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兴冲冲跑回家,进门喝了口水,便急不可耐向妫翟报告好消息:“翟儿,今天我行大运了!”
妫翟放下针线,俏皮问道:“行什么大运?莫非撞见如意郎君了?”
星辰给了妫翟一记白眼:“贩夫走卒里,能有什么好如意郎君?若真有,也瞧不上我这一个粗使丫头啊!喏,是这个!”
星辰把一串沉甸甸的钱币扔到木几上,眉飞色舞地说道:“今天来了个外地客,说是见咱们的布织得密实,花纹又别致新鲜,所以花大价钱买去!你看,咱们又能存一笔了。”
妫翟也高兴地捧着钱罐:“原本还担心那些水仙花儿不够贵气,怕不好卖,今儿还真是运气了。”
星辰把钱罐收好,认真说道:“咱们谁也不靠,就靠自己,有我伴着你。”
姐妹依偎着,穿针引线,手脚麻利地为妫雉赶制华丽的衣裳,直劳累到月上树梢才算完工。妫翟去生火做饭,星辰则将几日来做的活计收拾一起,打包后准备送到妫雉府上去换来工钱。妫雉府里那些奴仆,虽然跟着妫雉对别人作威作福,但是对于星辰却很感激,如果不是星辰帮手,她们就要挨打挨骂了。虽然跟着得势的主子能吃好喝好,但她们瞧着星辰跟妫翟亲密无间的样子,总会不由得羡慕。
这回星辰出色地完成任务,妫雉的婢女们也悄悄送星辰几件成色极新的衣裳,还有几匹颜色太素的料子。虽是妫雉不喜欢淘汰下来的,但总归是情意,星辰照单全收了。因为她瞧妫翟的衣服都已经破得不能再补,堂堂王族,还是一个大好年纪的姑娘家,要穿着补丁摞着补丁的衣裳,星辰只要一想,就鼻翼发酸。
星辰回来,妫翟已经为她烧好了洗澡水,连日来的劳累,姐妹俩都累得腰酸背痛。星辰赶紧吃完了饭,二人窝在木桶里泡着澡,说着知心话。
“最近堂姐不知发什么疯呢,要做这么多新衣裳,难道是要嫁人了?”
“你还不知道?听说她母亲想让她嫁给侄儿蔡侯,所以预备了一场寿宴。看你堂姐那架势,这寿宴的目的是路人皆知了。”星辰不屑一顾。
“原来如此,陈、蔡联姻,倒也符合国主的思量。”妫翟知道这不仅是蔡姬的主意,更是杵臼属意。
“嗨,咱管他们那么多作甚。你看,今日去交货,有人为了报答我给了这包香粉。咱们两个许久没有洗头了,今日好好洗洗。”
妫翟许久都没有闲暇泡上一个热水澡,难得享受一回。星辰穿好衣裳,为妫翟搓背,一边兑热水,一边羡慕地抚摸着妫翟雪白的肌肤,说道:“要我说,美人真是天生的。”
妫翟笑道:“怎么说?”
“你看你,虽然日日夜夜做着粗重的活计,却依然肤如凝脂,这般雪白剔透。瞧你这手臂,骨肉均匀,细长滑腻,真是令人爱不释手。美人在骨不在皮,你不仅有身好骨架子,更有这不可方物的五官,还有这细致的肌肤,你说,连我这一个女人都爱慕不已,恐怕男人见了你没有不酥倒的。”
妫翟掩嘴一笑,嗔道:“你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像神仙下世一般,若真有那么好,只怕老天爷都要把我收走了。那些男人酥倒不酥倒的,不过是眷恋这青春容颜,岂能有真情意。”
星辰替妫翟擦干头发,赞同道:“这话倒也是,男人不过是俗物,无甚了不起。你呢,美而不自知,这方是人世间最美的。”
妫翟倚栏而坐,将长发披散,托着香腮静静遐思,这偌大桃林别说男子,就是连只公狗都不曾见,除了长兄御寇与叔叔陈完偶尔能悄悄过来逗留片刻,再无男子踏足于此。自己若为男儿之身,能绾发仗剑,周游列国,哪怕像那郑世子姬突辗转蔡宋之间,也比这样悲守穷庐要好呢。妫翟忽而又想到那个差点嫁过去的鲁国,那鲁夫人齐姜之所以会爱上兄长,是不是也是因为寂寞的岁月里,只有她的兄长真正关心过她呢?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想到此,妫翟只觉胸口烦闷,起身往树林里去了。
妫翟将及腰的长发随意挽起,慢慢赏着一树又一树的桃花,这片桃林是上天的馈赠,虽栉风沐雨,却默默守护她。人生能独享此美景,便也是一种福分。月色正好,桃花落红如雨,星辰一直嚷嚷做个秋千架子也未能如愿。
妫翟心想,没有秋千架子也罢,倒不如攀上树枝,置身花海,好好赏着当空皓月。
妫翟从怀里摸出父亲的骨笛,凑到唇边,吹出了一支婉转清扬的曲子。
献舞伫立在别馆的庭中,正对月赏花。静静的夜,静静的风,近侍早已无聊地抱着柱子贪睡,只有他倚着假山,独享安宁。
忽然,一首别样的曲子飘进了他的耳中,是笛音。清澈,婉转,悠扬,仿佛就在极近的地方。这首曲子他从来没听过,仔细聆听,竟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情怀在里面。这声音虽然有些涩涩的,可是偏偏曲子又极美,越听越欲罢不能。
是什么人夜里睡不着,吹了这么一首清越的曲子呢?
献舞原地徘徊,心被曲子吸引,决意去看看。他没有叫醒内侍,只带了小剑防身,就悄悄出门。想了想又回转身,从房内取下瑶琴,想着若能寻到人,必要与那奏出天籁之音的人合奏一曲。若脾性相投,能举杯畅饮,岂不痛快?
献舞踏着夜路,沿着别馆墙外循声而去,渐渐便远离繁华,往一片自然中走去。夜色沉静,鸟雀归巢,没有了宫墙灯火,只有月色如水。风中杂着一丝甜蜜的花香,令献舞有些沉醉,笛声似乎也裹挟着芬芳,扑鼻而来,将献舞的身心都熨烫得服服帖帖。献舞只觉得心起了一层柔柔的毛发,变得软软的,然后又被一阵暖流梳得顺顺畅畅。
献舞闻香而去,有些沉醉不知归路的况味,觉得离那声音越来越近之时,笛声忽而停止了。献舞仿佛是麻醉剂消退一般,从迷恋中惊醒,仔细一瞧,自己竟到了一片桃林。
献舞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眼睛能看到的景象。天!他活了这么久,去到了许多地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桃花。云蒸霞蔚,灿烂瑰丽,一片粉红的色彩如梦似幻漂浮在夜空中。月光洒在这些花上,将桃花的魅影折射得更远,仿佛能铺开到天边。献舞呆若木鸡,都不知道怎么挪动脚步。他无法不呆滞,这么浩瀚如海洋的花海,他没有见过,此情此景莫非真是人间么?
直到那熟悉的笛音再次响起,献舞才敢确定,这声音真的是从桃林中传来。好奇心占据了一切,献舞凭着一种直觉,相信这林中一定有他不见就会后悔的人。
献舞急急地在桃林中穿梭,沾满一身花瓣,笛音就在耳边响起,但是这桃林大得他难以预料。近在咫尺的声音,竟然怎么也找不着,这美丽的桃林,成了迷宫一样。
献舞焦急不已,他生怕笛音停下,便再也无迹可循。正当他如无头苍蝇撞落了一树又一树的花瓣时,他的眼睛被树上斜倚着的妫翟牢牢吸引。
笛音就是这个女子奏出来的么?
献舞就那么呆呆地望着闭目奏曲的妫翟,连呼吸都忘了,仿佛连吸一口气都能惊扰到她,让她消失。献舞已经二十五六,到了通晓男女之事的年纪,在他看来,至今没有一个女子能让他魂牵梦绕,心灵慰藉,纵然身段玲珑,肤白貌美,不过是侍候于床榻暖被窝的人。所以,他对婚姻的慎重超过了公室族人的想象,他们以为国主谨慎是因为守德,能克制私欲,但他们不懂蔡献舞的心。蔡献舞想要他的妻子与他心意相同,白首到头。
这月下的女子,藏身于花海之间,长发亮如飞瀑,月色辉映仿若波光粼粼。挺翘的鼻梁与纤纤十指无一不是灵秀纤巧,献舞甚至仿佛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这女子怎地有一股仙气,不像是凡俗尘土之中开出的花朵。
献舞再一瞧,见着了妫翟眉间一点粉红如花瓣的印记,更是吃惊不小,莫非此女世外仙姝,趁月夜之际下凡游玩?
这一吃惊,献舞没有忍住,怀抱着的瑶琴跌落花泥上,妫翟的清闲被打断。
她睁开眼来,惊诧不已,何时树下竟站了一个陌生男子?
妫翟不说话,也没有惊慌,也暗自打量树下的男子。这人他从未见过,看年纪与长兄相仿,虽穿着简单的衣裳,却掩盖不了自身气度。他就像是一块水里洗涤过的美玉,英姿挺拔地站在这里,头顶明月,让那一双清亮的眸子散发一种秀逸的美。
看他脚下还有一个瑶琴,想来无他意,只不过像她一样对月抒怀罢了。
妫翟见献舞如着了魔一样呆呆站着也不理会沾了泥土的瑶琴,忍不住轻笑了起来,旋即轻盈跳下花枝,如落花一样飘逸。
花枝微颤,整个桃林仿佛被妫翟的笑声吵醒,都婆娑起舞,落英缤纷。
献舞完全被这个桃林女子摄去了魂魄。
妫翟不在意径自离开,蔡献舞方才觉醒,忙抱起琴追上去,急急在妫翟身后喊道:“姑娘且留步!”
妫翟停住脚,不可思议地看着抱着瑶琴的呆子,轻声问道:“兄台有何贵干?”
献舞抖落花瓣,上前施礼,问道:“在下冒犯,姑娘见谅。本无唐突之意,只是被姑娘笛音吸引便不自觉循声而来,又听得曲子清扬婉转,有自由畅快之意,便想与奏曲之人合上一曲,聊表敬意。”
妫翟原本没有把献舞的寒暄放在心上,但是听到献舞竟能说出曲子的真意,也心生些许钦佩:“尊下好耳力,此曲名为《鱼游》,原本是羡慕鱼儿遨游得自由自在。”
献舞啧啧称赞,道:“果真妙极,但不知谱曲之人是否隐居于此?如蒙不弃,姑娘可以为在下引见吗?若能与之相交,真乃浮生快事。”
妫翟双目直视献舞的眼睛,被这一双清澈诚挚的眼睛打动。她在陈国见了太多俗世的眼神,鄙夷,嘲讽,嫌弃,躲闪,各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炎凉。难得一见这样单纯认真的眼睛,竟心中有些感动。
献舞见妫翟眼波流转如若秋水,似秋露凝华,似碧波幽光,摄人心魄,惹人爱怜,赶紧躬身大礼:“如此强人所难,真是愧疚之至。今夜能有幸遇见姑娘,便是幸运至极,岂能恬不知耻,不依不饶呢?在下无心之失,姑娘海涵。”
妫翟抿嘴一笑,心下释然,也罢,这里是她的领地,这个陌生人也未必知道她是谁。何不对着良辰美景,与一个真诚的人谈心论曲,畅所欲言,诚如他所言,不也是浮生快事吗?想到此,妫翟没有了顾虑,道:“尊下言重。敝人便是作曲之人,承蒙不弃,还请不吝赐教。”
蔡献舞激动不已,原来这曲子是她作的,难怪如此美妙。献舞忙道,好好。桃林无处栖身,妫翟断然不能将陌生男子带入闺阁。献舞也不想强人所难,所以爽快脱下外袍。
“姑娘勿要见怪,地上寒凉且脏污,这样垫着便好多了。”献舞将外袍细细铺好,这才请妫翟落座。
妫翟盘腿打坐,将骨笛掏出来递给献舞细瞧,也说出了对音乐的独特见解:“《鱼游》一曲非此笛不能奏。”
献舞也盘腿而坐,与妫翟保持一尺的距离。妫翟身上的天然女儿香就这样似有似无地袭来,令献舞心驰神往。他接过妫翟的骨笛,羞得不敢直视她的手、她的眼,怕多看一眼自己就沦陷得更深,做出逾矩的行为来吓跑人。
骨笛的细腻,对着月光一瞧,更加通透。献舞好奇问道:“为何非此笛不能?”
妫翟笑道:“《鱼游》一曲拟鱼儿水中游曳之态,乃鲜活之物。而竹笛乃青竹所制,奏草木之状乃取自本音,若要拟鸟兽之态总归得其形而乏其神,玉笛则更次之。非是青竹与美玉之罪,皆乃不出其身之故。”
献舞点头道:“如此一说,倒真有些道理。常听玉笛所奏《仙宫曲》,自有一种飘渺出尘之美,而竹笛所奏《凌波》一曲尽得水仙之冷清,如今你这妙物所奏《鱼游》当真鲜活之极。”
妫翟赞道:“君乃知音之人。敝人一家之言,不成气候。”
献舞道:“何必谦虚,当下之世,甚少有人潜心探究乐曲深处的寓意,个个都是当风雅之事增添脸面光彩罢了。唯有姑娘这样超逸之人,才能悟非常之理。只是不知以琴操此曲,可行否?”
妫翟点头:“亦可,只需商徵两音略调试便可。你看,像是这般。”
妫翟从献舞手中接过琴,撩拨起琴弦,将曲子演绎出另一种韵味,献舞听得入了迷。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能否教在下此曲指法?”献舞请求,妫翟应允。
献舞聪敏颖慧,又颇通音律,妫翟演示了两三遍便学会,令妫翟极为佩服。月色无边,花树灿烂,献舞撩动琴弦,妫翟奏出笛音,琴笛合奏的《鱼游》曲响彻天籁。
不知不觉夜深,星辰来唤,妫翟起身告辞。今夜是个尽兴的夜,妫翟许久没有这样畅快,临别前,她喃喃自语:“如此夜色,可惜没有一壶好酒,不然真是人间天上,最美良辰。”
献舞忙道:“姑娘若不弃,在下明日再来。原地等候,不见不散,好酒一壶,与卿畅谈。”
妫翟只一笑,不置可否,她不信出了这园子,这个男人还能找来,更不信这个男子过了这样一夜还会恋恋不舍再来相会。
她只挥挥衣袖,悄然远去,隐没花间。
献舞怅然若失,对着那连成一片的花海喊道:“在下蔡献舞,姑娘可要记得名字。”
然而花树无言,唯有惊起的鸟雀在朦胧中嘀咕两声,仙女早不见了。
献舞将腰带解下来系在花枝上做标记,怕再来不知去路,一路跌跌撞撞,好容易出了院子,寻着宫墙灯火,摸索回到别馆,已经是下半夜。献舞三魂失去了七魄,衣裳也忘了脱,呆呆倒在榻上。这一夜,他彻底失眠了。
近侍发现自己伺候主子十多年,却越来越不懂主子的心。主子昨夜悄悄出门去,到底是见着了谁呢,竟然这样失魂落魄,茶饭不思,酒也不饮,连御寇公子邀他狩猎也懒得去,只呆呆坐在这院子里,时而憨笑,时而低叹,时而抚弄琴音。一个钟灵毓秀的俊美男儿彻底成了语无伦次的傻子。近侍担心不已,话到嘴边又吞下了,他想问不敢问。
到了黄昏,主子忽然像是醒悟过来一样,沐浴更衣,换上一件素净的衣裳,变得神采飞扬起来,他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又不停看天气,看夕阳,像是急切盼望着夜晚的到来。
天终于暗了下来,慢慢地,月亮东升,很快就银光遍野。
献舞提着美酒,背着好琴,牵着雪白骏马,独自出门去。近侍想要跟着,献舞却不让。近侍无奈,只能静静守在原地,但也能猜到几分,看来国主可能真的遇到了知己,不然就不会带着酒壶去了。
献舞之所以牵着马出来,是不想自己再跌跌撞撞认错地方。他凭着记忆,往那一片粉红的花海寻去。一路走心里一路打鼓,实在不能保证那位神仙样的姑娘还会出来,他也不知道,如果见不着自己会怎样。
献舞一路忐忑来到桃林,意乱情迷地穿梭在花丛中。他从来没有想过他遇到的女子或许不是天上仙子、人间美眷,而是旷野妖魅,专门来勾魂摄魄,让他邪症入侵。他只是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遏制自己的心不想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