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71年,熊恽即位,史称楚成王。天下之势更加纷乱,周惠王与五位大夫争利,险遭驱逐,后在郑伯与虢公的帮助下击退五子才顺利还都。齐国遇到百年难遇的大灾,饥民遍野。晋国爆发“骊姬之乱”内乱不息,晋公子重耳被迫流亡他国。次年齐、鲁、宋合并伐徐国,抢占淮水下游。齐、鲁等国与楚国在淮水的争利初现端倪。
更让妫翟心痛难过的是,她的堂兄御寇一家人终于被陈桓公杵臼厌弃,死于蔡姬与子款的阴谋之下,连个后人也没留下,而照拂她幼年的叔叔陈完被迫投奔齐国,受封田地改称田完。陈完到了齐国之后托人送来密信,告诉了妫翟当年她父亲暴毙的真相,但妫翟没有精力去考虑自己的家仇,帮助儿子坐稳王位,稳定楚国局势才是她急需要做的事情。
八岁的熊恽与母亲并坐王位。与熊艰的疏离所不同的是,熊恽对自己的母亲是很崇拜和信服的。他因为次子的身份而没有长于宗亲之手,但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王者之气浑然天成,妫翟对于他的期待也远远超过了熊艰。尽管熊恽只有八岁,但妫翟仍然毫不隐晦地告诉儿子:你的叔父子元就是你掌政的最大敌人,我们母子必须要站在一个战壕里才能保全性命,开辟新局。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烧得好不好,直接关系着妫翟能不能完胜子元。熊恽举行完册封大典,妫翟做的第一件惊人的事情便是以子元护驾不力为由,免去其莫敖官职,改任为令尹。这一举措大大将了子元一军,因为莫敖掌管兵马大权,令尹掌握行政大权,虽然位置是同级的,但实权却截然迥异。让子元憋闷的是,他不可反驳,虽然真相永远不能被查出来,但熊艰在他的手下死掉是不争的事实。在随国王师的武力压制下,子元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不得不弃卒保帅,牺牲掉了许多跟随自己多年的武将。
莫敖位置悬而未定,在楚国臣僚中引起热议,谁也不敢来坐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因为子元狭隘而自私的心绝不会允许竞争者的出现,昔年彭仲爽没能做到的事,现在也不会有人做到。这样的局面,正中妫翟的下怀,也是她苦心经营多年的一个结果。
莫敖这样的职位存在是妫翟心中最大的不安。她几乎不敢想象,如果把守这个位置的人不是子元这样的好色之徒,而是有子文的老成持重、文王的霸气、屈重的务实,一旦这个人有了反心,那么国主必将成为傀儡。妫翟绝对不允许自己的生存建立在侥幸之上,她要一点点消除危机,以子元不抗拒的方式蚕食掉他,让莫敖这样的职位消失在楚国的未来中。
既然莫敖没有人敢接任,那么妫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削减子元的兵权。她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分化兵权,将王权高度集中。
妫翟拟旨,熊恽宣召,命锻造府制作了十只刻有凤纹的兵符,一只为总号令,九只为分号令。把原来的左、右、中三军分化级别,每一军设上、中、下三支佐军,那么队伍由原来的三支摇身一变为九支。左中右军非战时不设元帅,只设三位大将,赐令牌,享有在辖制范围内的练兵与调兵权,只要没有兵符便没有征伐号令权。三军俱由国主掌握,遇到战事,设帅点将,赐兵符,然后才能号令军队。上下两军将领皆服从元帅,左右元帅皆服从中军主帅。而中军由王师组成,元帅多为国主,只有小型战事才以莫敖或者令尹为帅。当三军九队都掌有符节之后,依然要听从国主兵符的总号令。
这样的改革,让楚国的军权不在官僚手中,由莫敖或者令尹任意妄为,而是相对集中在了国主的手中。国主的所作所为均受辅臣和谏臣的监督,这样少了个人色彩,也结束了武、文两代君王因举贤唯亲积累的弊端。
当然,妫翟也是知道的,要使大权在握的子元一下子什么实权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过分的削减只会激起子元的反抗,所以她特例将中军的符节赐予子元,让子元掌握中军。
军权分化使国政稳定一些之后,熊恽的安危是妫翟焦虑的问题。为此,她提拔护驾有功的屈御寇和斗般为国主的御前侍卫,担起保卫国主的安危,并赐御寇名字为屈完。这两个十几岁的少年,看上去稚嫩却是极为骁勇,妫翟有意让他们取代熊率且比和阎敖,成为了新一代的楚国勇士。
解除了内部危机,妫翟开始大力提拔贤才,降低提拔人才的标准。首先将在文王身边为内侍多年的蒍吕臣提拔为百工正,掌管国内制造。提拔苋喜之子伍参为大夫,将子文提拔为熊恽的太傅。封鬻权之子戢梨为左军上将军,斗丹为右军上将军。命观丁父从民间寻来的武林高手田慎为熊恽骑射教头。而宗亲里的斗勃、斗廉等人还尚在考察中,在没有确定宗亲的忠心之前,妫翟不会轻易给他们机会。
年幼的君王、年轻的新人,楚国的一切透着新鲜和稚嫩。蒍章、苋喜等人并没有退出华丽的舞台,继续发挥着余热。
这天,苋喜为难地拿着国库的账本与妫翟密谈:“夫人,令尹大人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日后国人都要举家食粥了。”
妫翟接过账本一瞧,眉头直皱,道:“子元支这么些钱做什么?”
苋喜道:“这……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妫翟道:“看你脸色发青,便知不是什么好事,但说无妨,寡人心里有数。”
苋喜这才支支吾吾道:“听闻令尹大人要在内廷的外边院子里盖一座大宅子。如今正遍寻圆木,还说要用金子镶嵌呢。”
妫翟道:“消息可确实?”
苋喜道:“臣已经派人查探了,的确属实。”
妫翟气得一捶案桌,压抑地骂道:“他越发放肆了。”
苋喜道:“令尹大人罔顾先王之恩,行径如此放诞,夫人,只要您一声号令,微臣就是拼了老命也要守住国库。”
妫翟沉吟半晌,改变了主意,道:“不,咱们要除这蠹虫,得先哄饱他。日后他来支钱,你不要拦,只管给他拿去花,但是支钱的时候要当着众人面记账。”
苋喜应承,担心道:“子元如此放肆,是对先王大不敬,狐鸣枭啸,岂不叫夫人为难。”
妫翟无奈说道:“这个寡人自然明了,但为了先王,为了堵敖,也为了大王和国人,这个让步寡人不得不做。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放心,他休想得逞。”
苋喜退出后,熊恽来见妫翟。妫翟看到俊秀可爱的儿子,泣涕涟涟。熊恽见状,惊得跪下请罪:“孩儿惶恐,请母亲示下。”
“殿下,快过来寡人身边!”妫翟抱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妫翟摩挲着熊恽粉嫩的脸庞,哭道:“殿下,你听着,你叔父要在内廷边上用国库的金子修筑宫殿,以此威胁诽谤母亲。”
熊恽疑惑而愤怒地问道:“令尹大人乃百吏之首,怎可损公肥私,置国人血汗不顾。他既是寡人王叔,就该恪守先王遗诏,怎能做出这样无德之事?母亲,这样的事孩儿闻所未闻。寡人要召子文大人警告令尹一番。”
妫翟听着幼小的熊恽这番有条有理的话,欣慰不已,劝道:“殿下有这样的见识,寡人甚是欣慰,不枉寡人从小点滴教导你,这才是一国之君的样子。但是寡人要劝你一句,子元现下势力庞大,对我们母子还没有放松警惕,所以你不能听人挑拨,要暂且佯装无知,还要在子元面前佯作顽劣,不能让他瞧出你的上进心。”
熊恽迷惑:“母亲,孩儿有些不懂,身为一国之君当日日勤勉,怎么能沉湎于玩物之中?寡人是万民之主,为天神所佑,为何要做出这等表里不一的事来?”
妫翟劝道:“孩子,人心叵测,就是神也不一定猜得透啊。你叔父能杀了你长兄把污水泼在你身上,又怎么会轻易饶过你,你越上进他便越在意。你可不要忘了,他如今掌管中军,随时能杀入内宫取咱们母子的性命啊。”
熊恽不说话,歪着头想了半天,气鼓鼓说道:“大丈夫怎么不光明磊落,反倒心黑如墨呢?”
妫翟道:“人心黑与白,肉眼可瞧不出来,要用心眼才瞧得出。母亲为了你受点委屈不算什么,但你若有闪失,先王与长兄九泉之下也难瞑目。你既知玩物丧志,那咱们也就让子元玩物丧志吧。”
熊恽天资聪颖,悟到了母亲的忧惧,道:“母亲,您放心,孩儿绝不会轻信任何谣言而背叛您。”
妫翟破涕为笑,欣慰道:“真是娘的好孩儿。”
夜里熊恽睡下之后,妫翟单独召见了屈完和斗般。
“御寇,子扬,以后教习大王武艺要在无人的地方、无人的时刻。从明日起,你们不仅要保护大王安危,还要陪着大王玩耍,玩得尽兴,尤其要将大王顽劣不长进告诉该告诉的人。”
御寇与斗般是妫翟的心腹,对这样安排的目的心知肚明。过了几日,御寇与斗般命宫内的小厮寻来许多鸟雀,做了木马。熊恽果真施展孩子的天性,抓鸟摸鱼,成日与臧人疯玩。熊恽的前后转变,使子文头痛,日日向妫翟禀报。妫翟烦不胜烦,只能苦口婆心地劝。
过了好几个月,熊恽课业荒废殆尽,所要求背诵的书目悉数忘记,每日只喜欢在花园玩耍,一到功课时间便呼呼大睡,渐渐到了连朝堂上都睡得着的地步。
这一日,子文怒发冲冠地进殿,向妫翟禀告,说熊恽闹着肚子疼要上茅房,却转眼不见踪影,派人去找,却见丑嬷和内廷臧人与熊恽在花园里捉迷藏,嬉笑逗闹好不开心。
“夫人,子文才疏学浅,看来是难以教好大王,请另选高明。”子文气得面色发白。
“什么?大王怎会荒诞至此!”妫翟怒喝,气得头晕。
“夫人息怒,身体要紧。”星辰赶紧扶住妫翟。
妫翟一把推开星辰,骂道:“大王如此不思进取,寡人保重身体有何用。摆驾内廷!”
妫翟与子文等朝臣来到内廷,见熊恽正一身泥巴地骑在御寇身上,张牙舞爪地与婢女和斗般嬉笑,丑嬷和众小厮正闹做一团,妫翟尚未入园子便听到笑声,脸色由白转青,子元跟在妫翟身后冷笑不语。
“来人,给寡人把这不孝子捆起来。丑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纵着大王胡闹,跪下!星辰拿藤条来!”妫翟气得浑身颤抖。
熊恽被捆在长凳上,而斗般、屈完、丑嬷及众奴仆均跪在院中请罪求饶。
妫翟举起藤条道:“这是当年葆申师父训诫过你父王的藤条,今日寡人要来训诫你,替先王教训你这个不争气的不孝子!”
妫翟说罢,狠狠下手,打在了熊恽的臀上。熊恽倔强,咬着嘴唇不喊,妫翟怒气更盛,下手也更重,边打边哭:“寡人是造了什么孽!苦苦守着你这个不孝子,熬着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熊恽脸憋得涨紫,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大声喊道:“您要是惦念父王,就不会对息侯念念不忘,年年祭奠。您心里要是有父王,就不会让长兄去得不明不白。您若是还有先王,就不会厚颜无耻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熊恽的话众人听得哗然,越发不自觉想象着妫翟与子元的绯闻。
妫翟脸色发白,停了手,含泪将藤条举得高高的,悲愤骂道:“寡人要你何用,不如打死了干净。”
眼看着妫翟的藤条就要落在熊恽身上,丑嬷不顾一切站起身扑上去抢住了妫翟的手,哭求道:“夫人您息怒啊!大王他还只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等他长大了自然明了您的苦心。您就看在先王的分上,饶他这一回吧。”
妫翟气不过,一脚踹在了丑嬷身上,将她踹出数尺远,丑嬷哎哟一声,眼泪直流,但仍顾不得疼痛,爬过来死死抱住妫翟再求情:“夫人,不能打了,再打孩子会死的。老奴求您了,求您了!老奴再也不敢跟大王玩耍了。”
斗般与御寇对视一眼,见闹得差不多了也赶紧跪爬过去求情。
子元见熊恽屁股已经尽是血迹,肿成了一座小山包,心里偷笑不已。为了不让人瞧见他的得意,他上前从妫翟手里夺下了藤条。
妫翟含着眼泪望着子元,眼里尽是无奈和不甘,哭道:“寡人命苦呀!先王,您怎么抛下我一人煎熬!”
子元见妫翟哭得伤心欲绝,心里又软了起来,温柔劝道:“您跟孩子置什么气,赶紧进屋歇着吧。来人,把大王抬下去,好生敷药伺候着,少了一根头发本公饶不了你们。”
妫翟被星辰和子元搀扶着进屋躺下,大臣们纷纷散去,丑嬷与斗般等人都跪在外厅等候发落。
妫翟气道:“不去伺候大王,跪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要等寡人把你们拉下去砍头!”
丑嬷一行这才慌慌张张地退下。妫翟泪流不止,双眼无神,面色惨白。
“星辰,你下去,寡人跟令尹大人商议些事情。”
星辰识趣地退在外屋,但警惕地听着屋内的动静。
妫翟转过身,啜泣不已,可怜地说道:“子善,恽儿这样,你该得意了吧。”
子元得意一笑,假惺惺劝道:“夫人这话可见外了,本座虽有野心,但也不愿看你伤心呀。”
妫翟道:“这孩子如此顽劣,寡人后半生还有什么依靠。”
子元色眯眯地握住妫翟的手,暧昧暗示道:“别怕,还有我呢。”
妫翟听罢这话,哭得更凶了:“有你?你连艰儿也敢杀,哪里还会放过我们母子。”
子元有些尴尬,忙哄道:“那不是你性子太烈了嘛。”
妫翟扭动了几下身子,也不再挣扎,任由子元抓住她的手,哭得更可怜了:“那也怨你心太假。如今倒好,我恪守清白,还是有些污言秽语谣传到了恽儿耳里,竟背上了这等不好听的名声。早知如此……”妫翟说到这里便不再说话,只是嘤嘤哭泣。
子元握着妫翟柔软白皙的小手,心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这狠心人。”手被子元握过之后,妫翟娇喝起来,赶子元出去。子元还想说什么,妫翟已经抽回了手,将头埋在锦被里,不理会他了。
子元无奈,只能退身出来,遇到了门口的星辰。星辰行礼,带着暗示说道:“大人,时候长着呢,主子这会子心绪纷乱,您等她平静些了再来吧。”
子元在星辰脸上摸了一把,淫笑道:“好一个俏丫头,你主子不应,你倒也可以先侍候着。”
星辰哂笑道:“大王别拿奴婢开玩笑了,奴婢可比不上主子半点。”
子元乐呵呵笑着出去了,心里暗想:真是聪明的女人,儿子不争气,乖乖投靠我了。
子元走后,妫翟起身来赶紧去东宫看熊恽。
妫翟屏退了东宫的闲杂人等,亲自给儿子敷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妫翟颤抖地为熊恽上药,眼泪模糊了双眼。
熊恽忍痛安慰母亲:“母亲,您不用担心,孩儿不痛。大伙都说孩儿这一出比真的还真呢。”
妫翟哭道:“我可怜的恽儿,你受苦了。都难为你们了。”
妫翟哀伤之状,见者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