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江月见重山

十六、

这琴是萧铮在南林书院惨案发生之后,在王府禁足之时亲手做的。

是送给她的,带着他的心意,但彼时也带着他许多其他的心绪。

晏柔月甚至记起来,他第二次给琴上漆的那日传来了淮州南林书院闭馆的消息,萧铮一口血直接喷在了琴面上。

她吓得不行,要立时去找太医。

他却一把将她拉住,慢慢将那血都擦了,才起身跟她道歉:“对不住,连这小事也没做好。要不,我再给你做一张新的。”

那天晚上休息时,她婚后头一次主动去抱他,抱了好久好久。

这些小事,到了萧铮登基后随着重重风波,她渐渐都忘记了。尤其是昭仁二年末淑和公主病故之后,晏柔月也许久不碰丝弦。

再到后来她外婆柏老夫人病故北地,母亲纪韶华抱憾早逝,西南兵略科场,朝间辅仁倒戈,父亲、兄长,一重又一重的生死大事,还有前朝后宫的诸多变故事端,晏柔月一直都没有再弹琴。

直到她自己病故前的那个月,心里知道大限不远,才终于将那张江月重山琴拿出来……

正想着,琴摆设完毕,萧铮也上台落座,抬手抚琴。

或许是因着晏柔月站的位置,在萧铮抬手之时刚好看到了他左袖内里隐约的一点素色。

又是白布绷带么?

郡王公服并非广袖,弹琴时袖口也不会开得太大,因而晏柔月也没有看得特别清楚。

可是四月下旬的天气已经热了,许多命妇官女的衣裙都是换了更轻的绫纱,萧铮的公服内不大会加素衣内衬,若是真加了也不会这样贴身。

上次南城夜市相见是数日之前了,若是那之前的受伤,不管是不是自戕,应该不至于到今日还有绷带。

除非他左手又添新伤。

然而很快,随着琴声响起,满庭之人再次全然安静。

琴声一振,穿云见月。

琴声再振,山河远阔。

有人听了片时,便忍不住赞叹:“三殿下的气魄果然更胜一筹,琴音如此大气!”

可也有更懂音律之人,虽亦满目赞赏,但亦有几分轻微疑虑——这韵律怎么隐约约与先前的凤求凰有些相合?

此时琴韵渐转,擘托抹挑之间,琴声仿佛江川回转入名山,山间花鸟林木自安好。

曲风竟转了几分精巧与绮丽。

晏柔月微微垂下了目光,随即借口口渴,向后头又多退了几步。

这曲子是她作的,或者应该说,有一半是她作的。

不过几息之后,当众人正要转而赞叹如此高峻冷淡的惠王会弹奏如此和暖绮丽的曲风之时,音韵再转。

撮滚拂历交叠,琴曲之中重见金铁声,肃杀寒意声声如锋刃。

庭苑之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已经彻底全然安静,先前那极其零星的议论或赞叹或欣赏等等,也都完全噤声。

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微微放轻,因着此曲精妙之外更是情韵充沛至极,台上抚琴的惠王面上并没有什么神色变化,然而人人却也都能感觉到,他的心神全然沉浸在这琴曲之中。

而这琴曲的起承转合已完其三,最后一折又是如何?

晏柔月回到了自己座位,将已经有些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她微微垂目,看着自己握着茶杯的手出神。

不想看萧铮,更不想看弹奏此曲的萧铮。

然而再是不看,那最后一转的琴曲还是声声入耳。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音律重新放缓,亦不再有肃杀之气,取而代之只有无尽的哀伤、悲痛,求而不得的思念与永夜。

没有悼亡诗的辞藻描绘,也没有祭文的骈句追思,可那里头的悲痛无尽声声如带血泪。

晏柔月低着头,不敢抬眼。

这曲子的后半段,是萧铮在昭仁八年的七夕写的。

也就是她病故之后一年的祭日。

他找出了当年刚做好江月重山琴那时,晏柔月写的春光曲,重编续韵,对着她的画像弹了一次又一次。

那是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所以他左手上的伤口并没有掩盖。

一切无处可诉、亦无法可解的痛苦,最终便都宣泄在了他的自戕与深夜的琴曲。

晏柔月记得,那时魂附画卷的她,不能哭。

如今么……

“三弟,你何时写成此曲?”

随着最后一声哀痛悠远的音韵消散,庭苑中的众人已经惊叹到不知如何立刻反应,终究还是淑和公主先开口,声音里既有惊叹赞赏,亦有哽咽气音。

显然为曲所感,眼泛泪光。

而众人这才跟上,连连称赞甚至鼓掌,惠王殿下琴曲琴艺竟是如此精湛动人,而听话音里的哽咽,竟是不少人都感动落泪。

晏柔月尽力咬着牙,强忍着不要让眼眶的热意变成真正的泪水,但她也知自己若一味避开,才是不合常理。

真的是忍了又忍,连牙关都觉得微微发酸了,才勉力做出些客套礼貌的笑意,向琴台望去。

萧铮犹自坐在台上,双手也没有完全离开丝弦,显然亦在微微舒缓心绪。

在晏柔月抬头望去的一瞬,他也向她望了过来。

表面上,似是回望淑和公主。

然而晏柔月看到他的眼眶亦是微红的。

四目遥遥相对片时,这次谁都没有错开目光。

但宴会上的一切,终究还是得应付的。

面对众人的哽咽与赞叹,萧铮再沉几息,先应了长姐:“两年前的旧作,但尾音悲痛,便没有在长姐跟前献丑。”

他意思的两年前,其实是前世的昭仁八年,也就是他自己病故重生前的“两年”。

不过众人听着,以为是辅仁十二年,那正是淑和公主的驸马白嘉奕重病之时,那的确是不便将悲痛哀恸之曲演奏给公主。

不由纷纷颔首,觉得这位三殿下跟外头传闻也不全然一样,既有才华,还很体贴。

晏柔月听着身边人的议论,知道是如何会意,也知道略有好笑,可她的唇角却仍旧无法扬起。

前世夫妻一场,最后满身伤痕。她那时累极了,真的觉得大家各自安息就好。

可他这样的悲痛,竟终究还是让她心里有一点点难过。

或许,比一点点再多一点点。

“表哥,你如今的琴艺——当真,当真是……”白嘉梅也过去赞叹,且因着琴曲所感,满面也是泪,一边擦泪一边哽咽,竟是一时过于激动赞赏,反倒不知如何形容。

但萧铮面对白嘉梅,心绪镇定得多:“不必过奖,我也没有师从名家。”

“噗。”

刚刚从宫人手里接了一盏新茶、且师从“非名家”的晏柔月,差点将茶喷出来。

万幸,至此,这场宫宴终于算是差不多到了尾声。众人不管参宴目的为何,是想攀附谁还是搅合谁,或者是来看热闹又或者被看热闹,终究都算是有些收获。

岑贵妃看着晏柔月那边已经兴致缺缺,又看着三皇子惠王忽然一首琴曲大出风头,也让自家素有贤名才名的二皇子在一众臣女面前几乎毫无光彩,还叫皇后与四皇子都看热闹,索性主动看看天色,提议就此结束。

命妇臣女们自然领命告退。

晏柔月也再次向淑和公主行礼,预备告退。

淑和公主显然有些舍不得就此分别,萧铮便直接上前插了一句:“长姐既然还想与晏姑娘再谈音律,要不要端阳之前在小弟的濯园办一场曲水流觞?”

淑和公主立刻颔首:“这也不错。晏姑娘可有兴致?”

为了淑和公主,晏柔月自然是肯的。

只是答应之前,终究还是忍不住又扫了一眼萧铮。

他的眼眶居然还有一点没褪尽的红意。

她只好点点头:“那就叨扰殿下了。”

之后回家路上,晏柔月心里还是生了几分轻轻的懊恼。

答应公主去参加音律之会曲水流觞就还好,可是看着萧铮的样子,她居然有点心软,这算什么嘛!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大家,我这一章写的比较费劲,所以过了12点,不过这还是算4月6日的更新。4月7日会再有单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