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宫内,楚令尹彭仲爽正踏着愉快的步伐向内宫走来。楚王熊赀正与宠妃丹姬饮酒聊天,欲度过一个风花雪月的浪漫晚上。
“大王,天这么晚了,有什么事非得劳烦您,天大的事不能等我们歇个好觉吗?”丹姬柔媚地勾住楚王,不放楚王走,嘴里对彭仲爽是毫不掩饰的抱怨。
熊赀敷衍一笑,推开丹姬,道:“唉,彭仲爽深夜来奏,必有要事,怎能不理?你听话,不要闹了,明天再来陪你。”
丹姬不痛快,忿忿起身,替熊赀整好衣裳,嘴里嘟囔着:“这彭老头真是不识趣的呆子!老是搅坏臣妾与您的相处。亏他是个脏瘦乡巴佬,若是个女的,准是一顶一的难缠老妇!”
熊赀大笑:“哈哈,可不是,幸亏彭仲爽不是个女的!”
熊赀衣服尚未穿妥,彭仲爽已经哈哈大笑地进了内宫,口里直嚷着:“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啊!”
熊赀皱眉,斥责道:“彭老头儿,你也太放肆了,没瞧见寡人正更衣么?”
彭仲爽一看,果然丹姬满脸不高兴地看着他,手里慢悠悠地替国主整理衣服,边更衣边娇滴滴地央求。彭仲爽却对丹姬熟视无睹,忽然两眼迷茫,站在原地,伸出双手做盲人摸象状,口里叫道:“呀,这里怎么这么黑啊?大王,您在里边儿不,是不是温香在怀,微臣什么也瞧不见啊!大王,既然您已睡下,那微臣就先回去,把那桩喜事给您推辞了去啊!微臣告退!”
熊赀哈哈大笑,连腰都直不起,笑骂道:“真是一条活泥鳅啊!你站住,寡人何时允你走了,有什么喜事,赶紧说来!”
彭仲爽回过神,捋了捋须,像是大梦初醒一样说道:“呀,大王,您在这里啊。瞧微臣这眼瞎的,参见丹妃。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只是,只是这里太香了,微臣卑贱惯了,到了这么好的地方反倒脑子不灵了。”
熊赀指着彭仲爽,低笑道:“彭老儿又犯浑了,照你说,什么地方你的脑子才灵呢?”
彭仲爽道:“比方说议政殿那种冷冷清清光洁溜溜的地方,倒是比较合臣的口味。”
熊赀推开丹姬磨蹭的手,自己系好衣带,道:“好吧,摆驾议政殿!”
彭仲爽这才躬身让大王出了丹姬的内宫,跟着去往议政殿。熊赀前脚刚走,丹姬就气得打翻宫灯,砸碎玉璧,唾骂道:“自我进宫三月,他竟给我使了不下十回的绊子,哪一次不是把大王从睡梦中叫走的!这秃子矮老头的丑八怪,早晚要让他好看!”
到了议政殿,彭仲爽却一本正经坐下,之前的嬉笑油滑荡然无存。
“彭卿,有何喜事,现在可以说了吧。”熊赀坐定,也跟着正经起来。
“大王,息国大宗求见!”
“呔,区区息国一个大宗来访,有何大惊小怪!”熊赀并不在乎。
“大王,息国虽小,若无大事又怎会急匆匆地半夜来拜见。”彭仲爽神色认真。
熊赀也不再敷衍,问道:“哦?是何要事。”
“息夫人归宁遇蔡侯非礼,息侯欲请大王相助伐蔡!”
“哈哈哈!”熊赀朗声大笑,“这个息侯也够不自量力的了,自己的女人受了委屈就跟蔡国干仗。哼,女人而已,至于如此大动干戈?你怎么回他的?”
彭仲爽狡黠一笑,道:“臣这不是来奏请大王了吗?眼下他还在偏殿等着见大王,估计已经急得汗如雨下了。”
熊赀爽快起身,道:“好!走,移驾偏殿,且让寡人逗逗他!”
议政殿外,刚继任不久的楚国莫敖子元正意气风发地进殿,子元是熊赀的胞弟,他欲把息国大宗求见的事情禀报,然而不等进殿,便听到文王酣畅的笑声远远传来。子元不甘地叹气:“又是这个彭仲爽!不过是个俘虏,手里无兵马大权,看着衰老不堪,为何事事都跑得比贼还快!”
大夫阎敖与子元素日交情好,遥遥见到了彭仲爽出来,忙提醒道:“大王来了。”
子元这才噤声,上前拜见大王。
“子善(子元表字子善),寡人正欲传你。想必你是知道了息国之事,且与寡人一同去偏殿吧。”
息国大宗到了楚国,原以为能顺利见到楚王,谁料楚令尹彭仲爽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却叫他在这个偏殿等候。大宗急得团团转,翘着脖子等了半天也没见一点消息。
“呵呵,大宗久等了!”楚王人未到,却先带起一阵风将笑声传进殿内。
大宗此时年近花甲,须眉灰白,牙齿疏松说话都有些漏气,初听到楚王这样中气十足的笑声纳罕不已,心中暗道:这楚王熊赀也是近五十的人,怎有得这样洪亮的笑声呢?再见其人,精瘦面黑,身量不高,但一双眼睛矍铄有神,步伐稳健敏捷。
大宗拱手施礼,既是恭维也是心内话:“大王好气色!在下今日见着大王,心中所虑可以减半了。”
熊赀坐定,也请大宗坐下,不直接回话却先抱怨诉苦:“大宗赞誉,寡人可承受不起,不过是撑着先君家业,外表光鲜,内若火焚啊!您是世事洞明之人,也知寡人已经四年未有征伐了!老了就是老了,由不得人不服啊。”
大宗一怔,忙道:“大王英武,正值盛年,不见一丝老态,猛一见还以为是三十多岁呢。我主命在下前来,实乃情非得已,不然怎好搅扰睦邻?”
熊赀从容一笑,道:“寡人已听彭仲爽说了大概,我愿倾力相助。只是您也知,蔡侯向来交好诸国,连郑世子都还避灾在蔡都,郑、蔡同盟要攻破岂是易事?”
大宗忙道:“大王勿要担心,我主已经替您谋划了好计。”
熊赀精神一振:“哦,是何妙计?”
“只要大王在下月初五领兵围在淮水北岸,摆开佯袭我国的架势,我主便即刻命人请求蔡国援助。只要蔡侯应承,大王便可挥师北上,趁机攻蔡!”
熊赀听罢,点头不已,赞道:“息侯颖慧!大宗且回禀你主,寡人必点齐兵马,随时应战!”
大宗悬着的心掉了下来,将蔡国的外城符令拿出来交给熊赀:“我主诚挚之心,天可怜见啊!”
熊赀接过符令,疑惑问道:“这是何物?”
大宗回道:“此乃蔡都外城的通关符令。”
熊赀藏好,挽留大宗歇一夜再走,大宗着急连夜回国。熊赀命子元派人护送大宗至息都并将他的意思亲口告诉息侯。
息侯听闻后大喜,当即布署道:“传寡人命令,任何人不得对夫人透露半个字,这件事要绝密进行。斗丹,从今日起,你回家好生歇着吧,没有寡人的谕旨,不得离家半步!”
斗丹丧气回家后,望着王宫长叹一口气:“唉,我国主小孩儿脾气,好在夫人贤明。若夫人早日诞下王储,度过伐蔡一劫,息国未来将还有希望,如果如夫人所言,恐怕……”斗丹不敢再往下想,却也无奈。至此,便惶惶终日,夜不安枕。
妫翟醒来后,让星辰叫来息侯。息侯匆匆赶来,妫翟问丈夫:“大王不再说伐蔡之事了吧?”
“翟儿,你放心吧,寡人都听你的,不伐蔡国了,你瞧,寡人又把那宫灯挂回去了。”息侯指着迎风摇摆的旧灯。
妫翟松了一口气,心情放松了很多,问道:“听说您让臣妾迁至行宫,却是为何?”
息侯道:“寡人听医官说,久病之人的寝室易招致邪魅之物,更何况你进食一天少过一天,汤药三餐不离,没道理不见起色,许是真有邪魅之物缠绕。莫如迁到行宫,那里凉爽,景致也好。太史命人祷祝过了,说不定翟儿你一去,病就好得快快儿的了。”
妫翟心里涌过一阵温暖,眼眶漫出了眼泪,道:“大王替臣妾思虑得这样详尽,臣妾唯有从命了。”
息侯亲吻着妫翟的泪花,笑道:“真是傻丫头,不要多想,赶紧把身体养好了,咱们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妫翟心中一暖,柔声道:“大王这句话,解了臣妾的心病了。”
妫翟搬到了行宫,也许是心情放松,也许是药物的缓慢效果已经开始呈现,她竟增长饮食,脸色好转,渐渐能下床行走了。
星辰把妫翟扶回来按躺下,坚决不许主人起身:“主子,好生躺着吧,好不容易有了见好的态势,您可别逞强。大王吩咐了,要是有什么差池唯奴婢是问。您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听话些好吗?”
“今日过了大半晌了,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怎么回事,最近你这么沉默寡言?大王也来得少些了。你们不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妫翟笑道。
星辰懊恼分辩:“主子,您真是只有生病时才安静,这才好了多少,就有力气消遣奴婢了?奴婢可不敢跟大王称‘你们’。您要养病,朝务那么多,大王自然忙些了。不过再忙不也是早晚都在这里?”
妫翟笑得更开心了:“哟哟,我才一句问,你倒是回了这么些话出来。早晚让大王收了你,也好让我耳根子清静些。”
星辰羞了,恼道:“主子越说越离谱了!真是不说话不是,说话也不是,越发难伺候了。”
妫翟拊掌大笑,笑了好阵子才平静,认真说道:“唉,大王心思无邪,待人极好,尤其是他在乎的人。我不想息国因为我而遭遇任何不测啊,所以才不得不小心谨慎吧。”
星辰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您只管放心吧,符令已经送还给蔡侯。大王没有瞒您,不然那个忠耿的斗丹,怎么也会来告诉您消息了。”
妫翟一笑,道:“倒也是。”又滑入被子里,安稳地睡着了。星辰安抚好妫翟,出门后拍拍心口,心里一阵后怕。
郢都的楚王熊赀正精神大振,准备去看子元操练兵马。
“寡人等这样的机会,等了二十年啊!好容易等到蔡桓侯病逝,又来个蔡献舞。不是他好色,寡人还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击败他们!”熊赀穿着盔甲,登上楼车。
“王兄无需妄自菲薄。伐曾之时郑、蔡虽有联军,不过与我们打了个平手,何况我们还是因先王丧事才有所顾忌。伐申之时,离蔡也不远,蔡侯不也不见动静?那申侯还是郑公的舅舅呢!”子元自信满满地说,“臣弟这回想杀他个痛快,最好灭了蔡国为我所有!”
彭仲爽听了,直言不讳道:“莫敖大人胆气可嘉,言之有理,但伐蔡易,灭蔡难啊!”
“令尹大人不惯于用兵,自然是难了!”子元皮笑肉不笑地讥讽道。
“好了,子善,你何苦事事针对彭仲爽,是质疑寡人选才的眼光么?”熊赀皱眉,斥责子元的莽撞,“寡人知你对他的出身耿耿于怀。我大楚若要强盛便要广纳天下贤才为己用,讲那些虚的身份有何用?有能耐的人又何愁没有身份?郑国虽然时下不济,但郑庄公的余威并未殆尽,齐小白又渐有独霸中原的意向,岂能掉以轻心!”
“大王英明!”子元不敢再非议,跟着彭仲爽称赞熊赀。
“寡人不是要你们日夜赞我、吹捧我,而是要想太师葆申一样说真话。即便寡人一时生气,转头就会明白。好,击鼓,演练!咱们这回要生擒蔡侯,扬眉吐气!”
一个月后,楚王拔营,出郢都东门,穿过桐柏山与大复山之间的夹道,向淮水东进。山高谷深,山道蜿蜒曲折,但楚军工兵训练有素,更有猛将熊率且比、大夫鬻权等人兵分两路治理。熊赀坐上战车,看着楼车纵横,烟尘滚滚,旌旗飘扬,志得意满。数天日夜兼程后,楚国十万大军陈兵于息国西面。
熊赀骑着高头大马,对着息国王师叫阵:“息侯速速出来投降!否则寡人强攻入城,必要亲取尔首级,将你满宫佳人尽数收编!”
息侯站在城头望着黑压压的楚军,不仅没有胆寒反而乐开花。息侯打开城门,率领王师与楚军交战,假意打了两个回合便鸣金收兵,将城门关牢。
“大宗,寡人会记上你的大功!楚军之强盛,恐蔡军难敌,这个帮手真是找得对极了!”息侯痛快饮酒,立即修书一封,盖上宝印命大宗快马去向蔡国求援。
蔡献舞在望河楼上正擦拭着妫翟送来的骨笛,息国的大宗老泪纵横地跑进来。
“蔡侯,我主有难,请您救息国于危难!”
“先生且起身说话,到底发生何事?”献舞收起乐器,将息国大宗扶起身。
“我主并无冒犯楚蛮之意,不知楚蛮为何大举兴兵,竟扬言要灭我息国。如今数十万大军已兵临城下,我主久战无果,情势危矣!”
“熊赀也欺人太甚!伐曾灭申,如今不辞辛劳竟打到息国去了!国主与夫人可安?”献舞问到夫人两个字时,不自觉声音小了下去。
“国主尚可,夫人经不住打击已经气病。楚蛮狂言,要使息国城破家亡,强娶息夫人啊!蔡侯,息虽小却邻近蔡、宋,且安分守己。今若归楚,日后只能听命于人,蔡、宋肘腋之间不容乐观。”
献舞听到这些消息,心中一惊,连忙道:“先生所言极是,蔡、息乃至亲好友,绝不会袖手旁观。”
大宗得到承诺满意离去。献舞唤来探子,吩咐道:“你尾随息国大宗,刺探军情。”
翌日,探子汇报:“禀报大王,息国大宗绕道蒋国偷偷潜入息都。小的察看仔细,楚军果真率十万大军从西面包抄息都。”
“何人领军,先锋为谁?”
“楚王亲征,彭仲爽为谋,子元领中军,熊率且比与鬻权分别领左右步卒。”
献舞低眉沉吟:“熊赀来势汹汹,对息国是志在必得。熊率且比和鬻权都是善战之人,恐不能大意。速速传太宰、仆射进殿!寡人也要手持长戟,御驾亲征,亲眼见识见识楚军的骄狂!”
息国大宗回都之后,立即秘密告知楚王,蔡侯应允救援。熊赀大喜,令探子往北三十里,等候蔡献舞的消息。探子来报,说蔡侯御驾亲征,已经出蔡都。
熊赀听罢,欲传令三军,拔营北上。但子元却拦住了:“大王,臣弟另有妙计!”
“哦?是何妙计,速速说来!”
“大王,北上伐蔡恐遇蔡军王师,蔡军与我军相遇,必定拼死顽抗,我军疲敝,胜算不大。不如我们东去,悄悄绕到沈国南陲,静观蔡军军情。蔡侯入息,见我军撤退必定骄傲,到时我们待他折返时突袭,必能大获全胜!”
熊赀捻须,连连点头:“子善此计甚妙!”
鬻权也道:“大王,蔡若折返,必经莘地微遏关。我军若于微遏关处设下伏兵,蔡军便自投罗网了!”
熊赀赞同,连夜分三批次向东去,又在沈国南陲埋伏好,果见蔡侯气势如虹地火速南下增援。
子夜时分,熊率且比穿上夜行衣,叩响了微遏关的城门,将息侯献上的蔡国符令亮得分明。此时正是好睡的时分,守城卫兵一见兵符,不疑有诈,把门栓落杆,将城门打开。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卫兵恍惚间只见到有一匹马出现在星光下,转眼间喉管处已经血流如注。熊率且比策马狂奔,一路砍瓜切菜,连连挥剑,将当值的卫士头颅纷纷扫落。
微遏关的将领听到骚乱,披衣起身,盔甲还未穿好,子元与鬻权已经率军冲进关内,将城楼包围。子元一箭射去,羽箭穿心而过,守城将领跌落城楼,当场毙命。卫兵四处逃散,还未冲出关口就被逼退回来。
熊赀的剑举在空中,沾着血滴,银白如雪:“尔等听好了,寡人无意滥杀无辜,尔等只要守口如瓶,便饶你们一命,若想为你们主子尽忠,只管用血喂饱寡人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