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考完试后,孟云纾拒绝了徐安夏的邀请回了家。从地铁上下来,离回家还有几百米的距离,此时正值夕阳落山前的半刻,余晖将半片天空染成了橘色,翻滚的云层透着淡淡的光景。远处峰峦重叠露出一角,一团薄薄的云雾遮挡在前,一片橘红笼罩于上,是太阳落山前留给人间最后的温柔与浪漫。
踏着回家的路,却一步比一步沉重。她抬头看着前方那条她走了无数遍的小道,在这一刻,她却感到了迷茫。枯树在寒冷的冬天显得如此的凄凉,暮色被乌墨浸染,她抬眸看着远处即将隐没的夕阳,明明周围光彩一片,她的眸光却逐渐黯淡。
停站在家门口,昨晚的记忆重新浮现。不安、无措瞬间将她包裹,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的嘴角微微扬起,手放在门把上,一鼓作气推开了门。
客厅坐着父亲和孟以蔓,妈妈不在,孟云纾竟偷偷地呼了口气。她走到父亲跟前,乖巧地喊了句:“爸,我回来了。”
父亲平日里大多是严厉的,很多时候都是板着张脸,但每次看到她从学校回来,他总会笑笑回应。孟云纾本以为今天也会这样,但当她站在一边低眸凝望着父亲的侧脸许久,却依旧是面无表情,甚至觉得气氛有些冷。
她的眼睛稍微转动余光不禁瞥向坐在对面的孟以蔓,孟以蔓也是低着头的,看向她的时候,眼神似乎充满了抱歉。孟云纾不解这是什么意思,转头看向父亲,正打算询问一二,就紧接着迎上了他那双有些发怒的双眼。眼里的眸光一颤,孟云纾缓缓开口低声唤道:“爸...”
“听说你今天入了‘昼岚’的面试?”
沉声带着冷意,孟云纾怔愣片刻还有些搞不清状况,也就没有隐瞒道:“是的爸爸,因为我学的是服装设计,而‘昼岚’又是业内最有知名度的公司,所以我......”
孟向德冷哼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也没有解释,只是命令的语气道:“不准去,你给我听好了,只要你还有一天姓孟,你就绝对不能去‘昼岚’。我不管你学的是什么,你爱去哪就去哪,但是唯独‘昼岚’,你想都别想。”
“爸,可是为什么啊?‘昼岚’是......”
“没有为什么!”
孟向德低吼一声,并没有给孟云纾拒绝和询问的机会:“你要还想做孟家的人,你就别想进‘昼岚’!你要还当我是你的父亲,就别问那么多的原因!”
孟向德的怒气一下子点燃,孟云纾瞪大双眼却不能说一字拒绝的话。藏在袖子里的手,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指尖,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强忍着不让其落下,她紧咬着后槽牙不解地看着眼前她喊着父亲的人,尽管内心有多少的不满和委屈,却只能化作一声顺从的低语:“我知道了爸爸。”
孟向德的身体有些老毛病了,因为刚刚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的缘故,他紧捂着胸口正大口喘着粗气。怒目将眼珠子瞪得溜圆,一只手抚上胸口,而另一只手则是死死地抓着沙发的一角,呼出的气息依旧带着沉闷和气愤。
即便孟云纾在刚才才受到了一顿训斥,但眼前这人毕竟是自己喊了多年的父亲,即使她现在有万般的委屈憋在心底,但看见父亲因为自己而感到身体不适的时候,她还是立即蹲在了他的身边想要帮忙。
却不料她的手才刚刚触碰到孟向德的手背,下一秒,就被其大力甩开。来不及反应,一个重心不稳,孟云纾便直直向后仰去,背部直磕到了红木沙发最尖锐的一角。一霎间她的脸因为背部的疼痛而变得煞白,紧咬着下唇抬头看着父亲,却只听见父亲抛下了一句冷冰冰的话:“你给我滚回房间去,少在我面前惹我不快!”
因为疼痛,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手撑在地上踉跄地站起身。眼眶里的泪珠也不知何时滴落下了脸颊,她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望着父亲的背影,却是觉得无比的陌生。
手搭放在扶手上,双脚踏上楼梯,一步步向上迈着,身后却不断传来那温和细语的交谈声......
回到房间她独自一人窝在床上,此时的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那半轮皎月隐匿在树影下,透不进一点光亮。房间里漆黑一片,窗外冷风吹拂着树梢发出凄厉地沙声,孟云纾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无神地望着窗外。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眼泪却一直往眼角滑落,泪水滴润在膝盖的裤腿上,湿了一片。
她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她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对她发那么大的脾气,更不明白“昼岚”跟孟家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不敢质问也不敢反抗,在这个家里,她只能不断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言听计从,装作乖巧听话的模样,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只得让人随意操控着。
也不知道是在这床上坐了多久,只觉得眼睛干涩难受,脸颊上满是刚刚哭过的痕迹。侧转过头,眼神瞥见了扔在床上的背包,里边的杂志露出一角。她努力伸直着胳膊够着杂志拿到了手上,看着封面处那烫金的两个大字,一股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再次涌上心头。
也就在这时,房间里的沉寂忽地被几下急促的敲门声打破,她下意识将杂志藏到了被子下边,胡乱抬手擦拭掉眼泪,迎着声响下了床。走到门边,缓缓将门打开露出一点缝隙,走廊的光透了进来打在了来人的脸上,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后,孟云纾的眼底掠过一抹诧异。
“以蔓?你、你怎么来了?”
孟以蔓将手上提着的东西在她眼前晃了晃,包装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浅浅笑着接着说道:“你今晚都还没吃饭,我觉得你肯定是饿了,所以就上来给你送吃的来啦。”
她笑得单纯,左侧脸颊还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孟云纾听后不免心生感动,伸手按下开关,赶紧将房门的缝隙又打开了些让孟以蔓走了进来。
这是孟以蔓第一次进到她的房间,不由得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目光游移到各个角落,稍顿,她回眸看向孟云纾:“云纾,这是你从小到大生活的房间吗?”
房门关上,孟云纾伫立在门口,视线与孟以蔓交错,随即点了点头:“嗯,对。”
眉梢微微挑起,眼底思绪不明,随后眼珠转动目光落向别处,语气中带着些许的诧异:“可是你怎么会住在这?这里还不及我房间一半大。”
孟云纾睫羽轻眨,倒也没觉得在意,她看着眼前的孟以蔓微微一笑,道:“你的房间比我大本就是应该的呀,毕竟,你才是孟家的女儿。”
孟云纾说这话的时候并未参杂半分嫉妒,甚至还有点对于孟以蔓的愧疚。
她侧眸看向孟云纾,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过了半响,她转身坐在了孟云纾的床上,手掌轻抚过光滑棉柔的床面,指尖落在枕上。她抬头再次看了眼孟云纾,随即轻笑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的确。”
紧接着她从床上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拉起了孟云纾的手,拉着她到椅子上坐下,随即将自己拿来的包装袋打开放到了孟云纾的腿上:“快别说那么多啦,你先吃点吧,这都已经这么晚了,你肯定饿坏了。”
孟云纾低头看着袋子,里边装着的是几个卖相很可爱的小面包。她吃过几次,味道和卖相都很好,但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家很远,搭乘地铁过去要几乎一个小时。她从里拿出一个,有些惊喜,抬眸说道:“这家店我也吃过,味道很不错,就是距离太远了,你怎么今天突然想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买面包呀?”
她随手拿起一个玩偶抱在胸前,身体半倚靠在桌边,笑意愈显:“倒也不是特意去的,就是我今天突然想吃面包了,就跟妈妈提了一嘴,谁知道妈妈二话不说就要带我去买。我也不认识那家店,就是听妈妈说味道还不错,距离嘛我也不觉得很远,妈妈开车不到半小时也就到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孟云纾嘴角扯出一抹笑,手捧着面包低头咬了一口。低头垂下的睫毛遮挡住眼眸,但不知怎的,今天的面包好似没有从前的好吃了。
“云纾。”
“嗯?”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孟家?”
孟以蔓的表情好像变了,她收起了笑容,脸上神情淡淡,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她。
一时间,孟云纾有些呆愣住了,眼神里满是愕然,分不清此刻孟以蔓的话是玩笑亦或是实话。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静止,透着难言的压抑,像无数双手紧紧捏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彻底喘不上气。
孟云纾张开的嘴巴又合上,良久都无法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以蔓,我......”
“就当我求你!”孟以蔓忽地双眼通红情绪激动,紧接着就要跪在她的跟前,“求求你把我的爸爸妈妈还给我!”
孟以蔓在一瞬间就哭得梨花带雨,眼泪滴答落在冰凉的瓷砖上,也滴进了孟云纾的心里。她对于孟以蔓的愧疚感快要将她吞没,她忙走过去扶起跪在地上的孟以蔓,扶起间恰与她双眸对视,那对猩红带着哀求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孟云纾的眼睛。
浑身止不住的轻颤,强大的负罪感以及心理压力快要将她压垮,她开口想要解释一二:“以蔓,对不起,我知道是我占据了本属于你的生活。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并不是有意这样,我也并不想抢占属于你的东西,这里的一切我都......”
“所以我求你还给我!把这一切都还给我!把这原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
孟以蔓一把甩开了孟云纾的手,情绪已经达到了崩溃边缘,她歇斯底里地呼喊着,哀求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怨恨。
“你知道吗?你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你在这富丽堂皇像是宫殿般的房子里生活着,穿着名牌用着奢侈品,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我呢?我在那偏远的小城市里,和养父母蜗居在一个不到五十平的小房子里,我吃的穿的都是最差的,平日里连件像样的衣服都得过年才舍得买。我就这样自卑地活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啊,我从来没有想过在世界的另一个处地方居然有人替我享受着原属我的生活整整二十年啊!”
“云纾,我不想怪你,但我只求你可以把属于我的生活属于我的一切还给我。把我的爸爸妈妈把我的哥哥还给我好吗?你只要在孟家一天,我就觉得难受,我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这二十年来我受过的苦楚,我就会想起这二十年来爸爸妈妈最爱的女儿是你!我接受不了,我想过回我自己的生活,真真正正属于我的生活,爸爸妈妈只有两个孩子,那就是我和哥哥!但是现在我只能被囚禁在这所房子里,只有房子里边的人知道我才是孟家真正的女儿,可房子外边的呢,她们依旧觉得你才是孟家的千金,在外人的眼里我依旧是那个自卑穷苦的田以蔓!”
听着孟以蔓字字戳心的话语,看着她恳求又无助的目光,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荆棘般抽打在她的身上。此时的她被负罪感压垮,倒在了寒冷刺骨的海里,海里遍布尖刺,贯穿了她的身体。她像是一个偷走了别人生活的小偷般躲在不见阳光的深海,海面倒映出岸边人的模样,她开口想要解释,伸手想要探出冰凉的海水,可每一次张口换来的却都是无尽咸腥的海水涌入喉咙只灌肺中,连带着岸边的每一个人都对她进行了驱逐。
她缓缓低下头,无声沉默许久,久到房间里仅剩下了两人的低泣声和那沉重的呼吸声。一切陷入了短暂的平静,半响,孟云纾缓缓抬起头,双眸直视着孟以蔓,眼里升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被泪水浸哑的声音缓缓道:“对不起以蔓,我会走的。离开孟家,将一切都归还给你。”
泪水化作承诺从眼角滑落,低眸的一瞬间,泪珠滴打在了地上。
孟以蔓的身体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她呆望着孟云纾,脚下一软,有些踉跄地跌坐在了一旁的床上。她抬着头,似在哭又似在笑,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两个字——释然。
嘴角的上扬,眼神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是她盼了二十年终于要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再次起身,朝着孟云纾走了过去,温柔地牵起了孟云纾的手。微笑着对她说道:“云纾,谢谢你。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你的想法我会告诉爸妈,你说不出口的我会替你说。”
全身的力气被抽走干净,还没来得及回握,手就软绵绵地又跌垂在了两侧。随着房门关闭的声音传来,影子被无限拉长,房间里又再次陷入死寂般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