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是残酷的,尊贵不复连带基本生活都成问题。
妫翟从没做过任何苦力活,当一盆堆积如山的衣物摆在面前,不知从何下手。她此刻还没有完全断绝念想,不相信贵胄之身会被人抛弃,不相信王叔会狠心到底,狠心到连口多余的饭菜也不补给。想那宫里每天浪费的饭菜多得连狗都学会了挑食,怎么会让她在这里孤零零受苦呢?
她对于生活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全靠着星辰找熟人四处招揽些活计。这不,这一大盆衣裳就是星辰招揽来的生计,洗完一盆,一日的口粮就不成问题。但该怎么洗衣服呢,妫翟一筹莫展。
“来,翟儿,卷起袖子,把裤腿撩起来,像我这样踩在木盆里。”星辰手把手地教。
看妫翟一动也不敢动,星辰顾不得许多,上前直接就把妫翟的衣物撩起来。麻葛做的孝服格外粗重,打湿之后只会更加累赘。但妫翟没有原谅星辰的举动,条件反射地斥责道:“放肆!”话一出口,她就噤声不语,因为星辰抱着手静静地看着她,那平静的眼神叫人心慌。
“星辰姐姐,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妫翟慌忙道歉,她不想伤害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唉!小主子,不管你是主人还是姐妹,这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们务必齐心协力洗完这些衣裳,否则咱们再也不能从后宫揽来活计了。”星辰幽幽叹气,她怎么能要求一个威严惯了的贵族公主一朝一夕就能适应平民生活呢?
妫翟依旧手足无措,星辰无奈,只能上前强行脱掉妫翟的孝服扔得远远的,将妫翟里衣的袖子卷好。
妫翟看着洁白的孝服被扔在一旁,焦急地喊道:“姐姐,我孝期未满啊!”说罢忙跑过去捡起来,爱惜地拍去灰尘。
星辰忍着眼泪,自己踩到木盆里,用足了力气踩着衣裳,用自言自语的口气向妫翟诉说道:“我五岁那年被编入内廷为奴,做了浣衣宫内的一名浣衣女。之前别说是捣衣浆布,挑水砍柴,就连喝口水都没有自己动过手,可是又怎么样呢?除非你去死,否则你就得洗那日夜洗不完的衣裳。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寒冬酷暑,只有拼命干活,做得越麻利,越能早点吃到那点可怜的馊食。在那个地方,所有的嬷嬷都是魔鬼,她们不会开口说话,永远只有无情的鞭子抽打你。你用不着期望死期,不知有多少熬不过去的女娃夭折喂了后山沟的狼。即使每年都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可以从哪里出去,但我也不曾失望。我没有为父亲戴过孝,我甚至都记不得自己叫什么、父母是谁。但那又怎样,难道因为天命轻贱我,我就要去死么?那鼠蚁为何在人们驱赶它的时候要四处窜逃?你连命都保不住,就算守丧尽孝,你的父母泉下有知就会开心了吗?”
妫翟从未听星辰讲过自己的身世,只以为她是天性乐观,原来经历的劫难这般深重。而自己已经到了能动能想的年纪,怎么反倒不如人家五岁时的坚忍呢?没错,难道天命轻贱人,人就该一味求死么?想到此,妫翟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把孝服挂在树枝上,将裤腿卷到腿肚,露出洁白的肌肤,把脚伸进木盆。刚伸进去,就缩回来脚。水可真凉,凉得骨头缝里都疼。
“别怕,若不是这样冷的天气,她们的衣物也不会丢给我们洗了。你像我,快快地跺脚,只要一会儿就出汗了,便不会冷。”星辰往盆里兑了些热水鼓励妫翟。
妫翟咬紧牙,也不多想,赶紧跳进木盆中,飞快地浆洗衣物,不多时脚就冻麻木了,便也不觉得冷。接着浆纱,漂洗,晾晒,直忙得腰酸背痛才停止。但还没歇息片刻,星辰又奇迹一样搜罗来另一盆衣服,原本空置的木盆又被填满。妫翟直起身来,学着煮皂角水,淘沥草灰,再次投入到洗衣大战中去。桃林木叶都已枯萎,星辰打起如意算盘,打算砍些枝桠下来,一是修剪了花木,二是累积些柴草,不至于冬天那么难熬。
妫翟劳累了一天,连脸都不想洗,直接瘫倒在床榻上,不到一刻就睡得极为畅快。想当初她还有些小女儿的伤感,常常半夜里醒来不得安睡。而今在生存的压迫下,只有睡不醒的份儿,所谓的伤感、自怜,都是吃饱喝足之后惯出来的娇气吧。到了这般境遇下,妫翟终于明白为什么星辰一天到晚强调,什么都不重要,活着才是最好。是的,只有活着才会有奇迹,死了就灰飞烟灭了。
慢慢的,妫翟已经习惯了劳作,洗衣服已经算不得什么难事,还能跟着星辰侍弄泥土了,她俩播种施肥,想捣腾一些五谷杂粮与鲜蔬出来。时间真是好东西,那些小菜籽慢慢发芽长大长高,慢慢能吃了,当妫翟第一回吃着自己种出来的菜,心里甭提多开心了。
然而看着妫翟,星辰还是有些难过的。妫翟正在发育的年纪,几个月下来,个头蹿高了不少,往日的衣服都已经有些小了,唯有把衣裳拆开重新拼接成新的衣裳,那半新不旧的料子和不一样的花纹接在一起,实在奇怪不已。衣裳不过是给人看的,既然无人欣赏倒也无妨,星辰歉疚的是没有给妫翟应该足够有的营养。妫翟以前吃惯了细粮,现在总是对付着填饱肚子,原本光亮的肌肤也变得没有什么血色。
繁重的劳动可以麻痹一个人的身躯,但寄托不了心灵,枯燥的生活,让妫翟慢慢失去了兴趣,她时常呆坐在台阶上不知所以。
星辰看到妫翟这样,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心。她指着满屋子的书,对妫翟说:“如果心中不快,那就看书吧,像男人一样看书,读累了就抚琴操曲。”妫翟当然高兴,再没有比书籍和音乐能安抚她身心的事物了。
秋去冬来,冬走春到,再到满园的桃木从葱郁到枯萎,竟没有一个人来找过妫翟。什么姐妹情谊,叔侄情谊,不过是盛时趋利、衰时避害罢了。如今她已经熬过了最难熬的日子,学会了基本生活,再也饿不死了。
与世隔绝一样的孤独过后,看到妫翚与御寇带着暖被炭火还有吃食来看她,妫翟还是感动起来。
妫翚环视着这偏远的芦馆,凄清得跟乡村野地的生活没有区分,若非免除赋税,堂妹的生活简直就要落到“无葛无衣”的境地。妫翚抚摸着妫翟粗糙结茧的手,心疼得不得了:“婶母未免太过狠心,这翟儿与她无甚冤仇,何故这般欺人太甚。御寇你看,妹妹都憔悴成这样了,祖母若知晓,还不知要多伤心。”
御寇此时已经十六七岁年纪,身形颀长,眉清目秀,神色之间颇得卫姬的庄重之风,为人忠厚亲和,不像蔡姬之子子款奸猾玲珑。御寇诚恳地说:
“妹妹勿怪,只因母亲守丧之期未满,一直没有外出。加之姐姐即将出嫁,琐事缠身,前阵子不得空闲。”
妫翟对于御寇的关心很受用,道:“长兄长姐能想着我,就已是翟儿最大的福气了。怎么,长姐要出嫁了么?那真是恭喜!”
妫翚原本神色正常,忽然听到妫翟“恭喜”,再也忍不住,哭泣不止。
妫翟慌了手脚,不知哪里失言。
“翟儿别慌,这原本也不关你的事。只是长姐这门亲事,委实非良缘啊!”御寇也叹息。
“到底怎么回事,长姐,你别顾着哭,能跟妹妹说说么?”
妫翚抽抽搭搭泣不成声,御寇无奈,只能代为答道:“都是蔡姬那妖妇包藏祸心,她成日里向父王吹枕边风,也不知父王是鬼迷心窍了还是怎的,竟要长姐嫁与周世子姬阆做妾室!姬阆声名狼藉,好色昏淫,见着妙龄女子,定要强抢享乐。如此虎狼之性的人,姐姐怎么能嫁呢?”
妫翟问:“婚期何时?”
妫翚哽咽着道:“上巳节是正日子。”
妫翟喃喃道:“想不到我跟长姐,这么快便要分离。”
妫翚听罢,心酸无助哭得更厉害。妫翚边哭边控诉:“妹妹,我悔不该听你的劝,早知今日倒不如嫁到鲁国,好歹为人正妻,如今去到那周室苦海为奴为婢,不知能熬几年。也罢,姐姐挨这苦,妹妹便可不用再受。翟儿,没爹娘的孩子真可怜,日后你要珍重。”
妫翚这番话勾起御寇与妫翟心内的悲伤,姊弟仨抱头痛哭,星辰跟着揾泪。御寇与妫翚临别依依不舍,妫翟站在雪地看着马车从桃林里一点点消失,感觉桃园里从未这般凄凉过。
马车消失了,妫翟顺着马车的辙痕追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为什么要跑,只觉得自己想要抓住什么,多抓住快乐的时光,少些悲凉与难过。
星辰追上来,强行抱住妫翟,姐妹二人在冰冷的雪天里静静流着热泪。
从这天起,妫翟不分昼夜为长姐缝制绣品。她没有什么好送的,只希望她的绣品能温暖一下长姐。
妫翚虽嫁与世子做妾,但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一样不得少,所以宛丘的上已节比昔年更热闹。妫翟尽量穿上最体面的衣裳,捧着亲手绣制的腰带来到宫中,送别亲人。
来往忙碌的奴仆们都穿戴一新,妫翚昔日的闺阁也装饰翻新。妫翚端坐在华堂里呆若木偶,任由奴婢们七手八脚地妆点,玉钗花钿,香粉胭脂,如何掩饰也遮不掉她的泪痕。妫翟看见铜镜里那个女子,貌比仙姝,哀艳绝伦,很精美却令她心疼。姐妹相望无言,只有复杂的神情映照在彼此瞳孔里,她俩无声的眼泪如同冰川雪水,凉了两个青春少女对生活的期待之心。
往日里,妫翟总觉得长姐太过守分从时,美则美矣,总有些呆板木讷。
现在才明白不是长姐生性无趣,而是生存的环境由不得人放肆骄傲。寄人篱下的生活,岂是旁观者能体会,想必纵然衣食无忧,长姐也是不敢逾矩半步的。总以为长姐只要挨到嫁人,便可得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如今却从一座冰窖跳进一个火坑。
诸侯竞起,连那楚蛮都不甘人后自立为王,叔父守着大好的江山,只顾左右逢源,不图开疆辟壤,看来陈国必有衰落的一天。国家不强大,再尊贵的女儿也只是君王们贪恋权势的垫脚石。妫翟将亲手绣的缎带放到桌上默默离开,刚出门便撞见主礼的陈完。陈完僵住脚步,藏不住的羞赧绯红了脸。
见妫翟形销骨立,心酸之泪蓄满眼眶。
看到叔叔憔悴含泪的眼神,妫翟在那一瞬间一点也不恨叔叔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长姐妫翚不幸,祖母失去自由,如今的陈国非故人能左右,而她的敬仲叔叔作为罪臣之后,怎会过得遂心?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恨,有什么可怨呢?
妫翟冲陈完嫣然一笑:“翟儿生活得很好,敬仲叔叔不来看我,翟儿并不怨您。”
“翟儿……”陈完听罢这句话,感动与愧疚齐齐涌上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哽咽道:“不怪就好,就好。”
妫翟急急逃离了,跑了很远才静下来,长姐的悲凉浸入骨髓,逃也逃不开。
妫雉穿着华丽的裘衣遥遥而来,她捂着精致的火炉,奴才们卑躬屈膝跟着伺候。长姐要出嫁了,她带着礼物想去探妫翚,但是却瞥见墙角拭泪的妫翟。
其实,她和堂妹并无过节,相反看上去常常一团和气。但她对于妫翟的嫉妒与怨恨,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实在不明白,论身份,她虽然庶出,但母亲是蔡国公室宗女,比起妫翟生母狄英的来路不明,不知要高贵多少倍。可恨的是,祖母和宗亲们却好像忘了这个事实一样,处处对妫翟垂爱,捣乱是可爱,使小性子是天真,就连歪脑筋都变成聪明。可她呢,不说优待,平白受了宗亲们多少白眼,只有她知晓,祖母不消说,赐任何东西给她都是最次的。长姐妫翚住在她家,吃她们家的喝她们家的,却总是和妫翟亲密爱怜,对她总是一副训斥模样。
从前妫翟是国主的女儿,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的父亲才是国主,母亲稳坐正夫人之位,没有人敢给她一个不好的眼色,包括曾经对她鄙视万分的祖母。
母亲的话此刻响在耳边:“世界上没有好人与坏人,只有强者与弱者。”
想到此,妫雉弯起嘴角,自信大增,加快脚步堵住了妫翟。
“翟儿妹妹,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大冷天的在这哭什么呢?”妫雉故作怜悯,夹带着无限的优越感。奴才们的穿戴打扮鲜艳夺目,越衬得妫翟寒酸朴素。
妫翟抬头一望,望见的不是往日亲情,而是嘲讽。她收住眼泪擦了擦,眉头紧蹙,不答话也不避让,挺直脊背站着,任由堂姐左右上下的打量。
妫翟凄凉地想,或许是堂姐变了,或许是自己变了,总之人情变了,关系也就回不到从前了。
“今日长姐大喜,你这番模样岂不徒增晦气?我这里正有一对华钗欲给长姐送去,不知小妹有何厚礼?如果没有,姐姐可以帮你置办。”
妫翟不卑不亢回道:“情谊千斤,非俗物衡量。翟儿亲手绣了缎带赠予长姐,不劳姐姐费心。”
“你!”妫雉恼怒,也顾不得体面,教训开来,与其说教训,不如说发泄,“昔日骄纵倒也罢,到了这番光景还敢不依不饶。若非祖母偏宠,先王溺爱,谁愿与你姐妹相称!哼,瞧你今日之落魄,真是大快人心。”
正在这时,御寇来了,看见妫雉在教训妹妹,他气不打一处来:“雉儿,你既见不得别人骄纵,自己为何偏要照学不误?别人骄纵自持一份气度,不像有些人穿金戴银,画虎不成反类犬。”
“长兄,你为何,护着外人!”妫雉被教训,恼怒不已。
“外人?翟儿与你都是我的妹妹,此处只有家人,何来外人!”御寇疾言厉色,丝毫没有偏袒,“待人接物,全循一个‘理’字,无理之人,论什么亲疏!”
妫翟拦住御寇,道:“算了,长兄,姐姐就是跟我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罢了,你不必生气。再这么闹下去,都赶不及送长姐出门。”
御寇这才不计较,拉着妫翟急急去赶送亲队伍,将妫雉抛得远远的。果然妫翚的马车队已经出城,往北方浩荡而行。
妫翟与堂兄尾随在车队后面,被宫门外的守将拦下,马车踢踏前进,驮着富丽堂皇的聘礼,喜庆的乐声再大,似乎也压不下妫翚凄凉的哭声。妫翟听着喜乐之声,泪珠滚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