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着小巷走过来,爬上后门楼梯,就像过去一样。多克已有一年多没见过她了。没人见过。她过去总穿凉鞋,下半身印花比基尼,加上“乡巴佬和鱼”的褪色T恤。今晚她却完全是一副平原地区的打扮,头发比他记忆中的短很多,看上去就像她自己所不齿为之的那副模样。
“是你吗,莎斯塔?”
“以为有幻觉了吧。”
“只是这身新行头,我猜。”
他们站在从厨房窗户透进来的街灯里(这种窗户根本没有拉窗帘的必要),听着山下海浪的拍打声。有些晚上,假如刮的是西风,整个镇上都能听见海浪声。
“要你帮个忙,多克。”
“你知道我现在有办公室吧?就像那种白天上班的人。”
“我查了电话簿,差一点就去那里了。不过我又想,这地方看起来挺隐秘,对我们都好。”
好吧,今夜是没啥浪漫可指望的了。见鬼。但可能来了一个赚钱的活。“有人跟踪你?”
“刚刚在马路上花了一个小时,希望是没盯梢的。”
“来点啤酒怎么样?”他走到冰箱前,从里面的盒子中拿出两罐来,递给莎斯塔一个。
“我有个男人。”她说。
会有的,何必大惊小怪?如果每次听见客户这样的开场白,他都有五分钱拿,那么他现在早就有钱去夏威夷整日飘飘欲仙,欣赏威美亚的海浪,或者干脆雇人替他盯着……“正儿八经的绅士吧?”他笑道。
“好吧,多克。他结婚了。”
“和……钱有关吧。”
她晃着脑后已经剪掉的头发,扬起眉毛,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多克才无所谓呢。“人家妻子知道你了?”
莎斯塔点了点头。“可她外面也有人,但不是那种普通情夫——他们正在一起策划阴谋诡计。”
“卷着老公的钱跑路,是吧?我在洛杉矶听过一两桩这种事。那么……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他找出用来装晚饭便当的纸袋,假装忙着在上面记笔记。就因为这身正派小妞穿的衣服,妆又化得似有若无,他感觉到了过去熟悉的那种勃起。莎斯塔总能让他这样。他怀疑两人是否算真的结束了。当然算。早就结束了。
他们走到前厅,多克躺在沙发上,而莎斯塔依旧站着,四处晃荡。
“他们想拉我入伙,”她说,“他们认为我是那种可以在他软弱的时候接近他的人,或者说尽可能没提防时。”
“光屁股睡觉时。”
“我知道你懂的。”
“你还在琢磨这是对是错吗,莎斯塔?”
“比这还糟。”她紧紧地盯着他看,那种眼神他记忆犹新,当他回忆往事时。“我在考虑自己欠他多少忠心。”
“我希望你不是要问我。说句大实话,如果你总操某个人,有亏欠的就是你。”
“谢谢。亲爱的艾比也是这么讲的。”
“很好。不谈感情,那么我们谈谈钱。房租他出多少?”
“全部。”刹那之间,他抓到了那副曾经的笑容——眯着眼睛,充满挑衅。
“挺贵的吧?”
“租的是汉科克公园。”
多克哼起了那首《无法给我买来爱》的高潮部分,压根就不看她的脸。“当然,你从他那里得到的一切都是靠打欠条。”
“我操,要是早知道你还是这么刻薄——”
“我?只是想做得专业一点,仅此而已。那个老婆和男友拖你下水,给什么价?”
莎斯塔说了一个数。多克曾经在帕萨迪纳高速公路上超过一辆改装过的劳斯莱斯,那车里面坐满了愤怒的海洛因贩子,而在雾里过那些设计粗糙的弯道时,他居然开到了一百迈;他也曾在洛杉矶河东边的背街小巷独行,包里只带一个借来的“埃弗罗”梳子防身;他还曾拿着大把的越南大麻,在司法大厦进进出出。如今他几乎确信那种放肆的年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但现在他又开始感觉到内心深处的紧张。“这个……”他现在说话谨慎了,“这不是几张限制级的宝丽来照片,也不像在汽车仪表板上的小柜里藏些大麻……”
在过去,她能几个星期也没啥复杂表情,顶多噘一下嘴。现在她让他看到的,是面部各种表情的结合,以至于他根本就读不懂。可能是她在表演课上学的玩意。“不是你想的那样,多克。”
“别急,可以过会再想。还有啥?”
“我不确定,但听上去他们打算把他关进疯人院。”
“你是说合法地?还是说像绑架那种?”
“没人告诉我,多克。我只是一个诱饵。”想到这里,她话音里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忧伤,“我听说你在和下城某个女人约会?”
约会。好吧,“哦,你说的是佩妮?她是从平原地区来的,人不错,就是想找个嬉皮,玩一场隐秘刺激的恋爱——”
“也在伊芙·扬戈尔的局子里当地区助理检察官吧?”
多克想了一下。“你认为那儿的人可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碰到这种事情我也没几个地方能去,多克。”
“好的,我会和佩妮谈谈,看看能怎么办。你那对幸福的伴侣——他们都有姓名地址吧?”
当他听到这个老绅士的名字时,说道:“这和经常上报纸的米奇·乌尔夫曼是同一个人吧?地产巨鳄?”
“你不能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多克。”
“装聋作哑是我们的职业要求。你有没有电话号码可以告诉我?”
她耸了耸肩,皱了皱眉,给他一个号码。“尽量不要用。”
“很好,那我怎么找你?”
“你不要找我。我从原来的住处搬出来了,待在我还能待的地方。不要问。”
他几乎要说:“这里有地方。”实际上没地方了。但是他看见她四处打量着那些保持原样的东西:马车轱辘上挂着的真品英式酒吧飞镖盘,妓院用的那种吊灯(里面装着紫色荧光灯泡,用的是震颤灯丝),收藏的全部由康胜啤酒易拉罐做的旧改装车模型,威尔特·张伯伦用日辉画笔签名的沙滩排球,还有天鹅绒画之类的。她的表情中——你不得不说——带着厌恶。
他陪她走到山下停车的地方。这里平日晚上和周末并没有多少不同,所以小镇这头已经到处是出来找乐子的人,有酒客和冲浪手在街巷里尖叫,有瘾君子出来买东西吃,有山下来的男人在找空姐搞一夜情,还有在地面工作的平原地区女人希望被人当成空姐。在山间隐匿的道路上,车流朝着高速公路的方向驶进驶出,尾气管发出悦耳声音回荡在海面上。驶过的油轮上有船员听见这些声音,可能还会以为这是异国海岸的野生动物在搞什么夜间营生。
在快走到灯火通明的比奇弗兰特大街时,他们在暗处停了下来。人们走到这种地方总喜欢这么做,它往往意味着要亲个嘴,或者至少掐下屁股。但是她却说:“不要再往前走了,现在可能有人在盯梢。”
“给我打电话或者啥的。”
“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多克。”
“别急,我会的——”
“不,我是说过去没有过。”
“哦……当然我有过。”
“你以前总是那么可靠。”
海滩上已经天黑好几个小时了。他之前没抽太多大麻,也不是车前灯的缘故——但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的的确确看到了有光落在她脸上,就像是日落后那种橘红色的光辉,照在向西凝望的脸庞上——这种凝望是在期待某人乘着白天最后一排海浪归来,回到海滩,回到安全之地。
至少她的车还没换,她一直开的是1959年产卡迪拉克Eldorado Biarritz敞篷车。这辆二手车是在西边的一个停车场买的,当时他们站在车流旁边,这样不管抽的什么,味道都可以被卷走。她开车离开后,多克坐在海滨空地的长椅上,身后是一长串亮着灯的窗户,斜着往上延伸。他看着那一朵朵闪光的浪花,看着晚上下班车流的灯光蜿蜒爬上远处帕洛斯韦尔德的山间。他回想了一遍没有说出口的问题,譬如:她究竟有多依赖乌尔夫曼许诺的便利和权势?她是否准备好重归那种比基尼加T恤的生活方式?她是否后悔?最问不出口的问题,是她对老米奇到底有多少真正的激情?多克知道答案可能是“我爱他”,要不还能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词现如今已经被大大地滥用了。任何人只要赶得上潮流,都会“爱”所有人,更别提这个词还有别的好处,譬如可以用它来忽悠别人上床,搞那些她们原本也无所谓的性事。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多克站着看了一会天鹅绒画。这是从一个墨西哥家庭那里买到的,这些人每逢周末就沿着绿平原各地的大街摆摊,那里位于戈蒂塔和高速公路之间,还有人骑马。在静谧的早晨,这些小贩把画从货车拿出来卖,你会看到沙发那么宽的《基督受难》和《最后的晚餐》,有狂野不羁的摩托车手坐在工笔描绘的哈雷上,还有穿着特种部队制服的悍勇战将在给M16装子弹等等。而多克的这幅画,展现的是南加州海滩不复存在的一幕——棕榈树、比基尼宝贝、冲浪板、建筑物。当他无法忍受另一个房间的普通玻璃窗外看到的风景时,就会把这幅画当做可以眺望的窗户。有时,这道风景会在阴影下亮起来——多半是他吸大麻的时候——仿佛是创造天地的对比度旋钮被弄错了,从而让每个东西的底部都透出光亮,形成闪烁的边缘,让那个夜晚变得如史诗般迷人。
只是今晚除外,这幅画看上去也仅仅是个作品。他拿起电话想找佩妮,但是她出去了,可能正在和某个前程远大的短发律师跳着“瓦图西”打发夜晚的时光。多克并不在乎。他接着给里特姨妈打电话,她住在山丘另一边的大街上,那里是这个镇上更加郊区化的地方,有别墅和院子,还有很多树(正因为如此,那里还被称为“树区”)。几年前,里特和丈夫离了婚,此人曾经加入过密苏里的路德教教会,后来开了家“雷鸟”专卖店,他若是在保龄球馆的吧台边邂逅到不本分的家庭主妇,准会丢了魂。里特于是带着孩子,从圣华金搬到这里,开始做房地产,并且很快就拥有了自己的经纪公司。她的公司位于一栋单层别墅里,那片大宅地也正是她的家。每当多克需要了解任何与房地产世界有关的信息时,里特姨妈就是他要找的人。从沙漠到海洋(晚间新闻喜欢用这样的措辞),她对每一片土地的使用情况都了如指掌。“总有一天,”她预言说,“会由计算机来代劳,而你所需要做的,就是把你要找的东西敲进去,甚至只需要讲出来——就像《2001:太空奥德赛》里的HAL一样——然后电脑会把结果反馈给你,里面的信息比你想知道的还丰富,包括洛杉矶盆地的各个楼盘,一直追溯到西班牙赠地时期——用水权、债权、抵押史,只要你想要的,相信我,一切都会查到。”而在当时那个非科幻的真实世界里,里特姨妈对土地拥有一种近乎超自然的感觉,她知道那些绝少体现在房契或合同里的掌故(尤其婚姻方面的),知道各种大大小小的家族世仇,还知道现在和过去的水流方向等等。
她在铃响了六声后拿起了听筒。周围有嘈杂的电视声。
“多克,有话快说。我今晚要上直播,还有几百公斤的化妆品要涂呢。”
“关于米奇·乌尔夫曼你知道些什么?”
也许她花了一秒钟去呼吸定神,但多克没有注意到。“他是西部讲高地德语的黑手党,大哥大,搞建筑、储蓄和贷款,有几十亿没纳税的钱藏在阿尔卑斯某个地方。严格说来是犹太人,但却偏偏想当个纳粹。若是谁把他的名字少拼一个n,他准会给对方点颜色瞧瞧。你怎么招惹他了?”
多克向她简要说了一下莎斯塔找他的事,还有针对乌尔夫曼钱财的阴谋。
“在房地产界,”里特说道,“天知道,我们没几个是道德完人的。但有一些开发商,哥斯拉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就像环保主义者。拉里,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他。谁雇的你?”
“这个嘛……”
“全凭运气吗?太让我吃惊了。听好,假如莎斯塔不能给你钱,这也许意味着米奇已经甩了她。她于是怪他老婆,所以想报复。”
“有可能。但如果说我只是想和这个乌尔夫曼老兄出去见个面,聊聊天呢?”
叹气声是否夸张了点?“我建议你别用老办法去找他。他走到哪里都有十几个骑摩托车的保镖跟着,大部分是混过雅利安兄弟会的人,全是法庭上挂过号的流氓。见面还是试着预约吧。”
“等一会。我翘了很多社会研究的课,但是……犹太人和雅利安兄弟会……难道……这里没有,我想想……仇恨吗?”
“大家说米奇这人难以捉摸,最近越来越是如此了。有人说他性格乖僻。要我说,就是他妈的嗑药嗑傻了,没什么人格上的问题。”
“那么这群打手,即使在组织里曾经宣誓过一些反犹主义的话,也依然对他效忠?”
“如果你走到离这个人十个街区以内的地方,他们就会把你的车子截下来。如果继续靠近,他们就会扔手雷。你如果想和米奇谈话,别随心所欲,更不要耍酷。要通过渠道去办。”
“是啊,但我也不想给莎斯塔添麻烦。你认为我在哪里可以撞见他,就像邂逅一样?”
“我和妹妹保证过,不会让她孩子有危险。”
“我能搞定兄弟会,里特姨妈,我知道那些握手之类的事情。”
“好吧,命是你自己的,孩子。我这里要赶着弄液体眼线笔,但是我听说米奇总去一个叫‘峡景地产’的地方,那是个木屑板造出的恐怖玩意,是他糟蹋环境的最新作品。”
“哦,是的。比格福特·伯强生为他们做的广告。加在一些你听都没听过的奇怪电影里面。”
“嗯,也许你的警察哥们才是应该处理这件事的人。你和洛杉矶警察局联系了吗?”
“我确实想着去找比格福特,”多克说,“只是当我正要拿起电话时,突然想到比格福特这种人很可能会为此事狠揍我一顿。”
“也许你找那些纳粹更好一些,不过我可不羡慕你的选择。小心点,拉里。时不时和我通个气,这样我就可以让伊尔米娜放心,知道你还活着。”
该死的比格福特。也不知道怎么了,在某种第六感的驱使下,多克打开电视,拨到一个网外频道,这里专门播放那些过去的老电影,还有一些没卖出去的试映片。毫无疑问,电视里放的正是那个对嬉皮士深恶痛绝的老疯狗。他白天忙乎完侵犯人权的事情后,就上电视来捞外快,给“峡景地产”做广告代言。商标下的字是:“迈克尔·乌尔夫曼创意。”
和很多洛杉矶警察一样,比格福特(他喜欢破门而入,这倒与其名字相符)对影视行业一直很有追求。其实,他已经出演过不少性格角色了,从《会飞的尼姑》中滑稽的墨西哥人,到《驶向海底的航程》里的变态助手。他一直交着“电视演员工会”的会费,节目重映还能收到支票。也许,这些为“峡景”制作插播广告的人,都很渴望获得某种观众认同——多克怀疑,比格福特可能是被忽悠到这桩底细不明的房地产交易里。无论怎样,这里已经谈不上什么个人尊严了。比格福特出现在镜头前,穿的那身衣服足以让加利福尼亚最不懂得反讽的嬉皮青年感到汗颜。他今晚的打扮是一件天鹅绒披风,一直垂到脚踝,上面印着的花纹色调繁复、引人入幻,以至于多克的那台电视机根本就派不上大用场——这个低端的玩意,是几年前佐蒂停车场搞“月光疯狂促销”时买的。比格福特身上戴着彩色念珠,太阳眼镜镜片上贴着和平符号,头上还有一顶特大的埃弗罗假发,分缕成中国红、黄绿色和靛青色。比格福特通常让观众想到那个传奇的二手车经销商卡尔·华兴顿,不同的是卡尔喜欢在自己的表演桥段里放进真正的动物,而比格福特的剧本则以一帮无法无天的小孩子为特色。这帮孩子在样板屋的家具上爬上爬下,淘气地把炮弹发射到后院的水池里,又叫又闹,还假装将比格福特击中,尖叫着“奇怪的力量!”和“打死这头猪!”观众喜欢极了。“这些小破孩,”他们喊道,“哦,他们还真像那码事啊!”这些小孩激怒比格福特的本事,远比任何一只肥硕的猎豹惹毛卡尔·华兴顿时厉害。但比格福特是专业人士,对吧,他肯定会忍辱负重的。他仔细研究过老菲尔兹和贝特·戴维斯的电影,只要他们一出现,他就琢磨学习与儿童共同出镜的窍门。在他看来,这些孩子的古灵精怪不过是些小麻烦。“我们会成为哥们的。”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同时假装在不由自主地大口吸烟。
突然传来了捶门的声音,多克很快想到此人肯定就是比格福特,就像过去那样,他会再一次破门而入。但是来的人却是丹尼斯,他住在山下,大家读他名字时都爱和“阴茎”这个词押上韵。他看上去比平常更加茫然。
“多克,我跑到杜恩克雷斯特去,你知道那里有个药店吧。我注意到他们的标志,‘药’?‘店’?对吧?我路过那里上千次了,就是没真正看到过——药,店!哥们,这太奇怪了。所以我就走了进去,史蒂夫笑着站在柜台后,然后我就说,呃,‘喂,请给我点药’——你愿意的话,帮我把这点抽完。”
“谢谢,剩下这点会烧掉我嘴唇的。”
丹尼斯这时游荡到厨房里,开始在冰箱里搜寻。
“你饿了,丹尼斯?”
“真的。嘿,就像哥斯拉总对摩斯拉说的——我们找个地方吞东西吧?”
他们走上杜恩克雷斯特,向左拐到城里的廉价酒馆。“流水线披萨”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从酒吧的一头都看不清另一头。点唱机里放着“高射炮”乐队的《蜜糖,蜜糖》,声音一直到埃尔波多甚至更远的地方都能听到。丹尼斯挤到后面的厨房去看披萨做得怎么样了,多克看着安森阿达·斯林姆在角落里玩弹球游戏。斯林姆算这地方的老人物了,他在街上开了一家大麻用品店,名字叫“尖叫的紫外线大脑”。他赢了几局免费的游戏,便停下来休息,看见多克在旁边,就点了下头。
“给你来杯啤酒,斯林姆?”
“我看到大街上的那辆车是莎斯塔的吧?那辆旧敞篷车?”
“她就是过来溜达一会,”多克说,“又见到她多少有点怪怪的。我还以为再见她时会是在电视里,而不是真人。”
“可不是。有几次我还以为电视上某个小角色就是她呢,但那不过是长得像而已。当然了,都不如她本人漂亮。”
可悲但是真实,迪恩总爱这么说。在普雷亚·维斯塔高中,莎斯塔连续四年都是校园年刊上的班花,她总在校园剧里扮演天真无邪的少女,和所有人一样,幻想能拍部电影。很快她就来到好莱坞,在街头四处寻找廉价的租房。多克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不吸海洛因的瘾君子(这一点让他们两人获得了很多空闲时间),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她还能看上他什么。他们在一起其实也没有多久。很快,她就接到电话去试镜,也找到一些片场的工作,有的在台上,有的是幕后。多克开始学着做私家侦探,帮人搜寻逃债者。他们各自被这个巨大城市里的命运气流所裹挟,看着彼此朝着不同的人生渐行渐远。
丹尼斯带着他的披萨回来了。“我忘记我要的是什么口味的了。”“流水线披萨”每周二都会弄一个披萨打折夜,所有尺寸的披萨,无论饼上加的是什么配料,都只要1.35美元。丹尼斯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盯着这个披萨看,就好像它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
“这是木瓜块,”斯林姆猜道,“这些……这些是猪肉皮吗?”
“披萨饼上还有波森莓酸奶,丹尼斯?坦白说,好恶心。”这是索梯雷格,她曾经在多克的办公室里工作,后来她男朋友斯拜克从越南回来了,她就认定爱情比日班工作更重要,或者这是多克认为自己所记得的解释。不管怎么说,她的天分总是在别的地方。她能接触到一些看不见的力量,还能诊断解决各种各样感情和身体上的问题。她做这些大部分是免费,但有些时候接受一些大麻或者迷幻药,用来代替现金。据多克的了解,她从来没有失算过。她正检查着他的头发,他和往常一样,出于自我防范而感到一阵紧张。最后,她使劲地点头,说道:“最好还是处理一下。”
“又要?”
“我怎么唠叨也不够——换个发型,就能改变你的一生。”
“你有什么建议?”
“这得看你。跟着你的直觉走。丹尼斯,说真的,你介意我吃这块豆腐吗?”
“那是软糖。”丹尼斯说道。
多克回到他的住处,卷了一根大麻,打开电视,正在放的是晚间电影。他找出一件旧T恤,坐下来把它撕成半英寸宽的短条,直到弄了大概有一百条的碎布堆。他于是去冲了个澡,趁着头发还是湿的时候,将每小股头发用T恤碎布卷起来,然后在上面打个结。他在脑袋上重复着这种南方种植园风格的发式,用电吹风弄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后(中间他也许睡着了,也许没有),就把结打开,让头发倒着散出来,弄出一种在他看来相当拿得出手的白人埃弗罗发型,直径能有一英尺半。多克把脑袋小心翼翼地塞进一个装酒的纸盒箱里做定型。他躺在沙发上,这下是真的睡着了,快到天亮时还梦见了莎斯塔。不是梦见他们真的在性交,但也和那差不多。他们离开各自的生活,飞到一家古怪的汽车旅店碰面,那种飞行方式是你在清晨梦境里才会用的。这个旅店看上去还是个发廊。她坚持说自己“爱”某人,但是却不提名字。等多克终于醒过来时,他猜她一定说的是米奇·乌尔夫曼。
没必要再睡了。他上山去瓦沃斯咖啡馆吃早餐,那里总有一些铁杆冲浪迷。“坏蛋”福拉戈走了过来。“嘿,老兄,那个警察又在四处找你。你脑袋上那是啥?”
“警察?啥时候的事情?”
“昨天晚上。他去你住的地方了,但你不在。是个从市中心凶杀科来的警察,开着一辆满是凹痕的El Camino,就是带396发动机的那款。”
“那人是比格福特·伯强生。他为什么不像平时一样直接把我门踢开?”
“他可能想这么干来着,但好像又说‘明天也不迟’……也就是今天,对吧?”
“最好别来。”
多克的办公室坐落在机场附近,在东因佩里尔那边。他和巴迪·涂伯赛德医生共用这个地方,那人的工作就是给人注射“维他命B12”,其实就是医生自己配制的安非他命的委婉说法。今天,虽然时候还早,但多克过来时已经有很多人了。那些患有B12缺乏症的顾客一直排到后面的停车场,有郁郁寡欢的海滩主妇,有接到电话要去试镜的演员,有皮肤晒得黝黑的怪老头(他们盘算着去日头底下闲聊扯淡),有刚刚从累人的红眼航班上下来的空姐,甚至还有几个真是来看病的贫血症患者或素食孕妇。他们半睡半醒地挤在一起,烟抽个不停,还自言自语,一个接着一个穿过十字转门,进到这栋空心砖建筑的大厅里。皮图尼亚·莉维站在转门旁边,手中拿着纸夹板,给他们逐一登记。莉维是个大美人,戴着浆硬的小帽,还有一身超短的医务装,与其说是护士制服,还不如说是用来搞制服诱惑的。涂伯赛德医生说,他从好莱坞的弗雷德里克商店用批发价买了一卡车这玩意,有各种各样的时尚颜色,今天的是浅绿色。
“早上好呀,多克,”皮图尼亚说这句话时带着酒吧歌手的轻快曲调,那种声音效果就像是戴着假睫毛向他抛媚眼,“喜欢你的埃弗罗哦。”
“你好,皮图尼亚。还是和那个谁结婚吗?”
“哦,多克……”
刚开始签租约时,这两个租客就像夏令营里的同屋伙伴一样,通过扔硬币来决定谁得到楼上的套间。结果多克输掉了楼下,或者如他所乐于认为的那样,赢到了楼上。他门上写着“LSD调查”。如果有人问起(其实没什么人问过),他就会解释说这个LSD其实代表的是“定位、监视、侦查”。在字的下方,画着一个布满血丝的巨大眼球,用的是嗑药者钟爱的绿色和红紫色。这里面有上千根狂暴的毛细血管,细节部分是交给一帮嗜食兴奋剂的人来搞的,他们后来就搬到索诺玛去了。一些潜在的客户据说会花上数小时,盯着这个眼球迷宫图看,常常忘了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了。
事实上,已经有一个访客等待多克多时了。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是一个黑人。当然,黑人偶尔会跑到海港高速路的西边来,但在他们领域之外如此远的地方(几乎要到海边了)看见黑人,这还是蛮稀罕的。上次戈蒂塔海滩曾经来过一个黑人摩托车手,当时各个警用波段部门都急切地叫人增援,还集结了小型的警察特种部队车辆,沿着太平洋海岸高速设立了各种路障。这是戈蒂塔的习惯反应了,最早可以追溯到二战刚结束时。当时有个黑人家庭打算搬到城里来,结果在“三K党”的建议下,市民们把人家的住处烧成平地。就像某种古代的咒语在起效果一样,戈蒂塔居民不让任何人在原址建新房子。那块地就一直空着,直到政府最后将它收为公有,并改建成一个公园。按照因果循环的法则,不久就有戈蒂塔海滩的年轻人晚上跑到那里聚会。他们一起喝酒、嗑药和打炮,弄得他们的父母非常郁闷,虽然这倒没有怎么影响当地房价。
“嗨,”多克欢迎自己的客人,“有何贵干,哥们?”
“少扯狗屁。”黑人答道。他说自己叫塔里克·卡里,然后瞪着多克的埃弗罗发型看了一会。若换了其他场合,这会被当成挑衅。
“哦,进来吧。”
多克的办公室里有两个高背长椅,上面铺着紫红色的塑料垫,对着放在一起,中间隔着张“福米卡”牌的桌子。桌子的颜色是那种热带绿,看上去很舒服。这其实是咖啡店里的那种组合桌椅,是多克从霍索恩的家装店里淘来的。他招呼塔里克坐到其中一张椅子上,然后自己坐在对面。座位很舒服。他们中间的茶几上堆着电话簿、铅笔、三乘五寸卡片(有成盒装的,也有散装的)、地图、香烟烟灰、晶体管收音机、抽大麻用的烟蒂夹子、咖啡杯和奥利维蒂的“Lettera 22”便携式打字机。多克嘟囔道:“先用这个大致记一下。”然后,他把一页纸塞到打印机里。这张纸看上去已经被重复折叠了很多遍,像是有人患了强迫症。
塔里克满腹狐疑地看着。“秘书今天放假了?”
“差不多吧。但是我记些笔记,晚些时候再打印成定稿。”
“好。我和这个家伙一起坐过牢。白人。事实上,他是混雅利安兄弟会的。我们曾经做了笔交易,现在我们都出来了,他还欠我的。我的意思是,一大笔钱。我没法告诉你细节,我发过誓不能讲。”
“能不能说一下他的名字?”
“格伦·夏洛克。”
有的时候,你会因为某人说一个名字的方式而获得共鸣。塔里克说这话时就像心已经碎掉了。“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只知道他的老板是谁。他给一个叫乌尔夫曼的建筑商当保镖。”
多克的大脑出现了瞬间的空白,这肯定是嗑药导致的。他异常警觉地摆脱了这种状态,希望塔里克还没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对劲。他假装在研究自己正在写的记录纸。“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卡里先生,您是怎么听说我们侦探社的?”
“斯雷奇·泼提特。”
“哦,过去的事情了。”
“他说你帮过他忙,在67年。”
“那是第一次有人冲我开枪。你们从那个地方开始认识的?”
“我们两个一起学的烹饪。斯雷奇还要差不多一年才能出来呢。”
“我记得他那时连烧开水都不会。”
“你应该看看现在的他。他会烧自来水、箭头泉的水、俱乐部里的苏打水、毕雷矿泉水,随你点。他是烧水达人。”
“你介意我问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吗?你知道格伦·夏洛克在哪里工作,为什么你不直接过去查查他的下落?为什么要雇个中间人?”
“因为这个乌尔夫曼由一些雅利安兄弟会的人全天候护卫着。除了格伦,我和那些操蛋的纳粹崽子都不可能和睦相处。”
“哦——所以派个白人去,然后让他的脑袋被人砸烂?”
“差不多。我其实想找一个威猛点的人。”
“我在高度上的不足,”多克差不多已经在工作时解释过上百万次了,“会在态度上弥补回来。”
“好的……有可能……我在牢里偶尔也能见到这种情况。”
“当你在里面时——混帮会吗?”
“黑人游击队家庭。”
“乔治·杰克逊的组织啊。你说你和现在是雅利安兄弟会的人做过生意?”
“我发现我们对美国政府的很多看法都一致。”
“嗯,种族和谐,我能理解。”
塔里克看着多克,带着一种特殊的紧张,眼睛变成了黄色,目光锐利。
“还有别的原因吧。”多克猜测道。
“我过去混的街道帮派是阿特希亚会。当我离开奇诺时,我去找他们,发现不止是他们离开了,整个帮会地盘都没了。”
“太怪了。你说的‘没了’是什么意思?”
“不在那里了。全被碾成碎片,海鸥在上面啄食。我还以为肯定是嗑药的幻觉,就开车兜了一圈,回来时发现所有东西还是不在。”
“哦,”多克敲打着打字机。不是幻觉。
“没有人,也没有东西。鬼城。除了一个大标牌,上面写着‘此处即将启用’。要盖的都是天价楼盘、购物中心之类的狗屎玩意。你肯定猜得到是哪个建筑商吧。”
“又是乌尔夫曼。”
“对。”
多克在墙上挂了一张本地地图。“指给我看。”塔里克指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一条直线,从这里往东,向下射到阿特希亚大道。多克看着地图,很快意识到这里正是“峡景地产”的位置。他假装对塔里克做了一下种族扫描。“你们就像什么来着,日本人?”
“你干这一行多久了?”
“我只是说这里看上去更靠近加迪纳,而不是康普顿。”
“二战,”塔里克说,“在战前,很多中南部地区还是日本人的居住区。那些人被送到营地去,我们就住进来接了日本佬的班。”
“现在轮到你们搬出去了。”
“更多是因为白人的报复。从高速公路一直到机场,他们还嫌不够。”
“报复什么?”
“瓦茨。”
“暴乱。”
“我们有些人说是‘起义’。那个人,他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这就是洛杉矶漫长而悲伤的土地使用史,里特姨妈对这个话题是百说不厌的。把墨西哥家庭从夏瓦兹峡谷赶出来,建了座“道奇体育场”。将美洲印第安人从邦克山扫地出门,建了个音乐中心。塔里克的家乡则被推土机铲平,让位于“峡景地产”。
“假如我能找到你的狱中弟兄,他会老实还账吗?”
“我没法告诉你会怎么样。”
“那就算了。”
“哦,还有一点,就是我不能先付给你定金。”
“没问题。”
“斯雷奇没说错,你是一个脑子有病的白人王八羔子。”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相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