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申一行行至郧国,已经到了暮春时节。南方天气温热,比郢都更舒适宜人。子文坐在马车中,环顾童年居住的地方,满腹心事五味陈杂。他抚着胸口那一个锦袋,心里更加笃定要做的事。
走到云梦泽时,彭仲爽说:“葆申师父,报告说护卫军驻扎于蒲骚(今湖北应城),云梦泽乃去蒲骚的必经之地,先不要去蒲骚了,就在这里停下找找吧。”一行人停下准备在云梦泽看看。但见眼前的云梦泽草长半人多高,野雀穿梭,兔子与野鹿不时蹿出草丛惊慌而逃,却不见熊赀在何处。
葆申说:“这碧草如织,连天无际的,我们哪里找去?”彭仲爽只好再次追问上回请还的差役:“你上回是在何处见着大王的?”
差役懵然回道:“小的上回是在此处碰到大王游猎,而今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云梦泽这么大,小的也不清楚大王现在何处。”
彭仲爽一筹莫展,连骂人的兴致也没有,望着车窗外碧波荡漾,有些茫然无措。
子文耳尖,忽然听到一阵隐约的笑声传来,忙道:“令尹大人,您可曾听见有人在笑?”
彭仲爽掀开帘子,仔细一看,只有天高地远不见有人:“没有啊,不曾听见有人笑。”
子文闭眼静心倾听,坚定说道:“不,大人,在下的确听到女子的笑声。在下自小在此长大,对此地熟悉得很,断不会听错的。”
葆申也伸出头来看,老眼昏花也没有瞧见什么。
子文思虑一番,有了办法,请求彭仲爽道:“令尹大人,在下倒有个法子,不知可行不可行。”
彭仲爽道:“你只管说来听听。”
“去蒲骚必经云梦泽,二位大人不妨先驱车去蒲骚护卫军处,他们应该知道大王在什么地方。在下先在云梦碰碰运气,若天黑之前还没见到大王,必去蒲骚与二位大人会合。”
彭仲爽与葆申都生活在淮河北岸,极少来到南方,到了这陌生的地方有些茫然,子文的建议给了他们一个明晰的方向。
彭仲爽说:“你的法子可行,只是你孤身一人,这连片草地野兽出没,甚是危险啊。”
子文爽快笑道:“多谢令尹大人关怀,在下在此生活了二十来年,对此处熟门熟路,不打紧的。”
葆申捋须笑道:“宇公(彭仲爽的别称),斗伯比的儿子岂会逊色?你放宽心吧,倒是我俩没有子文带路,还不知找不找得到蒲骚城。”
子文道:“大人请放心,您沿着这棵歪脖树不要拐弯一直往南,前边有个大水塘,过了水塘往右直行,一个时辰后大概就到蒲骚城了。”
彭仲爽听罢,取下弓箭筒和随身佩剑交予子文,道:“这赤雪剑是被俘蔡侯的宝剑,削金如泥,大王将它赏赐于我,现在我交给你。云梦泽名字听着好,却也是个吃人的地方,唉,不知大王为何迷恋此地。你自己小心吧。”
“多谢大人赠剑!”子文抱拳致谢,身背弓箭,狠夹马腹往草泽深处而去。彭仲爽与葆申的马车也继续前行,赶去蒲骚之地找熊赀的护卫军驻扎地。
子文在绵延的草地荒原驰骋,凭着耳里寻找笑声的方向,来来回回几个圈儿,总是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笑声越来越大,子文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见人影。子文勒住马缰,抽出赤雪剑,挥剑将周身的香茅草斩断。他闭上眼睛倾听,感觉笑声的方向,挥剑劈开一条路。走了一段路,绕出了怪圈子,终于看见草泽包围的空地上,支起了巴人惯用的毡帐,四周站着护卫,丹姬与熊赀正相偎相依唱着不知名的歌谣,面前生起一堆无烟炭火,烤着香喷喷的诱人野味。熊赀兴高采烈地喝着美酒,与美人嬉笑,逍遥自得。
子文皱眉瞧着所看到的一切,对熊赀的放诞大失所望,玩几天也就罢了,居然呆了数月仍不知回去。
子文还没有上前请旨,就被蒍吕臣发现了踪迹。
“什么人!”蒍吕臣一支暗箭射出。子文挥剑斩落,忙现身跪拜,道:“卑下参见大王。”
熊赀醉眼朦胧,道:“你,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卑下子文,奉老夫人与夫人之命,随令尹大人和葆申师父来此拜见大王。”
“子文?哪个子文?哦,斗伯比的长子子文。你说彭卿也来了,他人呢?”熊赀仔细看了子文几眼,依稀看出子文与斗伯比的相似之处,才想起子文的身份。
“令尹大人因不知大王移驾何处,所以先行去蒲骚求见,听得差役说上月碰到大王在此游猎,令尹特命卑下在此探寻王踪。”子文取下赤雪剑,道,“此剑乃令尹大人借与卑下防身,请大王过目。”
蒍吕臣接过剑呈给熊赀。熊赀抽开来看,哈哈大笑:“没错,这的确是寡人从蔡献舞身上取来给彭卿的。老夫人近来可安?”
“老夫人饮食尚可,只是每每思念大王,不能安枕只得浅眠。”子文巧妙应答。
“夫人可安?”熊赀还是放心不下妫翟。
“夫人尚安,如旧早朝与诸卿议事,每日批阅文牍至深夜。”
熊赀听罢这话,冷笑一声,道:“寡人瞧她有事忙,倒是高兴得很呢!”
丹姬也添油加醋道:“这妫氏如今也真是胆子粗了,什么不入流的卑下之人都敢往大王跟前儿派。”
子文看丹姬得意洋洋之色,并不动气,只赶紧从怀里掏出妫翟的拜托之物,恭敬说道:“大王,夫人有一物叫卑下捎来。卑下不知是何物,是以不敢偷窥。”
熊赀听了这话,脸色舒缓了些,接过锦袋,脸上浮起喜悦之色,从锦袋里拿出两簇环绕成圈的发丝,一个醒目的结子呈现在熊赀眼前。熊赀再也掩饰不住欣喜,即刻下令:“起驾回蒲骚!”
丹姬被熊赀这忽然转变的态度气得直跺脚,忙道:“大王,肉给您烤好了,吃了再走嘛!”
熊赀全然没有听进丹姬的话,道:“寡人不想吃了,你自己吃吧!”
丹姬狠狠瞪了子文一眼,心有不甘地跟随熊赀乘车去蒲骚。
彭仲爽与葆申到了蒲骚之地寻到楚王卫军的驻扎场所,就地等待。
天渐渐黑了,子文还没有回来。
彭仲爽有些担心:“葆申师父,子文不该是出了什么差池吧。”
“该不能吧,老天一定要怜惜这个好儿郎啊!”葆申以教育为己任,对于子文这样的人才满心珍惜。
彭仲爽说:“葆申师父,您老进屋吧,在下在此等候便是。这蒲骚夜里没有风,瘴气重,您怎经受得起?”
“没有见到大王,老朽怎能去睡!想想太子和老夫人,还有满朝大臣,老朽只觉沉重啊,你就让我在这里等着吧。”
彭仲爽只好陪着他一起在廊檐下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大门的门洞。葆申经过一路的颠簸有些困顿,坐了一会就打起瞌睡来。彭仲爽担心自己也会睡着,遂站起身,揉揉眼睛,遥望星空,以星为棋子在心里对楚国的将来开始布局。熊赀现在如此放纵狂欢,将大权交由夫人,不知儿子潘崇何时能回到郢都。
彭仲爽思虑万千之时,院落的大门开了,火把的光亮照进院子,一声长长的声调喊道:“大王驾到!”
彭仲爽定睛一瞧,子文跟着大王后面进了院内。打瞌睡的葆申被惊醒,见到熊赀回到行馆,立刻迎上去,也不顾劳顿,忙跪在熊赀面前,俯身求道:“老朽终于见到大王了,大王离都数月,请您归都吧,国政不可荒废,不可使国人有怨啊!”
众人皆跪下来,熊赀立即跑前来扶起葆申师父,歉疚道:“要葆申师父千里迢迢赶来,是寡人的不是。您教训得是,寡人这就叫人打点行装,跟您归都。”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欣喜,大王哪里像差役所说那样不想回都。熊赀命令将士为葆申一行安顿好,问了葆申和彭仲爽一些宫里的事情,听得连连点头。
丹姬窝在房内心烦意乱,叫嚷道:“我瞧见那同心结发就知道了妫氏的意思。她不就是想告诉我,她是正妻,我是妾室,在向我示威嘛!我要是这样轻易回去,一定会被她踩到脚下。”
小蛮细想,附耳给丹姬想来应对之策。
丹姬来到熊赀房中,轻轻替熊赀捏肩,将熊赀服侍得妥帖,温柔地说:“大王,臣妾不该任性,只叫您陪臣妾玩耍,误了国事。”
熊赀安抚道:“也不全是你的错,寡人自己也有错处。”
丹姬又道:“大王,您出来这么久,老夫人和夫人一定担心。如今楚国天气正适宜,我们也该回去了,臣妾想,不如让葆申师父他们先回郢都给老夫人报个信儿。一来让老夫人安心,二来您回去的路上也有人接应,三来也不至于葆申师父在这样湿热的地方挨苦,您以为如何?”
熊赀欣喜道:“你说得有理,且让彭卿与师父先回去吧。”
葆申与彭仲爽已见到熊赀,看他回都态度很坚决也就放心了,听闻熊赀叫他们先回去报信,高高兴兴地答应后驾车启程回去了。葆申回到郢都,高兴地向邓夫人汇报,说是熊赀收拾行当过几日就启程归国,朝臣一片心安。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熊赀却没有回来。邓夫人急了,责问彭仲爽与葆申是怎么回事。二人哑口无言,不知是何缘故。邓夫人大骂葆申老糊涂,斥责彭仲爽办差不力,知道葆申年纪大了经不起责罚,于是把气都撒在彭仲爽与子文身上,这二人都挨了一顿笞刑,打得皮开肉绽。
“老夫人,您请息怒,身子要紧。”妫翟看着子文挨打,心里很是难过,但她不能安抚,只能先安慰邓夫人,“妾身以为彭卿与子文素来都是性情稳重之人,断不敢欺瞒您。想来或许是大王路上遇到了什么要紧事情耽搁了,眼下责罚臣下也无益处,弄清楚大王的安危要紧。”
“唉,老身给那不争气的逆子气糊涂了,你提醒得是。葆申,都是你教的好徒儿,当年武王怎么叮嘱你的?忤逆之子,无用之君,可用笞刑!大王回来后,你要动手给老身教训教训那个不争气的东西!”邓夫人气得直喘气,又问妫翟,“你想想派什么人去瞧大王合适吧。”
“妾身以为鬻权大夫极为合适。”
“嗯,鬻权最是正直。鬻权,你即刻快马加鞭赶去蒲骚,你给老身好好审审蒍吕臣!老身要瞧瞧,是什么人敢阻挠大王回都!”
又过了半月,鬻权才从蒲骚带来消息:“回禀老夫人,大王不归皆因丹姬有孕,是怕路途颠簸有损胎儿。”
“就这么巧?大王刚说要回来,她就有了?”邓夫人冷笑道,“哼,鬻权,你说实话,丹姬到底使了什么邪术让大王不肯回来!”
鬻权犯难,道:“这……据巫医所言丹姬的确有孕,加之心情忧郁日夜哭泣,身子虚得很,所以大王不得不延迟归期。”
妫翟皱眉道:“身怀有孕是正理,延迟归期也不是大错,只是该叫人给老夫人捎个信啊。”
这句话提醒了邓夫人。邓夫人骂道:“大王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蒍吕臣当的好差啊!”
蒍章听罢这话,忙附身请罪,道:“微臣教子无方,请老夫人责罚。”
“老夫人,妾身真要替孟林叫一声冤枉了。”妫翟轻声道,“孟林跟着大王十来年了,事事周到,明知葆申师父与彭卿去请过大王,怎会不知老夫人的殷切期盼,他纵然有心,恐怕也不敢违令啊。”
蒍章说:“老夫人,无论如何微臣也不愿相信大王迷糊至此,大王秉性怎样,我楚国臣民上下皆知,为国政之事从不懈怠。夫人姿容性情在丹姬之上,与大王一向恩爱,却也不曾见大王为了夫人做出怎样的荒唐事来,怎么与丹姬出去游猎一番,就像是换了个人呢?臣如何也不愿相信这是大王之过啊!”
有人开了头,鬻权心里的憋闷再也无法压抑,说:“老夫人,微臣以为蒍大人所言甚是。微臣去到蒲骚,天气炎热,但是丹姬下令不准守卫开门,令微臣在日头下晒了三个时辰才进屋。入了别院,微臣还未能面见大王就被丹姬一顿棍棒伺候。微臣瞧她骂人的模样,中气十足,叉腰嬉笑,根本不似体弱之人。若非孟林及时奏报,微臣恐难见到大王。可是大王跟前,丹妃就哭哭啼啼,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肚子疼,还说头三个月难保住,所以不能颠簸行远路。微臣斗胆一言,虽说丹姬有孕,但这等妖冶妇人只会迷惑国主,早晚是祸害!”
子文听此言,也说:“卑下初见大王之时,丹姬亦言卑下身份低微不配面君。卑下以为,丹姬实非有德之妇。”
妫翟咳嗽了一声说:“老夫人,丹姬纵有不是,但怀孕头三月的确是要小心些。妾身当年诞太子之时,也尝过这个滋味,现在派一支精装队伍和好车去接他们吧,云梦再好,怎么能比宫里,不能屈待丹姬。再说在外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终要回国,如今云梦天气湿热,对大王和丹姬身体都不好,只要丹妃肯回都,妾身愿自降身份,妾身别无他求,只求大王能平安无恙。”
邓夫人看了看妫翟微微隆起的腹部,大声说:“我大楚从立国以来,还没有遇到丹姬这样对待大王的妾室,莫非老身在楚国这几十年,还要给这个野蛮丫头让道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