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国子监

七、

“不客气。”

晏柔月轻声回了一句,又偷眼去看哥哥晏恩霖那边。

幸好这时家卫苏原已经禀报完了,再次面色严肃地欠身行礼,随即匆匆离去。

晏恩霖转身过来,眉间也不轻松,但看到萧铮与晏柔月时又笑了笑:“些许杂事,让三公子久等了。阿柔,你的灯买好了么?”

晏柔月心知苏原必定说了要紧事,只是有萧铮在场不好多说,便只作不知,将那甘霖图样的灯递给哥哥:“买好了,也给你买了一个。”

“果然有些意趣。”晏恩霖接过来还认真看了看,“这工笔也不错。”

兄妹两个也说不上谁敷衍谁,总之就着花灯互相说了两句又互相换了个眼色,还是继续与萧铮一同往前头的古书旧谱摊子那边过去。

过了花灯摊位,再经过四五家卖杂物、零碎布料并荷包的小商家,便到了这南城百宝夜市里最吸引学子的旧书摊子。

这原是百宝夜市兴起之处就有的生意,彼时是因着辅仁七年末的一场弊案,罢官抄家了十几名官员,其中几位文官藏书不少。家眷既无处典当,又因着获罪蒙羞不好意思白日售卖,便在这夜市摆摊卖掉。

彼时很是吸引了不少囊中羞涩的学子前来买书,到后来慢慢就有人专门四处搜罗旧书卷轴来卖。

只是那些商贩学识有限,所以书摊上的书卷良莠不齐,大多时候都定价很低,但偶尔也有些古卷珍本混杂其中,这就更吸引有些自诩眼光过人的学子甚至夫子时不时过来选购一番,往往比那些卖杂货小物的摊子还更热闹些。

而此刻晏家兄妹并萧铮过去时,书摊跟前正好有几人也在翻看挑书。

年纪都很轻,看着都是正当读书的十七八岁,只是看身上的绸缎衣裳并腰间玉佩荷包等物,却不大像是寻常的民间学子,甚至可说是他们今日在夜市一路行来所见,最为富贵纨绔的装扮。

几人拿着两幅画轴正在高谈阔论,一个说这买到的是前朝荀先生真迹,一个说这是当代杜大儒早年手书,余人就只管捧场,夸赞两人不愧是慧眼识珠,国子监高才云云。

他们说的实在太过热闹呱噪,以至于连晏柔月都忍不住好奇看了两眼。

结果扫过去便险些失笑,那分明是两卷临摹仿作,虽说临摹的不算太离格儿,也远不到乱真的程度,尤其卷轴底下还用了临摹之人的篆字小印,但凡这几位富贵高才多用功几日,也不至于这样糊涂。

“哥——”晏柔月忍着笑,转头也想叫哥哥晏恩霖看一眼,然而转眼先看到的却是站在她身后的萧铮,亦在留意那几个锦衣子弟,面色微冷,目中寒光闪过,先前的轻松之意全然不见。

晏柔月心里本能一紧,萧铮这样的神情,前世里她见过好几次。

每次都是朝廷上有要紧的事情,不是弊案便是结党勾连,才会让萧铮起杀心。

可眼前这不过是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而已,最多只是可笑,若非说有什么要紧,难道是因为提到了国子监?

算算时间,现在是辅仁十四年的四月,距离后来引发朝廷上党争冲突、开始影响取仕之本的国子监弊案确实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她这里正在心下计算着,兄长晏恩霖已经从书摊上找到了两本有些陈旧的抄本,递给了萧铮与她一人一本:“这好像是前朝四国史的抄本,旧了些,字迹倒还清楚。”

“有劳晏兄。”

萧铮接了抄本,颔首道谢之间便重新温和了面色语气,将刚才的冷冽之意全然掩去。

晏柔月看得分明,只是不好多问,索性便作没有留意,也先转去书摊上翻找旧书。

不多时三人各自都找到了两三册想买的书卷,这趟夜市之行算颇有收获,亦略有些疲累。

这时不远处的小吃店新的一锅肉圆汤面开了锅,酸辣鲜香的味道随风飘来,晏柔月不由本能地多看了两眼。

“今日同行,多有叨扰。”萧铮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便即开口,“且行至此处,也有些累了,两位若是不嫌弃,我做东吃个宵夜可好?”

这次晏柔月应得倒是心甘情愿,什么迟疑思绪都无,这家肉圆汤面小店她前世跟萧铮来过三次,真的很好吃!

晏恩霖见妹妹几乎是眉花眼笑地答应,也觉得好笑,只是到底顾忌着萧铮在旁,就没将“小馋猫”三个字直接说出来。

那店家生意不错,除了可以坐下吃新鲜热汤面外也单独做肉圆与干面叫客人带走,所以不少人是买了拿走的,店里头不用等便有桌子。

店里上菜也很快,三人坐下简单闲谈两句,三碗飘着辣椒红油的肉圆汤面与两碟小菜便上了桌。

只是晏柔月见三碗汤面皆是一样的,有些稍稍意外——她与兄长晏恩霖都长在渝州,吃惯了辛辣食物,萧铮却是素来清淡的。

以前她在新婚不久的时候头一次跟他来,还笑话过他被店家的小辣汤面呛到,如今居然叫了跟她与兄长一样的红油汤面。

难道说,这人重活一回,口味也能变得这样多?

不过,那香辣鲜美的肉圆细面入口,晏柔月也就暂时将别的都抛开了,先专心享受热腾腾的美食,同时听着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再跟萧铮闲谈几句渝州食物、西南风味之类。

面吃到一半,家卫苏原又找了来,这次面色比前次更严肃些,近前简单行礼,便请晏恩霖到外头说几句话。

晏柔月自然不能跟出去,只是这就变成了她与萧铮两人在店里,比先前在花灯摊子旁边等着还更尴尬些。

“三公子可吃的惯这样口味?”

略有无奈,只好强行找话说,但晏柔月一抬眼望向萧铮,立刻便知这话有一半是白问。

他额角上已经冒了不少细细的汗,可见这汤面还是太辣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忍的,一时又觉得有些莫名好笑。

萧铮见她清亮的眸子里带了几分笑意,自己也忍不住唇角微扬:“先前吃过几回口味相类的,只是并不及这一家,也还好,还好。”

第二个“还好”才说完,他额角的汗却很不给面子地略略往下淌,晏柔月几乎便想将帕子递过去,但手动了一下还是强行忍住,转而去问店家拿些清茶过来。

萧铮微微垂目,自己拿袖口略按了按,又伸手去接过了店家送来的陶壶与水碗,给晏柔月也倒了一盏:“多谢。”

晏柔月刚要客套回去,一眼先看到他倒水之时袖口微微滑开,露出了一截内里的白布绷带紧紧包扎着左手小臂,几至手腕。

“三公子,您这是——”

一句话问了一半,忽然听到外头几人大声说笑着进门:“……可不就是,白白叫兄弟几个在醉仙楼等了一晚上,谭家老二真是倒霉催的,好死不死撞到那个三阎王手上,简直命犯太岁!”

正是那几个刚才也在书摊旁互相吹嘘的纨绔子弟,由店家招呼着在旁边的桌子坐下,犹自继续说笑:“你们不知道,前些日子谭二都吹牛吹到什么地步,说什么天仙一样的小娇娘肯定能算计到手里,回头还要让他舅舅兴国公给他也活动到国子监;其实我看晏家现在也就是个空壳子,还不如靠宫里的贵人呢!”

“他那笔字还能进国子监?”旁边的人笑道,“若是国子监里考风月楼的曲儿,他倒是能得个状元。旁的还会什么,怕是季考一回便赶出去了罢!”

“嗐,季考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先前那品鉴画卷自以为买了真迹的“才子”又发高论,“这等事,总是有法子的。”左手的洒金折扇一收,比了个元宝手势,几人又都会心大笑起来。

两步之外的小桌这边,晏柔月的筷子已经彻底放下了。

这一整番话听下来,她甚至不知道该从哪一处开始生气,但再看看萧铮的脸色,她好像又不是太生气了。

甚至想到这几个纨绔子弟实在是三生有幸,居然能直接作死作到萧铮跟前,还有一点点的幸灾乐祸。

就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