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林继位为新主,史称陈庄公,陈完摆脱戴罪之身恢复了贵族身份。但是陈国的颓败却并没有因为子林的上位而逆转,因为陈国的政权早已在杵臼的掌控中。
子林虽然成为了国主,但由于多年离群索居,他与陈国贵族的关系并不亲近。这一点杵臼却恰恰相反,他善于培植亲信。陈国大部分家族都是他的支持者,身边环绕的自然也都是杵臼提拔的人,不管子林有任何举措,杵臼总会安插相应的人员阻挠。子林明白要改变杵臼的独霸,必然要提拔新人。然而,这些被提拔的新人不是屡遭弹劾,就是惨遭横祸,再就是被收买。
起初,杵臼还只是暗地里阻挠,到了后来干脆明着阻止。那些受杵臼掌控的大臣们,自然把所有的事情都上报杵臼,对于子林却闭口不提。
子林执政不过一月,觐见的大臣称病抱恙的已经超过一半,留着的也不过是些没有能力左右大局的人。
陈完说:“以你秉性,作为一个出仕之人极为风雅,但是作为诸侯国主却不妥,在这个群雄渐露的时代里,无作为便是错,在其位不谋其政更是国主最大的失职。”子林说:“是的,我陈国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子林找来杵臼,想让出王位,可杵臼辞不肯受:“那怎么行,十年之约没有履行完,让宗亲朝臣们怎么看我杵臼?”
杵臼得意离席,回到家,杵臼脱掉外衣,心里充满着想要狂奔的快感说:“哼,我现在不仅能左右陈国的局势,更能左右一个国王。我就是要看着你受着虚妄的煎熬,直到筋疲力尽。”
傀儡君王的日子过了几年,鲁桓公的联姻之举把子林逼上了死路。
公元前693年,妫翟十四岁,虽然没有成年,但已经亭亭玉立,美丽大方,堂姐妫翚、堂妹妫雉也皆为远近闻名的美女。妫氏有好女的说法遍布诸侯之间,妫氏三姐妹成为了诸侯公子们最渴慕的对象。
鲁国的太子姬同就是其中一人。子林的正妻鲁姬正是太子姬同的小姑,鲁桓公的妹妹。如今子林成为了国主,两国联姻便是亲上加亲。所以,鲁桓公便遣使者来到了陈国,向子林提出联姻的请求。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妫翟的年纪才是十四岁,在诸侯贵族之间的婚姻里却也是可以嫁娶的年龄。但子林如何舍得呢?他与女儿生活的时间总共才七八年之久,如果就这样嫁出去,他真的就成了孤家寡人。鲁国与陈国之间隔着齐国、宋国、曹国,千里迢迢,子林实在不忍心女儿嫁这么远。子林没有立即答应,他决定先问一问女儿的心思。
妫翟从马背上滑下来,将弓箭递给侍者,顾不得抹去额头的汗珠,就提着手里的猎物兴冲冲地跑到父亲面前。
子林嗔怪道:“你这丫头越发野性了,这样难以驯服,只怕将来嫁不出去呢!”
妫翟头回听到父亲说到“嫁人”的字眼,很是诧异,当即说道:“嫁人?为什么女人就一定要嫁人?非是女儿难以驯服,皆因英雄无觅罢了。想那姜太公年迈之身尚在渭水垂钓,为的是等来周王慧眼。妫翟不遇知己,莫若自在此生。”
子林听着女儿的惊人之语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倒无限宠溺:“是是是,父王的翟儿最是英勇,这要是个男子啊,非得成就一番大事业不可!”
妫翟骄傲说道:“不是男子也可成大业的!又不是只有嫁人才是一辈子。”
子林迟疑了一番,还是将事实说明了:“鲁公遣使者求亲,想促成你与鲁太子的婚事,你意下如何?”
妫翟见父亲不像说笑的样子,认真地说:“父王,女儿还不想嫁人。其一,两位长姐都未出阁,我怎好先嫁?其二,女儿在父亲身边尽孝不过几年,如今年岁不算长,何必着急出嫁?其三……”
子林见女儿不说话羞红了脸,心里讶异,莫非女儿早慧已经有了想法,于是问道:“其三是什么?”
妫翟刚开始难为情,随即又笑了:“其三嘛,女儿想,我的夫婿要自己来选!”
妫翚、妫雉听闻鲁使联姻的消息赶过来,刚进门碰巧听到妹妹说自己找夫婿,打趣道:“哟哟,你瞧瞧,小小年纪倒自己有主张了!”
“可不是,听说鲁太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翟儿你可不要错失良机呀。”妫雉也凑热闹。
子林见三姐妹嬉笑,不想扫孩子们的兴致,便离开了。
妫翟对于嫁人没有什么想法,但很愿意和姐姐们叙话。
“不过,鲁国虽好,未免太远了些。”妫翚终归是长姐,想问题成熟很多,“况且素闻鲁公夫人齐姜(史称齐文姜),并不是个好女人。妹妹若真嫁过去,恐怕得面对一个厉害至极的婆母。”
妫雉来了兴致,便问:“如何个厉害法?”
妫翚道:“我亦是听他人所言,说这齐姜在未出阁之前有些不可告人的乱伦之事,本该嫁与郑国公子忽,但公子忽对她的旧事有所耳闻,于是以‘齐大非偶’为理由拒绝。齐姜恼怒,听从父亲的意见,嫁与鲁公为妻。她才华盖世,美艳绝伦,鲁公对她宠信有加,在政事上亦听从其建议。想来这个女子是不一般的。若非那些往事,郑公子怎可能辜负美人之盛情?”
妫翟似有所思,于是也问长姐:“长姐,我曾听闻郑国有歌谣盛赞一位美人,莫非就是鲁夫人么?”
妫翚道:“你所说的,是不是‘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这首?”
妫翟道:“正是。”
妫翚叹道:“郑人对齐姜本是充满期许的,不然何以称她德音不忘?可惜齐姜却有失检点,德行失仪,这样的女子虽然容颜如花,天赋才情,但绝非佳偶。想来她教育出来的子女,也不能端正家室了。妹妹还是不要嫁过去的好,反正现在年纪尚算小。”
妫雉也道:“那齐姜与同胞兄弟乱伦,又虏获鲁公痴心,想来要是没有一副好容貌,断然不敢这样骄狂。天下女子,绝色委实太多,谁能保青春长久,到头来不过旧人哭新人笑,能得意多久?我看咱们的小妹,就不比鲁夫人差。”
妫翟却没有议论,她手托着腮望着遥远的东方,想着鲁国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鲁姬,不也是容颜美丽、端庄大方吗,但是为什么看上去过着的总是不快活的日子呢?而齐姜这样被人诟病,但似乎又活得恣意悠然,作为一个女人,到底要怎么活着才是对的,才是好的呢?
妫翚见妹妹出神,轻轻推了一把,问道:“翟儿,想什么呢?”
妫翟闷闷说道:“我怎么觉得鲁夫人好可怜呢?你想,齐国那么多好男儿她没有看上,为什么就偏偏要与自己的兄长厮混了呢?想来偌大的齐国,却没有自己的知己,唯有一个礼法不容的男子才能懂她。她能跟他好,也是要一番勇气呢。也许她想好好嫁人,断了情丝,谁知道郑世子却不要。她嫁给鲁公,也不一定开心的,只不过是父命不可违,但是能让鲁公许她染指国事,这就不是一点姿色能做到的。我觉得她虽然言行无状,却很是与众不同,若是在陈国,我倒是要结识一番。”
妫翚与妫雉都惊奇地叫了起来:“啊?”
她们俩实在不理解妹妹的惊人之语。妫翚说:“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不能胡乱说。”妫雉说:“对对对,妹妹说着玩儿的吧?”妫翟笑道:“是说着玩儿的。”
姐妹三人聊得正开心,陈曹夫人打发小四为姐妹们送来一些衣裳,让她们姐妹晚上去椒兰殿赴宴。妫翚与妫雉都是一样的,只有妫翟的格外贵重。妫翚没有什么感觉,妫雉心里却有些不快。
姐妹散去,妫雉私底下对妫翚抱怨:“长姐,旁人虽不知,但祖母应该知道,翟儿可是有狄蛮血统的,总归和咱们有所区别的,怎能这样偏宠呢?”
妫翚见妫雉提起妫翟的出身,赶紧出言喝止:“切勿胡说,祖母的禁令,你也知晓。她年幼丧母,又比咱们小,祖母多疼她也是人之常情的。你可要谨慎,千万不能将她生母的事说漏嘴,免得她伤心,何况她现在是国主的女儿。”
妫翚说罢离去,妫雉撇撇嘴,冲着妫翚的背影啐道:“不过寄养在我家吃闲饭,还真当自己是我们家人,端什么长姐架子。别以为卫姬宠着你,就是嫡长女。”
子林知晓了女儿的意愿,以妫翟年幼拒绝了鲁使的请求。鲁使千里迢迢而来,本想促成一桩美好的婚事博个大功,没想到就这样办砸了,当然很不甘心。当他郁郁不快的时候,却瞧见了庭院里赏花的妫翚。
他见妫翚穿着华贵,冰肌玉骨,端庄大方,举止优雅,看年岁不像十四五岁,身材发育俨然有着青春少女的气息。这是何人?鲁使动了心思,若此女也是王室之女,与太子相配也是很好的。想到这里,鲁使悄悄拉住花园一个奴仆,塞了点好处,就打听出了妫翚的身份。
原来,这是厉公的长女,寄养在太宰杵臼名下。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真是好姻缘啊。鲁使慌忙掉转头,往宫殿赶去。他要赶在子林下朝前做成这个大媒。
子林被锲而不舍的鲁使弄得哭笑不得,说道:“鲁公好媒,方替王姬(天子的女儿)许亲与齐公,又来关怀寡人的子民了。”
鲁使赔笑道:“陈、鲁原为姻亲,理应相互关怀嘛。”
子林笑道:“也罢,难为鲁公为寡人着想。只是你看上了杵臼的女儿,寡人须得问一下杵臼的意愿,以免另有婚配则重约了。”
鲁使见这事有了进展,便也不迫问,遂去驿馆等候音信。
妫翚与姐妹们在祖母殿里高兴说着话,却见侍女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报告太夫人,听闻国主要将妫翚远嫁鲁国。”
妫翚听罢,惊得当即跪下:“求祖母说情阻止亲事,妫翚不想远嫁鲁国。”陈曹夫人说:“我看嫁与鲁国太子没有什么不妥啊。”妫翚听了,急得哭了起来。鲁国遥远,齐姜行径诸侯皆知,妫翚自小遵礼守德,怎么也不愿意嫁给一个不清白的家庭,但是她有什么法子呢,祖母这条路已经被堵死。
妫翟见姐姐这样忧惧,拉过长姐溜出宴席在花园一角悄悄商议起来。
“长姐,你既然不愿嫁与鲁世子,得要季父周旋才可解,毕竟你的事一向他做主。”妫翟想到了要害,让妫翚冷静。
“可不是,你看我着急糊涂了。”妫翚点头。
“我看,不如你找御寇哥哥帮忙,让婶母替你向季父说情,这样兴许容易许多。”
“嗯,你这话说得在理,婶母向来重视御寇的意见,加上她毕竟是季父的正妻,如果她来说情,肯定会有转圜的余地。我这就去辞过祖母,回家商议。”妫翚边说边抹泪。
“姐姐别哭,我待会也去见父王,求他回绝鲁使。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
“你且说来。”
“我问过敬仲叔叔关于鲁世子为人如何,敬仲叔叔说他谦和稳重,礼德并举,是个不多见的好青年。鲁国虽远,但势大财雄,相较于蔡、宋、曹、卫而言,委实强国也。齐姜失德,总不至于不讲道理,而鲁世子有这样的母亲也非他所能改变的。只要他善待于你,其实这桩婚姻也不差,为何你如此抗拒呢?”妫翟常听陈完的教诲,不可人云亦云随意对一个人有所憎恶,看问题要正反看。
妫翚望着妫翟不谙世事的眼睛,解释道:“翟儿,你我皆为王公宗女,婚姻大事原本也不能自主。我如何不知嫁与强国便是强己的道理,但齐姜脾性与处世态度皆强势,纵然鲁世子可能真心待我,恐也难以左右家事。如我受人欺凌,到时只怕想回来宛丘一趟都不得遂心。你又知我向来耿直,偏偏见不得那些污秽之事,长此以往我难保自己能忍气吞声。有其母必有其子,将来世子一旦为君要效仿父母的失德之事,我岂不是要抑郁终身?况且,我如今寄人篱下,若不趁有人主事之时拼命反对,只怕到时还不知如何呢。”
妫翟听着这么复杂的解释,简直是理也理不清楚,难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婚姻真的有这样复杂吗?
妫翚似乎看懂了堂妹的心思,无奈笑道:“翟儿,你还小,自然是不懂的。到了将来,你会明白,女人和女人之间,女人和男人之间,家族和家族之间,从来都没有简单的事情。”
妫翟不是太懂,但也安慰着堂姐:“长姐既然不愿,那理应抗争,岂能坑了自己。”妫翟嘴里劝着,但原本还算快乐的心情也低落起来,对于婚姻是什么更加迷惑不解。
她回宫后看见父亲,遂问:“父王,你和母亲的婚姻复杂吗?是不是很相爱的?”
子林脸上闪过一丝疼痛,立即答道:“你还小,问这些干什么?”妫翟听了这话很不痛快,婚姻到底是什么呢?
她心里憋闷,就去马厩牵匹好马飞奔出去。纵情驰骋后她浑身是汗,仿佛大汗淋漓才能消弭周身的不痛快。