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克打了几个电话,然后抄近道,经伯班克和圣保拉,在午饭之前刚好到奥哈伊的出口。有很多标志都指向去克里斯基罗顿研究所的路。这个收费高昂的精神病院坐落在距离克罗托纳山很近的地方,正好可以利用此处更有名气的精神修炼场所,就像神秘的“内心学校”和“玫瑰十字会”。主楼是一幢红瓦灰墙的教会复兴风格的房子,四周是一百英亩的果园和牧场,还有悬铃木树林。在正门,多克见到一些长发的服务员,身着飘舞的长袍,肩套里面塞的都是斯密斯手枪。
“拉里·斯波特罗。我有预约。”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兄弟。”
“当然,搜吧。我没带家伙,手上也没握武器。”按规定,他把车停在门口的停车场,然后等研究所的摆渡巴士带他去主楼。在门口有个牌子,上面写着“时髦即正常”。
多克今天穿着一件爱德华时代风格的夹克和喇叭裤,戴的棕色墨镜已经过时了,看上去不是很搭。他嘴上的胡须剪得一丝不苟,就像在夜场电影里常见的男主角。头发用“百利”发胶弄成大背头的效果,还贴着长长的连鬓胡子。所有这些都透露出他只是一个坑蒙拐骗的掮客,隐约有点焦急,不像是能付得起此处要价的人。从大家的反应来看,他这身行头似乎起到了效果。
“我们正打算去吃午饭,”副所长施雷普莱医生额头前挤出几排皱纹,用虚假的同情口吻说道,“和我们一道吧?吃完后我们可以带你参观一下设施。”
施雷普莱医生是一个虚与委蛇之人,他的这种品质你常常可以在那些兜售铝墙板和纱门的推销员身上看到,这类人都经历了某种创伤(如婚姻或刑事诉讼),以至于永远失去了宽容之心,所以他现在得求着自己的潜在顾客,让人们不要注意自己性格上那些讳莫如深的缺陷。
他们在行政人员休息室用午餐时,桌边站的服务生是医院病人,似乎是在靠打工来补齐住院费。“谢谢你,金博利。今天你的手稳如磐石啊。”
“很高兴您注意到了,施雷普莱医生。还要汤吗?”
多克正要用叉子把一堆叫不上名的蔬菜塞到嘴里,突然想到了个问题:假如在这里工作的人是精神病患者,那么在厨房的人呢?那可是远离公共视线之外的啊。也许同样是由病人在做菜?
“斯波特罗先生,尝尝这个白诗南葡萄酒?这是我们自己的葡萄园里产的。”多克开始听他父亲利奥说过,后来逛超市时又进一步了解了这个法语词“blanc”,知道它是“白”的意思,而且加利福尼亚的白人似乎至少要比他眼前这个变幻的黄色更加白一些。他偷瞥了一眼商标,发现其成分介绍长达好几行,而且后面还有个括号,写着“背面接续”。但是每当他装得若无其事想看背面的商标时,就会有人瞪着他,有时甚至把瓶子直接拿走,将商标那一侧转到他看不见的方向。
“你……以前来过我们这儿吧?”其中一个精神病医生说道,“我曾经见过你。”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正常情况下我绝少去南加州的南部。”
“那非正常情况下呢?”施雷普莱医生笑道。
“什么?”
“我只是想说,既然湾区有那么多好医院,为什么还要费劲跑这么远来我们这里?”桌旁的其他人都往前倾了一下,仿佛对多克的回答很感兴趣。
是时候抛出一些他曾经和索梯雷格演练过的谈资了。“我相信,”多克真诚地说道,“正如人体内可以找到代表能量中心的七轮一样,地球上也有这样的特殊地点,那里是精神力量的汇集点,当然你也可以说是蒙恩之所。奥哈伊,仅仅凭借克里希那穆提先生一人之力,就足以成为这个星球受神祇庇护的七轮之一。很遗憾的是,旧金山或者它周围的那些地方都不属此列。”
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有人说道:“你的意思是……胡桃溪……并非一个能量中心?”这引来了同事们的点头和嗤笑。
“这是宗教方面的事。”施雷普莱医生推测道。他试图在餐桌上恢复那种专业氛围,虽然并不清楚这种专业指的是什么。
吃完午饭后,多克走马观花地参观了宿舍和员工休息室,里面配备有电视和一家设施齐全的酒吧,还有知觉麻痹水箱、奥林匹克运动会标准大小的泳池,以及用于攀岩的石头墙。
“这里面是什么?”多克尽量用一种随意的好奇口吻问道。
“这是一栋新的附属楼,用来安置我们那些不听话的病患,”施雷普莱医生说,“现在还没有投入使用,但很快就会成为我们全院引以为傲的资本。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进去看看,不过里面其实没什么东西。”他打开其中一扇门,在门廊内多克看到张宣传照,和他在乌尔夫曼家看到的一模一样:照片上,斯隆坐在铲土机里,递出一张超大的支票。他尽量走近,重新扫了一眼这张照片。这次,他发现照片上似乎并没有米奇本人。虽然多克现在看不见米奇,但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认为他就在附近的某处。米奇也许呆在一个奇怪的未知空间里,就连住在那里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在相框之内或之外,也许有另一个米奇,但他并不像那个拿着大支票的女人,因为这个女人只是作为某种版本的斯隆而存在;他可能已经被改变了——多克打了个冷战——精神乃至肉体都更改过了。过了这个门廊,他能看见一条很长的走廊,两边都是同样不带锁把手的门,渐渐隐没在金属的暗影下。在大门被关上之前,多克刚好看到一块镶在墙上的大理石,上面写着:由克里斯基罗顿的忠实朋友无私慷慨捐建。
如果说斯隆拿米奇的钱去捐赠精神病院,为什么不公开承认呢?为什么要匿名呢?
“很好。”多克说。
“来,我们看看外面。”
他们来到外面的操场,多克透过薄雾能看见一些桉树、带列柱的散步小道、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寺院、用白色大理石做的外墙,此外还有喷泉,里面引的是温泉水。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旧式彩色电影中绘上画的玻璃蒙板。那些阔绰的精神病患者和他们的扈从在远处不时走来走去。正如里特姨妈讲过的,这里有很多改造工程在进行。做景观美化的工人将一大堆陶土花盆滑着弧线抛送到半空,同伴则干净利落地接住。建筑工人一边听着卡车收音机里那激进的酸性摇滚,一边和着拍子在那里钉东西。铺路工用铁锹将表层黑色硬土铲走,然后用滚子将之碾平。
这里还有网球场、游泳池和户外排球场。据施雷普莱医生说,禅园是从日本京都运过来的,在这里按原样重新组装,每一粒白沙和每一块带纹路的石头都原汁原味。禅园附近有一座礼钟,旁边是个荫蔽的凉亭。多克觉得它的样子有点古怪,就像是某本古代禁书中的钢版雕刻画,他仿佛听到了这本书中传出来的集体吟唱声。“这是高级治疗小组,”施雷普莱说。他带着多克走到一处隐蔽的旋转楼梯,下到一个潮湿昏暗的人工洞穴里。气温一下子低了二十华氏度。在湿漉漉的走廊里,吟唱声变得越来越大了。施雷普莱带着多克进到一个隔音的房间,里面装着单面镜。在地下室那和水族箱里的淤泥一样墨绿的暗影下,多克立刻在一帮穿着袍子跪在地上的人当中认出了科伊·哈林根。
哎,这算咋回事?
后来多克发现,这里还有其他让他似曾相识的脸。一个保安斜倚在观察窗边,显然是他把这些病人带到这里,现在等着把他们带回去。他打发时间的办法很老套了,就是卷起自己的领带,用下巴压一分钟,然后抬起下巴,让领带重新展开。这样能玩上好几个小时。多克起初没有注意到这条领带,直到后来盯着它看了一会,然后他喊了一句(也许是在脑海里喊,也许是真的喊出声音了,他不确定究竟是怎样):真见鬼!原来这个打手戴的这条领带恰好就是米奇·乌尔夫曼定制的特别款——事实上,它正是多克在米奇的衣橱里没能找到的那条,那条手绘有莎斯塔的领带。假如多克此刻真的有心情琢磨这幅画,那么她在上面摆出的屈服姿势足以让前男友心碎。当多克的思绪回到现在时,施雷普莱医生正在做总结发言,并问多克是否还有问题。
事实上,有好几个问题呢。
多克至少想对这个窗边的保安提几句这样的话:“嘿,你在那儿玩弄的可是我从前的女人。”但这样做有何明智之处呢?世界已经被拆解了,这里的所有人都以各种方式来欺骗你,正如沙吉说的那样,现在再想离开这里已经太晚了,史酷比。
多克带着一大堆申请表格和医院介绍,坐上穿梭巴士回到了大门口。路过那个古怪的凉亭时,有个乘客上了车,此人正是科伊·哈林根。他穿着带帽兜的袍子,做着哑语手势,其中一个意思是“跟我一道下车”。
他们在闪避球球场下了车。这里正在进行某个地区级赛事的全院淘汰赛,很多穿着T恤的人在那边尖叫,虽然并不完全和比赛本身有关。没有人注意到科伊和多克。
“来,穿上这个。”这是一件周围的人都会穿的带帽兜的袍子,不过多克怀疑它并非来自提供宗教用品的地方——更像是清仓销售的过时海滩服装。他穿上衣服。“喔……这衣服穿着就像是……阿拉伯的劳伦斯!”
“只要我们慢点走,就像是吃了药的,就没有人会来找我们麻烦。”
“来,这个也许会有用。”多克拿出根哥伦比亚产的优质大麻烟。他们递过来递过去地抽着。过了会,科伊说:“你去见过后普了。”
“见了一会。她还好。她好像也不吸毒了。”
科伊戴着墨镜,不太容易看到他此刻的反应,但是他说话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你和她说话了?”
“我去敲门,假装是杂志社来的小混混。还看到了小阿米希斯特。据我观察,两人都过得不错。我差点说服后普订了一份《今日心理学》。”
“好。”科伊慢慢地摇了一下头,仿佛在听独奏,“你不知道我多么担心。”他也许本不打算说这么多,“她戒了,你确定吗?她是参加了戒毒计划,还是她怎么弄的?”
“她就说自己回去教书了。公共健康、毒品意识之类的东西。”
“你会不会告诉我她在哪里教书?”
“知道的话也不告诉你。”
“你真的认为我还会去给她们惹麻烦吗?”
“我不做婚姻案子,哥们。我曾经有过不堪回首的经历,搞这种案子肯定没好下场。”
科伊走路的时候,脸庞隐没在帽兜的阴影里。“不说也无妨,我觉得。”
“为什么?”
“反正我也没办法回去找她们。”
这种说话口吻多克很熟悉,也令他深恶痛绝,令他想到了太多被呕吐物弄脏的厕所、高速公路上的天桥、夏威夷的悬崖边缘,他总是去恳求那些比他年轻的人们不要做傻事。这些人总是非常确定那让他们发狂的东西就是爱。正因为这样,他才不再接手婚姻案子。尽管如此,他现在还是在提醒对方:“你不能回去的,因为如果你这样做了……”
科伊摇了摇头。“那就是我的死期。懂吗?我的家人也是如此。这就像是黑帮,上了贼船,你就一辈子下不来了。”
“当你加入的时候你知道这一点吗?”
“我所知道的就是,如果继续呆在一起,对我们双方都没好。小宝宝惨不忍睹,一天不如一天。我们惨兮兮地坐在那里商量,‘我们在彼此拉对方后腿,该怎么办啊?’然后也束手无策。有时我们说,‘等到我们能搞到货,我们就能想出办法了,眼下这是不正常的’,但这一切也没有能够实现。这时出现了这个机会。这些人手上有钱,他们不像是那些圣经团体的怪胎们,在海滩镇上逛来逛去,只是冲着你大吼。他们是真的想帮忙。”
多克这时想起了詹森·维尔维塔对他说过金獠牙搞“垂直统一管理”的事情。他现在觉得,假如金獠牙能够让顾客们吸毒上瘾,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卖给这些人戒毒计划呢?让他们来了又走,这样就可以赚两遍钱,完全不用担心没有新的客源——只要还有人想逃离美国生活,这家企业就肯定会有源源不断的新顾客。
“他们带我参观了一下这里。”多克说。
“打算也住进来?”
“不是我,我可没这么多钱。”
此时,他们已经相当有默契感了,只要科伊想说,他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来谈谈自己和对方达成的是什么交易。但是他只是默不作声地走路。
“你们缺少真正的婚姻顾问,”多克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我当时能核查一下那些人就好了,也许能发现一些你没想到的阴谋——”
“我不是针对你才这么讲,”话中似乎有点愠怒,“不过这里有太多你根本意想不到的事情。你如果想去核查,我拦不住你,不过你最好还是别这样。”
他们几乎走到了大门口,周围的影子在夕阳下变得越来越长。在海滩那边,这时候可能已经开始刮起了海风。“我能明白你试图让我不要插手这个事情,”多克说,“我也的确不应该试着给你打电话。不过你看,无论如何你现在被关在里面,我还在外面呆着,置身事外。我现在能做的事情你可能就做不了了。”
“我现在不能再往前走了。”科伊说道。他们站在靠近大门的一个杏树园里。“来,把袍子还给我吧。”
多克当时一定是把视线从科伊身上挪开了片刻。还在脱袍子或者折衣服的时候,科伊就把东西突然拽走,像拿着魔术师斗篷一样抖了一下。等多克想找袍子时,科伊已经无影无踪了。
多克从101号公路返回,到去千橡市的上坡时,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一辆印着涡旋图案的大众巴士,里面坐满了笑嘻嘻的吸毒者。这些人出现在多克面前,他赶紧把刹车踩了下去。旁边的错车道已经被一些试图绕过大众巴士的司机们搞得拥堵不堪,所以多克也没必要再尝试。若在过去,多克也许就已经不耐烦了,但随着年龄和智慧的增长,他已经开始懂得这些车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狗屁压缩,因为很久以前在沃尔夫斯堡的工程师们就已经是这样设计的。他把车挂到低挡,伸手把收音机的音量旋钮调大。此时收音机正在放“滚石”乐队的《昨天我遭遇了一些事情》。多克想,上了这个坡,应该就到地方了,这样好倒是好,只是现在他刚好有时间思考米奇的领带。他想不通这个警卫是如何搞到这条领带的,也忍不住回想那个手绘的莎斯塔·菲。莎斯塔躺在地上,伸开四肢,已经湿了。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虽然他只来得及瞥了一眼),她也即将达到性高潮。
米奇在被抓的时候一定就打着这条领带。他也许是那天早上随意从衣橱里拿出的这条,也可能是出于更深的考虑。当他们给他穿上克里斯基罗顿的病人制服时,没收了他的领带,这时那个警卫就看见了,并决定把它拿走。也可能是米奇后来拿它去交换精神病院里的某个好处,如打电话、香烟,或别人吃的药?在多克当年就读的那所专科学校,教授曾经向他指点迷津说,词非物,地图也不是领土。他想自己也可以把这个道理运用到这里,领带上的裸女并不是真的她。但多克此刻还不是那么的理性,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伤心,并不是因为米奇,而是为了莎斯塔——也许是因为两人过去的情史。暂不提画上的她在那个傻瓜警卫脑海里可能勾起的性幻想——米奇能这么做,这说明她在他心里有多么无足轻重啊。
第二天傍晚,多克回到了海滩。他驾车驶上小山丘的斜坡,看见薄雾笼罩下的海湾和海岬。纯净的夕阳就像是钢铁在高温加热后灼热燃烧的颜色。航班的灯光,有的在闪烁,有的则不变。这些飞机安静地从机场升起,划过短短的弧线,然后就要开始在天空中平飞。有时,它们和黄昏中亮起的星星汇聚在天穹,然后继续前行……他决定去一下办公室。刚要进门时,电话铃就响了,声音很低,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去哪里了?”佛瑞兹说。
“我可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地方。”
“怎么了,你听上去很糟糕。”
“这事情已经越来越不妙了,佛瑞兹。我想我已经知道他们把米奇带到哪里去了。他也许已经不在那里,或者根本不在人间,但是不管怎样他现在都很惨。”
“幸亏我没掺和这事。不过警察呢?你确定他们不能帮你吗?”
多克找到一根香烟,然后点上。“没想到这话能从你口里说出来。”
“只是说走嘴了。”
“我真希望……”他觉得真他妈的累,“能信任他们一下,哪怕就一次。不过就像是万有引力,他们只会朝一个方向来拽你。”
“我一直很钦佩你的原则性,多克,尤其是现在。我查了那些你给我的车牌号码,发现有些是属于洛杉矶‘后备警察’的车。在瓦茨骚乱期间,似乎招募了很多这种人,这样他们就能玩‘快跑,黑鬼快跑’的把戏,一切都是合法为之。从那时起,他们就像是洛杉矶警察局的私人武装,在警察不想被报纸抹黑的时候就派他们出场。你有铅笔吧,把这些抄下来。日后的事情别告诉我了。”
“我欠你一个人情,佛瑞兹。”
“别谢我。假如你打算体验一下做未来弄潮儿的感觉,就去雇一个叫史巴奇的家伙。他如果不能按时回家吃饭,还要给妈妈打电话。不过你猜怎么回事——我们竟然都是他的培训生!他在阿帕网上玩,我敢说那就像是迷幻药,完全是另一个奇异的世界——时间,空间,所有这些都不同。”
“那他们什么时候会取缔这东西,佛瑞兹?”
“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要记住,当他们发现凭借迷幻药能看到一些他们不想让我们看见的东西时,这玩意就不再合法了。信息为什么就不会是这个下场?”
“这样的话,我最好得让史巴奇快一点。今天他告诉我,说他找到了一个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侵萨克拉门托市情报机关的电脑。所以很快,州政府能有的,我们也会搞到。你可以把我们想成另一个情报基地。”
这时他们听到电话线里的电流声。有人在窃听。“好吧,他是只很不错的猎犬,”佛瑞兹泰然自若地接着说道,“如果有东西在那,史巴奇就能给寻回来。他喜欢干这事。”
“记得提醒我给他捎一些狗粮。”多克说道。
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多克发现丹尼斯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大麻烟,心神不宁地坐在小路上。“丹尼斯?”
“我操冲浪板!”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把我家弄得一团糟。”
多克几乎想接一句:“你怎么看得出来的?”不过看见他难受的样子,多克还是说:“重要的是,你没事吧?”
“我当时不在,不过如果我在的话,他们也会糟蹋我的。”
“冲浪板乐队——丹尼斯,整个乐队,包括节奏吉他手和贝斯手,他们都破门而入了?然后呢?”
“他们来找我拍的那些照片。我知道的。我藏好的东西被扔得地板上到处都是,他们把冰箱都清空了,把所有东西都放到搅拌器里,弄成浆汁,一点都不给别人留。”
“‘别人’?那就是指你了,丹尼斯。为什么他们要给你留?”
丹尼斯想了一下,多克看着他渐渐冷静下来。“进屋子里来,我们重新把你嘴上的东西给点上。”
“因为,”丹尼斯后来回答了多克的问题,“他们应该都是一些怪胎,是变态的冲浪迷幻乐队。这是他们的公众形象。怪胎是不会去欺压其他怪胎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们拿你的食物,就会一起分享。你没看过那个电影?就是那个‘怪胎守则’——”
“我觉得你说的,”多克说,“可能是1932年某个巡回马戏团的故事。不过那可是不同类型的怪胎……”
“不管怎么样——那些‘冲浪板’乐队的人就和那些正常世界里的人一样操蛋。”
“丹尼斯,你确定是‘冲浪板’乐队吗?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目击证人啊?”
“目击证人!”丹尼斯悲惨地笑了一下,“如果有证人,他们就要跑过来向这帮人要签名啥的。”
“你看,我已经拿到了底片和样片。比格福特拿到了有科伊模样的冲印照片。所以不管这是帮什么人,他们都不会在你家找到什么。很可能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所有的中国菜啊!”丹尼斯摇了摇头。每个月他都会从苏珀威达大街上的南湾广东菜馆订三十份菜,然后把它们放到冰箱里,接下来这个月,他每天就拿出一份解冻来吃。
“他们为什么要——”
“甚至连昨天晚上剩下的‘左将军’西兰花也没了。我是特意留着的,哥们……”
第二天上午,多克还是和往常一样去上班。他穿过那些买B12的老主顾的队伍,发现皮图尼亚的大腿上有个奇怪的瘀伤。多克上了楼,开始核对佛瑞兹给他的那张名单,上面记录着警察助手的名字。这可不是他渴望去做的工作。他过去也能偶尔碰见这些未来的警察,这些人总是一副携带了强火力武器的德行,牛逼哄哄地穿戴着准军事贝雷帽和迷彩制服,拿着一些越南战场上淘汰下来的装备(都是在霍桑大道上的剩余品商店买的),还佩戴着徽章和勋带,有些甚至是真货,虽然严格意义上说不是他们赢来的。他不记得这些人中有谁曾经和和气气、甚至哪怕不带恶意地瞅过他。这些都是在本地拿着持枪执照的骂街者,真希望老天爷能救救那些头发长度超过海军陆战队规定的男性平民。
当然,这些人白天都有自己的工作。多克假装成各式销售员,打电话给他们,或者说自己是萨克拉门托车辆管理所的,问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有时还说自己是失去联系的老友,已经结了婚——所有这些家伙都是顾家男人——突然想聊聊。谈天是婚姻所造成的不良反应,多克刚出来单干时,佛瑞兹就这么告诉他:“这些女人迫不及待地想找人说话,因为在家里没有人听她们说的任何话。只要你刚坐下来,她们就会让你听得耳朵起茧。”
“她们找不到姐妹或者别的太太一起说话吗?”多克问道。
“当然可以。但是这对我们就没什么用了。”
一直等到晚上大家都吃完晚饭了,多克才买了个“塔可钟”墨西哥馅饼打发自己。这东西足够提供一天的营养,而且便宜到只需69美分。他戴上另一顶栗色短假发,是偏分的发式。这个假发是在好莱坞大道某次打折活动时买的。多克还穿上了一件廉价商店买的西装,看上去就像是“活宝三人组”穿剩下的。等路上的车稍微少了一点,他就开车去某个位于罗斯莫尔-赛普莱斯的地方,刚好在县界线之外。
刚驶上高速公路,他就听到收音机里的DJ在说:“下面是班比点的歌,献给在KQAS强大电波国的‘葡萄干布丁’全体成员——这是小伙子们的最新单曲——‘漫长之旅’。”
前奏是斯梅德利演奏的Farfisa电子琴,里面充满了大西洋彼岸的弗洛伊德·克拉莫尔的即兴乐句。接下来是“不对称的鲍勃”开始演唱:
他曾经为一个法西斯国家而征战
所以不要指望第一次约会
能多么有趣,他会怀念那段生活,
他会怀念那些食物,
他会带着特殊的心情去闲逛,怀疑
自己怎么回到了眼前这个世界,
和那些疯癫的嬉皮士,以及
那些吸着大麻的女孩。这是一段,
漫长之旅,从德浪河谷出发,
【斯梅德利和声,萨默塞特用滑音吉他伴奏】
这是一次糟糕的行程,你要远离
家乡的那些好兄弟,
你在异地只是希望,
第二天快些到来……
也许对你来说,这听上去就像是定制的排气管,
但他听到的并非如此,他想到了
从前,迷失在那充满炮火和恐惧的子夜,
他甚至不知道
自己在和谁一起玩,
你以为抽一根大麻会好点,
其实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你在愚弄你自己,因为这是一段,
漫长之旅,从湄公河三角洲出发……
这是最后一次无望的机会,你此时需要朋友,
子夜的你在金南湾上空飞行,
你不知道该如何,
重新回到家乡。
当多克到达他要找的地方时,看见各家院子里停着塑料三轮车,有人在屋外给花浇水,有人在保养车辆,孩子们在私家车道上玩投篮游戏。纱门里传出电视机尖厉的高频扫描电路声,等到多克走到门口台阶时,这声音变成《疯狂兔宝宝》的动静。按照佛瑞兹的说法,扫描频率是15,750圈/秒,只要多克到了三十岁那一刻(现在随时都有可能),他就再也不能听见那种扫描声了。所以,本来只是对美国家庭的普通拜访,但却让他感到一种特别的悲伤。
阿瑟·奎多是个平民机械师,朝九晚五地在海军武器站工作。周末的时候(平时晚上偶尔也去),他会穿上从“杰克·弗罗斯特”(这是曼森家族在圣莫尼卡最喜欢的一家剩余品商店)买来的制服,然后去参加“加州警戒者”的会议。和他一道去的是邻居普雷斯科特,也是业余从事反颠覆运动的积极分子,佛瑞兹给多克的名单上就有此人。阿瑟戴着一副灰色的牛角边框眼镜,额头不仅很高,而且光滑平坦。他脸上的一切都不招人讨厌,除了那副有点僵化的表情,仿佛这是他还不知道如何去卸下的装置。
多克假扮成来自泰扎纳的“毛绳”家庭保安公司的销售代表,他希望这个编出来的公司名不会真的存在。里特姨妈很久以前曾经告诉他,加州居民相信假如你在房子周围系上毛绳,就不会有蛇来袭扰。“我们的制度也是按照相似原则在运作,”多克向奎多夫妇(阿瑟和辛迪)解释道,“我们沿着你们的房屋地界线建立一个电子眼网络,上面连着喇叭。任何人只要穿过电子束,就会触发次声波脉冲——有的会呕吐,有的会腹泻,不管怎样都足够让那些入侵者滚回原地,而且得支付一大笔干洗费呢。当然,在你们需要进出家门或者修剪草坪的时候,你和家人可以远程关闭这个系统。”
“听上去有点复杂,”阿瑟说,“而且,我们这儿已经装了一个保安系统了,其效果是得到肯定的。你眼前这个就是。”
“但假如你需要离开城里时——”
“辛迪,”当她用碟子端着高颈啤酒瓶回来时,阿瑟捏了自己老婆屁股一下,“比我的枪法还准。我们会用点二二在你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之前就把那些小子给放倒。”
“时间过得真快啊。”辛迪说。
“听上去您家保卫工作做得不错,不过我顺道拜访一下应该也是没坏处的。您和当地一些业主一直都很关注家庭保安工作,这都是上了名单的……您还是预备警察,譬如……”
“我们严格说来并不是加州居民,但我是他们所谓的待命名单上的。车上装了对讲电话,随时可以出发。只要他们需要我,我可以在一个小时内赶到任何地方。”阿瑟说道。
“每次我们和洛杉矶警察局谈话时,总会有人提到你们,说他们真希望有更多人像你们一样。只有这么多巡逻车和穿制服的,而外面的局势真的是很不好。他们需要我们提供支援。”
这番话并没有立刻打开他们的话匣子,但是渐渐地,奎多夫妇开始互相鼓励,随着电视节目从《比弗利山人》变成《绿色田野》,喝空的高颈啤酒瓶越来越多,阿瑟开始拿出他收藏的家庭防卫设备给多克看。这里面从女士用的22毫米口径的珍珠手柄手枪,到35.7毫米口径的麦格农手枪,再到越南战场流出的榴弹发射器,应有尽有。“这支是单发的,”阿瑟说,“全自动的家伙都在屋后面放着。”他领着多克穿过后门来到屋外,此时夜色正浓,两人穿过一块很大的空地,耳里尽是周围居民透过纱窗传来的动静,有电视声,有晚饭后收拾碗碟的声音,还有孩子们的吵架声。他们来到一处独立的外屋,样子就像是小谷仓,里面却藏有各种类型的突击步枪和轻机关枪,还有让阿瑟引以为傲的一体化33型自动火箭炮,这可是非法武器,需要两人小组才能操作,一个拿着75毫米的发射管瞄准,另一个则驾驶改装过的高尔夫电瓶车,上面装着多达一百发的弹药盒。
“短时间内不会有任何黑鬼敢溜进这片西瓜地的。”阿瑟宣称。
“很精巧的设计啊,”多克说,“怎么会有人手上有这些东西?”
“哦,都是些卖家,”阿瑟认真地说道,“相互交换才见面,在敏感团体聚会时。”
“工作时能用上吗?警察局能允许你们带着这种家伙吗?”
“也许很快我们就能见分晓了。在瓦茨,这种武器肯定能起到作用。”“最近可没有那种规模的行动了。他们是如何让你们这些人不闲着的呢?”
“周末对抗演习,城市反游击训练。有时他们想盯着某人,但却又调不出人手。并不是很刺激的工作——监视,也许就是拿石头砸窗户,石头上贴一张警告的字条。不过是当场付现金,足够买几个贝斯曼的披萨吃了。”
当他们离开阿瑟的工作间时,多克正巧发现了一个滑雪主题的滑雪帽挂在门后的钩子上。它看上去和法利·布兰奇拍的片子上那些袭击“少女星球”按摩院的人戴的帽子非常相似。
多克的鼻子开始变得很痒。“嘿,我圣诞节也买过一个这样的,”多克在码头边上随便扔下一条爬虫作诱饵,“只是我的帽子顶上有假鹿角,那种大大的,红红的,你知道的吧,就像鲁道夫鼻子上的那种颜色,用电池的……”
“这个是标准款,”阿瑟忍不住自鸣得意起来,“是制服的一部分,我们出去做对抗演习时要穿的。”
“几周前你们是不是在米奇·乌尔夫曼失踪的那个娱乐场所搞了次演习?”
“当然。我们后来就在峡景地产去追一帮开摩托车的流氓,那帮家伙长得邪恶至极,不过真到了事态严重的时候,这些人和黑鬼一样好对付,真的。”
“是啊,我总看到那个地方的广告,上面有个警察,叫什么来着?”
“伯强生——当然,就是老比格福特。”
“我想我曾经和他打过一两次交道,在市中心,是私闯民宅的案子。”
“他是真正的美国坏蛋。”阿瑟·奎多说。
“没开玩笑吧?他给我的印象更像是一个大学教授,而不是在外面跑的警察。”
“正是。那是他的假象,就像克拉克·肯特,看上去温柔和蔼。但是你应该看看他工作时的模样。我靠!台面上,他是皮特·马洛。背地里,他就变成了史蒂夫·麦加利特。”
“那么危险啊?下次我再和他接触,可得多加小心。”
结果,很快这种担忧就变成了现实。多克开车从地面街道回到了海滩,脑子昏昏沉沉,跑到厨房里去拿咖啡喝。这时电话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白痴无极限,最先出发,最后明白。今夜,我们这种可悲的傻瓜又能如何帮到您呢?”
“我自己心情也很不好,”比格福特告诉他,“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指望我对你表现出和蔼或同情,这些都办不到。”
克拉克·肯特那套蠢把戏。多克回来这一路上都试着别开错车道,尽量让自己别在方向盘前睡着。他还没有来得及考虑阿瑟·奎多的话,不知道一个比他想象中更加邪恶的比格福特·伯强生会是什么样子。他现在只是依稀知道,最好不要把阿瑟那些话拿出来说。坚持住,他建议自己,坚持住。
“你好啊,比格福特。”
“如果打扰到嬉皮士正在从事的某个特别紧急的任务,譬如说试着想起折叠纸上面的胶水在哪里,我要表示道歉。不过我们又有事情找你,这事和你不无关联。每次只要你轻轻碰人一下,似乎总会给人带来灭顶之灾。”
“噢。”多克点了一根Kool烟,开始四处察看自己藏的大麻在哪。
“我非常清楚你们这些人需要不断面对失忆症的挑战,不过你是否刚好还记得一个叫卢蒂·布拉特诺德的牙科医生?”
“这个人,当然——怎么了,还有别人叫这个名字吗?”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精明啊。能不能请你来我这里单独谈谈?我们可以派司机去接你。”
“对不起……你是说布拉特诺德博士?”
“他恐怕已经再也不能插牙根管了。不到一个小时前,我们在贝尔艾尔的一个蹦床旁发现了他,颈子上有致命伤。也许是在漆黑的夜晚玩后院的经典游戏,结果受了伤,谁知道呢?但有些细节看上去前后矛盾。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脚上是平底鞋,这身打扮根本与蹦床运动不相宜。我们开始怀疑有人蓄意谋杀,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目击者,也没有查出动机,没有嫌疑人。当然,除了你。”
“不是我。”
“很奇怪,因为有人看见另一天晚上布拉特诺德博士在某辆车里,车上坐满了嗑了药的嬉皮疯子,包括你本人。你们的车在比弗利山被警察拦了下来,因为怀疑你们可能是邪教活动的据点。”
“好吧——那个车的主人呢?顺便说一句,她家可是住在帕洛斯韦尔德的有钱人。是她要载我的。警察甚至连罚单都没给一张。而且,布拉特诺德博士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
“我无意打听隐私,斯波特罗,不过今天晚上你去哪里了?我们整个晚上都在试着打电话找你。”
“我在看电影。”
“当然你是看电影了,不过是哪家电影院?”
“赫莫萨剧院。”
“电影叫……”
“《黄金三镖客》,”这实际上是多克在修车期间去看过的一部电影,“和我一起的小妞想去看电影联票上的另一部片子,所以我们也看了这部。另一部片子是个关于年轻的英国辣妹,名字我得过会才能想起来……”
“啊,毫无疑问,肯定是《春风不化雨》,这是部非常棒的片子,玛吉·史密斯凭这部电影拿奥斯卡最佳女演员是实至名归啊。”
“她还演过另一个角色,大胸金发妹,对吧?”
“我看出来了,你不是很喜欢英国电影嘛。”
“坦白说,我更喜欢李·范·克里夫,我的意思是,那个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他还不错,但我总是最后会把他想成劳迪·叶茨——”
“是,这里的警官有个放证据的袋子。我得回过头谈谈那天晚上的一件趣事。你介意明天来帕克中心一趟吗?我想和你聊聊那件你好心让我去忙乎的蠢事,也就是科伊·哈林根的案子。”
“是啊,顺便说一句,科伊的朋友昨天过来了,还把我合伙人的公寓搞得稀巴烂。所以也许这案子根本还没了结呢。”
“了结了,了结了。”比格福特神秘兮兮地说道,然后就挂了。
那天晚上,多克梦见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下午两三点的时候,他和另一个像他兄弟吉尔罗伊的孩子在“亚利桑那棕榈”餐馆吃饭。旁边还有个女人,但又不完全像伊尔米娜,虽然她是某人的母亲。一个女服务生拿着菜单过来。
“香农在哪?”这个并不是伊尔米娜的女人问道。
“她被谋杀了。我是顶替她的。”
“我猜这只是时间问题。谁干的?”
“丈夫,还能有谁?”
她分了好几趟把食物端上来,每次都要讲点同事被杀的事情。武器,可能动机,审判前的各种操纵。她打断了关于“香蕉奶油派加冰淇淋”的讨论,说道:“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某人杀掉某人的性伴侣,甚至是爱侣。心理医生、婚姻咨询师和律师只能有这么大作用,你跑到那些大街后面,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那些口口声声教导你们如何去遵纪守法的人可管不到那么远。南方这块全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属于坏人的天下。”
“妈妈,”小拉里想知道,“当她回来时,他们会让她丈夫出狱吗?”
“当谁回来时?”
“香农。”
“你没听见那个女孩说的话吗?香农死了。”
“那只是在故事里。真正的香农是会回来的。”
“她不会的,见鬼。”
“她会的,妈妈。”
“你真的相信那些玩意?”
“你认为人死后会怎么样?”
“你就死了啊。”
“你不相信你能死而复生?”
“我不想谈这个。”
“那到底会怎么样?”
“我不想谈这个。”
吉尔罗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玩弄着自己的食物,这让那个伊尔米娜生气了。对她来说,吃饭是严肃的事情。“哦,现在你可是在玩。别玩了,给我吃。还有你。”她告诉多克,“总有一天你不得不守规矩的。”
“你说什么?”
“就是变得和所有人一样。”当然,这就是她的意思。而现在,成年的多克感到自己的生活已被死者所包围,他们回来,但又不回来,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与此同时,其他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唯独多克不能看清某些最清楚而简单的事情。他总是设法不要去搞懂它们。
他醒来时,外面的海滩上弥漫着这个特殊季节的雾气,洛杉矶国际机场的起降航班整夜都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仿佛有某只手在控制台前,把贝斯音量推到极高。他发现自己的印度床单在长沙发上,他就在那里过了一夜。橘红色的床单有些掉色,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的眼泪。他上午出门时,半边脸上都印着浅浅的螺旋纹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