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克决定换上职业造型。他将头发向后扎成马尾辫,然后用发卡固定住。后来他才想起来,这个皮发卡是莎斯塔送给他的。他在辫子上戴了一顶黑色的老式软毡帽,然后把卡带式录音机挂在肩膀上。从镜子里看上去他还挺像那码事的。这个下午,他要假装成地下乐迷杂志《石头转盘》的音乐记者,去多班加拜访“冲浪板”乐队。丹尼斯扮成摄影师,也一起去。丹尼斯穿的T恤上有米开朗琪罗那幅壁画《亚当诞生》里的熟悉场景——上帝向亚当伸出手去,几乎就要触到对方——只是在这个版本中,上帝递过去的是一根点着的大麻烟。
去多班加的一路上,收音机正在放“超级冲浪”乐队的歌曲联播,居然都是不插播广告的,这倒是很奇怪的事。多克后来才意识到,那些愿意听完这些歌的人不可能属于广告商所了解的任何一类消费人群。这些东西就是音乐教师的梦魇——重叠的蓝调和弦,恐怖的单弦“音调”,绝望的人声效果。在这些变态白人疯狂发泄的间隙,如果电台那边心情好,会偶尔放点别的——“垃圾人”乐队唱的《管路》和《冲浪鸟》、“约翰尼和飓风”乐队的《竹》、“艾迪和做秀人”乐队的单曲、“贝尔·埃尔斯”乐队、“好莱坞撒克逊人”乐队,还有“奥林匹克”乐队。这些都是多克童年的挚爱,他从来都不会听腻的。
“他们什么时候会放《龙舌兰酒》?”丹尼斯总是嘀咕着。一直到他们开到“冲浪板”乐队租的大宅前,这首歌终于来了,西班牙式的曲风,加上弗拉门戈风格的翻滚鼓点;那些开低底盘轿车的西裔青年喜欢搞这种音乐,他们是冲浪者的死对头。“《龙舌兰酒》!”丹尼斯尖叫起来,这时他们的车刚好开进最后一个空余的停车位。
这幢房子原先属于四十年代一位颇受欢迎的南方佬演员,现在由某个唱片公司总裁(此人曾经当过贝斯手)租给“冲浪板”乐队住。根据某些时尚观察家的看法,这件事进一步证明了好莱坞的没落(如果不是全世界的话)。
两个分别叫波蒂和辛尼亚的女粉丝拿着花环(其实是爱珠),像夏威夷机场的姑娘们一样,走过来给多克和丹尼斯套在脖子上,然后带他们去参观这个地方。若换了个没啥好脾气的人,看到这里也许立刻就会想,哦,那些一夜暴富的人才会把住的地方搞成这种德性。但是多克认为,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奢侈。因为工作需要,他这些年曾经去过洛杉矶的几处豪宅。很快他就发现,那些装修奢华的地方往往没有什么时尚感。基本上可以说,越有钱的人家装修越恶俗。虽然“冲浪板”乐队目前为止没怎么破坏这里的装潢,但当多克看到用夏威夷古董冲浪板做的咖啡桌时还是颇有疑虑,不过他后来又发现,只要把桌子脚卸下来,那东西就复原为一块可以用的冲浪板了。因为有些巧妙的拓宽设计,这里的很多衣柜都不仅仅是进入式的,甚至连车都可以开进去。衣柜里装满了来自过去和未来世界的戏服,很多都是从卡尔弗市搞来的,几个月前米高梅公司在那里搞过一次大规模的资产拍卖。比弗利山的朱根森食品店每天都会用卡车运来供二三十人吃的饭菜。这里还有专门用来吸毒的房间,里面有葛饰北斋那幅著名的《神奈川海边巨浪》的巨型复制品,用玻璃丝做出来的三维效果,浪头从墙一直伸到天花板,再伸到对面墙上,制造出一块水沫遮蔽下的隐秘空间,当人置身其中时,头上永远高悬着那个魔鬼。虽然这不时会让参观者吓破胆,以至于连大麻都不敢抽,不过“冲浪板”乐队倒不会有事,他们不是在过去冲浪朋克的年代长大,那时的人把每一小点毒品都看得很重,对毒品永远都是那么贪婪。
从外面那个阳台可以看到峡谷对面的风景,穿着短裙子的长发美女在日光下四处走动,有的在照料种的大麻植物,有的推着餐车,里面的大盘子上尽是些吃的喝的,还有抽的东西。一些狗在跑来跑去,有的貌似平静,有的坐立不安。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虽然你每次把一块普通的石头越扔越远,但它们都会给你把扔出去的石头捡回来。(“它嗑完药正爽着呢,哥们。”)不时会有人看不过眼,便和这些拿迷幻药喂狗然后寻开心的家伙争执起来。
多克无数次地想,在每一支这样的乐队背后,其实都有成百上千的其他乐队(就像他表弟的“啤酒”乐队),他们注定要寂寂无名,却信仰摇滚的不朽,并借此获得斗志。他们依靠的是毒品、勇气、兄弟姐妹之情和乐观精神。“冲浪板”乐队虽然保持了自己的和声整体,即两个传统的吉他手、贝斯手、鼓手,外加管乐,但成员方面经常换人,只有细心的音乐史学家才弄得清楚谁是谁,或谁曾经是哪个位置。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乐队到目前为止已经差不多成为一个品牌,早已不是当年那群初玩冲浪的小毛头了。他们当年要么是血亲,要么就是姻亲,常常一伙人光着脚大摇大摆走进费尔法克斯的康托餐厅,整宿地吃着百吉饼,无所事事地呆着,唯恐和某个摇滚明星的保镖发生什么冲突。这家餐馆原本对嬉皮士很友好,但日子久了也越来越担心会惹来官司或保险纠纷,所以就开始贴出告示,要求顾客必须穿鞋子。“冲浪板”乐队于是就跑到长滩一家文身店,在脚背和脚踝上文了凉鞋带。这种伎俩倒是骗了餐厅经理一阵子,但后来乐队又改到更西边的高级场所去玩。所以有那么几年,你可以通过观察他们脚上画的凉鞋来判断此人是不是乐队最早的成员。
约莫一周来,“冲浪板”乐队的座上宾包括“葡萄干布丁”,这是一支从英国过来访问的乐队,本地那些偏爱安静曲风的电台有时会播播他们的音乐。这个乐队常常在演出时沉默,据说人们以为这些乐手一齐犯了脑病,于是打电话叫救护车,可其实乐队只是在做全体休止。今天,他们穿着宽凸条纹灯芯绒外套,衣服颜色有点怪,是发亮的金褐色。他们精确的几何式发型看上去很夸张,是在东伦敦的科恩美容美发店里弄的。维达尔·沙宣曾经在那个店里实习过。每个星期,这些小伙子挤进一辆小巴士,拿到每周的大麻,然后被带到这里坐成一排。他们一边嬉笑着翻看《饶舌》和《女王》的过期杂志,一边被理发师剪成非对称的发型。上周,主唱实际上已经决定正式把自己改名为“不对称鲍勃”,因为在弄了三个小时的蘑菇毒品实验后,浴室的镜子显示他的脸实际上左右不同,表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
“他们每个房间都装了电视!”丹尼斯激动地汇报道,“而且,你可以用这些遥控器来换频道,甚至不用离开沙发!”
多克看了一眼。这些控制盒是最近发明的,有钱人家才用得起。它们体积很大,做工粗糙,仿佛和苏联音响设备的设计同出一门。你需要用力触碰才能操作它们,有时候甚至得双手并用。按了以后,你就会感觉到它们嗡嗡响,因为里面用的是高频声波。这种设备会让屋子里大多数狗都发疯,除了米日纳。她是一只硬毛狗,岁数比较大,听力也不太好,放所有节目时她都能够耐心地躺在那里,等某个狗粮广告出现。大概她具有狗的第六感,每次当这个广告还差一分钟就要在电视上播出时,她就能感觉到。当广告播完后,她会把脑袋对着附近任何一个人,用力地点头。起初人们以为这表示她想吃晚饭或者至少吃点零食,但似乎她的举动更像是一种社交姿态,还附带台词——“挺不错的,是吧?”
此时的她正躺在一个房间里,灯没开,不知道里面有多大,但能闻到大麻和广藿香油的味道。她和几个“冲浪板”和“葡萄干布丁”乐队的人一起看《黑影》,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随从。剩下的人都在屋里别的地方忙活,有的为了满足乐队成员的突发奇想而去做油炸奶油蛋糕,有的在用熨衣板相互熨头发以保持某种冥想造型,有的则在翻阅粉丝杂志,并拿着多用小刀把所有提到冲浪乐对手的地方抠下来。
此时,这部关于科林斯家族传奇的电视剧正演到“平行时间”这段情节,它让全国观众都大惑不解,甚至连头脑清醒的人也是如此。然而,很多嗑药的人反而很容易跟上此处的情节。基本而言,就是由同样的演员分饰两角,但如果你入戏太深,就可能忘记这些人其实是演员。
过了一会,多克开始有点坐立不安,因为看电视的这帮人实在是太专注了。他觉得如果有人去把电视遥控器的关闭键按一下,那么这一房间如痴如醉的人肯定全都会受到脑部重创。很走运的是,他刚好坐在门口,所以就悄悄趁人不注意溜了出来。他在这里还没见过科伊·哈林根,估计现在正是去四处打探的好时机。
他开始在这所古老的大宅里四处游荡。太阳已经下山了,女粉丝们短暂地碰了个头,然后转入夜间模式。丹尼斯跑来跑去给女孩们拍照,就像一条追着公园鸽子咬的狗。女孩们不得不散开,嘴里发出不耐烦的嗔怪声。不时会有警卫模样的人在这里出现,四处检查。从楼上的窗户传来了“葡萄干布丁”键盘手斯梅德利的声音,他正在用Farfisa电子琴做哈农键盘指法练习。这架电子琴是那种小的多合一款式,是“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理查德·怀特推荐他买的。自此,这个乐器就和他如影随形。他给它起名叫“菲奥纳”,有人看见他长时间地对着自己的电子琴说话。多克早些时候曾假装代表《石头转盘》去采访他,就问他和琴谈了些什么。
“哦,你希望会说些什么?无非是足球联赛、东南亚的战争、在哪可以搞到货之类的话题。”
“这个,菲奥纳喜欢不喜欢南加州呢?”
斯梅德利脸色阴沉了下来。“她什么都喜欢,除了妄想症,兄弟。”
“妄想症,真的吗?”
他把声音压得和耳语一样低。“这个房子——”正在这时,有个年轻家伙(可能是“冲浪板”乐队的一个巡演管理员,也可能不是)气冲冲地走了进来,抱臂靠墙,站在一旁听着。斯梅德利的眼珠猛转了几下,忙不迭地离开了。
但凡在这个城市当过私家侦探的,如果多年不碰迷幻药,肯定会获得一种超自然的感知力。事实上,多克刚跨过这里的门槛,就不禁注意到一种所谓的氛围。他在这里碰见的所有人都不是用礼节性的握手或微笑和他打招呼,而是几乎千篇一律地问:“你混哪里的,哥们?”这个问句暗示了他们对所有无法归类并贴标签的人怀有严重的不适,甚至是恐惧。
最近这种事情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在大洛杉矶区,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以及幸福的瘾君子们跑到一起聚会,多克开始在人群中注意到一些年纪比较大的男子,他们有的在明处,有的在暗处,全都不苟言笑。多克觉得他们似曾相识,倒不一定是见过这些脸,而是熟悉他们那种狂妄的架势。他们不愿露出皮囊下真实的自我,这和那个年代参加迷幻派对的其他人不同,大家的目的只是找寻沉醉。他们就像那天在世纪广场的集会上拖走科伊·哈林根的保镖一样。多克认识这些人,他干这一行已经领教过很多了。他们出来收债,打断别人肋骨,炒别人鱿鱼,毫不客气地盯着任何可能带来威胁的事物。假如说这场为革命到来而做的迷梦注定要破碎,假如说这个毫无信仰的拜金世界注定要控制所有人的生活,并自认为有权去染指和猥亵大众,那么促成这一切的就是他们这种人,正是他们在任劳任怨地做着服务工作。
在所有聚众的场合——音乐会、和平集会、恋爱集会、嬉皮沙龙、搞怪大会,这里的,还有北部的、东部的,不管是哪里——是否都可能有那些秘密警察忙碌的身影?他们听命于一种贪得无厌而又心怀惧怕的古老力量,去管教人们的音乐、大众对权力的反抗,以及我们伟大或平庸的性欲?
“哇,”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说,“我可不知道……”
这时他撞见了刚从洗手间出来的珍德。“天,怎么又是你?”
“和班比一起开车过来的——她听说‘葡萄干布丁’住在这里,所以我只能跟着过来,以防她捅出什么篓子。”
“她喜欢这些家伙?”
“她的墙上贴着‘葡萄干布丁’的黑光海报,床上铺着‘葡萄干布丁’的床单和枕套,穿着‘葡萄干布丁’的T恤,还有咖啡杯、纪念版的大麻烟夹。一天二十四小时,音响里放的都是‘葡萄干布丁’。你知道那个弹尤克里里琴的英国人吗?叫乔治·佛姆比?”
“当然。‘赫尔曼的隐士’乐队翻唱过一首他的歌。”
“剩下的曲子都被这些家伙翻唱了。我对此倒是无所谓。‘葡萄干布丁’据说也喜欢搞一些奇怪的娱乐项目。我想,这才是吸引班比的主要地方。”
“今天晚上没看见她啊。”
“哦,她已经和那个主音吉他手跑出去了。他们在去里奥卡里洛的路上,要去看什么板球比赛。”
“晚上看板球?”
“是啊。萨默塞特告诉她说这个就像是棒球。有灯光啥的。难道……哦,不!你认为他们是在合伙耍我?”
“这样吧,如果你需要我载你回去,就告诉我一声。假如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是摇滚记者,好吗?”
“你?好吧,我会告诉他们你给帕特·布恩做过封面专访。”
“哦,对了。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在亚洲风情俱乐部我和一个家伙聊过天吗?你有没有看见他在这里?”
“他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去楼上排练室看看吧。”
果然,多克在走廊晃悠时就听见了一个次中音萨克斯手正在练习《唐娜·里》。他等到演奏间歇时才探头进屋去。
“你好!又是我!还记得你让我帮你跑腿的事吗?”
“等等。”科伊将大拇指朝角落里堆着的那些音响设备晃了一下,似乎它们里面有可能接了多余的线路。他摇了下头:“再问一下,你看的是什么产品型号?”
多克继续说道:“你打听过一辆老式的大众汽车,上面有花、蓝鸟、心脏之类的玩意。”
“这正是我感兴趣的那款。不……”科伊停顿了一下,接着开始胡编乱造,“没有新的零配件这些东西吗?”
“据我所知没有。”
“能够合法上路吧?注册时不会有麻烦吧?”
“应该是。”
“谢谢你帮我调查清楚这些,你知道,我只是……怀疑人们做事情的方式。”
“当然。下次你需要我帮你检查什么车,随时告诉我。”
科伊沉默了一会。多克想走过去戳他一下。他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绝望,如此渴求,但又非常紧张,仿佛房子里有什么东西禁止他说话。多克想简单拥抱一下这个家伙,让他放下心来。但如果被一些好事者看见,可能会被怀疑,因为旧车买卖是不需要这么多情感的。“你有我的电话,对吧?”
“我会联系你的。”这时一群瘾君子跑进房间里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是被派来监视科伊的。多克把眼睛望到远处,挤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等到他再看时,科伊已经没影了,不过也许还在房间里。
回到楼下时,一群人正在高兴地四处派发大麻。当人们点上烟开始吸的时候,多克便会过去问:“嘿,你猜猜这烟丝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
“来嘛,猜一下。”
“迷幻药?”
“不是!就只有大麻!哈哈哈哈!”
他又跑到另一个人那里:“嘿,你认为我们抽的大麻烟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酶斯卡灵?”
“不是,什么都没有!纯大麻!哈哈哈哈!”
多克不停地这么玩着。有人猜剁碎了的魔幻香菇,有人猜天使粉,有人猜安非他命。都不是,就是大麻!哈哈哈哈!还没等多克意识到怎么回事,他已经被这种神秘的大麻搞得神志不清了。他恍惚中觉得,不只是科伊的生命迹象值得怀疑——肯定有人在整治“冲浪板”乐队,搞得他们不能进入另一个世界,因为多克非常确信这个乐队的所有人都是僵尸,没死干净,充满污秽。“如果死干净了就好了吗?”丹尼斯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疑惑地问道。
“而且,那个‘葡萄干布丁’——他们也是僵尸!更可怕的僵尸!”
“更可怕的?”
“英国僵尸!看看他们,哥们。美国僵尸至少不会藏着掖着,当他们想去哪里,就会摇摆着走道,经常用第三种芭蕾姿势,然后就去了,念着‘呜哝哝……呜哝哝’,语调抑扬顿挫。可是英国僵尸大部分都能说会道,他们用那些很长的单词,去哪都滑着步,有时你甚至看不见他们迈步子,就好像他们是在滑冰……”
正在这时,“葡萄干布丁”的贝斯手特雷弗·迈克纳特雷(绰号“闪亮迈克”)带着一脸坏笑,跟着个糊里糊涂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就是这种滑步的方式,从左边轻易滑到右边。
“你看看,你看看!”
“哦!”丹尼斯吓得赶紧跑掉,“我走了,兄弟!”
丹尼斯没能让多克找到什么现实的依靠,所以他现在开始变得越来越错乱了。可能和那个有添加成分的迷药(也可能没有加东西)有关。不管怎样,多克突然发现自己跑过了这个诡异老宅的走廊,身后是不明数目的食肉生物在尖叫……
他跑到那个超大厨房,差点又和丹尼斯撞了个满怀。丹尼斯正忙着劫掠冰箱和橱柜里的东西,在超市购物袋里装满了曲奇、冰冻糖果棒、“奇多脆”和其他顺手牵羊的零食。
“丹尼斯,快点,我们得跑路了。”
“你说这是咋回事,哥们。几分钟前我拍了张照片,结果他们都发疯一样地来抢我的相机。他们现在正找我,所以我想最好还是能拿就拿——”
“的确如此,我想我听见他们了。”多克抓住丹尼斯脖子上的爱珠,领着他从侧门走到楼下,“快点。”他们开始跑了起来,冲向他们泊车的地方。
“天啊,多克,你说过有免费的毒品,也许还会有妞,可你没说有僵尸啊。”
“丹尼斯,”多克上气不接下气地建议道,“快跑吧。”在经过一棵梧桐树时,有个吊在树枝上的人突然摔到了多克身上。此人正是惊慌失措的珍德。
“我算干什么的,‘船长’吗?”多克低头嘟哝道,“或是别的什么?”
“我真的需要你载我离开这里,”珍德说,“求求你了!”
他们很走运,多克的车就停在原来的地方。他们钻了进去,飞一般地顺着车道开走了。从反光镜里,多克看见几个长着白色獠牙的黑影窜进一辆1949年款的“水星”木纹车,车的前端和分框的挡风玻璃看上去就像掠食野兽的嘴和无情的双眼。这辆车追着他们,里面的V-8发动机发出颤动的吼声,扬起的沙砾飞溅到道边。在峡谷的道路上,多克往左打了一个急转弯,差点就翻了车,车尾摆了好几次,最后才把车开稳,一路向马里布驶去。在那个年代,这儿的路并不是后来的那种多车道郊区公路,它更像是拿命开玩笑的噩梦之旅,到处都是盲道和急弯。多克很快发现自己在著名的特克斯·维纳驾校上的进修课程派上了用场,他用四轮偏向过弯,频繁使出“脚跟和脚趾”加“双重离合”的技术,这种开法在克莱斯勒公司的设计团队里是根本没预想到的。与此同时,收音机里放的则是马克茨乐队的《霍达德来了》。
尽管有这种全方位的颠簸,丹尼斯还是安然坐在那里卷大麻烟,几乎没洒出什么来。等到他们一路下坡开向圣莫尼卡时,他把烟点上,然后递给珍德抽。
“卷得不错啊,丹尼斯。”当大麻最后递到他这里时,多克评价道,“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脑子了。”
“我也差点就吓死过去。”
“听着,多克,”珍德说,“那个亚洲风情俱乐部的家伙到底怎么了?”
“科伊·哈林根?你和他说话了?”
“是的。当他们发现我们在一起时,似乎就想害我。不是因为我勾搭他。通常如果班比在的话,我就不用担心他们像那样来抓我。但是她跑去看什么夜场板球赛,所以多亏你们出现了。”
“别客气。”丹尼斯安慰她说。
等他们回到了海岸公路并且向高速路驶去时,多克瞥了一眼后视镜,发现已经看不到那辆邪恶的木纹轿车的车头灯了。就像黑夜的面颊上曾经恼人的两颗红疹,他们已经消失无踪。多克同时也禁不住发现,丹尼斯和珍德这时候开始搞得火热。“你叫什么名字啊?”丹尼斯说道。
“阿什莉。”珍德说道。
“不是珍德?”多克说道。
“那是我工作时用的名字。在费尔法克斯高中的年刊上,有一千个叫阿什莉的。”
“那个‘少女星球’沙龙……”
“我从来没把那个当正式工作。太他妈循规蹈矩了。总是要保持微笑,要假装这是关于‘振动’或‘自我意识’之类的东西。”珍德用过去电影中交际花的那种腔调尖叫道,“我操他娘的!”
“南加州,”丹尼斯插了一句,“对于怪异的人和事都没有同情心。南加州人都不做见不得光的事情。”
“是啊,我是真的喜欢这地方。”珍德(或者说阿什莉)也有同感。
“人们搞不懂为什么查理·曼森会是那样的人。”
“你们真的吃猫吗,顺便问问?”
他们进入了东向通往圣莫尼卡高速公路的过渡隧道,收音机里本来在放“飞鸟”乐队的《八英里高》,这时却没了信号。多克就自己接着哼唱,当他们驶出隧道时,收音机又开始放音乐了,他居然只差了不过半拍。“丹尼斯,别忘记把照相机留给我,好吗?”沉默了良久,“丹尼斯?”
“他忙着呢。”珍德嘟哝道。从海港高速到好莱坞高速,然后爬坡开到克温格山口,再到珍德下车的出口,这一路上她都在和多克聊天。他们聊得非常放松,但偶尔有些倦意,珍德不时还要停下来给下面的丹尼斯送去一两句鼓励。她告诉多克从前去超市行窃和偷车的经历。她是在斯比尔·布兰德管教所的8000号监室碰见的班比。班比看见珍德有天晚上在疯狂地自慰,于是就提出帮她,代价是一包烟。如果有可能,薄荷醇也行。
“没问题!”珍德此时心急火燎地喊道。第二次时,熄灯的时间姗姗来迟,班比把价格降到半包,然后跪在地上,做得更加无微不至。这次是由她付报酬给珍德。“我猜,”珍德说,“我们可以管这种香烟叫象征性的报酬,虽然我并不是真的很受用——哦,和班比……”等到她们快离开斯比尔·布兰德管教所时,两人已经把烟藏在一起,抽起来不分彼此,需要记账的内容里已经不包括尼古丁了。她们在北好莱坞一起找了个地方住,在那里她们可以整日整夜做想做的事情,这也是人之常理。当时可以找到很便宜的住处,还有个好处是房东太太同住,她总是像大姐姐一样帮忙;若换了拘谨一点的人,可能都意识不到房东太太的这种好处。不久她们就有了一个定期登门送货的毒贩,还养了一只猫叫阿奈斯。在图君加河这一带,大家都知道她们,认为她们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值得信任的正派女孩。班比假装自己是在那里照顾自己的朋友,而珍德则假装遭遇了不幸。
与此同时,阿什莉/珍德经历了一次自我发现的旅程,这种事在那时非常普遍。当时的具体情形记不太清楚了,因为她吃了迷幻药,只知道有很强烈的炫光,在光线中她看见了自己的一些事情,之前任何人都没见过这些。正如多克猜测的那样,这个东西的实质就是口交。她不禁注意到,在那个时代不仅很容易找到渴望为她口交的女孩,在她目光所及之处也很容易找到一些长发男孩,他们会乖乖地把自己的嘴巴奉献给她的阴户,无比用心和温柔。
“这倒提醒了我。丹尼斯,你在下面弄得怎么样了?”
“啊?哦,刚开始呢……”
“别介意。听听我的忠告,男孩们,”她说道,“你应该当心你的脚下,因为我就像是东方来的小粒珍珠,在晚期资本主义的地板上滚来滚去——各种收入阶层的臭男人都可能不时踩在我身上,但是如果他们踩了,就会滑倒摔跟头,有时还会摔断屁股,而这粒老珍珠她自己会继续滚动。”
斯拜克的朋友法利有一间暗房。等到冲洗完毕了,多克就过去看照片。这些用感光纸和底片晒印出来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废片,因为丹尼斯要么就是忘记开镜头盖,要么就是不小心按下了快门,拍出的都是角度偏得厉害的房间角落。还有不少照片是低角度拍的穿超短裙的乐队女歌迷,以及各种各样吸毒后的睡态或傻样。唯一可能拍到科伊的那张,是众人在厨房的长桌上吃饭,就像《最后的晚餐》那样。照片上所有人一边吃着披萨,一边激烈地讨论问题。科伊的影像呈现出一种有趣的动感模糊,完全和这个空间里的其他东西都格格不入。他有点过分专注地望着镜头,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似笑非笑。
“这一张,”多克说,“你能帮我放大吗?”
“当然,”法利说,“八乘十寸,毛面的,行吗?”
尽管不情不愿,甚至有点绝望,多克还是觉得应该现在去找一趟比格福特。原则上说,他不愿意在“玻璃屋”周围多呆一分钟。这地方让他不寒而栗,它坐落之处与市中心建筑融为一体,看上去和那些老式房子一样外形适中,温良无害,就像高速公路旁的连锁汽车旅店一样毫无凶险之处。但是,在灰色的窗帘背后,在霓虹灯照亮的走廊尽头,却充满了各种各样古怪的另类警界风云录——警察王朝、警察英雄、警察败类、圣徒般的警察、心理变态的警察、蠢到死的警察和自作聪明的警察——因为内部的帮规戒律,这些秘密都不为外面的世界所知晓,而又正是这帮人被授权去控制(或者按他们自己的说法,是去保护和服务)我们的世界。令多克害怕的还有比格福特本人,以及他呼吸的空气。在那个大时代里,他如此渴望逃离滩区,渴望得到晋升。肯定是因为开车出来时抽了东西,在帕克中心的警局大厅里,多克对着接待处的警员开始语无伦次地长篇大论,说自己通常很少和犯罪司法系统里的人来往,说自己的信息来源主要是《洛杉矶时报》。怎么看莱斯利·范·休顿?她那么漂亮,又那么恶毒。这个曼森审判的真正阴谋是什么?因为很奇怪的是,这案子就像是湖人队现在的季后赛,他是否正好看过那场对菲尼克斯队的比赛——
警员点了点头:“318室。”
多克在楼上看见了比格福特,发现他今天格外容易激动,似乎在为自己没有办公室(甚至连小隔间也没有)而道歉。不过,在凶杀科大家都没有独立办公室——所有人都挤在一个摆了两张长桌的特大房间里忙碌,不停地抽着烟,用纸杯喝咖啡,对着电话大吼大叫,叫外卖送墨西哥玉米卷、汉堡和炸鸡之类的。他们往废纸篓里扔东西,有一半几率会扔偏,所以地板的纹理(多克认为上面曾经贴过某种乙烯瓷砖)看上去怪怪的。
“鉴于这种半公开的环境,我希望这次不是嬉皮士得了臆想症跑来对我胡扯。我现在总得听些絮絮叨叨的独白。”
多克以最快的速度简单谈了谈他所知道的科伊·哈林根——那次据说让他送命的吸毒过量,后普银行账户上神秘的进账,科伊在尼克松的集会上假装成滋事者。他没有讲自己曾和科伊单独谈过。
“又是一个貌似死而复生的案子,”比格福特耸了耸肩,“看上去这不关凶杀科的事。”
“哦……那你们这里谁负责复活啊?”
“通常是诈骗组。”
“这就是说洛杉矶警察局官方认为所有死而复生的案子都是骗局了?”
“不总是。也有可能是认错人或者身份证搞错了。”
“而不是——”
“你死了。你死了。我们是在谈哲学吗?”
多克点了一根Kool烟,伸到口袋里翻出丹尼斯拍的科伊·哈林根的照片。
“这是什么?又是摇滚乐队?我孩子们墙上都不会贴这种东西。”
“这就是诈尸的那位。”
“这……倒是提醒了我。这关我鸟事啊?”
“他是警察局的线人,不用说,也为一些‘爱国坏蛋’服务,就像那个‘加州警戒者’,这些人可能卷入了峡景地产的袭击,当然也可能没有——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那些小屁孩跳到游泳池里?”
“好的,”比格福特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你知道吗,我要自己好好查查这事。”
“但是,比格福特,这可不像你,”多克嘲笑道,“这是个悬案,搞冷门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有时做事就是出于责任心。”比格福特回答道,眨眼的时候显出几分虚伪。
他带着多克从后走廊走到一个杂物间。“让我看一下冰柜。”这是病理学医生用来装尸体的专用冰柜,几年前从法医办公室淘汰下来。多克本以为能看见一些和凶杀案子有关的遗骸,结果让他吃惊的是里面居然有好几百个冰冻的巧克力香蕉。
“千万别以为我对滩区有什么恋恋不舍,”比格福特很快抗议道,“这是一种瘾,我过去不承认,但是我的治疗师说我已经改善很多了。请自己拿,别客气。有人告诉我应该学会分享。我们有一个气动传信管道,联通了这栋建筑的每个地方,我用它来把这些宝贝送到所有用得着的地方。”
“谢谢,”多克拿出一个冰冻香蕉,“天啊,比格福特,这里面果然有很多。你别告诉我这是警察局付账的。”
“其实,”比格福特此时不能看着多克的眼睛,“我们是免费拿的。”
“当警察说免费的时候……为什么我感觉你要让我处于某种道德的两难中?”
“斯波特罗,也许你能给我一些嬉皮士的看法,我这些天晚上都在想这个事情。”
比格福特曾经每个星期都会开车去“克孜米克香蕉店”,这家冰冻香蕉店开在戈蒂塔海滩码头附近。他从后门小道蹑手蹑脚地进去,这属于一种经典的敲诈手法。店主凯文不仅不把香蕉皮扔掉,反而会像当时的嬉皮士所笃信的那样,将之变废为宝。他把这些香蕉皮转化成一种可吸食的产品,并将之命名为“黄色烟雾”。一群受过特殊训练的安非他命嗜食者藏身在附近某个要拆迁的废弃度假酒店中,每天三班倒地工作着。他们把香蕉皮里面的东西刮出来,然后经过干燥炉和粉碎处理,得到一种粉末状的黑色物质。他们把这些东西包在塑料袋里,然后出售给那些迷了心窍或饥不择食的人。有些人抽了之后,说自己去到了别的地方或时间,经历了某种致幻的旅程。还有些人吸完后,鼻子、喉咙和肺部都痛苦不堪,症状甚至持续好几个星期。香蕉可以致幻的这种信仰颇受地下报纸的推崇,上面会刊登一些很学术的论文,比较香蕉和迷幻药的分子式,并加上一些据说来自印尼专业期刊的文章节选,上面讲到土著对香蕉的迷信云云。凯文因此财源滚滚。比格福特觉得执法部门当然应该跑进去分一杯羹。
“你们管这种敲诈叫什么?”多克想知道,“这不像是真的毒品,它并不能真的让你爽起来。而且这是合法的,比格福特。”
“我也这么想。如果是合法的,那么我弄点抽头也是合法的。你看,假如我拿的不是钱,而是冰冻香蕉,这不更是合情合理吗?”
“只是,”多克说,“不,等等——不符合逻辑,长官……这事我也……不太……”
回到海滩时,他还在一直想这是怎么回事。他看见斯拜克正坐在小巷的楼梯上。
“多克,有个东西你也许想看看。法利刚从实验室拿回来的。”
他们去到法利那儿,他用16毫米的放映机把一组胶卷显示在屏幕上。
这是用“爱泰康”反转片拍的阳光下的街景,上面是建了一半的农庄式平房和包建的沙石地。突然,影片上出现了一群男人,身上穿着从当地剩余品商店买来的迷彩服,还戴着机织的滑雪帽,上面有驯鹿和松柏的图案。他们带着一些古怪的重家伙,斯拜克认出来的是M-16和AK-47(既有真货,也有不同地方的仿冒品),H&K造的机关枪(既有弹链供弹式,也有圆筒供弹式),还有乌兹冲锋枪和连发式猎枪。
这支突袭队伍涉水穿过防洪峡,占领了公路桥和行人桥,然后围着临时的小广场建起环形防线。广场上的旗舰店租户是“少女星球”按摩院。多克注意到自己的车停在外面,但是他刚来时见过的那些摩托车却已经无影无踪了。
摄影机向上倾斜了一下,拍到了米奇那些黑帮保镖,他们正骑着哈雷和川崎摩托车,有的逃向开阔地带,有的只是在附近绕圈子。斯拜克认出里面还有一辆“凯旋”T120摩托。现在已经无法清楚判断他们的任务究竟是什么了。看到这些,多克心里觉察到一种难以简单想象的异样,因为在这里面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他此刻正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多克仿佛有什么X光眼镜,他能看见自己毫无生气、快要死掉的样子。在影片里看到一场即将开始的袭击,这也许符合索梯雷格所谓的“灵魂出窍”的体验。
突然,屏幕上的画面变得大乱。虽然没有音轨,但多克还是差不多能听出来。画面这时开始抖动起来,仿佛是法利在试图寻找掩护。他用来拍摄的老式“贝尔&豪威尔”每次只能拍一百英尺的胶片,然后就需要更换胶卷,所以这个画面报道看上去有点惊心动魄。这个机器装有三个内置的旋转镜头,分别是长焦、正常和广角,它们可以在拍摄时按照需要转动到快门前。
这段影片异常清晰地显示出格伦·夏洛克被一个蒙面枪手开枪打倒的过程。这个惊险刺激的镜头是这样的:格伦没有任何武器,蜷缩着移动,就像在监狱操场上一样,他试图装出邪恶的样子,但实际上的效果就是彻彻底底的恐惧,暴露出他是多么不想死。光线保护不了他,不像人们看电影时所习惯的那样,光线有的时候可以保护演员。这不是摄影棚里的灯光,只是洛杉矶普照四方的阳光,它将格伦暴露出来,把他作为一个必死无疑的对象区分出来。这个枪手很习惯于操作小型武器,按部就班的样子就像是靶场里的突击队员——不是虚张声势,不是诅咒吼叫,也不是意淫恫吓——他毫不慌乱。当他看到格伦时,你可以发现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做好超前瞄准,然后用三发闷射将格伦干倒,尽管杀他根本不用这么多枪。
“你的实验室怎么样?”多克说,似乎话里有话,“会有人看到他们冲洗处理的这些东西吗?”
“不太可能,”法利说,“他们已经对我习以为常了,觉得我是神经病。”
“他们能不能再加洗一套?能不能放大一两张图?我想搞清楚这些面具背后究竟是谁。”
“那样的话分辨率就惨不忍睹了,”法利耸肩说道,“但我想你可以猜一猜。”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公主电话开始叮当响了。
“见鬼,居然真的是你。”
“我每周至少有一天是真的。你一定是特走运。你是哪位?”
“他早就把我忘记了。Sinvergüenza,这是我祖母的骂法。”
“我是逗你玩的,卢兹。你过得怎么样,亲爱的?”
“你调情的方式很奇怪哦。”
“我希望你今天不上班。”
在办公室附近有一个很小的居民区,走路就能过去。因为机场要扩建,那里的房子都倒了霉。不过这个扩建计划也许只是存在于某些官僚部门的幻想当中。这个社区搬空了,但还不是荒无人烟。一些不三不四的电影都在那里面进行拍摄。毒品和武器窝点也建在那里。墨西哥裔的自行车手在中午的时候和年轻的白人官员在这里秘密接头,那些官员头上戴着可冲抵税款的假发,用合成纤维做成的浓密毛发里还带着午餐时市中心酒吧里的那股味道。吸毒的家伙在距离他们头顶几英寸高的飞机的刺激下开始飘飘欲仙。一些落魄不幸之人,有的来自帕洛斯韦尔德,有的来自庞恩特杜姆,跑到这里偷偷寻找可以自杀的场所。
卢兹开着一辆红色的SS396出现了,她一直说这车是从哥哥那里借来的。不过多克觉得这车可能是不知哪里的男朋友给她的。她穿着那种剪破的牛仔裤、女牛仔款的靴子,还有一件和车子搭配的小T恤。
他们找到一个空房子,于是走了进去。卢兹带来了一瓶快活龙舌兰酒。房间里有张大床垫,上面是香烟烧的印子。一台落地式的法国老式电视机,屏幕都被踢碎了。还有很多空的五加仑装的密封箱,这些东西是用来装野炊用品的。
“我看报纸上说米奇还是没找到。”
“甚至连联邦情报局也不过来了。里格斯又跑到沙漠去了,只有斯隆和我,我们已经很亲密了。”
“啊,有多亲密?”
“还记得楼下那张床吗?米奇从来没在那里操过我。但现在它属于我们俩了。”
“哦……”
“我看到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啊,别!这个想法很有趣,不是吗,你们俩……”
“你们男人就喜欢女同性恋的事情……为什么你不舒舒服服地到下面……不,我的意思是下到这里……我会把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你。”
喷气客机每隔几分钟就在天上轰鸣而过。房子开始颤抖。有时候卢兹会把双腿短暂地分开,多克这时就会觉得自己听到了起落架的轮胎在房顶上滚动的声音。这种声音越大,她就会变得越兴奋。“假如飞机飞得再低一点怎么办?我们可能就死了,对吧?”她两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从自己阴部推开,“怎么回事,我操,你听不见吗?”
不管他要说些什么,一切都会被飞机靠近时那震耳欲聋的噪音淹没。卢兹现在想要的就是做爱,所以他们就做了。过了会儿,他们点上一根大麻,开始听她讲斯隆的事。
“这些英国小妞到了加州就不安守本分了,她们看见这些人有钱和房产,发现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管理财富。我们越过边境后听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这些人狗屁不懂。所以斯隆才会这么恨啊。每次她只要发现有钱可以搞,她就觉得这钱是自己理所应得的。对于里格斯来说,他倒不是觉得自己应该怎么样,而是觉得有些傻逼不应该拿这些钱。”
“警察管这个叫偷窃。”
“也许吧。斯隆喜欢称之为‘再分配’。”
“所以她和里格斯就一起忽悠米奇的钱,从他的客户手中收双份钱,从承包商那里敲竹杠?或者是别的?”
卢兹耸了一下肩。“这不关我的事。”
“他们只是搞在一起去行骗吗?或者他们两人偶尔会真的搞一搞?”
“里格斯说,不是他非得操她,而是米奇不愿去操。”
“原来是这样。里格斯和她老公有什么过节吗?”
“没啥。他们是死党。假如不是米奇怂恿他,里格斯是不会去接近斯隆的。”
“米奇搞同性恋吗?”
“米奇有别的女人干。他只是希望斯隆也有点乐子。他和里格斯一起搞了不少项目,里格斯回城里时就住在米奇的家里。只要斯隆在房间,他就忍不住自己打手枪。把她撮合给……这似乎对米奇来说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安排。这里还有一些好的卖点呢,鸡巴大,年轻,没啥钱,容易控制在手里。当然,斯隆一开始不是很喜欢这个点子,因为她不喜欢欠米奇什么。”
“可是……”
“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有钱有权的人就是爱胡闹。这比读《询问者》有意思多了。”
“而且报纸是不能拿来操的,对吧,我的白人小崽子……”
“操,操,”多克温和地建议道,“要不再来一炮?”
所以他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有点晚了,之后的一段日子他不得不编出一些理由来解释身上那些醒目的唇印和指甲印之类的。当卢兹准备开着自己的超级跑车离开时,多克说:“问一下。你觉得米奇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没了调情的腔调,甚至有点严肃,这让她变得更美了。“我只是希望他还活着,伙计。他不是一个那么坏的人。”
多克希望在办公室的这个上午能够无所事事地过去,可他刚点上大麻就听见那个古董对讲机开始传来刺耳的嗡嗡声。他动了几个塑料开关,只听见某人在喊着他的名字,可能是楼下的皮图尼亚。这通常意味着有人来访,很可能是个女的,因为皮图尼亚一直对多克的社交生活非常感兴趣,她现在显得很激动。“谢谢你,图尼——”多克诚恳地回喊道,“让她上来吧。我有没有刚好提到你今天早上穿的衣服?太火辣了。那个鲜黄色的粉底和你眼睛的颜色非常搭。”他不知道这番话是否能原原本本地传送过去。
为了防止这个不速之客看见他抽过大麻会不高兴,多克跑去取来了一罐超市自有品牌的空气清新剂,让办公室充满了一种浓得可怕的合成芬芳剂的味道。门开了,哦天啊,一个美得没谱的女人走了进来,甚至在暗淡的光线下也如此漂亮。红头发,皮夹克,小短裙,嘴唇上叼着一根香烟。她走得越近,越让人心神不宁。
“虱子食品!”多克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曾经有人告诉他这句话是法语里的“一见钟情”之意。
“还得再看看吧,”她说,“不过这里是什么味道啊?真他妈恶心!”
他看了一眼这罐气雾剂的商标。“‘野花异想’?”
“死亡峡谷的加油站厕所也不可能是这种味道。顺道说一下,我是克兰希·夏洛克。”她把手伸出来,两人握了一下。
“格伦·夏洛克的……”多克开始说道。与此同时,她说道:“妹妹。”“哦,我为你的哥哥感到难过。”
“格伦就是一坨屎,他注定有一天要这样玩完。不过我还是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
“你和警察谈过了吗?”
“是他们找我谈的。一个叫伯强生的家伙。应该说没谈出什么东西来。麻烦您不要这样盯着我的奶子看,行吗?”
“谁——哦。我刚刚是想试着……看你T恤上写了什么。”
“这是照片好不好?是弗兰克·扎帕。”
“正是,正是……你现在说吧……伯强生警探推荐你来找我?”
“他听上去更加关心米奇·乌尔夫曼的失踪案,而不是格伦的谋杀案。对于洛杉矶警察局来说,这种优先考虑很正常。不过我猜他很喜欢你。”她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办公室,口气变得有点犹豫,“对不起,你烟灰缸里是抽了一半的大麻吗?”
“啊!我太不会待人接物了。这里有一根新的,都卷好了,点上吧?”
如果他期盼的是同她浪漫地换着抽烟,就像1942年的电影《现在,航行者》那样,那么他错了。还不等他表现出震惊,克兰希已经抢过了大麻,打开Zippo打火机,把烟点上。轮到多克抽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半的长度。“东西不错,”等到她终于把烟吐了出来,克兰希评价道。接着,他们有了一次悠长的目光交流,多克看得都勃起了。
他忠告自己,现在要表现得专业一点。“市中心警局的说法是,你哥哥试图阻止绑架乌尔夫曼的人,结果就因为这一举动而被枪杀了。”
“这种解释太自作多情了。”她溜进那间绿紫色的午餐间,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假如这里面有绑架的话,格伦更可能是参与者。拿钱装装坏蛋还成,但如果真有麻烦的话,格伦的反应肯定是溜之大吉。”
“那也许是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
她点了点头。最后,“是的……波利斯也是这么想的。”
“谁?”
“米奇的另一个保镖。他们都失踪了,但昨天深夜波利斯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以前有过那层关系。看看他的样子,你就知道他是那种不好招惹的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现在吓得屁滚尿流。”
“怕什么?”
“他不肯说。”
“你觉得他会和我说吗?”
“可以试一下。”
“这里有个电话。”
“嘿,是公主电话,伙计。我以前也有一个,我的意思是,我那个是粉红色的,不过艳绿色也不错。你打算娶那支大麻,或者就是想抓住它不放?”
电话线很长,克兰希把它拿到尽可能远离多克的地方。多克走进厕所,被一本路易斯·拉莫尔的书迷住了,他都不记得这本书是放在那里的。过了会就听见克兰希在捶门。“波利斯说必须是亲自见面。”
那天晚上,多克去接克兰希下班,她在英格伍德做酒保。他们驱车去到海港高速公路旁边的一家摩托酒吧,名字叫“傻瓜杰克”。当他们进门的时候,自动点唱机里正在放德尔·香农那首不朽的《胜利》,多克认为这是一个吉利的兆头。房子里氧气含量很低,浓度很高的倒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烟草味道。
假如不刻意掩盖的话,波利斯·斯皮威拥有全国橄榄球联盟的线锋身材。他手中的台球杆看上去就像祖宾·梅塔拿着的指挥棒那么大。“克兰希说他们因为格伦把你给逮了?”
“他们不得不放了我。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就这么简单。我在现场被发现不省人事。我现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也是。我当时在皮科里韦拉看望我的未婚妻多恩内特。你玩台球吗?你怎么看扎杆?”
“又爱又恨吧。”
“我开球。”
他们在这个台球桌上玩了一会这种扭曲的弧线球,结果桌子表面因为主球垂直方向的反复击打而有所破损。最后店主皮克斯里夫人走向多克和波利斯,脸上带着冷笑,手里拿着把锯短的猎枪。这里立刻变得安静起来。
“看见酒吧那边的牌子了吗,伙计?如果你们不认字,我可以帮你们。”
“哦,别这样,我们又没弄坏东西。”
“我不管这些,你和你的玩伴现在必须离开这里。不是因为我心疼更换毛毡的钱,只是我本人非常痛恨玩扎杆。”
多克四下望了一下,发现克兰希在小隔间里和两个摩托车手正聊得火热。母亲们一般是不会同意自己女儿和那种摩托车手混在一起的。
“她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波利斯说,“她每次都是一对二,今晚似乎是她的幸运夜。走吧,我的卡车停在外面。”
这时,多克的脑海里不可避免地充斥着各种淫秽的场面。他跟着波利斯出去,外面有一辆46年的“道奇”运货车,上面涂着斑驳的草绿色和灰色底漆。他们爬上车,波利斯坐在那儿,观察了一会停车场。“你认为我们已经让那里面的人信以为真了吗?我觉得多些心眼总是对的。”
“我们要谈的是事情有多么严重?”多克给自己和他点上Kool烟。
“告诉我,哥们,就是你知我知——你杀过人吗?”
“每次都是自卫。故意杀人我可记不得了。你呢?”
“你现在带家伙了吗?”
“我们在等谁吗?”
“如果你在特别监室呆过一段时间,”波利斯解释道,“你就总会觉得有人想干掉你。”
多克点了点头。“这些是嬉皮士的行头,”他拉起喇叭裤的裤腿,露出一支短管M27手枪,“如果你想的话,这里差不多可以放下一把H&K。”
“我能看出来你是一个危险的家伙,对我来说太危险了。我想最好还是和你全说了吧。”多克已经做好准备跳出去逃跑,但是波利斯继续说道,“事实上,格伦是被人残忍杀害的。他们来抓米奇时,格伦本来应该是不在场的。他们买通了内线,帕克·比佛顿原本那天当班,计划是让他们进门,然后就闪人,但是帕克到了最后一刻时害怕了,和格伦换了班,并且没有告诉格伦会发生什么事,他只是自己跑路了。”
“这个叫帕克的家伙——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可能是拉斯维加斯。帕克觉得那边有人可以罩着他。”
“我想应该和他联系一下。整个事情有点令人搞不懂。我们不妨说米奇遇到麻烦了。”
“麻烦这个词不准确。这是他所能惹上的最大麻烦。都是因为他脑子里的那个想法。他挣的所有钱——他所干的事情就是要把钱都送回去。”
多克从嘴里重重地吐出口气。“我还能把自己的名字放在名单上吗?”
“你认为我是在胡扯?那好,我们也都认为米奇是在胡扯。”
“是的,但为什么他要——”
“别问我。最近他又不是第一个受到良心谴责的富人。他经常嗑药,有时嗑佩奥特仙人掌,可能是吃到一定量了吧。你肯定见过这种事情。”
“一两次吧,但多半是打电话请几天病假,和女朋友分手之类的。从没见过这么严重的反应。”
“米奇当时说的是,‘我希望能把做过的事情抹去。我知道我不行,但我相信可以让钱流向一个不同的方向’。”
“他对你说这些?”
“听他这么讲过,他和他的马子莎斯塔曾经有过几次这样的深谈。我不是故意要去偷听,只是恰好在那里,这是做隐身人的代价。莎斯塔认为米奇非常渴望把他全部的钱都捐出去。出于某种原因,她对这个想法感到害怕。他开始变得不耐烦,可能认为她只是担心失去自己的饭票。这种想法才是疯了,因为她是真的爱他,哥们。假如她为谁害怕过,那就是为了他。我不知道米奇是不是相信这一点,但是所有坐过牢的人,哪怕就一晚上,都能告诉你那种靠出卖色相骗钱的人和正常人有何区别。那种渴望。你需要做的就是看着她的脸。”
他们坐在那里抽烟。“莎斯塔和我曾经同居过一段日子,”多克觉得自己应该提到这一点,“我说不清楚她对我的感觉。不知道她爱得有多深。”
“伙计,”波利斯冲着多克脚踝上的家伙飞快瞥了一眼,“我希望你听到这些别太伤心啊。”
“波利斯,我只是看起来像一个邪恶的坏家伙,私下里我和所有前男友一样多愁善感。请你忘记这支‘斯密斯’,告诉我——还有什么人会担心米奇的大型捐赠计划?商业伙伴?他老婆?”
“斯隆?他不会告诉她半点的,‘除非事情了结了,有了律师的证明’,他总喜欢这么讲。他还说,假如让她过早发现此事,加利福尼亚的律师联合会会宣布那天为感恩日,因为那意味着有新业务可以做了。”
“但是他迟早得找律师进来,没人可以随便送几百万出去,必须要有一些技术上的支持。”
“我所知道的是,突然有一些穿西装的家伙出现在米奇住所附近——我能亲眼认出来的只有摩门教徒和联邦调查局的人,如果说两者有区别的话。不过我还是不太确定他们是干什么的。”
“你认为他们也许是斯隆的人?可能她发现了什么?或者因为有了什么预感?她的男朋友呢,那个叫里格斯的家伙?”
“是的,莎斯塔认为斯隆和他在合谋搞什么鬼。她本来就很紧张了,这下开始真的变疯掉了。米奇为她在汉科克公园租了一幢房子,有时候我如果不当班的话就会过去——你知道,不是男欢女爱的那种——你知道她总喜欢有人在旁边,会觉得安全得多。每天都会有些新东西出现,有车在房子四周晃荡,或者有电话打进来,那一边却没有人说话。她只要开着Eldorado敞篷车出去就会有人盯梢。”
“她的车牌号是多少?”
“猜到你会这么问,”波利斯拿出钱包,翻出一张折叠的麦秆卷烟纸,递给多克,“希望你有办法查查这个,但别让警察知道了。”
“我以前的老板有这种电脑。你为什么不想去找洛杉矶警察局?好像他们也很想找到凶手。”
“你是谁的医生啊?嗑药的?是哪个星球的大学来着?”
“听上去你似乎认为……洛杉矶警察局也卷入此事了?”
“我操,不是可能。米奇也被警告过很多遍了。他的警察朋友总是在他家出现。”
“让我猜猜——金色头发,瑞典人模样,有时说话怪怪的,名字叫做比格福特?”
“就是他。我认为他总过来的目的是找斯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
“但是他警告米奇防着……什么呢?远离那个少女星球按摩院?不要信任你的保镖?”
“不管是什么——米奇一律置若罔闻。他喜欢去峡景那边,尤其是那个按摩的地方。我们根本不会想到会在那里发生袭击。前一分钟你还在享受美妙的口活,下一分钟就像是可怕的越南,到处是进攻小组,从极可意浴缸里戴着水下呼吸器爬出来,小妞们尖叫着到处乱跑……”
“噢!听上去你就在现场啊,不像是在皮科里韦拉。”
“好吧,好吧。我确实去那呆了一会,就是去取点多恩内特喜欢的那种紫色东西,你把它放进浴缸里,就能够制造出泡泡来。”
“泡泡浴?”
“正是!我刚好在发生这事的时候走了进去,不过,等等,你——你说你也在那里?一直在那,失去了意识?那我怎么没看见你?”
“也许我在皮科里韦拉呢。”
“只要你不是在和我未婚妻胡搞就行了。”他们坐在那里,用古怪的眼神相互对视。
“多恩内特。”多克说。
这时哈雷机车那颇有特色的持久震动声愈来愈近,这是克兰希今晚的约会对象之一。克兰希坐在车后面。“没事吧?”她喊道,虽然她其实并不是真的很关心。
波利斯把车窗摇下来,探出脑袋,“这家伙把我吓傻了,克兰希。你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么彪悍的家伙?”
“中午给你电话,多克。”克兰希有点懒洋洋地说道。
多克想起了罗伊·罗杰斯的一首老歌,用四小节的《一路顺风》来回敬她,而克兰希则和她的新朋友奥布雷呼啸着离开了停车场。奥布雷挥舞着他戴着防护手套的手,很快他的同党索恩代克骑着哈雷“大滑翔铲头”也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