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克办公室的门口躺着一张明信片,是从某个太平洋上他听都没听过的海岛上寄来的。这个岛的名字里有很多元音。邮戳上面写的是法文,首字母签名的是一个当地的邮差,旁边还注明了“courier par lance-coco”。通过法语字典,他推断它很可能表示某种与椰子壳有关的邮件弹射发送方式,也许因为有无法靠近的暗礁,人们就得这么送信。卡上没有署名,但他知道是莎斯塔寄来的。
“我希望你能看到这些海浪。在这种地方你能听到一个来自别处的声音,告诉你你注定要来这里。还记得玩显灵板的那天吗?我很怀念那段日子,也想你。我希望很多事情会是不同的……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多克。我很难过。”
也许她是这样感觉的,可说不定又并非如此。那个显灵板是怎么回事?多克开始在自己的记忆垃圾堆里翻找。哦……哦,对啊,隐约地……那是在一个没有毒品可以解馋的漫长岁月,大家都搞不到毒品,每个人都很抓狂,精神恍惚。人们把感冒胶囊打开,不辞辛苦地将里面的几千颗小药珠按照颜色进行分类,因为他们相信每一种颜色都代表了不同的颠茄生物碱,如果服用剂量足够大的话,也可以让人爽起来。他们还吸食肉豆蔻,将滴眼液和廉价的酒混在一起喝,吃整包的牵牛花籽,尽管有传闻说种子公司将这些花籽外面裹上了某种化学物质,能导致人的呕吐。大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有一天,多克和莎斯塔在索梯雷格的家里玩,她提到了自己的这个显灵板。多克灵机一动。“嘿!你认为它会知道哪里能买到货吗?”索梯雷格扬起眉毛,耸了一下肩膀,但却挥手指了一下那个板,意思是你可以试试。通常人们会怀疑,你如何能确定不是别人在故意移动那个心形占板,使得看上去就像是有来自灵界的讯息?“很简单,”索梯雷格说,“全由你一个人做就好了。”多克按照她的指示,小心地深呼吸,让自己进入空灵的状态,手指尖则尽可能轻地放在占板上。“现在,提出你的要求,看看会发生什么。”
“很好,”多克说,“嘿——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毒品,伙计?你知道,我要那种好货。”这个板子像野兔一样跳了起来,开始拼写一个位于日落大道上靠近佛蒙特东街的地址,速度快得让莎斯塔差点没记下来。它甚至还告诉了一个电话号码,多克立刻拨了过去。“你好,瘾君子,”一个女人温柔地说道,“我们有你要的任何东西,记住——你来得越快,能给你剩下的东西就越多。”
“啊,请问我是在和谁通话?你好?喂!”多克看了一下听筒,很困惑,“她刚刚挂断了。”
“也许就是录音,”索梯雷格说,“你难道没听出她是在大声对你说‘离远点!我是警察的陷阱’?”
“你愿意跟我们过去,帮我们摆平麻烦吗?”
她看上去满腹狐疑。“我现在必须告诫你,这也许什么都不是。你看,显灵板的问题是——”
但是多克和莎斯塔已经出了门,开车驶上了坑坑洼洼的罗斯克兰斯大道。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就像你在电视警匪片中通常看到的那样,甚至连桉树的树荫都没有,因为这些树最近被修剪过了。KHJ电台正在放“托米·詹姆斯&熊德尔斯”乐队的多曲联播,也就是没有商业广告的意思。还有什么比这更吉利的呢?
甚至在他们到达机场之前,光线就开始变得奇怪起来。太阳消失在每分钟愈来愈厚的云层之后。在油泵穿过的小山上,雨滴已经开始飘落。等多克和莎斯塔到达拉布雷亚时,他们正赶上一场并不算猛烈的瓢泼大雨。这天气未免太不正常了。在前方的帕萨迪纳上空已经聚拢了一片黑云,不是灰黑色的,而是午夜的那种黑色,像沥青坑一样黑,像尚未为世人见识的地狱一般黑。闪电开始划过洛杉矶盆地的上空,有时是单独一道闪电,有时是一组,接下来则是深沉如世界末日一般的轰鸣雷声。尽管还是中午,所有人都把车头灯打开了。雨水从好莱坞山上冲刷下来,卷裹着泥浆、枝桠,以及很多轻型的交通工具,一直滚到山下的平原。多克和莎斯塔花了好几个小时来避开山体滑坡和交通堵塞事故,最后才终于找到这个冥冥中启示的毒贩地址。这地方其实是个空的停车场,里面挖了很大一个坑,两边分别是自助洗衣店和鲜果汁店(外加洗车服务),都关着门。在浓厚的雾气和瓢泼的大雨中,你甚至都看不清洞的对面有什么。
“喂,我还以为这周围会有很多毒品呢。”
待到多克后来回到海滩边的住处,才知道索梯雷格当时是要向他解释显灵板的问题。在多克拧干袜子,四处找着吹风机时,索梯雷格告诉他,在我们身边总有一些淘气的精灵鬼怪,他们恰好横跨了阴阳两界,无法被人类所感知。这些小坏蛋以捉弄人为乐,喜欢戏耍那些仍然执着于深重而可悲的人类欲望的家伙。“当然!”他们的态度是,“你想要毒品?那给你毒品,你这个傻逼。”
多克和莎斯塔把车停在这个长方形的空地边上,看着这个泥水荡子的边缘不时滑落的碎土。过了一会,这一切转了九十度。至少在多克看来,这个水坑就像是通往别处的门道,像某个巨大湿润的庙宇入口。雨水敲打着车顶,电闪雷鸣不时打断多克关于一条河的思绪。这条河与它经过的这个镇同名,很久以前就因为开掘运河和引流而干涸,相当于匿名地告知天下,那贪婪之罪有多么可怕……他想象这个坑洼再次被水注满,漫过水泥外沿,然后那些许久以来一直被禁止在此流淌的水现在开始无情地报复,很快就填满了干枯的河床,淹没那些平房。所有后院的游泳池也都注满了水,水漫到大街小巷。所有这些预示着因果报应的泽国景象连接在一起,而此时雨水继续瓢泼而下,陆地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内陆海,成为了太平洋的延伸。
在这封用椰子壳抛寄的明信片里,莎斯塔得顾及篇幅,选择话题。可有趣的是,她偏偏选了这个雨天来谈论。那次经历一直在多克心中萦绕,虽然它发生在他们分手前不久。那时,她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多克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但却未加阻拦。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像在露天影院的孩子,很快就疯狂地粘在一起亲热,热气升腾到车窗玻璃上,把坐垫都打湿了。至少在那时那刻,他们可以暂时不去想未来究竟会如何。
回到海滩时,雨还在下。而在山上,每天都有不动产的某一部分滑向山下。保险销售员把“百利”发乳弄到了衣领里面,空姐发现根本不可能用她们在遥远的免税店买的摩丝来定型头发,甚至用上半加仑也维持不了一个时髦的小卷。戈蒂塔海滩那些被白蚁侵蚀的房屋都变得和湿海绵一般,管道工被紧急召来挤压房梁柱子,而他们满脑子惦记着的却是自己在棕榈泉的冬季度假屋。人们甚至在清醒的时候也开始变得疯狂。某个狂热家伙自称是“披头士”乐队的乔治·哈里森,他试图劫持一艘“固特异”飞艇。这个飞艇冬天的时候都停靠在海港高速和圣地亚哥高速的路口。此人驾着飞艇飞向科罗拉多的阿斯彭,而且是在雨里。
雨对于索梯雷格有一种特别的影响,她又开始纠结于利莫里亚和它那富于悲剧色彩的最后岁月。
“你前世生活在那里。”多克揣测道。
“我梦见过它,多克。有时候我醒来时非常确信。斯拜克也有那种感觉。也许都是这场雨的缘故,但是我们开始做同样的梦。我们找不到返回利莫里亚的路,所以它就回来找我们。它从海里升起——‘嗨,雷格,嗨,斯拜克,好久了,不是吗……’”
“它和你们说话?”
“我不知道。它不单单是一个地方。”
多克现在把莎斯塔的明信片翻过来,注视着前面的图。这是一张摄于水下的照片,上面是某个古代城市的废墟——断裂的柱子和拱顶,坍塌的护墙。水显得异常清澈,似乎散发出一种明亮的蓝绿色光辉。鱼(多克猜应该是热带鱼)在水里游来游去。看上去都显得那么熟悉。他想找照片的致谢信息、版权日期和出处。结果没有。他卷了一根大麻,点上火,开始了思索。这肯定是来自太平洋某个他念不出名字的岛屿附近的信息。
他决定回去再探访一下这个显灵板昭告的地址。它是寻找毒品之途上的经典伤心地,已经永远进入了多克的记忆里。丹尼斯也跟着一起去,算做帮手。
地面上的那个洞已经没有了,在原址建起了一栋形状古怪的未来风格建筑。从前面看,你也许起初会把它当做某种宗教结构的东西,圆锥形的,又滑又细,就像是教堂的尖顶,但又不尽相同。建这个东西的人也一定有相当宽裕的预算,因为外面整个都用金叶覆盖着。然后多克又注意到,这个尖顶形状的房子从街上看还有弧线。他沿着街道又走远了一点,回头再看它的侧景。当他看到这条弧线有多么奇特,而那个顶头的尖尖有多么锋利时,他终于恍然大悟。啊!根据老洛杉矶那些异想天开的建筑传统,这个六层楼高的房子应该是按照金獠牙的样子来设计的!
“丹尼斯,我要四处去看看。你是想在车里等我,还是跟我进去,帮我做个掩护啥的?”
“我想去找个披萨店吃东西。”丹尼斯说。
多克递给他车钥匙。“你们当年在卢辛格高中有驾驶课,对吧?”
“当然。”
“你记住,这是换挡杆,不是自动换挡或者啥的。”
“我没问题的,多克。”丹尼斯把车开走了。
前门几乎肉眼看不见,更像一个巨大的盖板,隐蔽地安放在弧形的楼体正面。在大厅里有一块漂亮的招牌,上面用灯芯体写着“金獠牙公司\\公司总部”。在招牌下面坐着一个亚裔接待员,她前面的名牌上写着“仙德拉,嗨!”她穿着黑色的维尼纶连身裙,表情冷漠,用一种半英伦的发音问多克是否确定没走错地方。
“圣佩德罗的亚洲风情俱乐部有人告诉我这个地址。我就是过来替经理取一个包裹。”
仙德拉拿起电话,按了一个按钮,低声说了几句。她听着电话,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多克一番,然后站起身,领他穿过接待区,走到一个拉丝金属门的前面。他走了两步就明白过来了,她从前在柔道馆训练的小时数要比他这一辈子在电视前待的时间还长——她可不是那种你愿意招惹的年轻女士。
“左边第二个办公室。布拉特诺德博士过会就可以见您。”
多克找到这个办公室,然后四处找镜子想整理一下头发。他在门旁边发现了一个很小的风水镜,镶在黄色框子里。从镜子里照出来的脸似乎不是他自己。“这可大事不妙。”他咕哝道。在一张钛合金桌子背后有个窗户,外面是日落大道下街的景色——墨西哥餐点铺、廉价酒店、典当铺。房间里摆着几个豆袋椅和一排杂志——《外交事务》、《无籽大麻的种植窍门》、《现代精神病患者》、《原子科学家快报》。这些杂志让多克完全琢磨不出来这里的客户是什么类型的。他开始翻看一本叫《发型2000》的杂志,读到“满分剪发——你的造型师没有告诉过你的事”时,布拉特诺德博士进来了。他穿着防紫外线的深色天鹅绒西装,非常宽的夹克翻领,下面是喇叭裤,还打着很显眼的紫红色蝴蝶结,口袋插着装饰用的手帕。他在桌子后面坐下,取出一本翻得很旧的大部头手册,开始查东西,不时斜眼瞅着多克。最后他说道:“我想……你带证件了吧?”
他在钱夹里翻出一张大麻用品店的名片,是北泉街的中国人开的。他觉得这个名片能蒙混一下。
“我不认识这上面的字。这是……东方……这是啥,中文吗?”
“哦,我猜你们,是中国人——”
“什么?你在说什么?”
“这个……金獠牙……”
“它是联合企业,正好我们大部分人都是牙医,我们很多年前为了少缴税就建了这家公司,都是合法的——等等,”他像诊断病人一样注视着多克,“你告诉仙德拉你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嘛……”
“哼,你是个整天嗑药的嬉皮士,对吧?我的老天。我敢打赌,你一定是来这里找乐子的——”他一眨眼工夫就拿出来一个圆柱状的棕色玻璃瓶,外面用鲜艳的红色塑料精致地包封起来——“尝尝吧!刚从达姆施塔特弄来的,实验室级的品质,也许我还能给你点带走……”多克还没明白过来,这位狂热的牙科博士已经拿出一堆白绒绒的可卡因,然后把它们切成可吸食的分量,并在旁边的《枪支&弹药》杂志上排成一行。
多克抱歉地耸了一下肩膀。“我尽量不吸我付不起的毒品。”
“喔!”布拉特诺德博士拿出一根苏打水吸管,然后开始用鼻子吸食。“别担心,是免费招待的,就像那个电视天线男常说的……咦,漏了一点点……”他用手指把它蘸起来,然后使劲地往自己牙齿里刷。
多克出于礼貌,用左右鼻孔吸了半行,但他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认为这里的一切不像看上去那么单纯。他去过一两次牙医诊所,那里有股不同的气味。这里还少了一些心灵感应,房间里听不见回音,对此他开始有点担心,觉得这里可能还有别的事情在发生着——某种……不好的。
这时传来了安静而严肃的敲门声,只见接待员仙德拉探头进来。她把连身裙上面的拉链解开了,多克能看见一对没有戴胸罩的漂亮乳房,乳头醒目地耸立着。
“哦,博士。”她喘着气,如唱歌一般。
“什么事,仙德拉?”布拉特诺德博士笑着回答道,鼻子还是湿漉漉的。
仙德拉点了一下头,转身又离开了门口。她扭过头笑着。“别忘记拿着那个瓶子。”
“我很快回来。”布拉特诺德向多克保证。他很快跟着出去,眼睛狂热地盯着她屁股刚刚停留的地方。他那没有回音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金獠牙大楼的未知之处。
多克走过去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那本手册,标题是《金獠牙程序手册》,翻到的那一章题目叫“人际状况”。“第八节——嬉皮士。对付嬉皮士通常需要直接。他儿童般的天性通常会对毒品、性和(或)摇滚乐产生积极反应,不过使用这些手段的顺序应该取决于当时的特定条件。”
从门口传来了很响亮的叽叽喳喳声。多克抬头一看,发现是个微笑的年轻女人,金发,加利福尼亚人的模样,容貌上佳,穿着带条纹的超短连衣裙,上面有很多种不同的“迷幻”色彩。她冲着多克热情地招手,戴着的特大耳环形状就像某种佛塔,因为她的动作而摆来摆去,发出叮当声。“我在这里和卢蒂医生预约了笑容保养的服务!”
一声爆炸从近处传来。“嗨!你是杰庞嘉,对吧?杰庞嘉·芬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这并不是一个他特别惧怕或渴望的时刻,虽然不时会有人提醒他记住美国印第安人的一个古老信仰:假如你救了谁的命,这人从那时候起就归你负责了,直到永远。他怀疑这个说法是否适用于他和杰庞嘉。那是他作为有执照的私家侦探的第一次有偿行动,当然确实收到钱了。芬维一家是在南部湾区的阔绰大户,住在帕洛斯韦尔德半岛一处大门紧锁的封闭领地,这个领地本身又位于罗林山一个禁闭森严的高档社区里。“我该怎么来见您?”当杰庞嘉的父亲克罗克·芬维在办公室给多克打电话时,他问道。
“我想只能在大门外找个山下的地方见你了,”克罗克说,“洛米塔怎么样?”
这是一桩女儿离家出走的案子,后来了结得非常利索,根本不值得小题大做,更别说克罗克在多克最后把杰庞嘉带回来时所执意支付的巨额奖金。当时杰庞嘉的金属框太阳镜少了一块镜片,头发上还沾着呕吐物。交接的地点就是在他和克罗克最初见面的那个停车场。多克不清楚她当时是不是记牢了他的样子,也不知道她现在记不记得他。
“啊!杰庞嘉!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哦,基本上就是东躲西藏,因为我父母总把我送到一个地方去。”
这个地方原来叫克里斯基罗顿,就是他记得里特阿姨提到过的奥哈伊的精神病院,斯隆和米奇曾经给这个地方捐建过一栋附楼。虽然多克也许曾把杰庞嘉从黑暗神秘的嬉皮恐怖生活中解救出来,但这种重归家庭怀抱的安排似乎已经让她真正发疯了。在对面那堵并无镜子的墙上,多克瞬间看见了一个美国印第安人,穿着印第安人的行头,也许就是《阿帕奇要塞》(1948)中亨利·方达的部队曾经消灭过的武士之一。这个人皱着眉头靠近过来。“多克,你现在要为这个白人疯女负责。多克,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事?如果你有办法的话。”
“对不起,怪发矮人,你没事吧?”她不等多克回答,就继续讲自己的各种出逃故事。她浑身闪着光,就像是一屋子的瘾君子在给圣诞树悬挂金属箔带。这开始让多克感到头疼。
因为里根州长关闭了大部分的州立精神病医院,私人诊所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缺口,很快成为了加州标准的育儿资源。芬维一家曾让杰庞嘉多次住进克里斯基罗顿,并和这个机构签了疗养合同。什么时候住院常常取决于他们每天的心情,而杰庞嘉和家人都过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情感生活,并且通常喜怒无常。“某天我只是放错了音乐,结果他们就给我收拾好行李,送到正厅门口,那里有司机在等我。”
克里斯基罗顿很快就吸引了一些不爱声张的捐助者——他们都是中年男性,偶尔也会是女性,关注的焦点总是那些有精神问题的年轻人。举止乖张的小妞和放浪形骸的瘾君子!为什么他们会说这是“爱的一代”?你来克里斯基罗顿参加一次摇滚周末,就会搞明白!绝对保证让你自己作出判断!大概在1970年左右,“成年人”已经和从前时代的定义不太一样了。在那些能够玩得起的人中,出现了一股奋力对抗时间流逝的潮流。在这个长期致力于消费各种致幻产品的城市各处,富于洞察力的杰庞嘉发现了这批人。这些旅行者对其他人是隐形的,他们泰然自若地从烟雾翻滚的平顶山巅注视着下面的马路,他们能隔着空间和时间,从一个山顶到另一个山顶,在暮色中相互感知。他们保守着神秘的缄默。他们裸露的背脊上有羽翅在颤抖,他们知道自己可以飞翔。只要再过一瞬间,永恒中那一眨眼的瞬间,他们就能飞升……
所以,当卢蒂·布拉特诺德博士第一次和杰庞嘉约会时(那个地方叫“音思咖啡屋”,是一个颇为隐蔽的餐厅,后面有个天井,菜谱的设计者是一位三星级有机烹饪的驻店厨师),他不仅被迷住了,而且还怀疑是否有人在石榴马提尼酒中偷放了某种新型迷幻药。这个女孩很讨人喜欢!当然,由于缺少超自然的感知力,卢蒂未能发现在她闪烁的大眼睛背后,并不仅仅是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想法,她本人那时更是亲临其境。这个正在和穿着古怪天鹅绒西装的老男人吃饭的杰庞嘉实际上是一个受控有机体,或者叫电子人,她受程序操纵去吃喝,去交谈寒暄。而真正的杰庞嘉却在别的地方忙乎重要的事情,因为她是“克孜米克旅行者”,在远处有要事等她处理。星系在旋转,帝国在崩溃,因果报应无处可逃,真实的杰庞嘉必须总是出现在五维时空的某个准确位置,否则混乱就会重新获得它的统治。
等到她回到“音思咖啡屋”时,才发现那个电子人“杰庞嘉”不知怎么搞出了故障,偷偷跑到了厨房,对着“今日荐汤”做了些龌龊的事。现在他们必须把这些汤都倒进水槽。事实上,这应该是“今夜荐汤”,它是一种可怕的靛青液体,也许根本不值得当回事。但即使如此,电子人“杰庞嘉”还是应该多体现出一点自控力才对。这是个调皮冲动的电子人“杰庞嘉”。也许真实的“杰庞嘉”本不应该让她拥有那些特殊的高伏电池。她总求着要这种电池,它会让她更招摇。
布拉特诺德博士护送她出来时,一屋子人都在对他们侧目而视,但布拉特诺德博士反而变得更加陶醉。这是一个拥有自由精神的嬉皮女郎啊!他曾经在好莱坞的大街和电视屏幕上见过这些女孩,但这是他第一次的近距离接触。难怪杰庞嘉的父母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好——他此时此刻的想法却是,他知道该如何对付杰庞嘉,虽然他对此并未加以深思熟虑。
“事实上,我并不太确定他是谁,直到我第一次去做笑容评估……”当杰庞嘉还在回忆时,这个淫荡的拔牙大夫突然进来了,同时还在拉裤链。
“杰庞嘉?我还以为我们说好了永远都不——”他看见了多克——“哦,你还在这里?”
“我又逃出来了,卢蒂。”她眨巴着眼睛说。
丹尼斯这时也摇摆着走了进来。“嘿,哥们,你的车现在在修车行。”
“它自己登记修车的,丹尼斯?”
“我把车前身给撞了。我当时正在瞅那些小圣莫尼卡的妞们,然后——”
“你去比弗利山买披萨,然后就和某人在那边追尾?”
“需要一个新的……他们是叫它啥来着,就是带软管子,水蒸气可以从里面跑出来的——”
“冷却器——丹尼斯,你说过你在高中修过驾驶课的。”
“不,不,多克,你当时问的是学校里有没有叫司机埃德的,我就说有,因为的确有此人。这个家伙全名是埃迪·奥乔亚,因为南萨利纳斯没有一个警察能赶上他的车,所以大家都这么叫他了——”
“所以,你……压根就没有……学过……”
“你指那些他们想让你死记硬背的东西,兄弟?”
衣衫凌乱的仙德拉也跟着丹尼斯后面跑了进来,喊道:“我告诉过你,你不能上来的,”当她瞅见杰庞嘉时,尖叫了一声,“哦,笑容保养女郎。多么可爱啊。”仙德拉同时狠狠地盯着布拉特诺德博士看,那眼神就像功夫片里的回旋镖。
“芬维小姐,”医生开始作出解释,“也许今天有点精神异常……”
“太酷了!”丹尼斯喊道。
“什么?”布拉特诺德吓了一跳。
“因为疯了啊,哥们。这是很酷的,要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丹尼斯……”多克喃喃道。
“发疯不是一件‘很酷’的事情。杰庞嘉就是因为这个要住院治疗的。”
“是啊。”杰庞嘉笑道。
“就像在这里?迷幻的!他们拿那些电流去弄你脑袋,伙计?”
“电来电去。”杰庞嘉含情脉脉说道。
“天啊。这对脑袋可不好啊,伙计。”
“别说了,丹尼斯,”多克说,“我们还得想办法找个公共汽车回海滩呢。”
“如果你们需要搭车,我刚好也顺路。”杰庞嘉提议道。
多克很快对她做了一下眼球诊断,并没有发现值得特别警惕的征兆——在此时此刻,她就和这里任何人一样正常,多克也无法给出太多有用的评价,于是只好勉强接受,“你的车闸和车灯什么都正常吧,杰庞嘉?车牌灯之类的呢?”
“应该没事的吧。刚刚把沃尔夫冈送去做了定期保养。”
“这个是……”
“我的车啊。”嗯,另一个值得警惕的信号,但多克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从这里到海滩可能会有多少执法人员部署在半路上。
“对不起,”刚才一直在瞅着丹尼斯的仙德拉问道,“你帽子上的是片披萨吗?”
“哦,天,谢谢,伙计,我一直在找它呢。”
“你介意我陪你们一道吗?”布拉特诺德博士问道,“以防路上有意外啥的。”
“沃尔夫冈”其实是一辆十年前出厂的奔驰轿车,带车顶盖,乘客可以将之滑到后面,这样就能像搭车的狗狗一样,在需要的时候把脑袋伸到风中。多克坐在副驾驶座上,用宽檐的软呢帽遮住眼睛,希望把前方的不祥之物挡在外面。布拉特诺德博士爬到后排座位,和丹尼斯坐在一起,然后费了点周折把一个装满东西的66号超市袋子塞到多克的座位下。
“嘿,”丹尼斯喊道,“你塞到多克座位下的袋子里放的是什么?”
“别管这个袋子,”布拉特诺德博士建议道,“这只会让大家得妄想症。”
大家确实妄想了,除了杰庞嘉。她带着他们平稳地驶上日落大道,穿梭在高峰后期的车河里。
丹尼斯把脑袋探出车顶。“开慢一点,”他过了会冷静了下来,“我想欣赏一下这里。”他们正在葡萄树街,马上就要经过瓦拉赫的音乐城市。楼里每一个试听间都有临街窗户亮着灯。在杰庞嘉逐一驶过的窗户里,都能看见一个嬉皮怪人或者他们搞的小型派对,每个人都在用耳机听不同的摇滚乐专辑,都在用不同的节奏摇摆。和丹尼斯一样,多克习惯于户外音乐会,那里几千人聚集在一起,自由地聆听音乐,所有东西都混合在一起,成为某个单一的公共自我。但是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在孤独地听着,自我禁闭,相互都听不到对方,他们有些人后来也许还要为听摇滚在收银台付钱。这在多克看来是一种奇怪的会费或偿款。最近他愈发喜欢思考这个集体的宏大梦想,它鼓励所有人都深陷其中,你只能在很偶然的时候,才会不经意看到它的另一面。
丹尼斯招手喊叫,对着他们挥舞和平手势,但是那些隔间里的人都没注意到他。最后他把车顶盖滑回来,坐进奔驰车。“太酷了。也许他们都嗑药了。嘿!这肯定是他们管那些东西叫‘头戴式耳机’的原因!”他把脸放到离布拉特诺德博士很近的地方,搞得牙医颇有些不舒服,“你想想啊,哥们!就像‘头戴式耳机’,对吧?”
杰庞嘉的车开得很有水准,一直到他们已经离开了好莱坞的白色强光,穿越多希尼的时候,多克方才注意到(a)天已经黑了,而且(b)车头灯没有开。
“啊,杰庞嘉,你的灯?”
她对着自己哼歌,多克能认出这调子,它带着一种对于黎明的担忧,正如《黑影》的主题。等她唱完四小节,他又试着提醒了一下。“杰庞嘉,如果你能把车灯打开那就太好了,你知道比弗利山的警察据说都藏在这些交叉路口的山坡上,他们就专门等人犯些小错,譬如闯红灯,然后就突然蹦出来。”
她的哼哼声有点过分紧张了。多克愚蠢地朝她看过去,竟然发现她正盯着他,而不是看着马路。她的眼睛透过那加州小妞的金发,闪烁着狂野的光芒。不,这可不妙啊。虽然他并不是辨别精神病发作的能手,但多克的确看到了一种包裹着的幻觉。当他看着一个人时就会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因为她似乎并没有真正看见多克,她所注视的东西其实是在物理上更远的地方,是在那渐渐浓厚的雾气中,并将要——
“一切都好吧,宝贝?”卢蒂·布拉特诺德说道。
“噢—噢噢噢,”杰庞嘉像小鸟一样歌唱着,并带着些许颤音。她脚踩在油门上,“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在车流中,一些本地车辆(如爱克斯嘉莱伯和法拉利)风驰电掣地驶过,超车时与他们只相隔毫厘之间。布拉特诺德博士似乎希望针对心理治疗做一下讨论,于是看着丹尼斯说道:“那里。那就是我一直在谈的病状。”
“当她开车的时候请你别说这些,哥们。”
杰庞嘉此时已经决定,她必须闯所有能看到的红灯,甚至在一些红灯即将变绿时特意提速闯了过去。“啊,杰庞嘉,亲爱的,这是红灯吧?”布拉特诺德好心好意地告诉她。
“哦,我认为不是!”她开心地解释道,“我想那是它的一只眼睛!”
“哦,是的,”多克安抚道,“我们能够理解,杰庞嘉,但是——”
“不,不,没有什么‘它’在看着你!”布拉特诺德现在有点急了,“那些不是‘眼睛’,那些灯是提醒你停下来,等着它变绿。你不记得在学校学过这些吗?”
“那些颜色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伙计?”丹尼斯说。
突然,山上出现了警车的闪光,就像一个UFO从山脊上升起,它鸣着警笛猛冲到山下。“哦,见鬼,”丹尼斯又把头伸向顶盖,“我出来了,哥们。”他眺望着飞驰而过的街景。多克觉得她没有减速的迹象,他也试着不去想车座下的那个纸袋。他伸出脚去够那块刹车踏板,然后慢慢地把车带到路边停车带停下。假如开自己的车,他也许会选择逃跑,至少会把车门打开一两寸,然后将包给扔出去。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尝试做这步,已经有人走上前来了。
“驾驶执照,小姐?”警察似乎在盯着杰庞嘉的乳房看。她默不作声地冲他笑了一下,不时打量他臀上放的那把“斯密斯&威森”。他的搭档是个金头发的新手,走过来倚在后排座位那侧。丹尼斯已经放弃了从车顶爬出去看巡逻警车顶上那排闪光警灯的尝试,新警官只是看着丹尼斯,不时说句:“哇哦,伙计。”
“你就是大野兽吗?”疯狂亢奋的杰庞嘉用一种妩媚的语调勾引道。
“不不不,”绝望的布拉特诺德不停地说,“这是警官,杰庞嘉!他们只是想确定你没事……”
“如果不介意请出示驾驶执照,”警察说,“你知道刚才你开车时没有开前灯,小姐……”
“但是我在黑暗中能看清,”杰庞嘉用力地点了下头,“我能看得很清楚!”
“她姐姐大概一小时前进了产房,”布拉特诺德信口胡掰,想让他们逃过罚单,“芬维小姐答应过会赶到那里看孩子出生,所以可能开车的时候注意力有点不集中。”
“如果这样,”警察说,“或许可以换一个人代开。”
杰庞嘉很快跳到后座和布拉特诺德坐在一起,多克挪到方向盘后面,而丹尼斯则移到前面来,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警察微笑着看着他们,就像礼仪课上的老师。“好,我们还需要所有人的身份证。”那个新警察宣布说。
“当然,”多克拿出自己的私家侦探执照,“为啥要查这个,警官?”
“新政策,”另一个警察耸了下肩,“你知道这种事,找个由头填表格。他们管这个叫‘邪教防范机制’,所有三人及三人以上的平民聚会现在都被界定为潜在的邪教。”新警察对着一张纸夹板上的名单打钩。“标准包括,”另一个警察接着说,“提及《启示录》,头发及肩或更长的男性,通过疏忽驾驶造成危险的,所有这些你们都体现出来了。”
“是啊,伙计,”丹尼斯插嘴道,“但是我们坐在奔驰里,而且车只有一种颜色,米色——难道我们这样不会加分吗?”
多克第一次注意到这两个警察在……好吧,不是吓得发抖,警察是不会吓得发抖的,但他们的确是在抖动,带着曼森案之后笼罩这个地方的那种紧张。
“我们会把这个交上去,斯波特罗先生。它会进入本地和萨克拉门托某个主数据库,除非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需要或命令文件,你不会再接到我们的通知的。”
顺着布拉特诺德博士的指示,多克驶下了日落大道,很快在一座有私家警卫把守的大门前停了下来。“晚上好,海因里希。”卢蒂·布拉特诺德低沉地说道。
“很高兴见到你,布博士。”哨兵回答道,挥手让他通过。他们在贝尔艾尔蜿蜒穿梭,驶到山坡上,又转到河谷下,最后来到一栋带大门的豪宅。这个房子地势很低,几乎隐藏在它的园艺风景中。这个房子似乎是为了夜晚而建盖的,因为太阳升起来后,它可能就会隐去其形。在大门后的暮色中,隐约闪烁着一片灰色的空地。多克最后终于认出那是护城河,上面还有一座吊桥。
“很快就回,”布拉特诺德博士下了车,把前座下面的袋子拽了出来,然后跑到大门口冲着对讲机讲了些神秘兮兮的话。多克依稀辨出对方是女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吊桥也在隆隆声中放了下来。夜晚又变得很安静——甚至听不见远处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声,也听不到丛林狼的脚步或是蛇的滑行。
“太安静了,”丹尼斯说,“我有点害怕了,伙计。”
“我想我们还是在护城河这边等你吧,”多克说,“好吗?”丹尼斯卷了很大一根大麻,点上了火,很快奔驰车里就满是烟味。过了会,大门对讲机传来一声尖叫。“嘿,伙计,”丹尼斯说,“你没必要吼啊。”
“布拉特诺德博士希望我们能告诉你们,”另一头有个女人说道,“他会继续在这里做客,你们没有必要继续等了。”
“好吧,你说话就像个机器人,伙计。”
他们花了会工夫才找到回日落大道的路。“我可能会去太平洋帕利塞德找朋友借宿一宿。”杰庞嘉说道。
“麻烦你让我们在圣莫尼卡的灰狗车站下,好吗?我们可以坐本地的午夜班车。”
“顺便问一下,你就是上次那个找到我,并把我带回到我父亲那去的人吧?”
“只是我的工作。”多克立刻谨慎地说道。
“他真的想让我回去吗?”
“我后来又接了几桩类似的活,”多克小心地说,以防她今晚要开得更远,“他就和那些担惊受怕的父母没什么两样。”
“他是个王八蛋。”杰庞嘉肯定地告诉他。
“嘿,这是我办公室电话。我没有固定工作时间,所以你可能有时找不到我。”
她耸了下肩,挤出笑容。“如果你故意不见的话。”
在“达特”被送到比弗利山的这几天里,一切都是怪怪的,虽然多克想象自己的车正在和那些“美洲豹”和“保时捷”之类的伙伴们厮混在一起。那个修车店叫“复活的肉身”,位于奥林匹克城南部的一个汽修中心里。当多克最后过去取车时,居然撞见了自己的朋友提托·斯塔夫罗,他正和店主曼纽尔拌嘴。提托开了家豪华轿车服务公司,不过他的车队里仅有一辆车。不幸的是,他的车并不是那种能够“滑过路缘”的款式,也没办法“轻而易举地融入马路”——不,这辆车从马路牙子倾斜着开过来,磕磕撞撞地驶到路上。有保险的时候,它至少一半时间都是呆在汽修厂里(这是提托最近那家保险公司发现的,这让该公司很沮丧;当然你可以想象,提托也不好受),或者由大洛杉矶区各种装填沙料的工地人员照顾维护着。有一年它换了六次漆。“你确定自己说的是豪华轿车,而不是柠檬柑?”曼纽尔提醒他说。每当这车又带着一身凹痕出现时,店主就喜欢用这种方式来打趣提托。他们站在外面的大车棚里,这个棚子是用“匡西特”活动房屋组装的,先把它们的预制件割成一半长度,然后重新组合在一起,在头上搭出像教堂那样的拱顶。“如果你先付钱,我会算你便宜点。收费很低,任何时候你需要喷漆,就把车拿过来,白天晚上都行,有各种颜色,包括金属色,进出只要几个小时就能搞定。”
“让我担心的,”提托说,“是‘进出’。你知道的,在汽配领域你需要应对这些高风险因素。”
“这店叫‘复活’啊!我们干的这行是创造神迹!假如耶稣在你眼皮底下把水变成了酒,你会接着说,‘我喝的这是什么啊?我想要的是唐培里侬啊’?如果我对那些找我喷漆的都那么挑剔,我会怎么干?我会问他们要驾照。那样,他们就都怒了,然后跑别人店里去了,然后我还得上什么狗屎黑名单。”曼纽尔这才注意到多克,“你的宾利?”
“你说这辆64年道奇产的达特?”
曼纽尔来回在多克和提托之间打量了一会。“你们互相认识吧?”
“这要看你怎么说了。”多克正想接着讲,结果曼纽尔继续说道:“我本要多收你钱,但是因为有像提托这样的主,他们就算是帮你们补贴了。”不过,发票上的金额仍然像比弗利山一样坚挺,多克花了半天的时间才安排好还款日期。
“走,”提托说,“我请你吃午饭。我需要你帮我参谋点事。”
他们沿着皮克大道,去往牧场花园。这条街是饕餮者的天堂。想当初,多克刚来到这个城市时,有次日落时分——是每日必有的日落,而不是指日落大道——他正在靠近皮克大道西端的圣莫尼卡。洛杉矶腹地上空的光线变幻成柔和的紫色,还带着几缕金黄。从这个角度和时间看过去,他似乎能看见数英里长的整个皮克大道,一直绵延到这个巨大都市的心脏。多克发现,假如他愿意的话,他可以每天晚上顺着皮克大道吃下去,很长时间内吃的各国菜肴都不会重样。这对于那些犹豫不决的瘾君子们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他们可能知道自己是饿了,却不一定知道如何用某种特定的食物来应付这种饥饿。很多个夜晚,多克的汽车没了油,而他那帮被“脆脆”薯片折磨的伙伴又没什么耐心,只得花好长时间才能决定下来去哪吃。
今天他们选择了一家希腊餐馆,名字叫“特克”。按照提托的解释,这个词在希腊文中的意思是“大麻老店”。
“我想冒昧问你一下,”提托说,“有传闻说你最近在忙活米奇·乌尔夫曼的案子?”
“我可不会这么讲。没人付我钱。有时候我想就是一种负罪感。乌尔夫曼的女朋友是我以前的马子。她说需要帮忙,所以我就试着帮帮她。”
提托特意看着大门口,然后把声音压低到多克几乎听不清的程度。“我猜你还没有被收买吧,多克。你没被收买,对吗?”
“现在还没有。但我可以经常拿到一个装满现金的漂亮信封。”
“这些家伙,”提托脸上露出一丝不快,“不会给你信封的。他们让你按要求做事,然后整你的时候可能会手下留情。”
“你说这事和黑手党有关——”
“我只是希望如此。我知道几个家族里的坏家伙,大多数人都怕他们,当然我也怕,但是我不会为这事去找他们。他们会看一眼我,然后说:‘帕萨迪纳,伙计。’”
“更别提你欠他们钱。”
“不欠了,我都还上了。”
“什么?不赌马了?不欠美容院的了?不欠小霸王龙的了?不欠‘切纸刀’塞尔瓦托·加左尼的了?不欠艾德里安·普鲁士的了?”
“是的。就连艾德里安我也撇清了,钱都还上了,包括高额利息,所有的。”
“这是好事,因为迟早这些崽子们会拿起球棒,去你混的地方找你算账。这些放高利贷的家伙名声可差了。”
“他们都已经成为我伤心的过去了。多克,我现在已经完成十二步戒瘾法。开会什么的,我都去过。”
“好啊,伊内兹肯定很幸福吧。已经多久了?”
“下个星期就满六个月了。我们要好好庆祝一番的。我们会坐豪华轿车去拉斯维加斯,住在凯撒酒店——”
“对不起,提托,我不会是把拉斯维加斯和某个通宵赌博的地方搞混淆了?你怎么可以指望在那里——”
“拒绝诱惑?嘿,就是这样的,我怎么会知道呢?事情会突然出现,然后看看能发生什么吧。”
“天啊,伊内兹不介意吗?”
“她的主意。”
店主兼厨师麦克拿着一个大盘子过来,里面有菜卷饭、黑橄榄和菠菜小馅饼。看上去要花一个星期才能把这些吃完。“你确定想在这里吃饭吗?”他招呼提托道。
“这是多克,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这就是你感谢他的方式?”麦克不满地摇了一下头,“好好想想吧,我的朋友。”他嘟哝着走回厨房。
“我救过你的命?”
提托耸了一下肩膀。“那次在马尔霍兰德。”
“是你救了我,哥们。是你知道那东西在哪。”那个东西指的是一辆被窃的1934年“希斯巴诺-苏莎”产的J12轿车。多克和一个立陶宛的软骨病患者谈判,想索回该车,结果此人带着一把改装过的AK-47,塞的是香蕉子弹夹。这个夹子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他总是被绊倒。现在看来,很可能正是这东西救了所有人的命。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我自己,哥们。当我们把它拿回来,钱开始漫天飘散,而你刚好在那里。”
“不管怎么样,多克——有件事情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他很快看了一下四周,“多克,在米奇·乌尔夫曼从大家视线中消失前,我是最后一个和他交谈过的人。”
“见鬼。”多克回答道,鼓励他继续讲。
“不,我还没说到最紧要的地方。这事若传到那些家伙耳里,还没等我出门,我就会成为人家的下酒小菜。”
“我守口如瓶,提托。”
“事情是这样的。米奇不是很信任自己的司机。那些人大部分都是坐过牢的,这意味着他们外面都有欠债,而米奇有时可能都不知道。所以他偶尔会用一个私密线路打电话给我,我就在临时商定的地点去接他。”
“你用那辆豪华轿车?这看上去可不低调啊。”
“不是,我们用‘猎鹰’或‘诺瓦’。我总是能临时搞到车,甚至还能弄到‘大众’,如果车漆不是太花哨的话。”
“所以米奇失踪那天……给你打电话了?你带他去了某个地方?”
“他想让我接他。他是在半夜给我打的电话,听上去像是个付费电话。他说话时声音很低,吓坏了,可能有人在抓他。他给了我一个城外的地址,我就开车过去等着。但是他没有出现。过了几个小时,有人在那监视我,所以我就溜了。”
“那是哪?”
“在奥哈伊,一个叫克里斯基罗顿的地点附近。”
“我听说过这地方,”多克说,“是一家为有钱人开的精神病院。在古代印第安语里,这个词是‘宁静’的意思。”
“哈!”提托摇了下头,“谁告诉你这个的?”
“是他们的宣传册上啊。”
“这不是印第安语,是希腊语,相信我。我每次去时,他们在房子里都用希腊语交谈。”
“在希腊语中是什么意思?”
“嗯,这是两个词混在一起的,但意思是‘黄金牙齿’,就是这里——”他敲了一下自己的犬牙。
“哦,见鬼,是‘毒牙’?可能是这个意思吗?”
“是,意思差不多。金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