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妫翟正在想第二日议政之事,听蒍吕臣报告,门外有女子求见。原来是宗亲命妇们入宫探病,其中便有子元与子文的妻子。
“快快请起,难为你们还来看望寡人。”妫翟躺在榻上与妯娌们寒暄,特意瞄了瞄子文的妻子,果真端庄娴雅,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沉稳的智慧。
命妇循例与妫翟叙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妫翟叫星辰拿出几支簪子作为打赏赐给命妇。
待她们散后,妫翟悄悄打开子文妻子送来的礼盒,漆盒内是一些精致糕点。
“星辰,把它们一个个掰开。”
“这是为何?”星辰有些疑惑不解。
“适才,我见子文之妻似乎有话要说却终究咽了下去,我想这礼盒内必有玄机。”
星辰依言行事,一个个捏开糕点,果然在其中一个发现了一个极小的布团。妫翟吃惊不小,展开布团,看见短短八个字:新王位悬,保全世子。
妫翟浑身发冷,道:“子文能冒险进言,看来事情比我想得严重。想不到子元竟然手脚这么快!也不知簪子的玄机他能不能勘破。”
星辰道:“他既是有心之人,必能知晓。”
妫翟把布团烧掉,丑嬷带着宫中世医进了外殿,正替芈恽诊脉。
“世子病情如何?”妫翟问道。
“世子着了凉,有些微热,吃几服药退了热便好。”世医如实回答。
“也罢,寡人最近也有些疲累,你替寡人与世子好好开几帖药调养调养。”
世医不敢怠慢,忙写下了方子。
此时,子文从妻子手里接过簪子,仔细琢磨簪子的玄机。终于他找到了暗扣,知道了答案。
子文将簪子恢复原样,悄声对妻子道:“去叫子扬(斗般字子扬)来,我有话吩咐他。”
斗般见父亲面色凝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子文却只叫儿子附耳一阵详细交代,斗般听罢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子文谨慎嘱咐道:“此事非同小可,切不可让奸人得逞。”
斗般点头,道:“孩儿早想建功立业一扫多年郁气,父亲您放心吧。”
子文苦涩道:“孩子,你还小,路长着呢。看来为父要避几天,等你们到了郧国再说。”
夜深了,郢都城内一片寂静。更鼓三响,郢都宫内的南门缓缓打开,一辆马车正停在城外。守将潘崇小心地观望四周,不敢有一丝大意。阴沉的天空不见星光,两个黑衣人匆匆而来。
潘崇见状连忙迎接上前,带着敬畏回道:“一切俱备,您可以放心。”
黑衣人没有说话,而是走出城门,将怀里抱着的孩子交给马车里出来的人。马车里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屈御寇和斗般,抱着孩子的也不是别人,是妫翟与丑嬷。
丑嬷跳上马车,悄声劝道:“您回去吧,老奴拼了性命也会保全两位小主子的。”
妫翟不放心,嘱咐御寇与斗般:“御寇,子扬,你们一定要将人平安送到曾国。”
御寇道:“夫人,您栽培御寇多年,御寇不会让您失望的。”
斗般也道:“有夫人御赐的神箭,没有人能阻挠我们。”
妫翟点头,不再多言,御寇扬鞭一挥,马车便消失在夜幕中。潘崇悄悄将城门关上,妫翟道:“潘崇,你要管牢自己的嘴,明白吗?”
潘崇道:“微臣明白。”
妫翟迅速钻上星辰在暗处备好的马车,主仆二人急急回到内廷。
天亮了,芈恽与芈芷醒来,发现自己坐在马车里,身旁只有丑嬷陪伴。
“嬷嬷,为何我会在马车上?”
丑嬷搂着芈恽,道:“夫人叫你替她去拜会拜会你姑姑曾夫人。路途遥远,公子怕不怕?”
芈恽胆气十足地道:“不怕,见到姑姑,恽儿还要替母亲问好呢。”
丑嬷笑了,轻轻哼着乡谣,哄着两个孩子。
一连几日,妫翟窝在内廷闭不出户,叫星辰把药渣倒在显眼的地方故意叫人看见。妫翟不敢松懈,日日叫人探听熊艰的安危。子元将熊艰带至离都城三十里外的堵地狩猎,整日不归。葆申师父劝不回,也气得犯了病。众人皆知,这是子元在向妫翟示威。
直到接到丑嬷的平安信,妫翟这才放下心来。她不再忍让躲避,一个人的朝堂也要继续。子元见妫翟没有答复他,索性不回。宫中议论纷纷,说着妫翟与子元的私情,各色油醋都添加进来,一时间整个楚王宫传的都是妫翟香艳的故事。
小蛮听仆人传给她后,回来在院里替献舞绞着锦帕,有意无意地嘀咕道:“真不知夫人有什么好,蔡侯居然也喜欢她。”
蔡献舞闭目养神,假装没有听见。
妫翟接着上了几日朝,子元仍旧与熊艰在外狩猎,妫翟只好命申侯去堵地请子元回都。这天,子元终于传信回来了,还带着丰盛的猎物回来。
“臣参见夫人。”子元进了殿,不脱铠甲也不跪拜,径自坐在了殿下离妫翟最近的位置上。
众臣大惊,虽然传言离奇香艳,毕竟没有见到,如今见子元这样放肆嚣张的行径,都忍不住嘀咕开来。
妫翟星目微紧,隐忍着怒气不发,只问自己关心的事:“莫敖大人回来了,为何大王不上殿向寡人问安?”
子元得意一笑,眼神变得狰狞,他没有直接回答妫翟的话,反而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大王近日骑术精进,狩猎准头也越发好了,所以要给您献上大礼。把东西给夫人抬上来。”
四个侍卫抬着一个精致的木箱子走上殿来,看着似乎不轻。
“这是何物?”妫翟有点不祥的预感,箱子里不会有好东西。
蒍吕臣正要上前去打开盖,妫翟拦住了他。她一步步走下殿来,离箱子越近血腥味就越明显。她走到箱子前,微颤着手,将华丽的木盖子打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冲天而来,朝臣们都忍不住掩鼻。妫翟忍着恶心凑近一看,见到自己的儿子熊艰正浑身带血地躺在木箱子中,因为死去多时而略显浮肿,怪异而恐怖。
妫翟踉跄后退,眼前一阵发黑,气血直冲头顶。她咬住自己的手背,强迫自己不惊叫出声。当她抬起头来时,双眼如利刃死死地锁住了子元。
朝臣们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也不敢上前瞧,但是看着妫翟以对峙的姿态看着子元便知不是小事了。
妫翟一步步攀上宝座,留给子元一个倔强而清瘦的背影。她一步一念:熊赀,你要保佑我,我一定要给咱们的孩子报仇!妫翟盘坐,面色如雕像一般凝固了,一字一顿地问子元:“先王遗诏诸卿想必言犹在耳。先王将寡人母子安危均托付于莫敖大人,不知莫敖大人对于新王暴毙有何交代。”
苋喜等人听暴毙二字,吃惊不小,不敢置信地凑上前去看看木箱子里到底是何物,这一见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差把五脏六腑呕出来。唯有子文不动声色镇坐原地,关注着子元的反应。
子元原本想和妫翟在议政殿上决一战,让她乖乖呈服,手下兵将已被他安置妥当,城外均已安置,没想到妫翟自己说新王是暴毙的,看来有回旋余地。于是子元立即收起阴笑,忽然哭着跪在殿下:“夫人,臣悔不该带大王去堵地狩猎啊!”
妫翟压抑住愤恨,问道:“莫敖大人何出此言?”
子元哭得比死了亲儿子还痛心疾首:“臣原本只是想带大王去跟着勇士们练练手,没料到被那些心思险恶的人钻了空子。在大王回都的前天晚上,有人带着死士对营房突袭。时值深夜,来人众多且身手毒辣,他们先火烧了本座的帐房,然后杀入军中,趁着混乱假扮侍卫把大王掳走。臣与对方交手,那人见不是对手,便,便将大王一剑杀死了。”
妫翟听着这话,笑了:“莫敖大人真以为寡人糊涂了么?”妫翟笑完忽然含泪怒骂道,“堵地乃王室狩猎场,禁卫森严,岂是旁人随意可进?即便有人混进帐中,莫敖大人征战数年又怎会不知先保国主之理?即便国主遭遇不测,为何不遣人报知寡人,不予大王灵柩安置,而要这样冒犯寡人,使大王不得安息?莫敖大人,先王对你不薄,你就是如此报恩的吗?”
子元听着妫翟动怒,眼泪也懒得流了,猥琐说道:“夫人,如果混进帐中的人就是在座列位中的人,事情就要另当别论。如果不是今日这样朝圣,夫人又怎会知歹徒之凶残?夫人,您要替大王报仇啊。”
妫翟道:“你是说有人蓄谋弑君篡位?那请问何人指使,为何篡位,主谋是谁?”
子元抬起头,阴森一笑,将手指向了子文:“指使者公子恽,意欲取王而代之,主谋便是谦谦君子子文大人。”
子文冷静道:“莫敖大人不要含血喷人,公子恽不过八岁,哪里知道弑君篡位这样高深的计谋?子文寸步未曾离开郢都,何来堵地杀人一说?”
子元站起身,踱步到子文面前,道:“小孩子是没有那个心,但是某些大人却是有的。你觊觎本座辅臣的地位已久,与蒍章、苋喜等人同流合污合谋弑君夺位,取代本公辅佐新君,又有何不可?试问子文大人,您前几日为何没有到宫中教习?蒍章大人又为何病得蹊跷?”
“子文前几日身体微恙,静养于家中,拙荆与仆从皆可为证。”子文并不怯懦,反而对子元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可怜。
“是吗?真这么巧,居然就一块儿病了?”子元得意不已,死咬子文不放,“您的家眷都是向着你,自然什么话都可以编,但是堵地几千戍卫几千双眼睛皆可为证,他们亲眼见到您杀了大王。您看,这是什么?”
子元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块沾了血迹的玉佩,正是子文平日贴身带着的。
“这……”子文初始并不明白自己的玉佩怎么会到子元手里,细一想前日家里失盗恍然大悟,可是这样的话说了断然不会有人信。子文一时间踌躇不已。
一旁站着的蒍章自危不已,因为他前几日确实身体不适躺在家中,但是看子文这样的情势也不能料想子元会拿出什么“证物”来。
子文道:“既然几千双眼睛,莫敖大人又怎会轻易准许刺客回都呢?莫敖大人用兵如神,不会连个刺客也斗不过吧。”
子元正要发怒,妫翟出言制止了争辩。妫翟明白子元能使出这样拙劣的计谋,不是因为缺乏谋划,而是要给她来个下马威。妫翟鄙视一笑,问道:“如今大王薨逝,孰是孰非真假难辨,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诸卿以为,该立何人?”
申侯听罢妫翟这话,以为妫翟失了主意,忙道:“公子恽虽并不可能亲手弑君,但也难逃丑闻,且年幼,臣以为不宜为君。莫敖大人征伐多年,立下汗马功劳,又是武王嫡亲幼子,当继大统,安我民心。”
妫翟淡淡扫了申侯一眼,心道:好吧,就让寡人一次辨个忠奸。
蒍章一向表面依附于子元,但是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刻,他不得不表明自己的立场,出言反对:“申公此言差矣。公子恽自幼跟随夫人长大,若有被人利用的迹象,夫人怎会不知?长子幼子皆是夫人亲生,试问哪个母亲又会亲手扼杀自己的儿子?若说公子恽逃不脱嫌疑丑闻缠绕,那么莫敖大人护驾不力,也难以给国人交待!”
子元一惊,凶狠地瞪了蒍章一眼,蒍章别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熊艰年幼的躯体就孤零零躺在木箱子里,没有人在乎他是怎么死的,只在乎他死了之后谁可以取代他。朝臣们心里的各种打算因为妫翟的那句话而点燃,此刻都忘了自己该恶心,该闻不了那难闻的气味,只为了争取新的靠山争得不可开交。
妫翟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她看着那个华丽的木箱子,一想着自己的儿子成为权力斗争的殉葬品便肝肠寸断,恨不得将子元千刀万剐,可是眼下,她不能认输,不能哭,不能叫那些做了恶的人得逞。
朝臣们争执不下,支持子元的人和反对子元的人一样多,决定权最后落在了大宗斗祁的手中。
斗祁心里叫苦,他都快七十岁的人了,也叫他不得安宁,可是该反对还是该支持呢?他不知怎么抉择。子元是宗亲,势力庞大,若是反对,自己别想过好日子;可是不反对,他明知此事有蹊跷,若是轻易让子元上位,又怎么对得起先王?
妫翟不给斗祁犹豫的时间,直接使出杀手锏:“大宗,如果告诉您公子恽不可能有时机弑君,那么您觉得该立谁?”
斗祁怯怯地看了子元一眼,被子元眼里暗藏的杀机吓得不轻。这一双阴狠的眼睛反倒让斗祁忽然明白了什么:宁可扶植这个女人和那小子,自己安乐晚年,也不能扶植白眼狼自断后路。斗祁心里骂道:呸,就是帮了你也是死,还不如不帮你!
斗祁道:“若是公子恽确实与此事无关而只是个误会的话,那么宗亲们愿意遵从文王遗愿,全力辅佐公子恽。若是公子恽无法逃脱嫌疑,那么宗亲们便改变心意。”
妫翟听了这话,心里有了把握,站起身来,道:“诸位可听清楚了,何人继位非寡人一女子的臆断,而是诸位的抉择。寡人只想告诉尔等一个真相,公子恽因为身体微恙早已经去了曾国疗养,算来已经有十来天了。试问一个在他国探亲访友的人,怎能在前日与人合谋弑君篡位呢?”
惊人的逆转让子元惊得说不出话来,公子恽怎会离都?明明是在宫内治病?不光是子元,除了子文,众人一片哗然。
妫翟又道:“大王暴毙,国之大哀。但是,莫敖大人是两位世子的亲叔叔啊……”妫翟说道这里故意停住不语。她看见苋喜蒍章等人面有怒色,而申侯等人则面有惊惧,子元神情复杂且有些不知所措。
妫翟犀利的双眼毫不惧怕地迎上子元,慢慢地说着让子元觉得又恨又怕的话:“所以,要让寡人相信莫敖大人,恐怕很难。想来,这其间有什么误会罢,寡人想,不如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彻查此事。大王遭遇不测,不可如此惨烈地横陈尸首于朝堂,让他安息是第一要务。至于其他事情,等公子恽回国即位再议吧。苋喜大人,您文才极佳,又深知礼法伦常,您以为大王谥号为何?”
苋喜道:“大王殁于未成年之时,并没有能独当一面,是以,臣以为不可谥号为王。既然在堵地遇险,莫如追谥为‘堵敖’为宜。”
妫翟点头:“嗯,如此得体。潘崇。”
“臣在!”
“国主薨逝,郢都大丧,正值民心不稳之际。现在寡人要将王城安危交付与你,务必要杜绝一切别有用心之人肆意挑起恐慌。”
潘崇从一个内宫守卫升迁至王城统兵,欣喜不已,连连谢恩。
仅仅只隔三年,郢都城内又挂起了白幡,妫翟已经不清楚自己经历了大大小小多少场葬礼。
空空的内廷没有了丑嬷的护卫,这天子元轻易地就进了内廷。他抓住妫翟的手,咒骂道:“早告诫过你,不从我只会后悔。哼哼,你也不想想,你有几个儿子可以消耗。熊恽不会活得太久。”
妫翟冷冷笑道:“从寡人第一日来郢都起,你那双色眼便出卖了你的心。你以为寡人愿意敷衍你,愿意屈从你么?今儿告诉你,寡人对你从来没有过好感,只有鄙视。无论你是惺惺作态地故作温情,还是假模假样地佯装霸道,都不会在寡人心里有丝毫波澜。”
子元恼羞成怒骂道:“你这无情的女人!”
妫翟撇嘴一笑,满眼唾弃:“你可曾听过一句话,叫画虎不成反类犬。你想学你王兄的霸道,可是又不知其精髓。寡人可不是当年的息夫人,而是今日的楚夫人。你有什么诡计尽管使出来,寡人不惧,从今往后,寡人与你斗到底!”
子元道:“我的确低估了你那颗聪明的脑袋,不过,来日方长,我不会再轻易放过你。”
妫翟把嘴唇凑到子元耳边,用轻柔的嗓音,说着寒冷的警告:“也请你小心一些,不要太早落在我的手里!我会让你比蔡献舞更凄惨!”
芈惠接到了妫翟的密信,得知自己的侄儿危在旦夕,火冒三丈。她派人秘密地保护好芈恽,后来获知熊艰已死的事情后,亲自带着私卒亲卫军浩浩荡荡地送芈恽归国。
芈恽迷茫地遵照母亲的旨意在灵堂前为长兄叩头。长兄对他来说是陌生又熟悉的称谓。他懵懂地穿上冕服,坐在母亲身旁,听着朝臣跪拜拥呼。从此,他不再叫芈恽,而是冠上了王者独有的姓氏——熊。他仰头看着母亲发红的双眼和殿下郑重深思的姑姑,决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要保护好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