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曲名一出,除了淑和公主外,众人脸色都有些微妙。
岑贵妃倒是有几分欢喜:“这曲子倒也应景。”
言下之意,自然是指晏柔月与二皇子。
晏柔月虽然明白,但因为就站在萧铮跟前,还是有些脸上微微发热。
当下也懒得管庄娉婷或是旁人到底在想什么,她还是先顾着躲开廖皇后与岑贵妃之间明里暗里的较劲,拿着花签转向淑和公主:“殿下,可否借用您的琴?”
淑和公主微笑应声:“还请随意。”
前世的淑和公主待她与萧铮都很好,萧铮登基后头一道有关后宫的旨意便是为淑和公主加长公主尊号。
但无限尊崇的皇家地位与公主府的锦绣珠翠,却并不能消去公主眉间那份长年不散的轻愁。
尤其南林惨案的书院大火,其中收藏古谱古韵的藏书楼九韶阁被完全焚烧殆尽,彼时淑和公主亦是大病一场,之后便始终没有彻底恢复,到了昭仁二年末,便在公主府里病故。
现在能看到公主几分真心欢颜,晏柔月心里也生出不少宽慰。
略略调整心绪之后,晏柔月便登上了刚才公主弹琴的台子,同时也仔细看了一眼这张古琴——果然是泮月居的流霞绮光琴。
这本是前世昭仁元年,为了开解病中郁郁的淑和公主,她与萧铮一同花费许多力气寻来的名琴。
她那时偶尔去探望淑和公主,也会抚弄一曲。
如今再触丝弦,人事皆已大不相同,终究还是有些许微妙感慨。
不过这感慨是好的,一切都有重来的机会,纵然还有风雨或未知在前头,那也还是有抗争的机会。
带着这些深深浅浅的思绪,晏柔月这一首凤求凰反而弹奏得更专注。
轻拢慢拨,婉转轻灵如仙云缥缈,挥洒连拂,飞扬悠远似鸾凤展翅。
琴音初响之时,撷芳庭里还有些尚在闲谈的、或是悄悄议论兴国公府四姑娘是否今日过后就会成为准二皇子妃之类的窃窃私语。
然而曲至中段时,便全然静了下来。
众人便是自身不会弹琴或没有如何喜爱乐律,也或多或少被这琴曲吸引,暂时停了说话甚至吃茶,目光全都汇聚到了琴台上。
只见明媚的初夏盛景之中,一身茜色锦裙的晏柔月垂目抚琴,清艳秀丽的面孔上神色平和而专注,白皙如玉的娇嫩双手一按一拨,技法精熟老练,韵急时快而不乱,滑音处张驰得宜。
一曲既终,满庭赞叹。
尤其对音律几乎可算痴迷的淑和公主,更是惊喜非常:“晏姑娘的琴艺竟然如此精湛!”
余人自然也有不少称赞,尤其岑贵妃,夸了两句之后更是直接看了一眼二皇子萧轩道:“看来平日功夫还是要多下一些,轩儿你的琴艺可比不上晏姑娘罢?”
萧轩目光中亦满是惊艳之色,微笑应道:“晏姑娘如此琴艺,堪与长姐比肩,儿臣自然是不如的。”
母子两个一唱一和,眼瞧着便是要将先前被皇后打扰而没能拿出来的珠串再拿一次。
“晏姑娘果然高才,如此珠玉在前,倒让后头的人为难了。”这次皇后那边还没开口,萧铮先接了话,随即将那掣签的盒子交给宫侍,示意宫侍将盒子传给众人,“请各位也都先掣签罢。”
以宫宴同乐而论,这的确是正理。
当然,也顺理成章地让刚要捧着锦盒上前一步的黄莺不得不再次退了下去。
晏柔月则立刻过去与淑和公主说话,称赞了几句这张流霞绮光琴,之后又开始说技法乐理。
她前世刚认识淑和公主时便已经能就着这个话题聊得十分投机,更何况后来数年琴艺与所知皆增长不少,几句话之后就让素来温柔端庄的淑和公主极其欢喜,连相见恨晚的话都差不多说出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岑贵妃终于有了一点点的不满意。
就算是跟淑和公主一样,因为喜好而在音律之事上话比较多,但刚才坐着吃茶的时候话也太少了罢?
难不成这不是性子实在或是害羞,而是根本不愿意多说?
不识抬举!
晏柔月根本没看到岑贵妃脸色,她今日到宫里就是想见淑和公主,此刻终于能说话,莫说贵妃与皇后那边,连萧铮在做什么或者在哪里,她都顾不得了。
至于庭院中的众人,随着一一掣签就先热闹了一阵,随后按着各人意思定下了顺序。只不过正如萧铮所说,晏柔月这一曲凤求凰太过惊艳,因而接下来三人都是直接说了名琴名曲的典故就罢了,并没有上台演奏。
一直到第五个人,是昌平伯府的二姑娘白嘉梅,既是萧铮的外家表妹、淑和公主的驸马亲妹,也是京中小有名气的才女,拿着花签含笑问道:“听说晏姑娘进京前是在渝州?不知师从哪一位名家,琴艺这样精湛。”
晏柔月微微一怔,循声望过去,刚好萧铮也站在白嘉梅身边不远处,眼光便本能地在萧铮身上多扫了一回:“白姑娘见笑,我幼时是家父开蒙,琴艺老师么,也不算‘名家’。”
“那就难怪晏姑娘的手法这样混杂,看不出流派,可见老师是略差了些。”白嘉梅面上了然,笑着往琴台过去,“不过这样的话,也算很有天赋了。”
倨傲之意,毫不掩饰。
淑和公主立刻蹙眉:“音律之道,重在神韵,并不拘泥于流派的。”
“嫂嫂说的是,”白嘉梅笑道,“所以我才说,晏姑娘已经算很有天分了,若是能有名师指点,便更好些。”
淑和公主不是善于口舌争辩的人,亦对白嘉梅略有顾忌,只好转头对晏柔月低声道:“晏姑娘你不要在意。”
晏柔月轻轻抿唇点头,没有说话,又看了萧铮一眼。
淑和公主见她神色,以为是晏柔月是忌惮白嘉梅的身份不好多说,越发觉得过意不去,又多安抚了几句。
晏柔月这下反倒对公主不好意思了。
因为她其实不是生气,而是偷偷有点想笑。
她确实在琴艺之事上没有名师指点,只是自幼喜好音律,读过许多古谱典故,又天生善于辨音,所以在前世与淑和公主初遇时,才能在音律上很是谈得来。
但后来的指法技艺精进,其实真正手把手反复教她的人——是萧铮。
确实不算名家。
“等一等。”萧铮忽然开口,叫住了刚走上琴台的白嘉梅。
众人皆望了过去,惠王殿下今日本是反常的特别温和,才让人少了几分畏惧。但这一句出口,虽然面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神色变化,语气里又带了微微的冷意。
“表哥?”白嘉梅当然更是一怔。
“流霞绮光不宜久晒。你换一张琴罢。”言罢,萧铮摆了摆手。
立刻有内侍拿着墨色锦缎与琴匣上前,直接将那张只被淑和公主与晏柔月弹奏过的流霞绮光琴收了起来。
白嘉梅万万没料到会有这一层尴尬,愣在当场几息之后才转向岑贵妃:“那个……娘娘,可否跟乐师借一张琴……”
岑贵妃当然答应,预备这宫宴时原本就是有预备给这些命妇官女即兴演奏的乐器,只是目光也不由微微闪动。
惠王说变脸就变脸,还是跟自家表妹?
就算这琴不能久晒,也不会差这一首曲子罢?
想到这里,又远远看了一眼还在跟淑和公主说话的晏柔月,一个猜测上了心头——难道惠王也有意年下推举储君之事,要拉拢兴国公?
白嘉梅那厢很快得了另一张琴,可是先前的心气却给打断了,心下也是委屈,原本要炫技的琴曲演奏草草完成也就罢了。
曲终之时虽然也有人夸奖,但跟晏柔月比明显少了很多,还是捧场的意味更重。
眼看又有几人或讲典故或演奏曲子,宫宴时间也过了大半,淑和公主忽然又问萧铮:“三弟,你自己掣签了没有?来都来了,也奏一曲罢。”
“也好。”萧铮面对淑和公主还是很温和的,颔首应了,随即叫人拿了另一张玄色的琴到台上。
晏柔月抬眼看到那张琴,心头又是一跳。
这样式,不就是当年他亲手给她做的那张江月重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