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亲爱的沃尔玛,您一点儿也没有看错,这个年轻人很可靠,办事认真踏实,我就不如他,我差点儿付出巨大代价才认识到这一点。要不是他的话,我自己就掉进了我本是为考验他而设置的圈套中去了。您是知道的,为了满足他那份知恩图报的心情,为了用新的事情来充实他那颗空虚的心,我有意夸大了此行的重大意义。我之所以要跑这么一趟,一是为了了却一笔冤孽债,再一次去看望一位相识已久的女友,二是顺便去办一些与圣普乐有关的事情。我本想此行结束之后,既能与青年时代的恋人一刀两断,又能带回一位身心完全康复了的朋友。
我曾告诉过你,他在维尔纳夫做的梦让我十分不安。当我郑重地对他说,他将要负起教育你们的孩子的重任,并且要同你们一起生活时,他欣喜若狂,这就让我觉得这非常的蹊跷,可能是与他的那个梦有关。为了更好地观察他的内心活动,我一开始先提醒他将会遇到种种困难的,而且,我还告诉他,我自己也会去与你们生活在一起的,我想让他碍于友情,不同意也得同意,但是,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所以我的口气改变了。
他只见了侯爵夫人一两次,就对她产生了与我一样的看法。活该她倒霉,她想赢得他的好感,就一个劲儿地对他耍些手腕,反而弄巧成拙。倒霉的女人!才华出众,但品德甚差!爱得倒是如痴如醉,但却有失体统!她真真切切的火热的爱打动了我的心,使我神魂颠倒,激起了我对她的爱,但是,她的爱染上了她丑恶灵魂的色彩,使我心生厌恶,所以我便与她吹了。
当圣普乐见了劳尔之后,他了解了她的心灵,看出了她的美貌与才情,但却觉得她那没人可比的爱反倒无法使我幸福时,我便决定利用她来弄清圣普乐的思想状态。“我如果迎娶劳尔的话,”我对圣普乐说,“我不打算带她去伦敦,因为在伦敦,有可能有人知道她的底细。我想带她去一个人人都敬重美德的地方,您可以干您的教师工作,而我们也可以永远在一起。如果我不娶她的话,我就马上去隐居。您知道,我在牛津郡有一所房子,您可以做出选择,或者去给你的一位朋友的孩子们当老师,或者是陪您的另一位朋友我去隐居。”他的回答果不出我所料,但我还是要看看他的行动。不管他是为了来克拉朗生活而赞成一桩他本该反对的婚姻,还是无可奈何地把朋友的荣誉看得高于自己的幸福,反正他是进退两难,必须经受考验,做出抉择,因此他的内心活动便暴露无遗了。
一开始,我觉得他与我所期待的一样,坚决反对我故意编造的那个结婚计划,而且他还摆出种种理由,以阻止我与劳尔结婚。其实,他说的那些理由我比他看得还清,但我仍旧继续去看劳尔,我发现她非常痛苦,对我非常依恋。我的心已完全从侯爵夫人身上摆脱出来了,所以我便天天跑去看劳尔。渐渐地,我发现她的感情中有点什么在吸引着我,使我更加爱恋她。我素来蔑视舆论,可我却迫于舆论的压力而没有对她的长处给予应有的敬重,为此,我很羞愧。如果说我嘴上没有说什么多么爱她的话,但我对她的关心难道不是在使她产生希望吗?尽管我未曾许诺过她什么,但对她采取的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不就等于是在欺骗她吗?而且,这种欺骗更加伤人。总之,在对她的感情中,我增添了自己的责任感,更多地去考虑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自己的荣誉,结果,我终于通过理智爱上了她。我决定假戏真做,任其发展,直到将来不采取不正当的办法就无法脱身也在所不惜。
这时候,我感到我对我的这位年轻朋友的担心在增加,因为我发现他没再全力以赴地去完成他所承担的任务。他虽然反对我的想法,对我想同劳尔结婚一事表示异议,但却并未拼命地阻止我对劳尔萌生的爱情,而且跟我谈到劳尔时,总是赞不绝口的,看上去像是在劝说我改变娶劳尔的想法,实际上反倒让我更加的爱她了。他这种矛盾的态度令我惊愕。我觉得他根本就不像是应该的那样坚决:他好像是不敢正面地顶撞我,我一坚持他就退缩,生怕惹火了我,他根本就没有像他以前那样,对喜欢他的人敢于坚持己见,令我很是不悦。
另外,我还看到其他的一些现象,这就更加让我起了疑心。我知道他偷偷地去见过劳尔;我发现他俩之间有一些心领神会的迹象。劳尔并没因为有希望与她所喜爱的人结合在一起而感到很高兴。我清楚地看出她的目光中仍旧含着往日那同样的柔情,但是,这种柔情在与我接触时,已不再有往日的欢乐了,其中总是含着一丝哀怨。而在她向我吐露最甜美的心声时,我经常发现她要偷偷地向我们的年轻人瞟上一眼,而且,这偷偷的一瞥中还滴下几滴眼泪来,只不过她在尽力地掩饰,免得我看出来。最后,这种秘密发展到了顶点,我不由得警觉起来。您想想看,我对此有多么的惊讶吧。您想我会作何想法?难道我这是在怀中焐暖一条冻僵了的毒蛇吗?我怎么就忍耐至此,不敢还他以颜色呢?我们是多么的软弱和不幸啊!我们这是自作自受。如果好人都互相使坏,那我们对恶人相互间的尔虞我诈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所有这一切让我横下心来。尽管我还不清楚他俩究竟在搞什么鬼,但我却看得出来劳尔心中对我仍旧一往情深;看到这一点,我比以前更加珍惜她了。我本想在做出决定之前,先同她谈一谈,但是,我又一想,还是先等一等,等到我把情况全都摸清楚了之后再说。至于对他,我决定先不露声色,也不采取什么行动,尽管我已经预见到与他绝交已成定势,但我仍不想仅凭一些疑虑,就去为难一个生性善良的年轻人,就去败坏他二十年的清白名声,所以我决心等有了确凿的证据,使自己信服,也让他无话可说时,再去同他摊牌。
侯爵夫人对我们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她在劳尔的修道院里安插了眼线,所以知道了我要同劳尔结婚的事。这就足以让她暴跳如雷的了,于是,她便不断地给我写信,加以威胁。不仅如此,她还采取了别的一些行动,但是,由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我们又在小心防范,所以她的企图并未得逞。在这件事情中,我非常高兴地看到,圣普乐的那种侠义精神,朋友有难,他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拔刀相助。
侯爵夫人怒火难平,一病不起。她的痛苦与罪恶到此也就算是到头了。我获悉她的情况之后,心里不免也感到难过。我曾让埃斯万大夫去为她诊治;圣普乐也曾被我派去代为问候,可是,她既不愿意见埃斯万大夫,也不肯见圣普乐,她甚至都不愿听见别人提起我,每每听到我的名字时,她便咬牙切齿,恶毒的咒骂喷涌而出。我挺怜悯她的,而且我觉得旧情都快要复萌了。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但是,只要一想到我曾经热恋过的女人行将就木,我就心灰意冷,对结婚之事就再也提不起兴趣来了。圣普乐担心我心一软,又想去看看她,便向我建议去那不勒斯走走,我便同意了。
我们到达那不勒斯的第三天,他一脸坚定而严肃地走进我的房间,手里拿着一封信。我一见便惊叫起来:“侯爵夫人过世了!”他冷冷地回答我道:“感谢上帝!与其活着干坏事,倒不如死了的好。不过,我来并不是想跟您谈她的。您听我说。”我静静地等着他说。
“绅士,”他对我说道,“您在赋予我‘朋友’的神圣称号时,教会了我要无愧于此一称号。我已经完成了您责成我完成的任务了,可是,我发现您现在有点忘乎所以,所以我不得不提醒您要好自为之。您挣脱了一个枷锁,可是又套上了另一个枷锁。这两套枷锁您都不应该去戴。如果这桩婚事仅仅是牵涉到地位之悬殊,那倒也罢了,我可能只是会对您说:‘您想想吧,您是英国绅士,您要么抛弃上流社会的荣誉,要么就尊重社会舆论。’这桩婚事可是有损名声的呀!……您!……好好选择您的配偶吧。她光是很贤惠还不够的,还应该是毫无瑕疵的……能成为爱德华·波姆斯顿的妻子的人不是很轻易地就能找得到的。您看看我做了些什么吧。”
于是,他把那封信递给了我。是劳尔的信。我激动不已地把信拆开来。“爱情胜利了,”她在信中对我说,“您想娶我为妻,我非常高兴。但您的朋友向我指出了我的职责,我无怨无悔地照他的话做了。如果败坏了您的名声的话,我的生活是不会幸福的;如果保持住您的名声的话,我自己脸上也光彩。牺牲我一生的幸福去完成这样一个极其残酷的职责,将会让我忘掉我年轻时的耻辱。永别了,自此刻起,我就不用您照顾了,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永别了。唉,爱德华!不要因为我从您的生活中消失而颓丧,这是我最大的心愿,您要满足我。也不要让另一个女人在您的心中占据我未能占据的位置。世上有一颗心生就是为您而跳动的,那就是劳尔的心。”
我心中难受极了,说不出话来。圣普乐见我不说话,随即便告诉我说,在我走了之后,她就去她曾经住过的那座修道院当修女了,并告诉我说,罗马教廷得知她想嫁给一个路德派教徒后,就不许我再去见她。他坦率地承认,这一切都是他与劳尔商量妥了之后安排的。“一开始,我并没有尽我所能地激烈反对您的计划,”他接着说道,“因为我担心您又会回到侯爵夫人身边去,而且,我想用劳尔的感情来使您忘却对侯爵夫人的旧情。渐渐地,当我发现您越陷越深时,我就想给您晓以利害,然而,鉴于我过去所走的那些弯路,我知道理智在这种时候是不起作用的,于是,我就去摸摸劳尔的底。我发现她的心底里有着那种只有真正懂得爱的人才有的宽阔胸怀,因此我便鼓励她做出了她所做的那种牺牲。当她知道您绝对不会瞧不起她时,她便鼓足了勇气,采取了使她无愧于您的敬重的行动。她已尽到了她的责任,现在该看您的了。”
随后,他心情激动走上前来紧搂住我说:“朋友,这是上苍为我们安排的共同命运,我从中看到了它为我们制定的那个共同的准则。谈情说爱的时期已经过去,友情为重的时期开始了。我的心将只听从友情的神圣呼唤,它只认准把我与你紧紧地连在一起的那一条纽带。你想去哪儿定居,由你决定,去克拉朗、牛津郡、伦敦、巴黎或罗马都行,只要是我俩能够待在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寻找一处安身之所,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永远跟随着你。我向无处不在的上帝庄严起誓,我只有到死的时候才会离开你。”
我感动至极。这个年轻人热情似火的忠诚与激越的神情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我忘掉了侯爵夫人和劳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从他在这件事上采取的坚决行动来看,我知道他是真的康复了,你们的苦心没有白费;总而言之,从他真心实意地发誓永远跟随着我来看,我敢断言,他把美德看得重于往日的恋情。因此,我可以完全放心地把他带回到你们身边去。是的,亲爱的沃尔玛,他完全有资格教育你们的孩子,而且,住在你们家,你们可以完全放心。
没几天之后,我得知侯爵夫人去世了。其实,在我的心中,她早已死了,所以,失去她并没让我难过。在这之前,我一直把婚姻看做是人自出生时起对自己的同类、对自己的国家所欠下的一笔债,因此,我之所以结婚,与其说是为了爱情,不如说是为了履行自己的义务。现在,我的这种看法改变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履行结婚这个义务的;这个义务的履行与否,完全取决于每个人命中注定的社会地位:就平头百姓、匠人、农民、真正有用之人而言,不结婚是不允许的,而对于那些人人心向神往但却如愿以偿甚少的统治阶层的人来说,独身生活是允许的,而且也是合适的。否则,平头百姓人数就会减少,而由平头百姓负担的人就越来越多。普通人将总是有很多的主人在管着自己,英国就缺少农民而不缺贵族。
既然上苍在我出生之时就给我安排了我现在的社会地位,因此,我认为自己是自由的,是可以自己掌握自己的。我这种年岁的人,感情上的损失不会再去弥补了。我要把自己的心用来培育自己剩下的情感,而只有在克拉朗,我的心才能更好地完成这一使命。因此,我接受你们的好意,但有一个条件,我得把自己的财产带去给你们,因为放在这里对我也毫无用处。听了圣普乐所起的誓之后,我觉得除了我也去同你们一起生活而外,我别无他法可以使他留在你们的身边了。万一他在你们那儿成了多余的人,那只要我一走,他也就会跟着离开了。现在唯一的麻烦是,我得经常去英国,因为,尽管我在议会中并无任何影响,但是,既然是议会成员,活一天就得尽一天的职责。不过,我有一个同僚和可靠的朋友,我可以委托他在讨论日常事务时代我发表意见。在我认为非亲自前去不可的时候,我可以让我们的这位老师陪我同往,甚至于,在孩子们再稍稍大一些,而你们又愿意把他们托付给我们时,连同孩子们也带着去。这样的旅行对他们肯定是颇为有益的,而且,去的时间也不长,不会让他们的母亲想得不得了的。
我没有把这封信拿给圣普乐看,您也别让那两位夫人看:我的这次考验计划最好是您知我知就行了。但是,能让我们可敬爱的朋友脸上增光的事,即使是对我有所损害,您也别对她们有丝毫的隐瞒。再见了,亲爱的沃尔玛。我把我的小楼的图纸寄给您,您可以随意地删改,变动,但是,可能的话,最好见到后就立刻动手修改。我本想把音乐厅给去掉的,因为我对音乐的兴趣已荡然无存,但是,在圣普乐的请求之下,我把它保留下来了,因为他建议在音乐厅里教你们的孩子音乐。您还将收到一些书籍,以丰富您的藏书室。不过,在这些书里,您不会找到什么新东西的。啊,沃尔玛!您只要是善于阅读大自然这本书,您必定会成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