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赀见着殉情的妫翟,心碎了一地,这个女人,简直要把他给折磨疯!
“不要哭了,救人要紧!孟林你是死了吗,把火把举高一点!”熊赀对杵在一旁举着火把的蒍吕臣咆哮,嚎啕大哭的星辰被这怒吼吓得噤声。
“诺!”蒍吕臣急忙把火把举高,为熊赀照亮。
熊赀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情绪,然后把头伏在妫翟的胸前,认认真真地听着妫翟的生命迹象。石室里一片寂静,星辰与蒍吕臣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熊赀心跳得很快,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如擂鼓,因为眼前的妫翟,她身体里面是一片静寂。
星辰张了张嘴,想问又不敢问,看着熊赀凝重的脸,心里怕极了。
熊赀深吸一口气,再次贴在了妫翟胸膛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分神,拿出了战场对敌的态势来听妫翟的心跳。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微微的“嘭嘭”。他大气也不敢喘,继续聆听,终于等来了第二声、第三声的声音,极为微弱,但连贯有序。
“她没死!寡人要救活她!”熊赀兴奋地叫嚷,撩开衣襟,将里衣撕了一长条布巾,将妫翟手腕伤口的手臂上方箍紧,取下息侯陵寝头部的木枕垫到腰下。
“你过来!”熊赀指着星辰。
星辰一愣,赶紧跑上前。
“你把夫人的脚抬起来,医官没有来之前,一刻也不能放下。”
星辰忙不迭照做。熊赀又吩咐蒍吕臣:“你快出去,叫屈重把最好的世医给寡人找来!救不活人,寡人唯他是问!”
屈重听说夫人割腕,差点没吓瘫,快马往县府狂奔。接来世医,一下就跪在陵寝门外请罪:“微臣护驾不力,请大王降罪!”
熊赀摆手道:“此事与你无关,且先起身,叫世医救人要紧。”
世医进了石室内,立刻研磨草药为伤口止血。忙了大半刻后,满头大汗地向熊赀禀报:“回禀大王,夫人此时脉息平稳,已无大碍。”
熊赀欣慰不已,道:“幸亏及时察觉啊。今日之事,你可要看管好自己的舌头,泄露半个字,寡人摘了你的脑袋。屈重,寡人问你,息侯姬允你可曾怠慢?”
屈重好容易起了身,只得又跪下,道:“大王明鉴,微臣谨遵您的吩咐,让姬允原地休养,不曾怠慢半分,连同姬允旧部亦是如常安置并选贤者录用。”
熊赀又看了一眼星辰,问道:“寡人若没记错,你便是夫人原来的贴身侍婢。”
星辰道:“正是奴婢。”
熊赀问道:“屈重所言是否属实?”
星辰看了屈重一眼,回道:“回大王,屈大人所言属实。”
熊赀又问屈重:“县师可立?”
屈重回道:“回大王,颇具雏形,尚缺得力领将。”
熊赀点头,道:“申、息为我楚国北边门户,乃抵御外侮之强盾,务要用心。观丁父是难得将才,改日寡人命他入息县,协同你操练兵马。只是务必谨记,兵卒虽为要务,城防亦不可不建,一举一动皆不可有违农时。”
屈重连连称是,不敢多言。星辰第一回看着正常态势下的熊赀,被熊赀临危不惧的男人气魄震慑住。她心里感慨万千:难怪那时陈完要让主子嫁给熊赀,这与息侯的柔弱、蔡献舞的自诩风流太不同了。这才像是一个国主,有容人之量,有警惕之心啊。
星辰惊觉自己的异想,觉得自己太过“无情”,竟然无恨人之心,赶紧低头不想。
郢都宫内,灯火阑珊。
邓夫人抱着孩子逡巡了大半夜,手臂酸痛不已:“这孩子日夜啼哭,真难伺候啊。”
老宫女道:“早产的孩儿胎里不足,自然羸弱些的,过些时日就好了的。夫人歇着去吧,老奴来照看。”
邓夫人虽然抱怨,但极为宠爱长孙,不肯撒手,道:“这会子还抱得动呢。你去内廷看了没有,艰儿他娘情势如何?”
老宫女道:“老奴去看了,唉,自打从息县回来便一蹶不振,日夜不食。”
邓夫人颇为头疼道:“若非顾忌大王,老身真不想理会她!这孩子也未免太过倔强了。”
老宫女道:“可不是。不过老奴也要多句嘴,这妫氏能死而复生为大王生下后嗣,恐怕也是有福之人。”
邓夫人叹道:“你这话当真有理。想之前那些女子,哪一个不是大方之家,窈窕姝丽,一个个早早撒手尘寰。咱们这宫里女眷并不多,老身也见不得些龌龊事,没想到……还是她们福薄。要说这丹姬也是恩宠已久,也没有个动静,倒是这娇娇弱弱的病秧苗瓜熟蒂落了。这就是命啊!”
老宫女道:“如今只有一个王嗣未免叫人悬心,若是有人能使妫氏回心转意,再开枝散叶便好了。”
邓夫人哄着长孙,暗自思索,喃喃道:“若要让受苦的人回心转意,只有找受苦的人才行。她或许可以一试。”
月悬中天,熊赀拖着疲倦的身躯来到了妫翟的寝室中,端过星辰手里的碗为妫翟喂着稀粥。可是妫翟不肯张嘴,熊赀强行灌进去之后,依旧顺着嘴角流下来。
熊赀哀叹道:“逝者已矣,难道活着的人只剩自我折磨了吗?你若心爱息侯,就要体谅他的心,他何尝愿意见到你为他受煎熬?你当日有成全他的心,难道他没有吗?”
妫翟转过眼来,对熊赀再没有之前的恨意,可眼下只有酸楚与凄凉。熊赀替妫翟擦着嘴角,道:“你不要这样,叫寡人看了心里如何不难受?你若不想与寡人同床共枕,寡人以后也不强人所难。只是你这样放弃自己,不值当啊!寡人喜欢你,并非只是贪图你的美貌,最主要的是为你在殿堂上不怯懦不慌张的勇气吸引,被你对诸侯形势的明断所收服。寡人对于丹姬是宠爱,但对你是多了一份惜才之心。寡人当初之所以要不惜一切让你强从于楚,也是为你的才气见识埋没于息国而可惜,虽然我楚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国家,但至少比息国强,寡人自认也是一条汉子,愿意为你打开做你真正自己的一扇门。你以为世间只有你一人懂情吗?寡人在你之前有过四任妻室,皆横死早逝。寡人的心也痛过,恨过,哀伤过,那些为你付出性命的人,临终所愿,都不过是望生者安好而已。”
妫翟听着熊赀这些温情的言语,想起了星辰说的,息侯临死前对妫翟的念念不忘,又禁不住潸然泪下。
妫翟微弱说道:“事到如今,你我恩怨再多也无济于事了。我纵然杀了你,他再也活不过来,我恨你又有何用?熊赀,我为你诞下后嗣,也算对得住你了,你放过息县民众,我俩恩怨相抵,不如让我安心去吧。”
熊赀听罢这话,怒气又涌上心头,放下汤碗,道:“寡人这么多年来,既是做过的事便无后悔二字。寡人什么都可以应你,独不能应你求死之念,所以只要你敢死,寡人便敢教息县民众一个不剩。你说这是威胁也好强权也罢,你自己想清楚,你已经错过一回,再不能错第二回。”
熊赀摸了摸汤碗又放下了,气气鼓鼓地离去。
星辰眼泪汪汪抱着妫翟,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妫翟就离开人世。她轻轻地抚摸着妫翟的手说:“翟儿,为何咱们就再也回不到芦馆的日子?那时候的你,不让须眉,天崩地裂亦不能压垮。我死活劝不了他,如今也劝不了你,我该如何是好?如果你们都去了,我留在世上何用?”
这天日上三竿,妫翟倚在床边,星辰正在给她喂汤,一个下人打扮的老奴仆进来,跪在床下给妫翟请安。
“奴婢参见夫人。”
妫翟看着床下一人躬身在地,一身乌黑的衣裳,发髻似团丸斜在右边,分明武士打扮,为何听声音又是女的呢?
“你是何人?”妫翟轻轻地问道。
“奴婢丑嬷,老夫人贴身侍卫,今日奉旨来侍奉元妃,特此拜见。”丑嬷回话。
“星辰,赐座。”
星辰搬来蒲团给丑嬷,但丑嬷却一直低头不肯抬起头来说话。
“奴婢面貌丑陋,不敢惊吓夫人。”
“夫人病着呢,没有气力多言,请嬷嬷不要忧惧,且起身说话吧。”星辰起身搀起丑嬷,却被丑嬷的一张脸吓得花容失色。
这是一张五官疤痕丘壑万千的脸,猩红色的疤痕深浅不一,嘴唇豁口漏着风,让人质疑这个人是如何能将一句话说完整。
“这——”妫翟见着丑嬷的脸也惊悸不已,旋即凄然笑道,“老夫人之苦心,苍天可鉴。”
丑嬷仿佛已经习惯外人的惊吓,心平气和地将随身的面罩带在脸上,开门见山道:“夫人心如明镜。老夫人想让老奴来劝您,但老奴并不想这样做。”
妫翟与星辰都被丑嬷这样的坦率惊住了,一时不知问什么话。
丑嬷接起星辰手里的热汤送到妫翟面前,道:“夫人,命是您自己的,生与死都在您一念之间,旁人如何能够干涉。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乎稍迟一步?不妨喝了这碗汤,给老奴片刻,听老奴说点故事也好。”
妫翟凝视着丑嬷那张怪异狰狞的脸,没有恐惧,反倒被丑嬷眼睛里晶莹的光亮吸引。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老妇人,仿佛眼神里藏着许多故事与感慨。在那一瞬间,妫翟的好奇心被勾起,竟张开嘴将那一碗羹汤喝了下去。
“老奴的故事有些长,夫人恐怕没有好气力听那么久,不妨再赏一点薄面,多吃两口。”丑嬷又将糕点端来送到妫翟口边,但是妫翟不想吃,质疑地看着她。
丑嬷一笑,不动声色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道:“夫人是不信老奴了。这里有一剂失魂散,夫人只要想好了,随时可以做个饱死鬼,老奴绝不阻拦。”
妫翟接过黝黑的陶瓶,思索了一番,这才拈起糕点吃了几块,星辰又欢喜又伤感。
丑嬷这才盘坐到软垫上,高兴地说道:“老奴还有个不情之请。”
妫翟吃了食物精力好了许多,说话气力也大起来,道:“嬷嬷请说。”
丑嬷豪迈道:“人生苦乐几十年,故事虽然不一定快乐,但是这样愁云惨淡实在没有必要。不妨请姑娘斟几壶酒,弄几个精致小菜,咱们陪着夫人痛痛快快走完人间的最后一遭。”
“我不去,嬷嬷就这样说罢!”星辰瞪了丑嬷一眼,意思是责备丑嬷: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胡闹,存心让夫人早死。
妫翟闭眼一想,轻松笑了起来,道:“嬷嬷说的有理,人生短暂,何须自苦,总归一死,不如痛快。难得遇上至情至性的人,星辰,你且去弄吧。咱们也像是在芦馆时一样,放胆喝一回。”
星辰怀着复杂的心情将吃食捧来,丑嬷丝毫没有尊卑之分,而是自斟自饮开来,说开了:“其实在我十七八岁的年纪,也是光彩照人的俊俏模样,呵呵,与夫人应该有得一比吧。我的母亲是狄族女子,父亲是戎族男子。他们自由相爱,生下了我,却为族人所不容,只能逃离部落,四处流浪。我父母原以为躲在高山峡谷之中,永远也不会有人找到,这样我们一家三口人就可以永远过着快乐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长,我们还是被部落的人发现了。因我母亲坚决不肯离开父亲,被族人强行掳了回去。我父亲跨上良驹,手持长剑,带着我去寻找母亲。他一人单枪匹马闯入阵中,寡不敌众,很快身中数箭,倒地不起。母亲获悉,哭喊着厮杀出来,抱着父亲殉情了。那一年,我只有八岁,他们故去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是清楚,也是像今日这样艳阳高照,天高云淡。我母亲一支一支拔下父亲身上的箭,牢牢攥着父亲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我抱着她,眼睁睁看着鲜血从她的下腹流出来,直到流干为止。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她痛苦死去。到了临终的那一刻,母亲哭了,她说她后悔抛下我一个人,后悔没有先葬好父亲,现在只能要我自己坚强些,一个人好好生活下去。我沿途流浪,风餐露宿,几乎没有吃过熟食,最后气息奄奄被人贩子偷偷捡回去,在市集贩卖。几经易手,换过数家雇主,什么辛苦的事情都做尽,依然无葛无衣……”
丑嬷的故事没有说完,妫翟居然睡着了,因为她太疲累了。丑嬷放下酒壶,将吃食收好,才起身离开。星辰看妫翟沉睡了,心里竟有些许的高兴:翟儿平静了许多呢。
第二日,丑嬷又来了,一如昨日喝酒饮食,讲自己的故事。曲折离奇的故事让妫翟与星辰听得入了迷,时不时为丑嬷坎坷的命运连连嗟叹,往往听了小半天,妫翟便支撑不住又睡了。
丑嬷的故事的确很长,讲到了第十天,才算是有了结尾的意思。
“我写下了信,告诉他,我不想失去自由,失去自己,不想周旋在妻妾的争风之中,在他母亲的帮助下,悄悄离开了他。”丑嬷眼角滑过泪,喝了一杯酒低头自语,“其实,我是害怕他看到我的样子,会怜悯我,会可怜我,直到最后厌弃我。当你真正喜欢过一个人,当你真正珍视心中的一段感情,你就不希望它变成一场闹剧,永远不要见到他,唯有如此,你才能永远爱他。所以我跨出了门,没有回到义父的地方,而是往更远的地方去,往人烟稀少的荒野走。我往狼群多的地方走,寻求最惨烈的死亡方式,我想自己怯懦的求生贪念被嗜血的牲畜们吞没,从此,世上再没有我,我也再没有牵念。当我饿昏倒之后,以为就死去了,但是终究没有死成,我被一个救命恩人唤醒了,它让我决定活下去,要好好享受生活,想死,哈哈,那可真是太傻不过了。”说完,丑嬷停下来,不再言语。
“是什么人让你不再想死了呢?”星辰问。
“明日老奴会将救命恩人带来,我相信,夫人见了也会赞叹不已。”丑嬷起身,将东西收拾好,躬身退出去。妫翟没有说话,但是眼睛里已经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到了第二日,太阳升得老高了,但丑嬷没有来。
“到了这个时辰,丑嬷怎么还没来呢?”星辰很是焦急,不时出门看情况,“主子,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妫翟起身,让星辰扶着走到院外。妫翟站在夏日的庭院中,看着一树又一树灿烂的花树姹紫嫣红。火红的石榴,粉白的紫薇,香甜雪白的槐花。初夏的微风拂过妫翟的发梢,阳光正好,生机勃勃。妫翟有些睁不开眼,却也有些移不开脚步。
星辰看着主子定定地望着长天,似乎是在想着前世今生的种种事情。
就在妫翟沉思的时刻,丑嬷来了,她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抬着一样什么东西。丑嬷叫人把东西放在庭院中,道:“夫人,这便是老奴的救命恩人。”
丑嬷让开身,妫翟没见到什么“人”,只见到一棵绿油油的树。
“这是……”妫翟不解何意。
“夫人,这是漆树,它便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日常用到的木器,都要用生漆涂抹,这样才能使器具尘封千年历久弥新,生漆就是从漆树上来的,您看这棵树上的月牙疤痕,就是割漆的伤痕,只有划破它身体,漆才会流出来,过一段时间,疤痕恢复平整后可以再划开割漆。”丑嬷用手中的小刀割开一条口子,用器皿接好,果然树干上沁出一股白色液体。
“每一次制漆,便要在它身上下刀子吗?”妫翟忍不住用手蘸了容器里的一点白色液体,手指瞬间红肿起了疹子。
丑嬷却见怪不怪,从怀里掏出一方面巾给夫人擦擦手,说:“人们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却不知草木也知愁,更有烈性。漆树是非常烈的,凡是不适应它的人,都会起反应出疹子,甚而会有性命之忧,漆树是不会把烈性放在无用之人和无用之事上的,一旦有人适应它,它能给人们带来很大的用处,所漆器具历经千年而不褪色。它们与人不同,它们愿意掌握自己的命运,愈割愈旺。”
丑嬷说:“夫人,您知道这漆树长在哪里吗?”
妫翟轻轻地摇了摇头。
丑嬷笑道:“它们就长在野地山林的灌木丛里,樊县、申县、息县、权县里均有,生于平常之地,却不是平常之物。当初老奴在绝望之际,瞧见了漆树的伤口,豁然开朗,顿觉死不过是最容易之事,活着才不简单,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怎么会还不如草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