笔也拿走了。不过,多克总喜欢在裤子各个口袋里放两三张塑料垫片,都是那种很松的口袋,塞进去也不惹人注意。这些塑料垫片是他很久以前从一张布罗克商场的过期购物卡里割下来的,都是莎斯塔留下的东西。开锁的原理是将塑料条片插进手铐中,让制动爪打开,同时封住棘轮齿,让制动爪无法重新啮合。
多克花了好半天工夫,先是上下蠕动,又是肌肉使劲,再是身子半朝下,这才成功地让其中一张垫片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多克最后终于把手铐给弄开,翻身下床,四下观察了一番,却没发现什么新情况。这个门被设计成无法从里面打开,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撬门的东西。他把折叠椅拿过来放到顶灯的下方,站在椅子上把灯泡给拧了出来。屋里变成漆黑一片。等到他设法从椅子上下来时,脑海中浮现了从前的一些情景,也许是他们给他吃的那颗大象麻醉药还在起效。他看见了一些从前熟悉的形象,譬如那些来帮他的精神导师,“大悟”和蒂瑟先生,兔八哥和约塞米蒂·萨姆,大力水手和布鲁托,他们在被涂成绿色和红紫色的尘雾里激烈转动。多克突然明白了,原来他属于一种源自古代的武侠传统,反抗权暴、击退雇凶和英雄救美其实都是一回事。
他听见门外有动静,但却听不见人说话。有可能只是帕克。多克手里拿着半边手铐,另一边则打开静候着。帕克打开门,刚注意到里面的黑暗,还没来得及说“哦噢”,多克就已经扑了上去,用手铐一头来回抽打着他的后脑勺,接着用扫堂腿把他撂倒在地,然后压在他身上。多克使出浑身解数,抓住帕克的脑袋,不停地朝大理石门槛闷声猛撞,直到血涌得到处都是,把一切都弄得滑溜溜的。
帕克摔掉了一个盘子,上面有汤勺和装着针管的注射器,但什么都没有砸破。“好的,你去死吧。”他从帕克的口袋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枪、钥匙串、一包烟和打火机——这个吝啬的混球竟然连这个都撒谎。多克一边竖着耳朵听艾德里安来没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海洛因溶好,吸到针管里,然后也不管针尖里有没有空气,就径直把毒品注射到帕克脖颈里,大概位于颈部动脉的地方。他把推塞一直推到底,然后把帕克铐住,以防他醒过来。他拿起自己的皮凉鞋,然后溜到外面的走廊。看上去这里并没有人。他点上一根帕克的薄荷烟,小心翼翼地吸着,因为担心里面还藏着天使粉。多克凭借着海浪的声音作为指引,朝着他认为是街上的方向走去。
“帕克?”艾德里安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手里拿着手枪,刚等他举枪射击时,多克就逃走了。子弹打中了旁边挂着的一口巨大的越南铜锣,发出的声音很纯粹,就像是钟声,萦绕着整个楼房。多克跑到一个很大的屋内天井里,前方有个房间,里面围着一圈沙发,还有拉着窗帘的落地窗。海边的夕阳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他能看见,但也不甚清楚。多克溜进房间里,滚到沙发后面,脱下一只皮凉鞋,然后朝着艾德里安的方向扔了过去。这从天井里引来一声枪响。房间里此时枪声大作,而那口锣还在鸣奏着。多克凭着感觉发现艾德里安正朝他悄悄走来,于是等到一片厚厚的黑影映入眼帘时,他立刻开枪射击,自己则马上滚到旁边。一个人影倒了下来,就像是给时间的嘴里塞进了迷幻药。这时枪声停止了。多克等了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直到他听见这个黑黢黢的房间某处传来了哭泣声。
“是你吧,艾德里安?”
“我正在操午餐肉呢,”艾德里安啜泣道,“哦,见鬼……”
“我打中你了?”多克说。
“你打中了。”
“我猜是致命伤吧?”
“感觉像是。”
“我怎么能确定?”
“也许十一点晚新闻会报道的,混球。”
“呆在那里,不要唧唧歪歪。我去叫人。”
他站起来去找电话,似乎也没人再向他射击。当他打电话叫救护车时,听见地板的正下方传来了动静声,他猜那里应该是车库。他找到楼梯,小心翼翼地走下去想看个究竟。
有个人正忙着从林肯欧陆汽车的后备厢里卸下一个二十公斤重的包裹,此人正是比格福特·伯强生。比格福特看见多克时并不惊讶。“你照顾好他们了吗?有没有我能——”
“比格福特,我操,你设陷阱害我。这是怎么回事,你难道没有胆量自己做吗?”
“很抱歉,我和警局队长之间的私人恩怨太缠人了,刚好又看见你在搞这事。”
“那个,是我想的那种东西吗?”
多克的心咯噔了一下,就如同大团积雪停在高高的山坡,正等待着雪崩的指令。比格福特耸了耸肩。“这个嘛……这只是一包。还有更多的呢。留下来的足够当证据了。”
“啊,你搬的这个东西在市面上的价值要比你们警察想得高。比格福特,比格福特,我看过那个电影,哥们。据我所知,那个角色最后的下场很惨。”
“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车库门打开了。比格福特把包裹运到一辆停在车库门口的1965年产的“英帕拉”边上,打开后备厢,然后把东西放了进去。
“你要吞的货可是金獠牙的,哥们。这个组织深不可测,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那天夜里就是他们在贝尔艾尔干掉了自己的手下。”
“当然,那是按照你精神错乱的说法。我们部门现在把重点可是放在丈夫报复杀人身上,嫌疑人的名单那可是相当的长。我能载你一程吗?”
“不!你知道吗,我操……事实上,我想干你老母。我宁愿走路。”他转过身走开了。
“哦,”比格福特说,“好敏感的人。”
多克继续往前走。太阳刚刚落下,在世界尽头的上方还残留着一抹诡谲的晚霞。他步行时,发现这一带的灰墁小别墅和海滩小屋愈发感觉眼熟,过了一会他终于想起来,原来这是古莫马克斯道。根据佩妮给他看的那些档案,艾德里安的房子就在这里,而比格福特的搭档也是在这里被射杀的。主动脉血管一头连着冲动的情绪,一头连着那已被遗忘的过往,它两个方向都是上坡路,不管这多么不符合几何老师在课堂上的讲法。在搭档死后,说不定比格福特曾无数次来到这里呢,他那时的心情该多么激动而又无助呢?
多克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不要朝后看。让比格福特做自己的事去吧。这里离巴士车站应该只有一两英里,多克也需要锻炼一下了。他能听见棕榈树上风吹过的声音,也能听见海浪有节奏的拍打。不时会有轿车从身边驶过,估计又有人要去忙什么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有的车上开着收音机,有的则冲着多克按喇叭,因为他是行人。不久多克就注意到马路对面有个很漂亮的简易浴室,是供冲浪者用的。它的门口停着一辆1959年产的卡迪拉克灵柩车,车窗摇上了,看不见里面,根据多克的观察,上面的镀铬非常货真价实。旁边还放着几个死者曾经用过的长冲浪板。他于是想过去瞧个究竟。
突然他视线中闪过一个东西,就像是在原本荒弃的房子里看到了活物。他急忙蹲到灵车后面,拔出自己的斯密斯手枪,而前方街灯下出现的那个人正是艾德里安·普鲁士。
怎么搞的?
要么就是多克幻想自己杀了艾德里安(这倒是不无可能),要么就是艾德里安只是受了点伤,已经设法从后门离开,沿路到了海滩,并穿过花圃,又来到街上。
“我操,你们这些嬉皮士真容易被骗啊。”艾德里安听上去状态不佳,但多克此时此刻不敢随便乱猜了。
“艾德里安,你可以继续走你的路,你还可以安然离开,不要让我留你,那你就完蛋了。”
“在看到你那么对帕克以后,我就不想走了。我就是要来找你的,混球。”多克蹲在最后一抹落日余晖之下,盘算着能不能爬到灵车下面,然后对着艾德里安的脚来一枪,“也许你有时间再开一枪。不过你总得站起来露出身子开枪,这一切必须做得很漂亮才行。在你开枪的刹那我就会看见你,我会把你脑袋崩掉。”
在古莫马克斯道的远处,多克听见了警笛的声音。似乎还不止一辆,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你看,我帮你叫了救护车。”
“谢谢,”艾德里安说,“你实在是太有心了。”说完他就一头扎倒在了街上。多克最后终于探出身子察看,发现他似乎一动不动,早就断了气。
多克回头望去,看见艾德里安的房子前闪着警灯——有一辆救护车,还有两三辆警车。他们肯定正在和比格福特说话。最好还是继续这次傍晚的散步之旅吧,沿着古莫马克斯道往北走。他可不是要逃离案发现场啥的,对吧。他们会看见艾德里安的尸体,他们可能会来抓多克,也可能不会。他们可能现在抓他,也可能日后再说,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从理论上说,他刚刚杀死了两个人,会有长达几个月(也许几年)的麻烦等着他。不过话说回来,他可不会再回到这里。
他试着回忆了一下《明亮飘忽的爱蝴蝶》的歌词,只听见后面响起了悦耳的轰鸣声,他认出了这是V8发动机经由樱桃炸弹玻璃纤维消音器排出的尾气声。车上的人正是比格福特,他把车速减慢,停在多克旁边,并把车窗摇下来。“你上来吗?”
当然。多克上了车。“你的El Camino在哪里?”
“在修呢,需要换个圈子。这是恰斯提提的。”
“那……我们现在就闪吧。”
“别担心,斯波特罗,一切都会搞定的。”
“当真吗?”
比格福特举起三根手指头,就像是童子军宣誓,不过区别是这些指头有点,怎么说呢,不直。“一半一半吧。”
比格福特一直把车开到圣地亚哥高速公路上时才重新开口说话。“你说得对,我知道这事本来应该由我做的。”
“这是你和那个谁之间的事情,哥们。也许是你搭档的鬼魂。”
比格福特把车载收音机打开,正好对准了某个轻音乐频道——也许调台旋钮被焊死了。播的是格伦·坎普贝尔的作品串烧。比格福特满脑子想的还是古莫马克斯道。“文森特是从纽约过来的,你知道吗,我花了一周时间才听懂他说的话,并不是因为有口音,而是那种说话节奏。然后我也开始用那种方式说话,于是所有人都听不懂我了。我现在还总是问自己,那天我是不是能为他争取一些时间?不过他总是动作那么迅速。我们来古莫马克斯道,因为他说自己接到了线报。还没等我把车停好,他就已经冲出车门,进到屋里。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呼叫增援时听到了枪响。我一度只是在那里傻乎乎地喊叫,文森特,你在那里吗?是的,他在里面,但人却死了。可怜的家伙,他迟早是要遭遇不测的。尽管他们搞得很疯狂,但我在他之前和之后再也找不到当时的那种安全感。很难和外面的人解释这个,不过我真的……真的亏欠他很多。”
比格福特开了一会儿。多克说道:“喂,你说的全是真的吗?我开始还以为是你干的呢。”
“以为是我干的?会是我杀的文森特?我自己的搭档?天啊,斯波特罗,你能不能不要总这样嗑完药以后胡乱猜疑了?”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比格福特,这是正常反应,对吧?我怎么会知道你们那帮人在搞什么鬼?你们那些人躲在蓝色铁幕下,偷偷摸摸玩一些权力游戏,我们哪里想得到?”
比格福特没有答话,但是多克常常能听到他的沉默,这次他仿佛说的是:有太多鸡巴烂事是你不能知道的。
多克还是想再继续刺激他一下。“有可能警局把你们两个人都列上了黑名单,这样一来,把他搞倒就能帮助你恢复名誉,对吧?”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真的感谢你的关心,不过这事是归我管的,好吧?我是一个杰出警察,记住这一点,我必须要对这里的方方面面都负责。”
“不,比格福特……不,你知道我觉得你其实是什么人吗?我觉得你就是洛杉矶警察局的查理·曼森。你是个邪恶的疯子,在这个小小的警察王国的心脏高声尖叫,没有什么事能影响到你,也没有什么人能管到你。如果有一天你醒来时心血来潮想把这个王国给毁掉,那他们就可得祈求上帝保佑了,因为那时警察会和警察干起来,当硝烟散尽,一些鸟儿就会在玻璃大厦的空角落开始筑巢。当然,还会有破碎的玻璃和残片。”
比格福特似乎对这样新的性格解读非常得意,于是把车速加到八十五或者九十英里每小时,并且很高兴地(你也可以说是自杀式驾驶)在车流里穿梭摇摆,就像是高速公路的传统驾驶风格一样。这时,恰斯提提·伯强生的车载收音机里传来了慢吞吞的铜管乐和半嬉皮风格音乐的切分,这种不敬的编曲正是赫伯·阿尔伯特的风格。多克愈发恐惧地意识到,原来这是在翻唱“俄亥俄快车”的那首《亚米亚米亚米》。他想去调音量按钮,但却被比格福特抢了先。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多克说,“帕克对我说,其实是他开的枪。艾德里安负责收钱坐监,然后他们又把他给放了。老规矩了。也许这些你都知道。也许你还知道其实是洛杉矶警察局内部的人买通艾德里安干的这事。”
比格福特回头看了一下多克,然后又继续注视着前方的高速公路。“有可能我的确知道,但我不会对你说,或者说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永远无法独自找出真相。”
“好吧,忘了这事。我只是一个傻瓜老百姓,跑出来挨子弹的。”
“我给你的工作机会还没过期呢。加入我们吧,也许你还能长点见识。你甚至可能成为奥斯卡的素材。”他们这时快到卡诺加公园的出口处了,比格福特把警笛安到了车顶。
“你不会是想?”多克说。
“是的,我们不得不在此将你临时扣押,因为你在艾德里安家附近非法泊车。”
“等等。你这是在让我脱身,你不会抓我的,也不会开我的罚单啥的,对吧?这笔人情我该怎么还你?”
“还什么?”
“所有这些——你知道的。”多克把头向古莫马克斯道的方向偏了偏,然后用拇指和食指含糊地做了一些杀人的手势。
“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斯波特罗。你肯定是又有什么幻觉了。”
“我不明白。艾德里安肯定是警局里最重要的宝贝之一。他们怎么会舍得失去这个人呢?”
“我现在方便告诉你的就是,艾德里安这人很聪明,以至于聪明过了头。你别逼我告诉你细节,你只要放心好了,他们会很乐意除掉此人。帕克也是如此,因为他们现在可以说终于找到了凶手,凶手虽然遭遇不测,但也算罪有应得。结案率因此也会提高一步,我们从联邦政府那里又能多拿不知道几百万的钱。城里所有人,怎么说呢,都会喜欢这个结局。”
“也许我应该拿一小笔佣金。”
“但这样的话,你就算吃公粮了啊,对吧?”
“是的……那么,也许你可以甩给我一点小费啥的吧?这些案子我是有功的,对吧?帕克还算不错,告诉我那天在少女星球按摩院的动乱其实是为杀格伦·夏洛克打掩护。他说其实根本不是针对米奇。你知道这事吗?当然你知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比格福特笑了。“我不小心让你看出来了?天啊,我现在连吸毒的人都不如了。是的,米奇只是恰好碰见了他不该看见的一幕。那些穿得像约翰·韦恩的哥们就慌了神,所以把他也给绑走了。然后联邦的人发现,有一个脑筋错乱的亿万富翁要把自己全部的钱捐献出来,当然,对于怎么花这些钱他们有自己的主意。他们在远东和你说的那个从事贩毒活动的金獠牙联系很紧密,所以就把米奇送到奥哈伊做了一点洗脑工作。”
“似乎他们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我运气真差,赶不上好时候。有人看到了天启,努力想改变自己的生活,而我得到了一个重大机会,可以把像他这样的人从体制的牢笼中拯救出来。但我去得太迟了。现在米奇已经回到了从前那种贪得无厌的老路上。”
“这个嘛,也许不对,斯波特罗。有些事情是会轮回的,但它绝不会停留在原地,你发现了吗?就像是转盘上的唱片,你只需要在凹槽上移动一格,整个宇宙就会截然不同,放出不同的歌曲来。”
“你是不是嗑药了,比格福特?”
“没有啊,除非你说的是胃液。”
比格福特把车临时停在办公室门前的停车场,然后进去取来一份豁免文件。“你可以先填着,我要进去拿些东西出来。我很快就回来把这些签字搞定。”这个玻璃纤维排气管就像一曲快节奏的布鲁斯音乐,发出有节奏的低音鸣响,而他则转身进到灯火通明的楼里,那个装满了让市民们抓心挠肺的祸害的地方。他去的时间并不是太久,但多克却开始感觉到了紧张。这肯定又是瘾君子的第六感,当他看见自己的车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文明方式开到办公楼的门口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这是什么?”多克说。
“开车小心点,”比格福特建议说,并拿手碰了一下那个并不存在的帽檐。他回到“英帕拉”轿车里,转动钥匙,让发动机轰鸣了好几次,然后准备离开。“哦,我差点忘了。”
“哦,比格福特?”
“恰斯提提和我上周末找了一个鉴定师看了几样东西。还记得那个怀亚特·厄普的咖啡杯吗?居然是真的。是啊,你原本可以留着那个东西,然后卖上个好价钱。”他离开时咯咯笑了几下,那笑声颇有点恐怖。
多克驶离停车场时不小心拐急了,结果撞到了马路牙子上,只听到后车厢发出了一声不妙的震动声。他起初以为是震颤音箱松了,于是停下车,出来看看情况。
“啊啊啊啊!比格福特,我操你老母。”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只老疯狗干掉了艾德里安和帕克居然还不满足。他们都不过是别人筐子里的工具,包括多克也是。现在他的后备厢里有二十公斤“四号中国白粉”,比格福特此时此刻显然已把风声放了出去,多克再一次成为了诱饵,洛杉矶警察局的聪明算盘就这样把他和金獠牙组织用公路天桥连了起来。他必须把这些来自亚洲的麻烦玩意儿给安全地扔掉,而且要尽快。
多克朝东行驶,只走地面上的街道,在一家商场作了短暂停留。他绕到后面,从垃圾箱附近找到两个大小相同的纸箱子,把比格福特拿的毒品放到其中一个箱子里,将另一个装满垃圾袋和装修废料,然后继续开往伯班克机场。他把车停在电话亭旁边,拿出一大把25美分硬币,打算通过移动接话员将电话打到提托那辆豪华轿车的双向无线电里。多克希望提托刚好在加班。
“伊内兹,我和你发过多少遍誓了,这不是一匹马的名字,也不是赌马庄家的电话号,这只是个鸡尾酒女招待——”
“不,不,提托,是我!”多克因为通话效果的问题,对着话筒吼了起来。
“伊内兹?你听上去怪怪的。”
“我是多克!我需要你悄悄来载我一程!”
“哦,是你,多克!”
“我知道找你找得很急,不过如果你能给找一台像‘猎鹰’那种车——”
“嘿,我可不做拉皮条的事,哥们!”
这通电话颇打了一会,喷气飞机的起飞和降落声总是打断两人的话音,通话效果也时好时坏。多克不得不掏出更多的硬币,不久他只能龇牙咆哮了,就像《冠军》(1949)中的柯尔克·道格拉斯。最后两人终于同意由阿道尔佛在半小时内开另一辆车赶来,多克于是进入自己计划的第二阶段。他需要很快抽一些夏威夷大麻叶卷的烟,然后将装着垃圾的箱子送到卡胡娜航空公司的柜台,他在那里买了去火奴鲁鲁的机票,用的是一张来路不正的信用卡,是别人当办案费付给他的。他把这个掩人耳目的箱子当成行李登记,看着它被滚动带送进了行李房。他认识的空姐说,这家公司非常官僚,它的行李托运服务就是噩梦。多克希望会因此多拖延一些金獠牙的时间。
“你现在确定它会安全吗?”
“你问过我好几次了,先生。”
“叫我拉里……只是因为你们这个公司在圈子里以丢失行李而恶名远扬,所以我有点担心。”
“先生,我们可以向您保证——”
“哦,算了吧。我现在真正想了解的是俾格米王国。”
“对不起,您说什么?”
“你手边有没有飞行地图册?查一下,P打头的,俾格米王国。”
因为这是家加利福尼亚航空公司,所以一贯要求对乘客的要求有求必应。很快,一个留着短发、穿着制服的人就拿着飞行地图册过来,开始站在那里翻看,脸上的神色变得愈发困惑和惶恐。“不管这是个什么地方,都没有可降落的设施。”
“可是,我就想去这个地方,俾格米王国!”多克不断吼叫着。
“不过,这个什么俾格米王国似乎、似乎没有跑道啊。”
“哦,那好,他们就应该去修跑道,对吧——把那个给我——”他把桌子上的麦克风一把夺过来,就好像它已经对上了某个由俾格米人密切监视的短波频率,他们一直在等着多克发来消息。“好的,现在听好了!”他开始对着一支想象中的俾格米施工队咆哮着发号施令,“是什么东西?当然是波音飞机,矮子——你难道有问题吗?”
保安开始出现在多克的视野范围内。监督人员站在旁边看热闹,有点忘乎所以。排在多克身后的顾客这下有了脱离队伍的理由,都跑去溜达了。多克扯下麦克风,把帽子歪到一边,摆出辛纳屈的时髦造型,然后开始对着人群引吭高歌,那录音棚般的音色居然还不算太丢人:
那漫天的心儿,
碎成两半,
有的拿着全价票在飞,
有的是免票,
所有人都像个演员,
我,他,还有你,
都在扮演各自的角色,
在那漫天的心儿中……
坐着头等舱飞到那儿,
喝着十美元的酒,
玩着凯纳斯特扑克牌,
一切都很爽,
噢哦,突然,
来了“禁止抽烟”的牌子,
一切就这样开始,
在那漫天的心儿中……
【过渡段】
迎着涡轮发动机的巨大声音,
你继续前行,
我肯定会想你,可是……
没有太多可以说的……
现在我独自飞行,
坐在经济舱里,
喝着廉价酒水,
直到我瘫软无力,
看着我的哀伤情歌,
从排行榜上消失,
不过这就是生活,
在那漫天的心儿中……
这首歌其实几个星期前曾在电台播过,所以唱到最后八节时,已经有人跟着一起哼唱了,有人主唱,有人伴奏,而且跟着节奏晃步子。这么多围观的人,足够金獠牙忙乎一阵子了。与此同时,多克慢慢地向出口挪去,把麦克扔给旁边一个乘客,从大门溜之大吉。出来时他发现阿道尔佛已经开着442奥兹来了,引擎还没熄火,就停在他自己车旁边。阿道尔佛的收音机里放的是罗西欧·杜尔卡,她的心马上就要碎了。
多克坐上自己的车,两人驶离停车场,一直开到北好莱坞光线昏暗的街上,然后迅速将那二十公斤麻烦玩意儿从多克的后备厢里转到那辆奥兹里。多克把自己的钥匙递给阿道尔佛。“他们会知道这个车牌号和车的样子,我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就够了,你尽量拖住他们——”
“我过一会就找我表弟安东尼奥·瑞兹替一下,他绰号臭虫,他的字典里可没有‘危险’这个词,而且他任劳任怨。”阿道尔佛答道。
“哥们,我可欠你一个大人情。”
“提托认为是他欠你的。你们去算好吧,别把我扯进来。”
这辆奥兹轿车没有助力方向盘,还没开到圣地亚哥高速,多克就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西弗先生的体育课上,拼命做着俯卧撑。从好的一方面说,似乎没有人跟着他。然而,他还是要设法解决一个有趣的问题:如何能在各方人马都被调动起来寻找这二十公斤海洛因的下落时,安全地将它暂时藏匿一段时间?这些人可都希望把这批货抢回来,并按规矩惩戒那个黑吃黑的家伙。
回到戈蒂塔后,他想找个地方停车,恰好经过丹尼斯的住处,那地方仍旧处处是被水浸过的石灰墙和断裂的条板,还有电线和塑料管,就像是巨人碗装的新式麦片汤被不小心泼到了这里。多克知道丹尼斯正住在其中,他的冰箱、电视机和熔岩台灯用的是从隔壁邻居那偷来的电。这房东现在正在巴哈半岛度假,要等他回来才能想办法找保险公司讨钱维修房子,在此之前这里一切都不会改变。“嗑药的!”多克大喊道。这是绝佳的藏匿地点。多克此时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只皮凉鞋。
酒吧现在还没打烊,丹尼斯似乎没回家。多克竖起耳朵,注意观察附近有没有多管闲事的人,然后将装着海洛因的纸箱子搬到丹尼斯那残破的客厅里,把它藏在一片坍塌的天花板后面,并用一块巨大的塑料破布(那曾是奇科的水床)盖在上面。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摸黑从垃圾堆里拿出来的纸箱曾经装过二十五英寸的彩色电视机,这个小细节他当时无暇多想,直到第二天大约午饭时间,他又回到丹尼斯住处,发现丹尼斯神情肃穆地坐在那里,前面摆着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海洛因。丹尼斯凝视着这些专业包装的毒品,多克后来才知道,他已经这样愣了好一段时间。
“箱子上说是电视机。”丹尼斯解释说。
“所以你无法抗拒诱惑?难道你也不事先看看这里有没有插头?”
“嗯,我找不到电源线,哥们,不过我猜这可能是一种新型电视机,难道你不想看看?”
“呃,这个嘛……”他为什么要继续这个话题?“你刚才在看什么,就是我进来时?”
“你看,我的想法是,这可能是某个教育频道搞的节目?也许有点傻,但总不比高中差劲吧……”
“是,丹尼斯,谢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和这东西呆一会……”
“如果你看得足够久的话,多克,你就会懂的……你看见它开始……起变化了吗?”
过了一两分钟,多克发现,这些包裹毒品的塑料膜开始出现了微小的色彩和光线变化。他坐在丹尼斯旁边,两人轮流抽着大麻,眼睛盯着这批货一动不动。这时珍德/阿什莉出现了,她拿着一个特大保温瓶,里面装满鲜橙汁,还带来了些纸杯和一袋“奇多脆”虾条。
“午餐,”她招呼他们道,“而且颜色也很般配哦——我的天,这他妈是什么,莫非是毒品?”
“不是,”丹尼斯说,“我觉得就是……纪录片?”
他们坐成一排,喝着饮料,嚼着虾条,盯着毒品。最后多克不情愿地起身。“我讨厌当那个坏人,不过我得把这个东西拿回去了。”
“等这段结束了行吗?”
“等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珍德补充说。
杰庞嘉的父亲克罗克·芬维在中午时分给多克打了个电话,打扰了他正在做的一个梦。他当时梦见了“金獠牙”号,这艘帆船又恢复了过去的老身份,也就是它的真名——“受护”号。不知怎么搞的,科伊曾对多克讲过的那个禅宗驱魔师(就是帮“帆板”乐队在多班加的大宅里驱赶僵尸的法师)也在船上工作,任务是清理鲜血和背叛的黑色残留……超度那些在船上被虐杀的不安冤魂安全去往地府。无论这船上有多少恶鬼,现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此时暮色将至,刚刚下过雨,黑色边沿的乌云在天边略微移开了几厘米,露出一片晴朗明亮的天空,惹得高速公路上回家的汽车都为之放慢了速度。索恩乔和多克在海滩上散步。杏黄色的晚霞撒在陆地上,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越过救生塔楼,印在叶子花、杜鹃花和冰花的苗圃斜台上。
索恩乔正在做“法庭结束陈词”,就好像在打官司一样。“……但是时间是谁也逃脱不了的,那时间之海,记忆与遗忘之海。那许下承诺的岁月,俱往矣,难再觅其踪。那个地方的人们差点就要被恩赐更好的命运,但又被那些我们十分熟悉的作恶者所破坏,还被他们掳为人质,我们只能永远生活在现在,无法抵达将来。希望我们可以信赖这艘被庇佑的船,她会驶向一个更美好的海岸,那是一片未被淹没的利莫里亚,它从海底升起,已得到救赎。在那里,感谢仁慈的主,有着尚不为人知的美国命运……”
从海滩上,多克和索恩乔看见了这艘船,或者以为看见了她,正驶向大海,所有的风帆都鼓满张开。多克愿意相信科伊、后普和阿米希斯特都在船上,驶往安全之境。在栏杆前,他们在挥手。他几乎就看见了他们,索恩乔并不太确定。他们开始因此而斗嘴。
正在此时,克罗克用火警铃惊醒了多克,把他带回到这个满是汽油味道的海滩生活里。“不是我干的。”多克对着听筒发起牢骚。
“肯定有年头了!”帕洛斯韦尔德王子的说话方式,对于早晨的这个时间来说,显得有点太过聒噪。
“等我一会,我要找点提神的东西。”多克滚下沙发,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他绕着小圈,努力在回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最后总算把水给烧上,把速溶咖啡放进杯里。过了一会,他记起来电话还没挂呢。“你好,你叫……”
克罗克重新介绍了一遍自己。“我知道有人丢了东西,有人说你也许知道它在哪里。”
多克喝掉半杯咖啡,把嘴巴给烫了,最后他说道:“你不会刚好也是当事人之一吧,伙计?”
“这不关你的事,斯波特罗先生,不过这些年来,我在这个城里以替人解决麻烦而闻名。我今天的问题是,你也许正在替人保管某样东西,它的主人希望把东西拿回来。如果这事情能很快办好,就不会有人因此受罚。”
“比方说,我不会被废掉,对吧?”
“你很走运了,他们更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制裁自己人。他们所从事的这种生意需要对合伙人有绝对的信任,否则一切都会变得大乱。像你这样的局外人,可以沾到无罪推定的光。反过来,你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信任他们的话。”
“很好。还想在老地方见面吗?”
“在洛米塔的停车场?还是别了。那更像是你的地盘。现在那里也许已经被其他人占了吧。要不我们今天晚上在我的俱乐部见面吧?叫波托拉。”他留了一个地址,在艾利逊公园附近。
“我猜着装有规定的吧?”多克说。
“夹克衫,可能的话打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