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熊赀睁开惺忪的睡眼,见妫翟已经醒来很是高兴,叫乳娘把孩子抱到妫翟面前,兴奋说道:“秋侬,你看,我们的孩子。”
妫翟转过脸,被熊赀说到的“我们”两字勾起无限的恨意。她扫了一眼欣喜如稚童的熊赀,又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我不想看到他,他是魔鬼的种,我讨厌他,让人抱走,抱走!”妫翟闭着眼,声音微弱,但一字一句都让熊赀的温情化作了戾气。
熊赀把孩子抱给乳娘,也毫不留情地说道:“把孩子抱到老夫人那里去,永远不要叫夫人看见!”
乳娘听闻此言,如临大赦,慌忙抱起孩子离开了了妫翟的房间。她在宫里待的日子不算短,最能察言观色,刚生完孩子的夫妻一般都是相当开心,他们却这样怄气,真是头一次见到,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熊赀站起身,对妫翟的疼惜与宠爱一下烟消云散,他流露出一个君王被损伤自尊心后的反抗,恼怒地说:“秋侬,算来你入宫已一年多了,大多冷若冰霜不言不语,开口说话除了叫寡人杀了你,便是叫寡人去丹姬处,如今生了孩子当了母亲,说的又是这么无情的话!为何你不能像产子的时候一样相信寡人,好言好语?你是寡人风光举行过大典的一国夫人,寡人何时何地对你怠慢过?你昔日享有的尊荣,寡人可少了你半分?你凭什么对寡人冷漠至此!”
妫翟听后反而吃吃地笑了,笑声伴着泪水,她幽幽地反击道:“我一弱质女流,索求无多,惟愿与丈夫白头,共赴黄泉。如今承蒙您的抬举,竟可以让我侍奉二夫,受此殊荣,死不能拒,莫非还要欢天喜地地言笑么!”
门外的丹姬听着妫翟对熊赀的唾骂,不顾阻拦,闯将进来:“你这大胆贱妇,你竟敢侮辱大王!”
“放肆,谁让你来了?”熊赀暴怒,对于产后的妫翟下不了手,将满腹怨恨都转化在丹姬身上,“不是说了不许你踏足此地吗?”
“臣妾也不想来啊,只是在路上遇见了乳娘,听闻这女人竟然连孩子都不要。纵然她对大王没有回心转意,可孩子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大王,虎毒不食子,问遍天下,哪里有不疼孩子的母亲,是怎样歹毒的心肠才能将刚生下的孩子扔出去?”丹姬的一番话句句切中要害,说得情真意切,边说边不断拭泪,“臣妾要是也生了个孩子,必定是爱也爱不及……”
熊赀看着丹姬呜呜咽咽的样子,竟有几分婉柔的新鲜,于是扶起丹姬道:“你一向莽撞无礼,在大是大非上,竟还能有这番清醒的脑筋。”
丹姬含泪看着熊赀,诚挚说道:“臣妾总有长大的时候,何况心里只有大王您一人?”
妫翟支起身,热泪满眶,讽刺地说道:“丹妃不愧神鞭手,今日力度不小,何不再加把劲,也好让大王气火攻心,要了我的性命,稳固你的地位,了了大家的心愿。”
丹姬皱眉,道:“此处不是息县,大王既然纳你为妻,你也要识时务,总这样桀骜不驯,于人于己又有何益处?”
熊赀脸色沉黑如夜,看了妫翟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与丹姬摔门而去了。
丹姬独自回宫,兴高采烈地地奖赏婢女小蛮:“还是听你的话较对,不枉费我们动了一番脑筋,也真是老天开眼,让我赶上了那么一个好时机。”
小蛮道:“主子前几日还埋怨这些话文绉绉的拗口,不肯背诵呢。”
丹姬乐呵呵道:“算我错啦,好不好,以后多听你的就是。”
小蛮谨慎劝道:“主子,不是今日您的运气好,是因为元妃抗拒大王必然会有憎恨。大王年岁不小,纵然老当益壮,在位的日子也屈指可数。您不从现在起图谋,将来怕更受制于人。”
丹姬皱眉,埋怨道:“其实争争宠倒也无妨,毕竟这是各凭本事,只是我真看不惯那妫氏的嚣张样子,大王对她是掏心窝子的好,她居然还摆起谱来,日夜一张死人脸,口里念叨着要死的话。那么想死,自己一头撞死不就得了,那样故作可怜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小蛮道:“她倒是想死,只是听人说,大王当初有言在先,她若自戕自残便杀了废黜的息侯!”
丹姬听罢,也不禁骇然道:“那她这样与大王对峙,倒也是合情合理了,唉,也真是个可怜人。”
小蛮见丹姬没有恨意,忙道:“主子,你可千万不能同情她。她若转了性子,那可是您想不到的威胁啊!”
丹姬听着烦闷,岔开话题:“大王今夜过来吗?”
小蛮道:“不过来了,说是在议政殿厢房歇下了。”
丹姬褪下珠钗,打了个呵欠,道:“不来也罢,睡吧。”
妫翟自醒来之后勉强喝了一碗米汤便滴水未进,她不知为什么没有胃口吃东西。孩子生了,妫翟像卸下了一个包袱,想爱那孩子,又本能地想拒绝那孩子。十几天过去了,熊赀再没有来看她,她也没有问过任何人任何事,她就不想说话,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每天只勉强喝点粥维系着虚弱的身子。
这天,夜深了,明月西沉,她躺在床上怔怔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了远方的息侯:“大王,为何月圆之时,人却分离?为何遥夜如水,琼瑶匝地,翟儿却如置地狱?大王,这几百个日夜,您过得可好?怕君忘旧情,又愿君忘故人。大王,翟儿恨不得双臂为双翼,逃离这地方。”
月亮的清辉中,妫翟忆起昔日与息侯的恩爱缠绵,想起息侯对她百依百顺的宠爱,心痛伴着这周身的疼痛,让她更加难受。她刚想动身坐起来,门吱呀一声开了,妫翟听见女仆在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大王。”月光流泻进了屋内,只见熊赀穿着一身深色的斗篷,站在了妫翟面前。
妫翟紧闭双唇,目不斜视,不在意熊赀进来做什么。熊赀脸色凝重,沉思着看了看妫翟,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了门口,在门口站立了许久,又折返到了床边坐下,他唇角嚅动了半晌,终于对妫翟开口说道:“息姬允死了!”
妫翟呆呆转过脸,惊恐地看着熊赀,樱唇半张,一张苍白的脸定格在昏沉的灯光下,在月光下显得越发清寂。她眼睛涨满潮水,愤恨地拔下头上的簪子,长及腰身的青丝散落下来,抖落一身飘逸。熊赀还没看个够,妫翟已把簪子扎进了熊赀的胸前,冒出汩汩鲜血,慢慢渗出了衣裳。
熊赀一阵刺痛,紧紧扣住妫翟的腰肢,一手把簪子拔出来丢得远远的。妫翟发疯了一般挣扎,一口咬到熊赀脖子上,将熊赀的脖子咬出了一口绯红的牙印。熊赀用力将妫翟推出去,妫翟倒在床上,唇上带着血,含恨看着狰狞之色的熊赀,得意地笑了,笑了片刻终于失声痛哭。
熊赀将门关好,不顾伤口疼痛,说:“早叫你爱惜自己又不听,饭都不肯吃,怎么有力气来杀人!寡人知道你有两手拳脚,若不是这样折腾,今日早死在你手下了!”
妫翟哀哀地哭道:“你如今知道怕了?我不是那种娇滴滴为了男人屈就的女人,你要是怕死,现在杀了我,不然早晚死在我手里!”
熊赀低沉地吼道:“寡人忠于民而信于神,所以受臣民拱卫,岂是轻易就能死的。只有那些沉迷于情爱、不为臣民远虑的无用之人才会早夭!”
妫翟爬起来,虽然再一次匍匐在熊赀身边,这间小小的寝室,变成了妫翟扞卫尊严的战场。她艰难地起身,用尽最大的力气站稳,骂道:“像你这样残暴无道、草菅人命、恃强凌弱、抢人妻女的强盗,竟也妄言神与民!我丈夫息侯虽然不像你有甲兵百万,却至死也未向你这样的恶人求饶,他的子民也从未退缩!你虽灭亡了一个国家,却声名狼藉,臭名昭着,有什么得意可言!我恨不得化成厉鬼,日夜将锁链勒住你的脖子,将你身首异处,把你烈油烹煮!”
熊赀原本强硬的神情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问道:“你真的恨寡人就恨到了这样的地步?寡人当初不也答应你饶了息侯和那些宗族,让他们安居乐业吗?离草菅人命还远得很吧。何况,寡人乃楚国国君,一向视民为神之主!忠于民而信于神有何不对?寡人以为你这样聪明剔透的女子,不是一般人间之物,能明白世人不察之处,原来也不过如此!”
妫翟爆发了,咆哮道:“是,我就是恨你,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你是楚国国君如何,让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是你!当初是因为你饶他不死,我才肯在此受这折磨,过这样行尸走肉的日子!”妫翟下了床,她举着灯火,将轩窗放下,走到熊赀身边冷静地说道,“我熬够了,也受够了,我与他约好的,生既同衾,死当同穴。今日他走了,我给你也生了孩子,现在让我们同归于尽吧!”
妫翟说罢,将油灯丢到了床上,双手抱紧了熊赀。
绫罗锦绣燃烧起来,屋内变得灼热,浓烟四起。熊赀大惊,却没有扑火,而是任由妫翟抱着,轻声问道:“难道,你以为息侯是寡人杀的么?”
妫翟用尽力气箍紧熊赀,冷笑道:“除了你,还会有谁?”
熊赀道:“寡人也是今日才知消息,说息侯郁郁而终,今日已经下葬。寡人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毁约。”
妫翟一怔,手劲儿松了一半,抬头望着熊赀平静的脸。
熊赀道:“寡人自认不是性情敦厚温顺之人,却没有像你所言的那么不堪。寡人不怕死,战场上刀剑无眼,伤痕累累,鬼门关前走过无数遭。你想想,你杀一个楚王是否真有益于息县子民?依附于强国固然有亡国之耻,但可永消后世之兵祸,若是在蔡、宋夹缝间求存,又能苟延残喘到几时?不是寡人掳走你,自然还有别人来掳走你。你若还是恨我,那我们就烧死在这屋子里吧!”
妫翟听到熊赀平稳的心跳,又看到熊赀泰然自若的脸色,不由得松了手,她听到女仆在院子里大呼:“着火了,快来人啊!”熊赀听见女仆求救的声音,反倒起身把门关起来闩死了,妫翟一惊,问道:“你为何不救火?”
烟火呛得熊赀咳嗽一声,他说:“寡人不想承受不该承受的误解。寡人今夜来,原是想趁夜色带你出去,没想到你这样。”
妫翟惊异问道:“去何处?”
“带你去息侯墓前祭拜。寡人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就赶了过来,想告诉你这件事,虽然上古不祭墓主,寡人也说过让你与息侯死生不得相见,所以他病时,无人敢告知消息于寡人,既然斯人已逝,恩怨也了,你去祭拜一下也不为过错了。”
“你今日来为的就是这事?”
熊赀笑道:“如何?你不信?”
妫翟道:“起初是不信的,现在信了。”
熊赀诧异,问道:“为何?”
妫翟道:“火烧得这样大,你镇定自若,丝毫不觉,若非真言岂能不慌乱?或许你是凭借这样的气度,方才成就了与众不同的大业。眼下如何?是跟我同归于尽,还是你逃走?如果现在走,此刻还来得及。”
这时,门外一片嘈杂,惊叫声不断,有人开门却打不开。“大王在里面,快,快去找利器,男仆呢,快来几个男仆踹门!”女仆哭喊道,“夫人,夫人快开门啊!”
熊赀环视屋内,发现火越来越大,浓烟也越来越密,他笑道:“逃肯定是要逃的,死在这里岂不可惜?寡人也不许你死!”
熊赀说罢,搂紧妫翟的腰,也不管她的挣扎,三步并作两步踹开大门,抱起妫翟就跳了出去。
奴仆们纷纷冲进来,将水泼到火上,人多势众,不一会儿火就扑灭了。熊赀趁着忙碌把妫翟带到议政殿的厢房里,拿出黑色斗篷命妫翟换上。妫翟没有拒绝。熊赀和妫翟带着近身侍卫蒍吕臣和几个贴身的手下,出了郢都赶往息县,几日后的黄昏,妫翟终于到了矗立在息国偏山上的息侯陵寝前。息县县公屈重看见妫翟神情悲怆,跪在熊赀面前说:“微臣遵大王指令,以诸侯之礼葬了息侯,但息侯毕竟是亡国之君,不入宗庙,是以没有管理陵寝的人员,只有婢女星辰申请守灵,现在石室里。如有不适,请大王降罪。”
蒍吕臣乃蒍章之子,字孟林,自十五岁时起跟在熊赀身边做贴身侍卫,深得熊赀信任。他也担心夫人过于难过,说:“夫人,姬允虽败,大王仍要求以诸侯礼制葬其身。”
“要你多嘴!”熊赀斥责,对妫翟道,“想必你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尽情说罢,寡人等你。孟林,替夫人把狐裘拿来。”
熊赀把狐裘替妫翟披上,关爱道:“这里风大,你刚生完孩子身子还虚着,要顾全自己。”
妫翟起身,环视着这座孤傲的山包,望着新拢的黄土,满心都是荒凉。她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向了息侯陵墓旁的陵寝。熊赀不放心地在身后喊道:“你应承过寡人的,不许自戕,你不能食言!”
妫翟没有回头,径自走进了石室中。星辰在石室里,看到妫翟,扑过来一阵大哭,两人拥抱了一会儿,妫翟含着泪水拍了拍星辰的后背示意她停下来。星辰这才停止哭泣,搀着妫翟往里走去。石室虽然不大,但足够将息侯姬允生前的起居用物陈设得完好。雕花木枕头,装小玩意的木匣,一起下棋的棋盘,树下抚过清音的瑶琴,那盏囊萤宫灯,没有做完的书简。每一件都是那么熟悉,而每一件物件承载的都是动人回忆。物是人非事事休,往事酿就残忍。妫翟走到陵寝的榻前,在榻边的脚踏板上坐下,把脸轻轻贴到息侯枕过的枕头上,仿佛感受到了息侯那温热的体温,带着安稳甜蜜的气味。
星辰说:“息侯还剩最后一口气,却怎么也不愿闭上眼,一字一句喊着翟儿,要星辰无论如何也要到郢都去照顾好翟儿。”
妫翟的泪水再一次滚落,顺着枕头的边沿流淌。床榻上还放着息侯曾经穿过的寝衣,半新不旧的料子上绣着妫翟一针一线绣下的合欢花纹,落着“同心永好”的誓言。如果这不是一间陵寝,妫翟几乎要把这里的当做她与息侯曾经恩爱过的寝殿,因为一切都是那么亲切熟悉。
妫翟扭头对星辰说:“你先出去吧,我想单独和他呆一会儿。”
星辰轻轻地啜泣道:“石室阴凉,夫人不要呆太久。”她轻轻地出去了。
妫翟看到床榻上的东西都是那么的熟悉,忍不住心里一阵锥心般的刺痛:“大王,翟儿为你流尽了一生的眼泪,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奈何我太过天真,以为动了真心真情的人,能舍弃所爱而独活。今日天人永隔,才知万事易断,情义难断。大王,为何你不等我,要这样寂寞地上路,你该等翟儿的!你走了,叫翟儿还怎么活下去。日后数年,何人可依,何人可忆,死去非祸,长寿非福。大王,翟儿生无可念了。”妫翟擦干眼泪,脱下布履爬上了榻,枕着雕花枕,将息侯的寝衣贴在胸前。她摩挲着这件常服,心酸怅惘不已。她摩挲着摩挲着,忽然摸到了一点硬质的东西。翻开衣襟,一张银箔花纸掉了出来。这是那年上巳节的午后,他在她的对面,一刀一划地雕刻的,那时“桃花”只开了几株,如今已经“繁茂”。妫翟闭上眼,仿佛看到了息侯愁容满面、消瘦颓废地对着银箔花纸流泪的模样。
“大王,等我,翟儿来了!”妫翟用花纸划开了自己纤薄得透明的手腕,疼痛让她微皱了一下眉头,颤抖得睫毛上都是泪水。对她恩情如山的那个人去了,她不知还有什么是活下去的支撑。
血慢慢流了出来,妫翟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如释重负,仿佛又回到了芦馆的桃树下。那花树下与她谈天饮酒赏月论曲的人,不再是蔡献舞,而是那个俊美如玉、心思纯真的少年姬允。他还是那么天真似的倔强,微皱的鼻翼,兴高采烈地叫着她的名字:翟儿。在桃花林中,没有宗女世子,没有寡人臣妾;只有你与我,夫与妻,两个相爱的人。
熊赀伫立在息侯的坟前,将愁绪挥散在薄暮中。熊赀倾倒酒壶的美酒濡湿了坟墓旁的新土,以祭祀地神,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的黯然。熊赀心内默念:“姬允,你到底有何过人之处?我待她已尽心力,为何换不来她的垂怜?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烦恼呢?”
天边已经浮上了第一颗星,而妫翟依然没有出陵寝。
蒍吕臣心思细腻,说:“大王,夫人已经进去快一个时辰了。”
熊赀醒过神来,道:“已经一个时辰了?怎不早些提醒寡人!走,快去瞧瞧!”
熊赀丢下酒壶,正要赶去,忽听一声凄凉的哭喊:“主子,你醒醒啊!”
熊赀心一沉,眼皮直跳,赶到石室中吓傻了眼,只见陵寝的床榻上,已经鲜红一片。妫翟倒在血泊中,唇无血色,俨然一具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