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检查室的帘子背后,比尔·马斯特斯叫主管助理J·罗伯特·迈纳斯立刻过来,说有东西要给他看。迈纳斯走进来的时候看到马斯特斯正在给一位双腿张开踩在脚镫上的中年妇女做体格检查。
这位刚刚就诊的妇女和丈夫正在不同的房间进行初检,并且支付了5000美元作为后面两周的治疗费用。马斯特斯让迈纳斯凑近一点,好看个清楚。妇女轻质的纯棉长袍打开着,马斯特斯正在检查她的阴道。“比尔准备向我展示阴道痉挛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回忆道,“因此,他将手指放在她的阴道口。你可以看到当时这个女人肌肉以及整个盆底的收缩,这就是他想让我看的东西,非常明显且富有戏剧性。”
在此之前,迈纳斯从没像这样进入过检查室。他已经取代罗伯特·科罗德尼坐上了诊所第一助手的位置。但与科罗德尼不同的是,迈纳斯并不是一名医师,他所取得的是神学博士学位,却被马斯特斯聘为治疗师,专门负责处理美国长久以来清教式传统所引起的性心理问题。“我之所以能在那儿工作并不是由于自己是专业人士,而是因为神学学者的身份,比尔认为很多男性的功能障碍是狭隘的宗教观念的后果。”迈纳斯解释道,“人们在年幼的时候就被灌以诸多关于性爱的消极评判,这就会对他们产生影响——尤其是男性在勃起功能方面的影响。”迈纳斯劝慰那些对手淫怀有罪恶感的男病人说,抚摸自己并不会损害与妻子之间的性生活。在治疗病人的过程中,迈纳斯并没有过多地依赖《圣经》或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所谓的上帝。他只是遵从着“感知聚焦”练习,直到它产生神奇的疗效。然而,没有医学学位的迈纳斯本不应该站在这位裸体女性的面前。诊所里遍布的录音装置让治疗团队里的其他成员可以听见正在进行的全部对话内容。因此当约翰逊听到马斯特斯邀请迈纳斯去观看这位女性的生殖器时,她爆发了。
穿着白大褂的约翰逊冲进检查室,拉上帘子,十分恼怒地悄声赶走了迈纳斯。
“你到门外去。”她指责道,“你又不是医生!”
迈纳斯立刻听从了她的命令。“在我被介绍给这个女人之前,约翰逊就火冒三丈地冲了进来,抓着把我拉出了检查室。”他回忆道。
回想这段往事的时候,迈纳斯对弗吉尼亚不认同自己可以窥视那位妇女阴道的做法表示理解。尽管很喜欢马斯特斯轻松的风格,但迈纳斯明白,在一开始他就不应该被邀请进入那个检查室。迈纳斯回忆说:“她关心的是保护这里作为专业科学研究所的名誉,在这一点上,她一点也没有错。”
这样的事件对马斯特斯来说是一种提醒,他已失去了许多医生应有的技术和敏锐的精神。对于一个个问题,他不再拥有正确答案,不再像曾经在纠正华盛顿大学院系前辈时所表现的那样。更让他警醒的是,事业早期的那些大胆野心,曾经在《人类性反应》为期10年之久的研究中所倾注的无尽努力,如今都已变成了招惹麻烦的源头。慢慢地,帕金森病症以及不断增长的年龄开始捉弄他。在进入60岁之前,他就已经放弃了产科,说早晨3点钟起床去接生是年轻人的游戏。他曾一度停止过妇科手术,后来为了维持诊所的开销才又一次拿起了手术刀,直到再也无法稳稳地握紧,他才最终放弃了手术。比尔感觉到了这些变化,但是作为一个骄傲的男人,他暗自守着这个秘密。“他从没跟人说过自己正在迅速丧失能力这个事实。”吉尼回忆道。
关于他的衰退,有一个未透露的故事与研究所董事会主席伊桑·谢普利的妻子佩吉·谢普利有关。在再婚嫁给伊桑之前,佩吉找到了马斯特斯担任自己的妇科医生,这主要也是出于朋友之间的方便。1985年前后,快到50岁生日时,佩吉跟马斯特斯预约了年度体检,并提出想要做一次乳房X光检查。
他表示不同意说:“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马斯特斯对她进行了胸部和骨盆体检,并断言她一切都很好。
佩吉对此并不满意。她打电话给担任病理医生的前夫,询问是否能够另找一位医生重新诊断。然后她去了圣路易斯郊区的圣卢克医院,咨询了外科主任并且重新进行了检查,预约了乳房X光,最终发现自己患上了乳腺癌。当她将这个结果告诉马斯特斯的时候,他也震惊了。
佩吉回忆说:“当我告诉他所发生的事时——我得了乳腺癌,并且做了乳房肿瘤切除术和放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很高兴你重新做了检查,并且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我说,‘比尔,我认为做个基础乳房射线检查对于女人来说非常重要,尤其是过了50岁的女人,甚至40岁就应该做。’听完之后,他只是转身离开了。他完全没有考虑这是否正确——这是我心里的想法,而不是我右侧乳房所想的。”当她跟伊桑抱怨的时候,他也对此感到非常吃惊,但并没有与马斯特斯对质。她最终将此事归咎于马斯特斯的自负,但别人却认为这样的事件反映了马斯特斯精神上的逐渐衰退。“他的精神已远不如前。”科罗德尼说,“在帕金森病、药物以及年龄的共同作用下,他已经崩溃了。”
对于弗吉尼亚·约翰逊来说,现年75岁的丈夫——曾经给予过她那么多东西的这个男人,他的诸多变化显然是让人痛心疾首的。他权威性的嗓音如今已显得疲惫而无力。在做演讲或开医学研讨会时,外人注意到了比尔所遇到的“小卡壳”——时不时地脑子一空。在一次业内聚会上,朋友们向约翰逊表达了他们的关心。她则如实地告诉了他们比尔患有帕金森病的情况。当马斯特斯发觉人们知道了自己的健康问题时,他变得心烦意乱,并当面质问了妻子。
“你是唯一一个可能告诉他们的人。”他说,就好像她出卖了他最大的秘密一样。
“比尔,你的手一直在颤抖。在做陈述的时候,你总是卡壳。”她回答道,“他们知道更好,与其让他们整天好奇究竟怎么了,还不如让他们了解后有所同情。”
1990年时,马斯特斯和约翰逊研究所的门诊量下降了一半,大约每年只有125名患者。在诊所内部,马斯特斯成为了次要的、几乎是虚无的人物,他听从着妻子的所有意见。“那个时候比尔非常听话。”迈纳斯回忆说,“吉尼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所有事都由吉尼来决定。”马斯特斯继续着治疗师的培训工作,但不再接诊病人。“比尔从不喜欢和人争论。”迈纳斯说,“即使学生跟他辩论的时候,他也只会说,‘好吧,你应该更了解一些。’”
比起约翰逊的威严,员工们都更喜欢马斯特斯的随和,他们一直都保护着这位曾经让他们敬佩的老人。“你能看出疾病正在影响他,但是他依旧是一个相当敏锐的人。”会计员唐娜·马丁尼说。然而,弗吉尼亚对于丈夫的衰退已接近忍耐的极限了。她说起比尔时总是带着恼怒,从未表现出对他有什么感情。“我一直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如果他们分手,她绝不会难过。”马丁尼回忆说。
收益的逐步下滑留给了约翰逊许多难题,使得她很难自己一个人做决定。马斯特斯似乎不太愿意,或者没有能力去面对他们惨淡的现实。在没有任何的政府研究经费,私人基金的支持也逐渐减少的情况下,研究所举步维艰地紧缩一切开支。稍早的时候,诊所已被迫关闭了研究经费多由制药公司资助的内分泌实验室,并且解雇了那些天才的研究员。经验最为丰富的治疗师也辞职了,或者被辞退了。马克·施瓦茨前往新奥尔良开始了自己的行医生涯。诊所规章制度曾经的执行者旺达·鲍恩,约翰逊的贴身助理,也悲痛地辞了职,并考虑是否要打破自己曾经许下的“拒绝作证”(omerta)的誓言。“好几次,我都想过要写一本自己的书。”她说,“我都已经写了一半了——但它永远也不会问世。你不得不问自己,‘我为什么这么做?这是为了复仇吗?’”研究所最有天赋的治疗师梅·比格斯在1988年的时候被辞退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与马斯特斯搭档进行双重治疗,但是吉尼最终决定辞退她。“弗吉尼亚告诉我,他们无法再负担我的工资。”比格斯回忆说,“他们表现得好像我们很亲近,其实一直以来情况并非如此。”
科罗德尼搬去东海岸之后,在诊所里约翰逊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她想要退休,将自己手上的这些职责移交给下一个人。她女儿的丈夫威廉·扬成为了顺理成章的候选人。
弗吉尼亚的儿子斯科特以及女儿丽莎如今都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生活。约翰逊常常因为错过了那么多他们童年时期的重要时刻而感到内疚。她与丽莎之间的关系可谓困难重重。“儿子是我的骄傲和快乐。”她解释说,“女儿则有点像野孩子。”最终,丽莎嫁给了威廉·扬,一位40岁的南方浸信会牧师。他接手自己岳母的诊所时并不怎么了解性爱治疗。“对于许多人来说,一位施洗者,或者任何一个人考虑把性学当做事业,都是让人惊讶的。”扬对一名记者说道,“但是我一直都宣扬说性爱不仅仅是健全而自然的,同时也是神圣的。这有点像火焰,我们选择如何使用它是一切的关键。”然而,诊所里没几个人认可他的能力。“作为治疗师,他条件极差。”迈纳斯回忆说。关于迈纳斯给出的批判性评价,约翰逊似乎并不太关心。“我认为她并不对他的治疗能力抱希望。”迈纳斯回忆说,“她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是自己女儿的丈夫。这种事常常发生在生意场上,而不是治疗领域。”迈纳斯的评价似乎也没有太多困扰到扬。“我记得,我们曾经有一次就他在治疗中的所作所为大吵过一架。”迈纳斯谈起自己对扬发脾气的经历时说道,“他的想法是,‘我就要拥有这个地方了,我不需要对你给予太多关注。’”诊所的日常工作情况证明扬是正确的。他最终成为了研究所的主管,代替了迈纳斯,还将其降了职减了薪。“我以为自己很可能会被炒鱿鱼,但当时并不知道。”迈纳斯笑着回忆说。
远在纽约的豪伊·马斯特斯因为父亲研究所的遭遇而感到悲伤。尽管一直以来两人情感疏远,豪伊依旧对这位曾将不加掩饰的真相告诉自己的父亲怀着一颗敬畏的心。比尔·马斯特斯后来描述自己唯一的儿子时说,“一个伟大的人,他的特质一定是遗传自母亲,因为这显然不是从我这儿得来的。”豪伊自己的事业也很成功,他娶了同事维多利亚·贝克,两人同在美国广播公司新闻台工作。她是一名制作人及导演,他在那儿负责纪录片,有时也会和彼得·詹宁斯一起制作夜间新闻节目。豪伊很好奇为什么父亲会让约翰逊选择她的女婿做诊所的新领导人。“无论如何,比尔·扬是一个完全没有资格呆在那儿的人。”豪伊说,“这就是那个地方最终衰败的真实原因之一。”扬会坐上那个关键位置是因为他是她可以信任的人——或者说是她可以控制的人。扬拒绝了本书的采访,而丽莎对于自己作为约翰逊女儿的生活也只是含糊其辞。[当被问及母亲是否真的爱马斯特斯,或者她嫁给他是否只是想要给自己的孩子创造一个家庭时,丽莎回答说,“这不是一件特别的事。我不了解我的母亲,但我想他们是(相爱)的吧。”]约翰逊将自己从研究所中解脱了出来,也把自己与马斯特斯最坚固的联系——他们的研究工作抛在了身后。“我想吉尼终于厌倦了这些,于是转身离开。”豪伊解释说,“吉尼是浮躁的,但父亲不是。老实说,他可以每天早上起来,系上一模一样的领结,做一模一样的常规工作,坐在那儿和同一个问题斗争数百年,如果他可以活那么久的话——而且这么做他会觉得快乐。我不认为吉尼做得到这些。”
随着马斯特斯的病情加重,约翰逊和他的关系进一步疏远。“比尔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他们两个人太不一样了。”经常担当这对夫妻之间传话人的科罗德尼解释说。“比尔更喜欢在家看橄榄球比赛或者读侦探小说。”他继续说道,“然而,吉尼则是个社交动物。如果可以,她会每晚都出去参加正式宴会。她喜欢相互吹捧,以及那种他们成名时每个人都对她趋之若鹜、想要围绕着她的生活。比尔则觉得这些都很冗长乏味。因为比尔想要早些上床睡觉,他们会在9点的时候就离开热火朝天的社交晚会。我知道她心里并不乐意,但她没有说,‘好吧,我留在这里。’她没有跟他坚持这一点,而是和他一起回了家。”在他状态下滑的那些年里,吉尼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他的所有需求,充当着体贴的妻子角色。她对他的奉献是好朋友以及同事们都能注意到并十分钦佩的地方。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明白诊所对于他来说是何等重要。无论他的行为会造成别人怎样的不适,都只会被当做医学天才的怪癖而被人谅解。“我已经和他一起过了10年的可怕生活。”她解释说,“那个时候,马斯特斯一直生活在想象当中的地方。我有一个选择,就是离开他,但这让我自己都很难想象。但是和他一起生活,或者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他,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圣路易斯的朋友们都说,吉尼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受困的小鸟,束缚于那些不再有爱的联系——如果他们之间曾经有过这样一种感情的话。他们看着这对搭档之间无情的互动,好奇为什么依旧活力迷人的吉尼会继续留在这个自私无情的人身边。他们有时会感觉到约翰逊彻底受够了马斯特斯的要求。“你可以从她的声音中听到疲惫。”佩吉·谢普利回忆说,“我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崩溃的。我只知道这种转变并不奇怪。”橄榄球教练的妻子、研究所董事会成员之一唐娜·威尔金森记得与比尔和吉尼同时参加了一个大约12人的小型晚宴。整个晚上,马斯特斯几乎都没说任何话,就好像是一个被人从家里拽来的不情愿的孩子。“他对任何事都是一言不发。”威尔金森回忆说,“我认为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是年龄让我们那些不好的性格愈加严重了。”在比尔和吉尼早早地离开派对之后,威尔金森回忆起其他客人的反应时说道,“每一个人都会说,‘哦,我们实在太喜欢吉尼了,她真是太奇妙了!我们之前没遇到过她。但是,那个男的却相当奇怪!”
在交谈中,威尔金森得知吉尼打算彻底离开他。心怀怨恨的她可不想继续浪费剩余的生命陪着这个喜欢整天独自坐在客厅、穿着内衣裤观看体育节目的男人。她说起了从诊所退休的事。她说自己随时都准备从比尔的世界里、从那个她已经奉献了几乎全部成年情感的轨道中逃离出来。威尔金森好奇她的这位朋友是否会履行这个诺言。“你完全可以在没有爱情的情况下爱一个人。”说起约翰逊的窘境时威尔金森解释道,“你可能爱的是他所代表的事物。你爱工作上的相互合作。你爱所有这些赞誉。但你真的爱这个人吗?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在1992年接近尾声时,毫无办法的吉尼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
平安夜,约翰逊邀请丽莎和威廉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安和拉克一起到他们家过节。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碟子上装满了热气腾腾的烟熏三文鱼和火鸡。马斯特斯开了一瓶香槟,大家开始相互敬酒。他们交换礼物,烛光、缎带以及偌大的圣诞树装点出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全家吃完之后,比尔起身先离开了。
“我有点累了。”76岁的医生用疲惫的声音说道。然后,没有进一步解释,他扶着楼梯上二楼睡觉去了。
留在餐桌上的吉尼继续招待着家人。在他们离开时,她亲吻了自己的外孙女,一边告别一边还谈论着圣诞老人第二天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礼物。然后她收拾餐桌,把杂乱的家整理了一下,也跟着自己的丈夫上床去了。
她走进马斯特斯的房间时,比尔正在等她。和往常一样,他并没有拐弯抹角。
“我想要离婚。”马斯特斯宣布道。
他告诉她说,已经决定了。不管她说什么,都无法劝阻他。比尔非常坚定地宣布,他们长达21年的婚姻结束了,因为他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生命中唯一的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