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蜿蜒曲折的内宫小径假山,妫翟打开了内宫的城门。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妫翟抬起手来借着雪地反光一看,居然是鲜红腥臭的血迹。妫翟慌忙跑出内宫的门口,见到正殿前面的空地上,尸横遍野,假山上躺着几具尸身,流泉汩汩流着的都是血水,把积雪浸得像是夏日的西瓜瓤。
正殿前的道旁,挂着几盏迎风摇曳的花灯,是今年新制的花色,那是为了今日的阖宫夜宴准备的。妫翟走到尸身之中,凄凉而愤恨的眼泪流了出来,偌大的院子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妫翟的心情恍惚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宛丘的椒兰殿上,也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只有空落落的死寂,而今日此景比当年还要恐怖万分。
妫翟往正殿走去,忽然被一具蠕动的尸身绊倒。妫翟一声惊呼,跌倒在地,回过身来看向那具尸体。那是一个年轻的卫兵,脸色已经沾满了深红色的血痂,一柄明晃晃的刀子插在胸口。卫兵的脸庞看上去如此稚嫩,只张大嘴,嘴角垂着血液包裹的涎水,嘶哑着嗓子喊道:“疼死我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我!”
妫翟惊魂未定,卫兵匍匐着爬过来,手牢牢抓住妫翟的脚踝,爆发了惊人力量,似乎要把妫翟纤细的脚腕捏碎。妫翟再往那卫兵身上一瞧,只见齐大腿的地方已经被斩断,只留了半身残躯与腿分离,淌下一路血印。
妫翟心酸的眼泪涌了出来,对这个日日在正殿前面站岗的卫兵充满了无限的同情。这样的伤势,就算救活他能如何呢,还不是成了一个废人?妫翟闭着眼睛忍着,不忍心看他,任由那只手紧紧捏着她的脚,她感到灵魂像被锋利的剪刀给镂空了,锥心刺骨地疼痛,心在泪水中渐渐地坚硬起来,不满像是野火一般燃烧,她敏锐地觉察到自己动荡的情绪。终于,她脚上的疼痛消失了,她低下头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看到那个身负重伤的卫兵已撒手人寰。
妫翟和星辰掰开卫兵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妫翟站起身,怒气冲冲地往正殿上来,用力推开大门,室内一片黑暗,只听到众多的喘息声。有人叫了一声:“夫人来了!”稍后,一盏盏宫灯亮起来,将黑暗的正殿照亮。妫翟望向息侯平时坐的宝座,见一个身穿盔甲、黝黑丑陋的半老头子正坐在那里,这反客为主的男人显然就是熊赀了,而息侯、大宗、少宰及若干大臣,个个的嘴巴都被塞上了布巾,反手被擒,跪在熊赀的脚下。
一干楚国朝臣都凝神静气地望着她。
“大王!”妫翟见息侯还活着,心里多了一丝欣慰,赶忙奔过去,却被楚国大将用长矛拦住。妫翟愤怒回过头,将长矛推开,扑到息侯面前,将息侯嘴里的布巾取下。
息侯一活动开嘴立即叫道:“夫人,你怎么还没走,不是让斗丹带你逃走吗?”
“大王宁死,贱妾怎能独活!大王,夫妻同心,我们能共患难,为何不能同生死!生既同衾,死当同穴啊!”妫翟抱住息侯放声大哭。
熊赀挥手止住了将士的兵器,哈哈大笑道:“呵呵,真是郎情妾意啊,你们只管搂搂抱抱吧,过了这一刻,以后便要在黄泉路上相见了!”
妫翟听到这话立即站起身,走到宝座不远前立住,怨恨地看着熊赀,冷冷笑道:“呵呵呵呵,我还以为楚国这些年来励精图治学会了以德服人,想不到仍不过是莽林间的野兽!”
熊赀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他被妫翟清丽绝俗的容颜镇住了。天下竟有这等世外仙姝,眉如远山,眼似波横,就像天上的皎皎月亮,不染红尘俗气,如梦如幻。熊赀目不转睛看着这个纤瘦得如一枝新柳、美得像是刚刚绽放的桃花般的美人,心中赞道:难怪蔡献舞活生生成了个呆子,这息侯为了她连命都不要,果真天姿国色无人可比,丹姬这样美艳绝伦的女人,到了她面前不过是一具庸俗不堪的肉身。
但这样的失神,熊赀也不允许自己太久,他还有正事要办,妫翟嘴角眼梢流露出来的倔强勇敢,更是激起了熊赀腹中的征服欲望,他大声笑道:“野兽如何?如今你这泥丸大小的息国不也是要被野兽吞了么?”
妫翟看着熊赀淡定地坐下,面无怒色,心里也吃了一惊:他竟如此镇静。妫翟冷静了神智,道:“息国虽小,却在齐宋之南、蔡之东,君今日来犯我国,必使齐宋有怨。然唇亡齿寒,蔡与我主虽有误会,但也不能置己身不顾。一旦齐、宋、郑、蔡结盟,蒋、黄、弦、樊联手,恐楚军虽强,也难免焦灼。”
熊赀见妫翟没有惧色,竟将一番外交辞令说得妥帖有理,更加震惊。熊赀默默道:这息侯是个戏里的驴皮影,中看不中用,这个纤纤佳人竟有这样的头脑与胆识,如此才色俱佳的女子,怎能便宜了愚蠢的息侯!
熊赀正在沉思,子元出言反驳道:“息夫人果真聪慧过人,但您可知,齐虽强却与鲁纠缠不休,宋虽大历来自扫门前雪,蔡与息是姻亲,可惜息侯为了将他打败,不惜把蔡国兵符献给我主让他遭受被俘虏的奇耻大辱。试问谁又愿意救一个无信之人呢?”子元边说边不断打量着妫翟,他早已被她那罕见的美貌酥倒了。
妫翟心一阵发凉,回首看向息侯,息侯已经自责地垂下了头。情势比她想得严重啊!妫翟捏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阁下说的话听着有几分道理,但不堪推敲。你主今日伐息,因贪图一个弱小女子的美色而大兴杀戮,草菅人命,试问息国子民何人敢服?天子式微依旧天命不改,楚军能强占我国疆土,却强占不了我国民心。普天之下像楚子一样心存贪念的人太多,只要我主放出风声,善待息国子民者,息侯俯首称臣,试问这样的诱饵,谁又不想冒险呢?到时战争一触即发,息国或许亡了,你主陷于混战,不仅声名狼藉,更不一定能捞得着好处。”
“你!”子元被反驳得面红耳赤,只能骂着掩饰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刁蛮妇人!”
“楚王,这便是您手里的贤臣么?不过如此。难怪遇到事情只知道喊打喊杀,恃强逞凶!”妫翟冷笑。
熊赀听罢,不仅没有怒气,反而笑得畅快,道:“你这女人,深得寡人之心!不喊打喊杀,难道坐下来聊天?”
妫翟道:“当然。诸侯之所以间或会盟,难道不是坐下来把事情解决了吗,并非要刀尖带血。今日楚王若愿坐下来和谈,我主愿尊楚为上国,任由上国差遣,绝无二心。如此,楚王您既可以不损一兵一卒,更能得淮阳要塞,笑傲于齐宋中间,假以时日问鼎中原也为未可知!”
熊赀拍手称快,朗声道:“笑傲齐宋,问鼎中原?好动人的诱惑!不过,你一妇人,寡人如何信你?又如何信息国之诚意!”
“楚王可信,息夫人向来掌管息国国政要务,一诺千金!”斗丹冲破楚兵阻碍,冲上殿堂向熊赀保证。
熊赀瞥了斗丹一眼,见这是个谦谦君子,惜才之心顿起,柔和问道:“你是何人?”
斗丹不卑不亢回道:“息国中大夫,斗丹!”
“斗丹?很好,寡人记住你了!”熊赀看向妫翟,似笑非笑地问道,“夫人真有结盟诚意?”
妫翟无奈道:“肉在俎上,没有诚意也要拿出诚意。”
熊赀道:“如果,结盟的诚意便是要你嫁给寡人呢?”
妫翟如遭五雷轰顶,面无人色,怔怔地看着熊赀片刻,心里万马奔腾的恨意涌上心头。妫翟倒退三步,对着熊赀一字一句怒道:“看来楚王根本意不在我,而在江山!”
熊赀笑道:“真是聪明的女人。不过,寡人在来之前原本是先要江山,顺带要了美人;现在看了你以后,是想先要美人,顺带要了江山!”
妫翟冷冷一笑,声音穿过冬天的积雪,带着冷气,说道:“还不都是一回事,做人不可太贪,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妫翟又退后三步,转过身来,绝望而悲戚的眼泪滚滚而下。她带着一丝凄美的微笑,看了一眼她心爱的丈夫,抱歉地说道:“大王,对不住,贱妾先走一步,黄泉路上等您!”
妫翟说完这句话,冲出正殿,来到庭院墙角的古井前。她脱下裘衣、鞋袜,推开了井盖。
“不,翟儿!”
“不要,夫人!”
星辰与斗丹跟着跑出来。息侯眼泪横飞,跪爬着往殿外来,可惜他身体被束缚,这一挣扎就倒在了地上。楚兵连忙上前将挪出了一大截远的息侯拖了回去。跪了满满一殿堂的息国臣子,都泣不成声,哀嚎的哭声在这冬日的息国里,听起来无比的凄怆。
熊赀快步走下宝座,将息国的大宗连拖带拽地拖到雪花飞舞的庭院里,又来到妫翟旁边。此时,夜已经降临,宫灯里的灯油都烧去了大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微光。熊赀捡起一块石头,投掷在古井中,过了好久才听到咕咚一声响。
“古井可深着呢,你不怕吗?”熊赀冷冷地笑了。
妫翟毅然坐上井沿,将一只腿跨上去。熊赀被震住了,也被激怒了,他那颗男人的野心被再次激活,征服欲填满心田。
“尊贵的息夫人,在你死之前,不妨回头看一看这个可怜的老头吧!”
阴冷的笑声像是魔鬼的催命符,让妫翟心里空荡荡。她回过头,只见熊赀已经高高举起剑。她大惊,忙问:“熊赀,你要干什么!”
“只要你敢死,寡人就敢杀!你若不嫁给我,寡人便杀了息侯,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你若是敢自杀,寡人便下令屠城三日,让息国都城不留一个活口!”熊赀髭须沾着雪花,眼睛瞪得像铜铃,此刻就像一只发怒了的野兽,能把人生生地吞下去。
“你敢!”妫翟愤怒了,“你这是什么样一个国主?居然视人命如草芥!畜生!”
但熊赀并没有答话,而是一剑斩了下去。
眼前一片鲜红,热热的黏黏的血液喷了妫翟一脸。大宗酱紫色的头颅滚落在她脚边,痛苦狰狞的表情让人寒毛倒竖。
妫翟只觉重心不稳,脚下一滑,栽倒在井边。她的脚已经失去只觉,嘴唇也麻木。星辰含泪捡起裘衣给她披上。
妫翟愣了片刻,忽然凄厉狂笑起来,把狐裘衣扔进漆黑的井里。晶莹的眼泪在妫翟脸上结成了冰河,她不起身,不动弹,就这样衣衫单薄靠着井沿的静坐在雪中,以这种自戕的方式与楚熊赀的铁血对峙。
“美人,你不要这么倔强,那大殿上有的是息国臣子,寡人不介意一个一个地在你面前杀掉!”熊赀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妫翟空茫的眼睛里看不见这个丑陋男人的良知。成王败寇,强凌弱者,一切就这样赤裸裸、活生生地发生在她的面前。
妫翟声音暗哑下去了,低吼道:“我只是个女人,你们为什么总是百折不挠地为难我?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让你们来这般羞辱我?我没有什么贪念,只想与我的夫君安稳地生活,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哈哈哈哈,只怪你生得太美,怨不得男人惦记。更要怪你嫁给了一个没用的男人,让强者征服。所以,你应该醒悟,投向强者的怀抱。”熊赀的身上也铺满了雪花。这是他过了大半辈子,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下尽这样的狠劲。
妫翟觉得身上的血液已经没有办法流淌了,她除了眼睛,没有一个地方还能有活动的能力。她不甘啊!她不愿啊!这个魔鬼样的男人,她宁死也不要受他凌辱。管他什么息国,管他什么息侯,管他什么子臣,让我去死!
妫翟这样雕塑般的模样,已经让息侯看不下去了,息侯扯着嗓子喊道:
“熊赀——熊赀你这个畜生,有种你杀了我,来呀,有种冲我来呀,欺负一个女人,你算什么英雄!”
熊赀被刺痛,转过身,大步流星往殿里冲,一把提起息侯,不屑地骂道:“你这样的孬种,寡人难道还惧怕么?你想死,寡人成全你!”
息侯瞪大眼睛与熊赀对视,无尽的仇恨吞噬了他的心。妻子遭遇的一切令他心如刀绞,此刻,死对他来说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解脱。楚王的剑刺破了他的肌肤,血液呼之欲出。但是熊赀却突然停下了,他最不愿让人猜到他那叵测的心。他邪魅一笑,将剑抽回,不等息侯反应过来,又一剑劈下去。
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了息国的大殿的夜,灯火通明下,血液染红了息侯的衣裳。息侯的血液顺着右脸脸颊流了一地。息侯倒地抽搐,痛苦的呼号把息国百官吓得瑟瑟发抖,折磨和死亡的恐惧弥漫了整个空间。
妫翟听到息侯这样的叫声,心中一紧,挣扎着想站起身,可是已经站不起来。星辰与斗丹被卫兵拦在一旁,死命挣扎,痛苦的眼泪溅湿了雪地。妫翟挣扎着向殿内爬去,当她匍匐前进了几步,却被熊赀的身影拦住了。熊赀的战靴把积雪踩出了一双很深的脚印,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从剑梢抖落在雪地上,冰冷的雪遇到热血,蒸起了一团雾气。妫翟定睛一看,那是一只耳朵,他把息侯的一只耳朵砍下来了!
妫翟捧起那一只耳朵,颤抖着骂道:“熊赀,你这个魔鬼!”
熊赀面无表情,语气没有一丝和缓地说道:“你还可以继续骂,寡人会将息侯一片片拆了送给你!”
“夫人,臣求您了,答应楚王吧!为了大王,为了臣民们,为了,为了您自个儿!”斗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没有上过战场,没有见过比这还要血腥的场面,他感觉再没有人能比这楚王熊赀的铁血意志更凶残的了。
妫翟抬起头,看了一眼雕像般高高在上的楚王,轻蔑地笑了,道:“你为了得到我,这样费尽心思,好,那我问你,你能给我什么?”
熊赀郑重又得意地说道:“你在息国的一切,寡人可以给你;你在息国得不到的一切,寡人更可以给你!”
妫翟仰天长笑,笑得夸张、凄厉、怨恨,笑得一生所能流尽的眼泪都淌了下来。她幽怨地说道:“我在息国得到的,你穷其一生也给不了!熊赀,我可以答应跟你去,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熊赀道:“你说。”
妫翟道:“其一,放了我夫君,放了他的子民。要使他们原地生息,安居乐业。其二,息侯乃天子嫡封诸侯,你不能再强迫他做违心之事,不能更改息国国名。其三,厚葬所有死去的人,我要你为这些枉死的人披麻戴孝!”
妫翟抬起头挑衅地望着熊赀,岂料熊赀连眉头也没皱,爽快道:“好,寡人答应你!”
妫翟惊呆了,如果怀柔是做给旁人看的,那么为了陌生庶民守丧,对于一个强势的君王而言岂是一般的纡尊降贵?他竟然连眼睛也不眨就这样痛快答应了!
熊赀也毫不示弱地说道:“你也要应承寡人三件事!其一,永远不许自残自戕;其二,与息侯死生不复相见,其三,世上再没有息夫人,只有楚国楚夫人,你原来的名字不能再用,寡人要赐字于你,以后,你就叫‘秋侬’。”
妫翟捧着息侯的一只耳朵,看也不看熊赀,心如死灰般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熊赀这才收回剑,下令道:“将息国臣子松绑,把息侯抬回内殿诊治。”熊赀蹲下身要扶起妫翟,妫翟却厌恶地挪开了。熊赀无奈,看着星辰将妫翟扶起来。
熊赀对妫翟轻轻地叹道:“寡人并非不知情理之人,今日之举,情非得已。你快快进屋取暖,与息侯好好待一夜,说说知心话吧,明日寡人派人来接你。你要记住你的承诺啊!”
妫翟站起身,冷漠说道:“你若是不放心,可以现在杀了我。”
熊赀没有再问,注视着妫翟与女婢的背影淹没在宫殿重楼的雪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