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曹夫人葬礼刚一结束,宣公便与诸臣商讨将妫翟嫁与哪国。
陈曹夫人临终前之所以亲自嘱咐陈完,是不想让妫翟再重蹈妫翚的悲剧。陈完深知宣公疑心极重,非要把妫翟嫁得远远的才妥当,妫翟如果嫁给一个南蛮,宣公应该不会再有忧虑了,于是建议道:“把妫翟嫁与楚王吧。”
但御寇不同意,他最心疼的妹子怎么能嫁给一个老头似的熊赀:“那不行,熊赀已近五十,况且妫翟是陈侯宗女,怎能下嫁楚子?不如让妫翟嫁给流亡蔡国的郑姬突,以婚姻之实迎姬突在陈国定居。臣伐卫时,亲眼见证了卫朔在齐国的帮助下回国复位,我们也可以采取这样的做法。郑世子姬突与妫翟年纪相差不大,其人聪颖俊逸,能忍辱负重,若能得陈、蔡、宋、卫扶持,将来必定能复位。”
御寇的建议被子款反对。子款说:“公族子女不嫁国君,反倒嫁给一个流亡在外不知何日能复位的落魄公子,显然浪费。”陈宣公问子款:“你有何建议?”
子款早听从母亲的分析,于是请奏道:“让妫翟嫁与息侯姬允最为合适,虽说息国虽小,但地肥国富又处淮水要塞,而且息国国主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年岁,都与妫翟极为匹配。”
宣公拍掌道:“寡人也觉得妫翟嫁与息侯较为合适,那就这么办吧。”
蔡姬之所以建议妫翟嫁给息侯,还别有用心。因为息国在淮水北岸,国主虽是姬姓,但国小弱势,离陈国远远的。更让蔡姬满意的是,她听说息侯似乎有些先天不足。蔡姬得意地诅咒妫翟:且让你这贱人这辈子都守活寡吧!
妫翟对于婚姻并不期待,可与其这样困死芦馆,倒不如嫁出去,陈国没什么可留念的。她那可怜的祖母觉得,一个孤女最好的归宿就是嫁人,那就嫁吧,只是不知道叔父会怎么决定她的人生。妫翟拿着竹简坐在回廊下的竹椅上,回忆着当初妫翚出嫁的情形,越想越悲凉。从她有记忆起,父亲庄公便是鳏居,母亲鲁姬匆匆撒手人寰,而她的生母在哪里,至今都是一个谜。
陈完叔叔送她锦琴,可她不知何为琴瑟和鸣,何为执子之手,婚姻生活到底该有怎样一种形态。
星辰匆忙跑回来说:“翟儿,一帮人一会儿建议把你嫁给熊赀,一会儿建议嫁给郑姬突,一会儿建议嫁给息姬允,后来确定了要把你嫁给息侯。你看看,大夫和太子都出了什么馊主意?普天之下,那么多诸侯,怎么就找不到如意郎君?你们经常说的鲁太子、曹世子、邓侯,那么多适婚男子,难道只有这些个吗?不行,我今晚一定要想法去见太子!我要骂他,为什么不把你的事认真对待!”星辰气愤不已,“什么王叔长兄,到了紧要关头,都是假的,哪里把你放在心上!除了老夫人,都恨不得多出一双手把你往火坑里推!我要找他们评评理,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妫翟将手里的书简重重放在竹椅上,斥责星辰:“不许胡闹!”
星辰见妫翟眉头紧锁,双眼凝重,刚才的气愤一下就消失了,她委屈道:“翟儿,我……”
妫翟苦笑了一下,幽幽说道:“姐姐,我知道你不是糊涂人,不过因为关心着我,所以才乱了神智。作为宗女,婚姻大事岂能由自己决定?御寇哥哥与敬仲叔叔都是为了我的将来,权衡之后才做出这样的建议。”
星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明白妫翟的话。
妫翟叹道:“王室女子过得好与不好,全在父母地位尊卑与夫家势力的强弱。我身为宗女,原应嫁与国主为妻,可是国主如果没有能力,至尊之位就会时常被人图谋。你想,国主自身尚且难保,国主之妻如何一生平安,因此嫁人不一定要眼下显赫的人,而是要嫁给有本事、有潜力的人才行。姬突与熊赀虽然有不尽人意之处,但都是有才能有作为的人,御寇哥哥与敬仲叔叔是都瞧到了这一点,才会有此建议。想当初长姐都没能嫁得顺心,何况我这样的人?即便他们有好的建议,一样会被王叔驳回的。”
妫翟站起身,道:“什么也别说了,陪我到桃林里走走吧,心里堵得慌。”
星辰顺从地扶着妫翟往桃林中去,兜兜转转,来到了当日献舞与妫翟相遇的地方。妫翟站在树下,愣怔住了。
“翟儿,你并没有忘记他,是吗?”
妫翟不答话,攀上树,倚靠着桃树的枝干望着远方,喃喃说道:“身为王公贵族有什么好呢?再想珍惜的亲情,都要遵循着利益,明明有爱护之心,却怕投鼠忌器。作为一个女儿家,到底只有被践踏的份。如果能像他那样,自由来自由去,不受牵制,或许才算完美。可惜……”
“翟儿,别再说了,说得我这心难受得很。”
妫翟看着星辰,忽而笑道:“看来我要嫁人是必不可免了,你怎么办呢?”
星辰睁大眼睛瞧着妫翟:“什么怎么办?当然是跟着你一起走啊。”
妫翟摇头,认真对星辰说:“不,我不能拖累你。我知道你心里有御寇哥哥,你应该到他身边去,虽然做不了正妻,但他一定会善待你。”
星辰看着妫翟,倒退几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绝不!小主子是嫌弃奴婢了,所以不让奴婢跟着?您要是厌倦我了,只管撵走我,不用替我找男人!星辰还没有到要男人收留的份上,小主子怎能这样瞧不起人?”
妫翟也忍不住,眼泪淌下来,道:“好姐姐,我怎会嫌弃你,要嫌弃也只有我被嫌弃的份儿。我只是不知道他们会把我塞到什么地方,前面的路是生是死。长姐嫁了这些年,从没有回过宛丘,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吗?我拖累了你这些年,怎能拖累你一辈子!你心里有御寇哥哥,我也不能因一己之私来坏你一生的幸福啊。”
星辰也不示弱爬上另一棵树,骂起妫翟来:“什么死路活路?就算是死路,只要肯走,也能走出活路。我心里有没有御寇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你若想把我这样抛掉,断然不能,你到哪里我跟着到哪里!”
“好姐姐……”妫翟已经泪眼婆娑,二人凝望,都哭了起来。
妫翟从芦馆再回到旧日的寝宫,已经过了六年。院子里的杂草长得齐腰高,厚厚的蛛网拦去了人的去路。昔日的马厩木栏杆,已成朽木,点缀着木耳野菌。四四方方的院子,只有乌鸦乱叫,野兔乱走。
就是在这庭院里,父亲常常把她高高举起,让她骑在脖子上,跟她疯玩。就是在那秋千架上,姐妹三人曾耳鬓厮磨,追逐笑闹。但是,这些都成了回忆,只有空大的院子和锈迹斑斑的锁醒目地挂在门上。
为妫翟的出嫁事宜,旧日的奴仆们都回来了,除草扫灰,铺床叠被。妫翟穿着嫁衣,坐在华丽的床榻上,看着进进出出的奴仆们,恍若隔世。她对着铜镜端详自己,双眉入鬓,唇红如莓,粉色桃花印记像是独特花钿,韵致动人。星辰穿着合身的衣裳,笑吟吟地为她鬓边插上一朵鲜花,无论她怎么劝,星辰就是不肯挪开步子去见御寇,更不愿将心事说给御寇听。
息侯,是什么样的男人呢?跟那个桃树林里遇到的男人相似吗?跟御寇哥哥、敬仲叔叔相似吗?她呆呆地笑了,任由喜娘盖上帕子,被扶到了马车上,往遥远温热的南方去。
她没有哭,没有悲伤,陈国没有太多可留恋的了。息侯不是老头,不是瘸子,不是流浪天涯的人,息国离陈国山水迢迢,再不会有人可以烦她了。
出了城门,妫翟撩开帘子,看着甩在身后的宛丘城,竟如释重负。
陈完听闻息侯姬允虽算不得英雄豪杰,但为人正派心地善良,心里释然了不少,庆幸妫翟能得一桩好婚姻。御寇作为长兄,奉旨送亲。
送亲队伍一路行经项国、沈国、江国,终于到了息国境内。但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离息国尚有二三十里之遥的郊野,天不作美忽然突降暴雨。初始还极小,后来越下越大,如同银河决堤倾盆倒下。四野里没有驿站,也没有村舍,避无可避。送亲队伍只能冒雨前行。但是息国地势低洼,很快就聚集了积水。马车的车盖禁受不住暴雨,也稀稀拉拉漏起雨滴来。星辰没有坐过马车,剧烈的颠簸让她吐得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妫翟揭开帘幕想要下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可想。
御寇浑身都已湿透,眼睛基本都睁不开,见妫翟要出来,连忙叫道:
“翟儿,不要出来,不要着凉!”
星辰喘着粗气,挪过身躯,强行将妫翟拽了回来,然后又是一阵呕吐。
天空中电闪雷鸣,妫翟顾不得衣裳头饰体面,将喜帕揭下来为星辰擦拭污迹。星辰连连推开,虚弱说道:“翟儿,使不得,喜帕受玷污,是不吉利的。”
“你别管,不要动!再忍忍,咱们很快就到了。”妫翟为星辰擦干脸,马车似乎不动了,她听得有人在喊:“用力推!”
妫翟把头伸出窗外,见御寇已经下马,努力推着车,原来,是马车陷入了泥潭里。马吭哧着粗气,不知所措,怎么也不肯用力拉。御寇浑身淌水,看见妫翟也头发打湿,焦急不已,狠命地抽打着马腹,但马儿还是无动于衷,后来竟卧倒在泥坑里。马车一阵猛颠,虚弱的星辰拽着妫翟一下滚落下马车。妫翟的嫁衣彻底浸泡在了水塘里,浑身都是泥水,钗环假鬓都跌落在泥坑里混淆不清。星辰则虚弱过度,昏迷在泥沼里。
妫翟衣服拖沓,难施援手,冲御寇喊道:“御寇哥哥,快,星辰昏厥了。”
御寇赶紧过来,将星辰抱上马。
妫翟抹了抹脸上的泥水,看着这天气,狠心道:“哥,咱们不要那些嫁妆,只骑快马,驾轻车,尽量往前赶。这里既是息国境内,往前行必有驿站。不然在这么大的雨里耗下去,大伙儿肯定都会病的。”
御寇看着几车嫁妆,踌躇道:“可是翟儿,都已快到王宫了,丢了多可惜,没有嫁妆,息侯将来对你……”
妫翟打断道:“他娶的是陈国宗女,娶的是身份、地位和我这个人,不是那些嫁妆。不要犹豫了,就这样吧,人命要紧。”
御寇无法,只能狠心叫随从把嫁妆都卸下车,轻装上阵准备赶路。正在此时一辆马车冒雨疾驰而来,看那马车装饰华丽,驾车的人似乎穿着不俗。
只听得雨幕中马鞭的声音响如爆竹,驾车的人高声大喊:“是陈国王室送亲的吗?息侯有命,我等来迎新妇入都。”
众人大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马车行到妫翟跟前,车上下来一青年,穿着金线绣的衣裳,下马对御寇拱手一礼,道:“见过新妇!主上知您今日即将入都,特命在下城外十里迎接,只是不知突降暴雨,在下担心大雨阻途,特此前来迎接。这位,想必是公子御寇了!”
御寇忙道:“正是!”
使者道:“公子只管宽心,且先与新妇入都。在下已命马车随后接应,这些物什不必卸下了。”
御寇见妫翟已经冻得发抖,星辰昏迷不醒,又听使者将来龙去脉说得头头是道,不疑有他。连忙将妫翟连同星辰扶上马车。御寇跳上车,他不放心手下的人,只能吩咐领队的辕涛涂,道:“辕将军,我们先走一步,这里就拜托你了。”
辕涛涂道:“太子放心,只管先去!”
御寇与妫翟刚上马车,总算觉得暖和些了,但是星辰已经发起高烧。
他们刚坐稳一会儿,马车就疯狂奔驰起来。妫翟连坐都坐不稳,抱着星辰摔倒在马车里。御寇着急,正要质问驾车的人,掀开门帘,却发现驾车的小厮和使者不知所踪,只有马儿在雨中奔命似的奔跑。
坏了!御寇撩起前襟从马车窗口前探出身子,他淋着瓢泼大雨,狠命地拽住马缰。马儿终于收蹄,惊吼一声,将前蹄高举奔腾一阵才算停下来。御寇欣慰不已,正要呼唤堂妹,只听一声:“救命!”马车门帘被一剑刺破,一个蒙面黑衣人挥剑就向御寇刺来。妫翟拳脚功夫颇不错,将星辰护在身后,一脚踢向刺客肋间要害。刺客吃痛,被御寇逼回马车内,没有退路。
狭窄的马车内挤了四个人,兄妹二人使出浑身解数与刺客搏斗。刺客身法灵巧,显然久经训练,不好对付,招招直扑昏迷的星辰。妫翟淋了很久的雨,又要顾着星辰,不一会儿渐落下风。刺客逮住机会,利刃直冲妫翟咽喉。御寇虽孔武有力,但身形高大,在窄小的马车内怎么也施展不了拳脚。
生死之时,天空霹雳一声吼,一道惊雷击中马车,呼啦啦燃烧起来。偏偏此时雨点小下去,火怎么也熄灭不了。刺客伺机砍断车辕,滚落马车逃走。
马车跌断,惊动了骏马。原本停下来的马儿又狂奔起来,三人站不住脚,眼看就要跌落马车。御寇攀住车框,妫翟抓着窗棂,兄妹二人半悬在空中。
妫翟着急,冲着御寇大喊:“御寇哥哥,前面有个水塘,你趁机跳下去。你是太子,不要管我了,如果能救活星辰,一定替我照顾好她!”
御寇费力顶住星辰,不让她摔下,对妫翟吼道:“说什么傻话!我不许你死!”
马车眼看被拖断,情势十分危急。就在这时候,辕涛涂忽然策马而来,甩开手里的绳索,勾住马车,将绳索牢牢抓紧,使原本要跌落的马车恢复平衡。驾车的马受到一股强大的阻力,这才停下。
御寇体力不支,跌落马车。辕涛涂飞身上前,砍断车框,将妫翟与星辰从火中拖出来。御寇手臂中剑,妫翟衣裳烧焦,星辰唇色乌紫。
大雨终于停下,迎亲队伍继续往前走,这才遇到息国真正的迎亲队伍,将新娘送入息国。到了息国,众人才知,原来息侯自己也患风寒卧病在床,只有迎亲队伍等候在城外十里,不曾派人提前去迎接。御寇深知事有蹊跷,只压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