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侯知道妻子喜欢桃花,命人从淮水岸畔移来野生桃树,栽种在中宫后庭。两年下来,后庭桃树长得茂密。这年三月,妫翟一向强健的身子却变得有些倦怠,事事都提不起精神,妫翟只当是春困犯懒,不以为意。妻子的颓丧萎靡尽收息侯眼底,他不让妫翟处理任何事情了,硬拉着妫翟去后庭赏花。
妫翟无奈,只得去了。息侯携手妫翟漫步在林间,妫翟见桃花开得嫣然,满庭花色,令人爱不释手,息侯自夸道:“翟儿,此处较之芦馆如何?”
息侯的本意是劝慰,没料却勾起了妫翟的无边乡愁。她徜徉在林间,看着一片粉红菲菲,记忆回到了旧年的芦馆。芦馆的月,芦馆的花,芦馆的菜畦田垄,还有御寇与敬仲叔叔。自从嫁到了息国,她便再也没有回去。
“你怎哭开了呢?”息侯见妻子默默无语泪却满溢,不知哪里不妥。
“大王,臣妾嫁到息国来,一直未能归宁省亲。王叔虽无怨言,却总还是臣妾的失礼。如今大王移栽了这些桃花,竟让臣妾有了恍然归故乡的错觉,思乡情切,故而落泪。”
息侯揽着夫人的腰,拂去她脸上的泪珠,无限爱怜说道:“这是寡人的疏忽,你应该回去看看,不要让记挂你的人为你担忧。寡人即刻遣人送信到宛丘去,你且选个吉日,寡人到时多派几个人护着,让你回娘家看看,多带些我们息国的特产过去。”
星辰最是欢喜,急急谢恩。星辰替主人打点好一切,催促妫翟选好吉日。终于,在一个春风微醺、天晴明朗的日子,妫翟踏上了归宁的路途。
息侯的情爱与息国国政家事的历练,让妫翟早已脱去宛丘芦馆避世少女之态,她眉目之间的自信与威严,俨然就是一个成熟的少妇。田间鸥鹭飞,青葱似的稻苗在农夫的巧手下一簇簇栽种在水田里,沿途的风光令她心旷神怡。慢慢地越往北走,便不再见到种稻禾,只有遍野青青的菽麦。
“星辰,我好久没有吃你做的麺团子了,咱们回到芦馆,你得给我做一碗。”
“哎哟,我的主子,终于听到您说想吃点啥了。这怨不得你想,咱们在息国日日吃香稻米饭菜,几曾吃过麺团子。”星辰说,“咱们这样的脚程赶到宛丘,只怕清明都过了,来不及祭拜,倒是陈侯的寿辰能凑巧赶上。”
妫翟伸头看了一会儿外面风景,便觉困倦不已,遂躲进车子里面去躺下,道:“若依我的性子,早自个儿骑着快马,日夜兼程赶到了。这是身为息夫人的无奈,既然祭祖不妥,那就贺寿吧。”
暮春时节,妫翟终于到了宛丘城的王宫内。
“翟儿,翟儿!”
妫翟刚下马车便听到一声熟悉又热切的呼唤。她扭头一看,多年不见的妫翚正向她招手。
“姐姐!”妫翟眼眶一热,又惊又喜,连连揩泪快步走到妫翚面前。
“几时到的,一路可好?”妫翟紧紧握住妫翚纤瘦如竹枝的手臂,忍不住惊呼,“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妫翚轻轻移开妫翟的手,将手腕藏在袖内,温和笑道:“傻妹妹,我颠簸这些天,耽误了些瞌睡,消瘦些是自然的,倒是你,婚后越发红润丰韵了。我听说你也要回来,所以一早就在这里等着呢。来来来,去我那里坐坐,我要听你说说,我那妹夫是怎么对你好的呢!”
妫翟娇羞不已,赖在妫翚肩头,挽着妫翚的手臂往行馆走去。
进入了室内,妫翟这才有时间细瞧妫翚。但见妫翚双眉斜飞,面庞白皙,下巴瘦得尖尖的,眼角向上吊起,竟有了些妖艳妩媚的神态,虽然妫翚的话语依然温和柔婉,但是眉峰骤聚的艳色却是昔年不曾见到的。妫翟忍不住说:“姐姐,感觉你变了许多,以前太柔顺温婉,好像现在比以前有个性了,是不是啊?世子待你如何?”
妫翚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待我谈不上好与坏,但目前应该是离不开我吧。那么多侍妾婢子,我算是什么,若不改些性子,哪里来的出路?既然到了那深宫冷苑,人生苦短横竖是个死,倒不如多花点心思玩玩他。”
妫翟看着妫翚眼眸中散出一点寒光,嘴角挂着微恨,不像是说着夫妻情义,倒像是说着某个仇人,她的脖子上还有一道醒目的瘀痕,紫中带着青。以前敦厚贤淑、与世无争的长姐竟也能说出这样狠毒决绝的话,在洛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妫翟想问,又觉得不合适,于是道:“离不开便好,离不开的都是情分啊。”
妫翚见自己吓到了妫翟,挽着妹妹的手走到妆台前:“我那些事不说也罢。我从洛邑带来几支玉簪,只有你才衬得起,来,姐姐替你簪上。”
妫翚指着铜镜里的美人,羡慕赞道:“瞧瞧我的妹妹,真是姿容绝色,天仙样的美人。息侯一见你,肯定沉醉不知年岁了吧!”
妫翟羞红了脸,转过身来冲妫翚撒娇:“姐姐,你取笑我。”回身却赫然见到了长姐系在腰间的佩带早已褪色陈旧,唯有些斑驳的刺绣还有些看得出针法。妫翟更疑惑,长姐一身华丽罗衣,连耳坠都是极为精美,怎么会系上一条旧成这样的腰带呢?妫翟再仔细瞧才知道,这便是当年妫翚出嫁时,自己为她绣的两条佩带中的一条。
妫翚低头抚摸着腰带,声音微颤,笑道:“这些年,所幸有妹妹你的这份情谊暖着我了。”
“姐姐!”妫翟把头埋在妫翚怀里,心口快要窒息,她想象不出妫翚这些年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但一定不快乐。
“你瞧你们,本来人家都不会哭,这会子倒让你们惹出多少眼泪。”
妫翟与妫翚回过头,见着妫雉挺着大肚子正拿着锦帕浅笑着抹泪。妫翟原本感慨地心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她与妫雉之间,似乎无话可说,即便现在都已嫁为人妇,此刻相见反而不知该有什么姿态与妫雉热络,只好冲她笑了一下。
妫雉却不理会这些,上前来揽过妫翟的肩膀,纤纤细手捏住了妫翟嫩得能掐出水的脸庞,嗔怪道:“第一要罚的就是翟儿,姐妹们一别经年,回来了不知说笑却逗人哭。”
妫翟没有躲过,只能任妫雉轻捏,嘴里也不回话。妫雉松开手,似乎是释怀些了,可转眼又伤感地哭泣起来:“小时候不懂事,不知愁为何物,只凭着小性子跟着姐姐妹妹闹脾气,只以为日子长,好像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陈国似的。到做了人家的媳妇操持起家事来,才知有几个姐妹多好,闹一闹笑一笑,总归有说话的人,如今只能对着那些奴才们吆喝,哪里能找个暖心的人。那些奴才啊,打赏得多便来巴结你给你跑腿,打赏得少了,背后还不知用怎样恶毒的话语诅咒你,到底不是知冷知热的亲人。”
妫翟没料到妫雉能说着这样诚恳的话来,心里一下暖和起来,说:“你如今怀着胎,可不要哭伤了身子。”
妫翚也劝道:“可不是,咱们姐妹仨里,就属你最有福气。头胎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会子说不定又是个小世子呢!怎不把我那小外甥也带回娘家来给姨妈们瞧瞧?”
妫雉这才收住眼泪,道:“我如今食欲锐减,身体乏力,如若带着我那淘气的耾儿来,不知要费多少心力呢,想要跟你们多处处,便是不能了!瞧着翟儿妹妹有些胖了,不知身子有好消息没有?”
妫翟笑道:“没有姐姐好福气,还没有呢。”
姐妹三人拥坐在一块儿唠家常,聊到小时候在椒兰殿长大的种种趣事。妫雉颇为诚恳,全然不似婚前的骄狂;妫翚也不像以前那么保守,有些热辣的私房话倒也敢问得妹妹们面红耳赤了;妫翟这几年学得圆融自在,没有了那些因自卑引发的自负,没有了孤高傲世,反更平易近人。婚姻生活的磨炼,给予了姐妹三人不同的后天性格,也使三人相处起来,有了难得一见的融洽。
杵臼的寿宴规格颇高,三位宗女归宁贺寿,都带了夫家不同的贺礼。妫翚的最为尊贵,妫雉的最为华美,妫翟的最为新巧,杵臼瞧着这些礼物,喜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寿宴进行得热热闹闹的,御寇却悄悄拽着星辰到了花园的假山下。
“太子,请赶紧松手,被人看见可不好。”星辰揉着手腕,不敢看御寇的眼睛。
“星辰,你别躲着,你看着我的眼睛。”御寇扳过星辰的肩,无比爱怜的看着她,懊悔说道,“我怎么会那么傻,不知道你的心呢?”
星辰哑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御寇,撞见了御寇眼神里的炙热,被吓得赶紧别过头,词不达意道:“太子说什么,我不明白。”
“星辰,你不要骗我,我都知道了。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偏偏你去了息国,我才领悟到你对我的好。你回来吧,到我身边来。”御寇急切地想把话说清楚,越发不知怎么才能说好。
星辰背过身,躲避着御寇,强压自己的心跳,拒绝道:“太子此言,奴婢不敢认。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心里必定要有主子,然而主子心里不一定要有奴才。奴才去了息国,当尽忠息夫人与息侯,请原谅奴才不能在您身边伺候。”
御寇受不了刺激,拦去了星辰的路,将星辰堵到角落里不让她走:“不,星辰,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的!我没有拿你当奴才,而是拿你当我心里想疼着、宠着的女子。”
星辰无处可逃,只能努力浮起一丝微笑,然而眼角依然滑过清泪。她转过身来,泪眼对峙着御寇火热的眼神,说:“我知道,以我这样的卑微身份,若说爱慕陈国太子,必定被千万人耻笑唾骂。可是,我是不怕的。我是喜欢一个心肠好、有才华的男人,跟他是不是太子并不相干。可是御寇,我喜欢他只会把它埋在心底,绝不会让它成为现实,这是我埋藏多年的心里话。”
“怎么不能成为现实呢?我这就去求父王,让你嫁给我。”御寇焦急。
“陈侯不会应你,陈夫人也会阻拦。你不要忘了,我如今虽是息夫人的侍婢,但我父亲是陈佗旧部的事实不容改变。我是罪臣之女,若是在息夫人身边服侍,谁也不会惦记我,可是我若要跟你在一块儿,那只会连累着你被人算计。”
“我不怕!”御寇叫道。
“可是,我怕!”星辰激动得脸涨得通红,“你不在乎你自己的安危,我在乎!你不在乎你的前途,我在乎!你不在乎翟儿的心,我在乎!只要你们能平安快乐,我就快乐。然而我在乎的东西,你们未必在乎,即便是在乎,你也给不了。”
“为什么我给不了?星辰,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妾室,只埋首针黹女工,湮没于妻妾争斗,千方百计生一个孩子,然后为了这个孩子使尽一切手段去祸害人!这不是我要的。难道女人只能做这些事吗?”
星辰将心思冲口而出,御寇却迷惘了:“可是,祖祖辈辈以来,所有的女子,包括我的母亲姑姐,不都是这样过的吗?你瞧雉儿的母亲蔡姬,虽是妾室,如今却风光无限啊!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星辰惊呆了,她脸上的热度退却,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面前的御寇,心里感觉说不出的悲哀。看着看着,星辰忽然笑了,像是解脱了什么似的:“太子,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你相信我,我在息国活得很好,你忙吧,我走了。”
御寇被星辰脸上惨淡的笑容吓着了,愣愣地垂下手,呆呆看着星辰离开,叫道:“星辰,我不信,我不信你不想跟我在一起。”
廊檐下的宫灯明灭,燃得星辰的心似灰烬。星辰飘然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妫翟下了宴席回到家,看见星辰正流着泪,有些吃惊,旋即反应过来,问道:“如何,御寇有没有对你剖白真心?”
星辰仰起头,咬着嘴唇,用从未有过的埋怨看着妫翟,道:“主子,你这是何苦!”
妫翟见到星辰苍白失望的脸色,忙拉着星辰坐下,小心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星辰拭泪,冷静说道:“主子,我没有责怪你。他表白了他的心,只是,我不愿跟御寇在一块儿的。”
妫翟叹道:“唉,也罢,我亦不愿御寇委屈你,让你为人妾婢,日后受苦我怎能安心?”
星辰猛摇头,将伤心的缘故说了出来:“主子,我不仅仅是计较身份地位,更是觉得御寇并不能理解我的心。我跟着主子这些年,所见所闻所想与他们眼里瞧见的俱是不一样的。我总觉得女人若是这样一辈子庸庸碌碌地沉浸在一个男人身上,沉浸在日夜不休的琐碎事务上,岂不是有些……”
妫翟听着星辰这番话,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但没有道破,只追问道:“有些什么?你我之间但说无妨。”
星辰说:“岂不是有些虚度么?主子您在息国,操持大小事宜,我跟着您身边也渐渐有了些见识与想法。咱们女人与男人不过是肉体有些区别,论才智性情,不输半分。为什么我一定要跟着一个男人,去压制自己的念想,过那草木枯槁样的生活?我不服,不甘。只是我这样的念想,御寇并不能理解。他觉得世世代代的女人都是那样挨过来的,享受着荣华富贵,便是最好的归宿。这不是我心里喜欢的御寇,何况我罪臣之后的身份,终有一天会连累他,倒不如就此歇手,再无牵挂。”
妫翟诚挚地说:“星辰,你是我的好姐姐,你有这番志气实属难得。既然御寇不能理解,到底谈不上是你的知己。如你所言,何苦屈就自己。只是,你的心真能静下来么?”
星辰粲然一笑,道:“短时日内不能够,日子久些也就好了。说实话,御寇说出那番话来,我是很失望,不过心头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妫翟一边起身拿来灯盏,动手铺床,一边说:“心里装着一个人,能不累吗?放下也好,没什么比自己更尊贵。”星辰见了忙道:“主子,怎劳您亲自动手?”妫翟拦开,笑道:“咱们在息国,尊卑有别是做给那些奴才与宗亲们看的。到了芦馆,哪里还有那些规矩。你只管上来睡吧,哭了大半宿,虽是暮春时节不冷了,心冷更伤自己。不要哭了,没有什么比保重自己更重要。”
星辰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在息国一向都是睡在外间的书房里,现在回到芦馆,竟有些不适应。
“哎呀,愣着干什么,赶紧来睡吧!”妫翟拽下星辰。
微醺的星夜里,星辰噙着泪花面朝着里边。她为御寇的青睐而高兴,也为御寇的偏差而难过。其实她也想嫁人,也想像妫翟一样嫁一个疼她懂她的男人,就像息侯那样。她渴望得到爱慕,渴望会有息侯与妫翟那样的喘息。只是,她毕竟不是妫翟,她只是一个罪臣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