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最后一天,我们知道大伯死了,不过一切发生地都很平静,他就像我们的爷爷一样,死于睡梦中。我不知道在那个最后的瞬间,我是说,在一片黑暗的沉静之中,“睡眠”干净利落的切换成“死亡”的那一刻,到底有没有声音,我相信如果有的话,大伯一定能听见,他最终的表情很安详,甚至有种怡然自得的神色。让人不由自主的怀疑,是他自己亲手按下“睡”和“死”之间的Shift键的。
发现这件事的人是三婶。
那天早上,三婶像平时一样,打电话到他们家问候大伯的情况,是大妈接的,大妈接起来以后,很平静的说:“他挺好,一切正常。不过现在还没醒。不和你说了,我要去买菜。我得赶在他醒来之前从菜市场回来。”
快要中午的时候,三婶打了第二个电话,因为三婶想问问大妈愿意不愿意来我们家吃除夕的晚饭,大妈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不了,他今天可能精神不大好,到现在都没有醒,我们晚上就在家里吃了,反正阳历年的除夕,又不是春节,没必要那么隆重。”
放下电话的时候三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果断的上去推三叔:“走,你去穿衣服,咱们现在去他们家。”三叔很不情愿的放下他的《龙城日报》:“你又发什么神经。”三婶一面围上围巾,一面说:“我说不上来,但是我觉得不对劲,你就听我的吧。快点。去拿车钥匙。”
事实证明,三婶是对的,三婶那种不可理喻的直觉常常是对的。
后来我们四个人一起去了大伯家。“全都来了。”大妈来开门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意外的,笑得很热情。
他们家居然窗明几净,我的意思是说,跟我上一次来的时候比,算的上的焕然一新。大妈把沙发套、窗帘、还有考点都换成红色系的:玫瑰红、橘红、或者是铁锈红。屋里弥漫着一股水仙花的甜丝丝的芬芳。
“好冷。”南音缩了缩脖子,窗子大敞着,12月的北方朔风毫无顾忌的长驱直入。“我刚才是为了通风。”大妈微笑着把窗子关上。
“坐呀。”她招呼我们,“喝茶吗?”
然后她指着沙发对三婶说:“你看看这个颜色好看不好看?我觉得这种花纹挺特别的,你猜我是多少钱买的——特别便宜,你绝对想不到。”
三婶说:“好看。我们就是出来逛街,顺便过来看看——你在哪里买的,我也去瞧瞧。”三婶的神色越来越不自然了,眼神也略微的僵硬。
我们四个人局促的在沙发上排排坐,大衣都没脱,像是进了老师办公室的小学生。
然后大妈就去厨房端出来脊背热气腾腾的茶,每只茶杯口都有或深或浅的裂纹——那是她和大伯往日刺激生活的证据。“你不用忙,我们真的坐一下就走了。”三叔连忙说。
“那怎么行?”大妈捋了捋头发,“你们难得到我这儿来。”然后她像是沉吟了一下:“等着,我去洗点水果来。”
“大哥他——醒来了么?”三婶问。
“醒了。”大妈点头,“我喂他吃了点粥,他刚刚又睡着了。”大妈笑了,笑得柔情似水,“这一觉算是午觉了。要是他现在醒着,我就能把他推出来跟你们见面,他现在其实特别喜欢家里有客人来,像小孩一样人来疯,你们说话他全能听懂的,就是接不上茬——”
“对的。”三叔胡乱接了口,“天气冷的时候人就是没有精神,容易犯困。”然后他的眼光悄悄移到三婶脸上,他们用同样的表情对视了一眼。
大妈在厨房里拧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传出来。
“哥。”南音捅了捅我,指着茶杯小声说:“你尝尝,是苦的。”她做了一个鬼脸,“太浓了,浓得发苦,苦得像中药一样。”
“那你就不要喝了。”三婶的声音微弱的都有点发颤。
我端起南音的杯子尝了一点,舌头顿时苦得发麻,让我怀疑这杯茶是不是用两公斤的茶叶泡出来的。
“大妈。”南音站起身子,脸朝着厨房里,“我不喜欢喝茶,我可不可以喝点橙汁?”
“当然可以。”大妈的声音愉快的透过水声传出来,“不过没有橙汁,有葡萄汁,你自己去冰箱里拿吧。”
“噢。”于是南音走向了客厅另一侧的冰箱。
“南音,”大妈的语调亲切,“你喜欢不喜欢大学?”
“还行吧。”南音有点困惑的挠了挠头。
“我就是羡羡慕能念大学的人。”大妈笑了,“可是我自己没那个福气,也养不出来能上大学的孩子——你姐姐要是有你一半争气就好了。”
“你这是说哪里的话。”三叔赶紧谦虚。
就在这个时候南音打开了冰箱。或者说,冰箱就像一个等待多时的阴谋,迫不及待的在我们面前敞开,冷藏室里空空如也,只有几个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乱七八糟的塑料袋,最重要的是,当冰箱打开时,里面一片灰暗,我们谁都没有看见那种应该出现的一小块方方正正的黄色的灯光,我们才注意到,冰箱的右下角延伸出来一段电线,原本是冰箱的插头安宁的躺在地板上。
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冲过一段小小的走廊,打开了里面卧室紧闭的门。
握住门把手的那一秒钟,我脑子里闪现过很多恐怖的画面,但是当我真的置身于房间里,才发现,其实没有任何的惊悚,只不过是虚幻,房间内的窗户依然是大敞着,冷的风把这间屋子变成一个巨大的冷藏室。听见风声的那一瞬间。我耳朵边上响起一阵微弱的,时隐时现的“嗡嗡”声,类似某种昆虫的鸣叫,一片寒冷中,一股非常奇怪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反胃。
大伯端正的躺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的盖着一床棉被,像个婴儿那样,从棉被上方露出他的脑袋,他的嘴角微微的有些上翘,像是在得意的向我宣布,捉迷藏的游戏结束了。
用不着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面,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的身后传来了大妈的声音。她手里端着一盘水果,像是在极力辩白着什么事情:“他刚才真的醒过来了,真的。我没骗你们,他刚才醒过来了。”
三叔全家默默的跟了进来。三叔退去打电话了,三婶对着眼前的一切手足无措,南音呆呆的站在大伯的床边发呆,。我走上去,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脸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稍晚的时候,医院的人告诉我们说,大伯应该是走得没什么痛苦,只不过,死亡的时间应该在七十二小时左右了,换言之,大伯死于三天前。
只是大妈依然一次又一次的告诉我们说,大伯两个小时前醒来过一会儿,他们还说过话,我们谁都没有办法让她相信她说的话不是真的。
几天后,三叔和三婶给大伯操办了葬礼。
有件事很残酷,但是不得不承认——我们家的人对办丧事可能比较有经验。十几年来,我的双亲、爷爷、奶奶,现在轮到大伯,三婶有条不紊的安排所有的细节:灵车、鲜花、挽联、墓地、骨灰盒的尺寸以及样式——我天天听着她拿着电话跟各色人等咨询价格,突然觉得,对她而言,安排这件事,恐怕跟给我和南音打点上大学的行装什么的差不多。反正都是要落实一个个的细节。而且,我们的确是在给大伯打点远行的装备,没错的,我不知道三婶是不是很喜欢这种调度一切的局面的感觉,反正我觉得,这个时候的她的气色往往比平时要好上很多,脸上益发有种从容不迫的神态。
一片忙碌之中,还必须确定仪式过后的丧席的地点,价位,以及宾客名单,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中国人的智慧无与伦比——有人离世也是大事情,也要吃吃喝喝——任何事情,一旦用宴席的方式来表达,就莫名其妙的多了温暖和亲切,更准确的说,就变得自然而然了,在三叔和三婶确定来客名单的过程中,我和南音听到了很多精彩对白,大致都是围绕请一个人或者不请,牵扯出来非常多的关于往日的恩怨——……准确的说应该是往日的八卦,最遥远的纠葛恨不能追溯到抗日战争刚刚胜利的时候。很多次南音笑的就像是在听相声,然后又觉得在这种时候不应该笑得这么肆无忌惮,于是这个小丫头又在转瞬间作出一种凝重的表情以示沉痛。——其实我觉得,大伯若是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灵魂还没能走远的话,听到南音这样的笑声,心里会高兴的,独自存在于我们上空的大伯一定会想起很多年前的画面,他轻而易举的把小小的南音举过头顶,然后爽朗的说:“南南。你知道不知道,那些烟囱是在制造云,烟囱把白烟送上去就会变成云。”“真的呀——”南音又惊又喜的欢呼。
现在我们只需要记得这些事情就好了,只需要记住会做云的烟囱。至于另外的一些事情,比如爆炸的暖水壶,不如南音弄湿了的倒霉的小裙子,我们都愿意忘掉。
大伯,你现在是不是真的要去制造云了?你是不是真的被派到某些属于天神管理的工厂区制造云,制造晚霞,制造月光什么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在另一个世界是以什么样子出现的?是你生病以后的样子,还是你一拳打倒情敌的时候那副最精彩的样子呢?算了,这不是我们活着的人该操心的事儿。
大伯出殡的前夜,按照龙城的习惯,亲人们是应该通宵守灵的、按道理,灵堂是应该设在大伯大妈家里。可是——这些天以来,我们和大妈交流起来都有一定程度的困难,于是三婶只好把大妈接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并且乐观的认为一切都是暂时的,大妈终究会好转。
守灵那夜,家里热闹的像是傍晚6点半的麦当劳。有一些平时走动很少的远亲都来参加守灵。午夜时分他们甚至在三叔那间堆满了设计图纸的小书店里支起了一桌麻将,大妈就是在最嘈杂的时候沉沉入睡的,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郑南音像个灰姑娘一样,围着一条旧围裙在厨房里为所有人煮汤圆做夜宵。——话虽如此,其实她只是看着水开了以后,把汤圆的袋子拆开,把他们全体倒进去,至于剩下的事情,比如到底要煮多久,比如什么时候捞出来,她就不管了,她理所当然的认为那是该交给别人操心的事情,不过她还是舍不得摘下围裙——因为她很满足这个灰姑娘造型。她中气十足的冲着临时的麻将屋里说:“你们要抽烟的的话得把门关上,我们家里有孕妇!”陈嫣坐在客厅里,微微一笑,骄傲的抚着她庞大的肚子。
小叔愣愣的坐在陈嫣身边,看上去惶恐得很,他像是家里唯一一个没法坦然接受这个噩耗的人——我的意思是说除了大妈,就是他了,他仿佛在几天里消瘦了不少,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眼中红红的都是血丝,跟他说话,他总是看上去很顺从的点点头,心里不知道游离在什么地方。“小叔,你要吃黑芝麻馅的汤圆,还是红果馅的?”南音问他,他照旧脾气很好的点点头,完全不知道这是一个不能用“是”或“不是”来回答的问题。“你根本就没有听我说话嘛!”南音急了,小叔照旧,非常顺从的对南音点了点头。
我注意到了,三婶和陈嫣交换了一个非常默契、非常无奈、但是非常温暖的微笑。
三婶坐下来,拍拍小叔的手背:“你不如就当我们家的人全都分散在两个地方,我们在这边,他们去了那边,都能相互扶持着,虽然咱们不能大团圆。但是哪边都不孤单,你这么想,心里就好受多了。”小叔如梦初醒的抬起头,看着三婶,脸上的表情简直称得上是“委屈”,他说话又犯了结巴的毛病:“不是,你,你不明白,我只是在,只是在想,他这一辈子活得那么苦,他那么苦——”
“我明白。”三婶长叹了一声,“我怎么会不明白。他那么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活得顺利?”
“不是的,我不是——”小叔脸涨得通红,“我说的不是哪个意思。”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吞吞吐吐的说:“有件事情你们都不知道——他只和我一个人说过。他真的太不容易了,那时候——”小叔有些紧张环顾四周,像是要确信大妈不会从他身后突然冒出来。
“那是1981年春节,我那时候才上初中,西决还在二嫂肚子里——”小叔也许是觉得现在没有保守秘密的必要了,“我记得那天,他喝醉了——他就和我说,和我说——当时大嫂为了能够调回龙城来,和他们厂里的一个头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还说,他说东霓很可能——反正你知道这个意思的,说着,他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我当时吓傻了,他一个劲儿的要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我,不过我撑到了今天才说也算对的起他了——”
“天哪——”陈嫣倒吸了一口冷气,很明显,兴奋过度。
三婶同情的看着小叔:“你不会是真的一位,只有你知道这件事吧——”
这下轮到小叔倒吸一口冷气。
“我们都知道。”三婶宽容的微笑,“我知道,南音她爸爸知道,西决爸爸妈妈在的时候也都知道,这种事情总是这样的,不知道怎么搞的,大家全都知道,可能不知道的人,也就是这几个孩子,过去的事情不再提了,大家都吃够了苦。东霓一直跟着我们长大,从小就吃我做的菜,上小学的时候跟同学打架,我当时怀着南音,挺着大肚子去学校见老师,她考砸了的卷子都是我签字,穿耳洞感染了是我带着她去医院,她第一次出远门去新加坡,也是我给她收拾行李——你说,东霓她还能去做谁家的孩子?………”
客厅里出现了一片短暂的安静,耳边只听见麻将忽远忽近的那种“哗啦啦”的声音。
郑南音从厨房里探出了脑袋,冲我摆手:“哥,你过来,过来。”
三婶立刻跟大家递了个眼色,于是陈嫣马上转变了话题,开始和三婶讨论丧席上派谁去收礼金。
厨房里,南音羞涩的掀开了锅盖:“你看,这要怎么办。”
她把一锅黑芝麻汤圆煮成了黑芝麻糊。绝不夸张,我眼前看见的是一锅灰灰黑黑的糊状东西,绝对看不出来它们上辈子曾经是汤圆。
“我忘记了要煮多久,我就想着多煮一会儿应该没关系吧,结果——它们就变成这样了。”南音无辜的睁着大眼睛。
我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还能怎么办,倒掉重新煮一锅算了!这玩意儿还怎么吃你是不是猪啊!”
“不用就这么倒掉吧。”南音委屈的拖长了声音,“那不是浪费粮食嘛——不然这样好了,我重新煮一锅给大家吃,这个——这个其实味道跟黑芝麻糊也差不多——让大伯吃吃看你说好不好——”她的眼睛顿时亮了,“我看这个东西其实跟大伯每天吃的东西差不多嘛,他反正只能吃类似的东西——”
突然间她沉默了,接着她难以置信的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我居然——我居然忘记了。”
“南音。”看着她仿佛受了惊吓的表情,我突然间有点不放心。
她眼里泪光一闪:“哥,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是刚刚才真的反应过来,我再也见不到大伯了。”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忘。”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天已经快要亮了,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掺着灰的冰蓝色。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比昼夜交替时候的天空更寂寞。
“哥。”南音打开冰箱寻找新的汤圆,她的声音明显比几分钟前沉静了很多,“等一会儿天亮了,你要不要再去东霓姐姐那儿一趟呢?”
“我会去。”我回答,“不过我想,她多半还是不会来的。
“我们真的不要告诉大家她已经回来了么?”南音有点困惑,“毕竟这是大伯的葬礼呀,她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是的,没错,郑东霓在三天前回到了龙城,只不过,只有我和南音知道。她并不打算出现在大伯的葬礼上,她告诉三婶她在美国的签证出了点小问题所以她不能回来给大伯送行,她不准我和南音向任何人透露她的行踪。
她的酒店房间里一片凌乱。郑成功小朋友安然的在这一片凌乱中酗睡,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看上去比什么人都聪明。
“西决,你这么早就来了。”她开心的对我挥舞着手上的几张户型图,“今天陪我去看房子好不好?其实我一天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住了,我们郑成功都不喜欢这里,一到晚上就哭——”
“今天你爸出殡,你不会不记得。”我剪短的打断了她。
“那又关我什么事?”她做了一个无辜的表情,接着嫣然一笑,“回来的机票是我上个月前就买好的,我那个时候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
“郑东霓。大妈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我们其实都担心她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精神有点补正常,她把你爸爸的尸体在家里放了三天,硬说大伯还醒来跟她说过话,你真的应该去看看她。”
“哈!”她扬起眉毛,短促的笑了一声,“这倒是很符合她的一贯作风。”
“郑东霓,现在换套衣服跟我走是来得及的。”
“别烦我。”她颓然的扔掉那几张户型图,歪在沙发上蜷曲着身子,寻找她的烟盒。
“我跟你说过一百次。”我忍无可忍,“跟郑成功同处一室的时候你不要抽烟。”
她以同样的、忍无可忍的申请瞟着我:“对我儿子来说,最痛苦的麻烦事就是长寿,所以我不在乎。”
“郑东霓,大伯活着的时候其实很想念你。”
“郑西决。”她疲倦的托着腮,“你可不可以绕了我。”
几天来,我们的谈话总是这么结束。
最终我们顺利的办完了大伯的葬礼,唯一的一点麻烦就是,三叔和三婶需要一遍一遍的向各色人等用夸张的修辞解释郑东霓缺席的原因,大伯被另外一管用来制造云的大烟囱送到了一个好地方,在那里,说不定他可以把往日的屈辱和不安写成歌词,终日歌唱,直到他发现他最终做得到原谅自己,说不定他可以随意的剪裁时间,把那个一拳打飞情敌的自己做成一个壮美的铜雕,取名“青春”,可以供人欣赏,但是供自己忘却,因为那其实也不过是些纷乱的幻象,因为非常美和非常丑的东西本质其实不同,都起源于奢望。
大伯,请你保佑郑东霓,请你不要怪罪她,她毕竟受过了太多不应该经受的苦难,毕竟前面还有那么多忍不完的苦难在等她,她一直记得,你曾经带着她,去看世界上最纯粹的火树银花,其实在她心里,你一直都是个英雄。你曾经优美的在黑暗里奔跑,捡起来被后裔射死的太阳,把他们熔化,你汲取了他们的力量来扞卫你自己的激情,和你美丽绝伦的情人。大伯你要知道,她比任何人都难以忍受你的英雄暮年,你的穷途末路。她恨你,是因为你的陨落。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站在大伯的遗像面前,最后一次鞠躬。
郑东霓的新家位于龙城南端的科技园附近,一个很漂亮的新小区,她站在十八楼上可以随心所欲的凝视护城河缓慢的流动。
很大的房子,对于一个人和一个婴儿来说,过分空旷了点,客厅里可以打羽毛球,她的家具很少,因此这个地方更是让人有种长驱直入的错觉。虽然是新装修好的,也会莫名其妙的产生刚刚被洗劫一空的印象。
她依然美丽,可是他整个人就像这所房子一样,不容分说的萧条,搬进来的第一天,她扔给我和南音一人一把钥匙,懒洋洋的说:“想带男人或者女人过来的话,随时都可以。”然后她就抱紧了膝盖,端坐在空旷的客厅的地板上。自从这次回龙城来,这个姿势就变成了她最常见的样子,她常常可以一个人在地板上呆坐上四五个小时,甚至更久,阳光无遮无拦的笼罩她整个身体,然后一点点偏移,再然后就完全离开她,她似乎无所谓,好像变成了这间房子里一个不慎被摆在正中央的瓷器。
我说:“你是怎么打算以后的?”
她说:“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龙城。”
我说:“还有呢?”
她说:“休息一段时间,再去找另外一些男人。”然后似乎为自己简洁的幽默感娇娇慵的一笑。
我说:“你总的常带着郑成功去晒晒太阳。”
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我说了句蠢话。
我说:“我们带郑成功一起出去吃饭?”
她说:“我懒得站起来。”
我说:“那你想吃什么,我去帮你买。”
她说:“不用。你听说过会有人懒得吃饭么?我就是。”她笑了,“我一想到从客厅到厨房的冰箱要走那么多步,就马上不饿了。”
我说:“你至少可以打电话叫外卖。”
她说:“我懒得拨号,关键是,我一想到我要从这儿站起来,去卧室找我的钱包,给送外卖的人开门,付钱,再把钱包放回去——这个程序让我觉得头大,还是算了。”
我说:“这样下去你会完蛋。”
她说:“我知道,今天早上我发现我家里一点钱都没有了,可是我怎么样也鼓不起勇气来下楼去ATM取钱,你来的正好,帮帮我,行不行?拜托了,去我钱包里拿那张民生银行的卡,别搞错了,那张卡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郑南音错愕的站在一边,看着这个荒谬的场景。
我们两个人下楼取钱的时候,南音认真的跟我说:“哥,我觉得咱们得带她去看看医生。”
“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吧。她只是心情不好,可能过一段日子会好的。”我叹气,“咱们只能多照顾她,这些天学校里快要期末考试了,我很忙,你多来看看她,她家里缺什么东西你就帮她买——”
“不是的。”南音用力的摇头,“我觉得不对劲。哥,你以前有没有注意过,郑成功身上到底有没有胎记?”
我顿时觉得脊背上寒冷刺骨。
“你是说,脊背上?”我干涩的问 。
“不是,腿上,右腿的小腿肚子上。”南音狐疑的眨眼睛,“我不确定郑成功身上有胎记,昨天,我一个人来看她的时候,她就那么一个人坐在地板上,我进门的时候就听见郑成功哭的声音,可是她一动不动,她说,没关系的,让他哭一会儿他自然就不哭了,然后我就去抱郑成功嘛——我就看见郑成功的小腿上有三个紫色的印儿,她说那是胎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
我转身朝郑东霓的家飞奔而去,毫不犹豫的,把郑南音甩在身后。
从我不顾一切的眼光看过去,整条街的景物呈现一种萧条的快感,我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奔跑带起了身边的一阵风,久违了的感觉,唯一的不同之处是,今天,笼罩我整个人的,是一种庞大得让我羞于启齿的恐惧。
我慌乱的开门的时候,就听见了郑成功尖利的哭声,那哭声真切的穿破了钥匙碰撞防盗门的零落声响,我甚至弄不清楚那扇门究竟是打开的,还是被我撞开的,郑东霓以刚才的姿势坐在地板上,像抓一件衬衣那样抓着郑成功的肩膀——或者说,起初我真的以为她是在逆着阳光抖动一件衬衣,她抓着小小的郑成功,逼近她的脸,嘴里不急不徐的重复着一句话:“你再哭,你再哭——再哭我就掐死你你信不信——”声音不高,语调甚至是温柔的。
我全身的血液顿时涌上了脑袋,我记不清我是怎么扑上去,怎么把郑成功从她手上夺回来,也记不清郑南音什么时候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屋里,记不清我自己如何把郑成功交到目瞪口呆的南音怀里,我只记得,在南音接过郑成功的那一刻,我看见了郑成功露在婴儿装外面的肩膀上,又多了几个青紫色的圆圆的印记,和我以前看到的一摸一样。
我只记得我捏紧了郑东霓的下巴,她甚至不挣扎,只是含着泪惊愕的看着我,我听见自己问她:“你答应过我没有,你不会再这样对他?”她嘴唇被我手指挤压的变了形,微微的嚅动着,却发不出声音。“说!”我冲她吼,“你答应过我没有?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你们这些讨厌自己孩子的女人全他妈的该死!”我的手掌毫不犹豫的落在她脸颊上,她无声的,倾斜的倒在地板上,像棵被拦腰砍断的植物。
“哥哥——”我听见南音悲怆的声音。
时间和空间是在旋转中归于沉寂的,沉寂就意味着,我意识到我做了什么,郑东霓静悄悄的看着我,有一股血从她嘴角流下来,她很随便的用手一抹,这样她的整个下巴都变红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神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我不安的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晃了晃。“郑东霓?”
她慢慢的摇头:“我不相信。”然后慌乱的笑了笑,“怎么会呢。你刚才的那种语气。那种表情,怎么那么像,那么像我爸爸——”
我抱紧了她,我无地自容。
“姐,我不是有意的。”我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她说:“我知道。”
南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可怜巴巴的凑近我们,然后,抱着郑成功钻到了我们俩之间,我们四个人于是紧紧的抱在一起,分享彼此的眼泪,血液,力量以及体温。
“哥哥,姐姐,”南音小声说,“你们不要打架。”
郑成功似乎非常快就恢复了好心情,我们的耳边充斥着愉快的外星语言。我依稀记得,上一次,我们三个人这样亲密无间,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天我翻墙进去南音的幼儿园,把她偷出来,郑东霓在外面等着我们,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逃跑,我已经不记得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好像仅仅是因为南音不喜欢去幼儿园。总之,我们“逃亡”的路途上,我们三个人也这样紧的依靠在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那时候我才九岁,可是我的身体里就像现在一样,紧紧绷着很多跟微妙的弦。这些弦在空气中轻轻一颤,我就满心凄凉,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就是相依为命。
我和南音把郑成功带回了家里,暂时交给三婶——大妈在丧礼结束之后就固执的搬了回去,于是三婶的生活又多了一顶极为重要的内容——据说一般的婴儿在郑成功这么大的时候就会爬行了,可是郑成功不会,郑成功甚至连坐都坐不稳。三婶顿时认为自己责任重大,开始想各种办法训练郑成功坐稳,每一点点微笑的进步都能让她心满意足,整日喜滋滋的说,明天你一定要告诉东霓,小宝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郑东霓依然像是一株寄生在她房子里的植物。
我说:“你该给这个地方装个固定电话了。”
她说:“我才不要。”
我说:“和我回去见见三叔三婶吧。”
她说:“帮帮忙,西决,我连下楼取钱都没有力气,你发发慈悲好不好。”
我说:“这周我们带你去医院,去看心理门诊,你不去也得去。”
她却说:“西决,你知道不知道——”她停顿了片刻,“骨灰能不能做DNA测试的?”
我说:“好像不行。”
她静静的问:“为什么?”
我回答:“DNA测试需要有机物。比如血液、头发、肌肉、可是骨灰无机物,没法提取的。”
她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的微笑:“你确定么?”
我反问:“你希望能测,还是不能测?”
她笑了,说:“我不知道。”
然后她的脸色越来越白,接着她开始发抖,她说:“我现在总是这样,突然间就觉得困了。”
她紧紧的蜷成一团,枕着我的膝盖,那表情像是在等待宣读刑期那样,等待着睡眠的降临。
“西决。”她的声音轻的好像耳语,“我爸爸死了。”
我说:“我知道。可是你要好好活着。”
“为什么呀。”她的胸腔剧烈的起伏着。
“为了郑成功。为了你妈妈。他们都需要你。”
“还有更有趣的事情可以吸引人活下去么?”她甜蜜的微笑。
“更有趣的事情——”我想了想,“有。你一直都有的嗜好,你喜欢拆散我和我的女朋友,你得好好活着,养精蓄锐,才有力气耍阴谋,一次又一次的破坏我的好事,这算有趣的事情么?”
“这件事好像稍微有趣一点。”她怡然自得的闭上了眼睛,“西决,我累了,我累的都——都打算原谅所有的事情了,你说夸张么?”
“太夸张了,这一点都不像郑东霓。”
“西决,我是个好人吗?”
“你不是。”我斩钉截铁。
“和你比,没有人是好人。”她的手指轻轻的扫着我的脸颊,“你要答应我西决,你永远不要变成坏人,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连你都变成了坏人,那我就真的没有力气活下去了。”
“永远不要变成坏人。”我微笑着重复她的话,“你们这些坏人就是喜欢向比人提过分的要求。”
“真的呀。”她不好意思的把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口齿不清的说:“西决,我已经告诉你了吧,我爸爸死了。”
“是,你告诉我了。”
“西决,我恨他。”
“可是他很想念你。”
“为什么呀——”她像个孩子那样揉了揉眼睛,困惑的问。
“因为你走的太远了,他知道你再也不会回家,所以他只能想念你。”
“现在他真的只能想念我了,因为他死了。”她的声音近似呓语,“你知道的对不对,我爸爸死了。
“我知道。”我紧紧的楼主她,“我还知道,你也很想念他。”
“为什么呀。”她像是在唱童谣那样,一唱三叹的重复着“我爸爸死了”和“为什么呀”。
我不记得那天我回答了多少个这样的“为什么”。后来,她终于睡着了。她让自己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面,睡梦中嘴角微微上翘,于是我知道,等她醒来,她就能熬过来,她一定可以熬过来,然后,好好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